岛上的人

2020-09-10 07:22张涯舞
特区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锦瑟

张涯舞

第一次见到老王是二月中旬,那天下着小雨,淅淅沥沥,雨水中已经有了春天的味道。我开了一个小时的车,路过一条柏油路,两边是香樟,树干下刷了一段白色涂料。湿漉漉的路面,路中间的白色虚线更加显眼,路边的水洼中是连绵的树木倒影,车轮碾过,森林破裂。

还没到景区大门,便有人在路边问要不要坐船。我减速靠边,几个中年妇女跑过来。我问多少钱,最先到的那位喘着气说游湖八十。我说不游湖,只去一个岛。她问是桃花岛还是樱花岛。我说都不是,反正差不多远,就那个有许多别墅的岛。她说五十。我没说话,摇起车窗准备走。这时旁边的另一个妇女说,三十我带你们去。李二嬢,你哪样意思?第一个妇女往前一步,二十,可以带你们逃门票。

她坐到副驾驶,锦瑟下车坐到后排。她指挥我往前开,又摸出手机打电话:“老刘,有两个去别墅岛。”然后又继续劝我们去桃花岛或樱花岛,要不就坐船游湖,只要三十元。路过景区大门时,她下车,走到岗亭那,对值班的说了几句,门便开了。又开了几百米,便是停车场。

穿过一片冬青林,终于看到了湖。码头边停了十几艘船,几个汉子站在那抽烟。见我们到了,一个外披黑色皮衣,里面鸡心领蓝色毛衣,领口露出一截红色圆领内衣的矮胖男人走过来。

男人递给我一支烟,我摆摆手。

船大约二十米长,船舱里有两排座位,大概可以坐十几个人。发动机“突突突”地喘着气,深绿色的湖水往两边分开去。我们走到船后夹板,一溜彩色三角旗剌剌地飘动。我接过锦瑟的相机,调成黑白。天空低沉,锦瑟望着船后,那是一道长长的水痕,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这次行程大概是半个月前定下的。我在店里拿着手机看电影,锦瑟跳进来,背着手看了一圈架子上的瓶瓶罐罐,又趴在柜子上看玻璃下的铜钱纸币明清花片。我倒了杯茶递给她:“今天有空?”

她喝了一口:“事情嘛,永远都是做不完的。”

锦瑟在省考古研究所,忙起来总是几个月见不了面。我就守着这破店,三年不开张,开张也不够吃三年。

这里,有兴趣吗?她把手机递给我。

风景名胜区百花湖,其中一座岛上建了十几栋别墅,说是准备开发度假村。后来百花湖被划为贵阳市饮用水保护区,网箱养鱼、农家乐、湖边烧烤,统统被清理,别墅便烂了尾。锦瑟这两年迷上城市废墟探险,到处找破房子拍照,一个人又害怕,便拉上我。她拍照,彩色、黑白、逆光特写一通噼里啪啦,我闲着看看有什么东西,比如老的搪瓷盘、像章、旧书这类,拿回去清理一下,摆柜子上,偶尔也卖出去几样。锦瑟说废墟探险的原则就是只拍照,不能拿东西。又不是古墓,我不拿,别人也会来拿,搞不好哪天推土机开来就全都埋在土里,放我店里好歹也算一种保护。吵过几次,她便听之任之了。

“怎么样?”她趴在柜台上。

我盯著她说:“不怎么样。”

她站起来挥了挥拳:“就这样说定了,我提前打电话给你。”

下船后,留了船家的电话,说大概两个小时过来接人。别墅有十几栋,还没装门窗,墙上已经被爬山虎覆盖,四周杂草丛生。连着几栋都是空空荡荡,偶尔墙角有生火的残迹,空酒瓶,还有干的粪便。锦瑟换着角度拍照,接连几栋,都是如此,锦瑟有点兴致索然。这不是我们想探索的,我们想看见的废墟是那种有过人居住的痕迹,残破的家具,散乱的书籍杂志,躺在尘埃里的毛绒玩具熊……锦瑟有一组照片我很喜欢,断壁残垣里,斜挂在墙上的相框,或散落在地上,黑白,或褪色的彩色负片,都是合影。相片里的这两个人望着镜头,笑容发自内心。她给这一组照片取了个名字:当爱已成往事。

看最后两栋时,我在楼外边划手机边等她。

突然听见锦瑟喊我。

你看这里。

按设计这应该是别墅的主卧,窗户被木条和塑料布钉起来了,塑料布是一个女明星的头像,正咧着嘴看着屋里。一根绳子横在房间里,上面挂着一件夹克,一条牛仔裤,还有一件长袖内衣。墙角有一个旧床垫,一床叠好的被子。墙角有砖头搭的灶,几根烧了一半的木头。床单和被子颜色晦暗,搪瓷碗有不少破损,露出黑色的疤痕,但还算干净。窗户是飘窗,上面垫有一层纸壳,然后便是一摞书。

等锦瑟一通拍照,我走向飘窗。有几本杂志,《巴马修道院》《种猪配种技术》《奥林匹克中华情》《当代西方工人阶级研究》,以及几本旅游类书籍。有本书白色封面,简单线条勾勒的马头,背景是大片木纹,黑色竖排的大字《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我抽出来,作者扎西达娃,百花文艺出版社,1986年9月。

你别乱动。

我就随便翻翻。

这里应该是住有人的。

我手里还拿着这本书,保存得不错,封面有点污迹,没有破损,内页没有脱落,至少有五成新。

你们找谁?是普通话。

锦瑟啊了一声,躲到我身后。我转身,看见一个男人,右手一个红色塑料袋,露出一把白菜叶,左手一个黑色塑料袋。因为他站在门口,逆光勾勒他的轮廓,我无法看清他的表情。我伸手把屁股后腰包拉链拉开,里面有一根甩棍。

锦瑟也用普通话说,对不起啊,我们是来拍照的,不知道这是你住的地方。

拍照,有什么好拍的?他走了进来,把红塑料袋放地上,摆好一个玻璃瓶,打开盖子。拎高黑塑料袋,用牙在角上咬一个破口,然后小心地把塑料袋里的液体倒进瓶子。一股酒味弥漫开。

你一个人住这儿啊?锦瑟又说。

他还是没说话,继续倒酒,酒倒入玻璃瓶,发出喑哑的声音,几滴液体落在地上,晕开在灰尘中。

走吧,锦瑟拉着我的胳膊。我把书放回去,对不起啊,打扰了。锦瑟拉着我走出去。

下到门口,光线竟有点刺眼。锦瑟还拉着我。今天对于她这个废墟探险者来说,又越界了。如果废墟里有流浪汉之类的住户,不能和他们接触。

你等我一下。我转身上楼,他正在拿碗从桶里舀水倒进铝锅里。

“还有事吗?”

“我想问一下,那本书卖给我行吗?”

他的目光随着我的手指:“这本啊,看过了,你拿去吧。”

“我可以买。”

“不用了,你拿走就行了。”

再去百花湖,已是三月。

那本《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被我放在孔夫子旧书网,450元卖出去了。出门时我从家里找出两瓶习酒,在街头卤味店称了两斤猪头肉、猪耳朵之类的。我花十块钱打了个摩的。摩托车压着路中间的白色虚线行驶,两旁的树木长出了嫩绿色的新叶子。

我没有叫锦瑟,她不一定有兴趣去了解一个陌生人。路上看到拉客的中年妇女,我直接报了价格跟着她走到码头。岛上还是没什么人,春天的郁郁葱葱里那一排别墅似乎更衰败了。我直接往他的住处走。我不确认他在不在,要不要等很久,还是他已经走了,或者根本就没这个人。

我回头看了看,春光明媚。他的房子前有一小片菜地,有白菜和豌豆苗,还有几株西红柿。他就穿了件圆领内衣,卷起袖子,拿个小铲子蹲在地里。听到脚步,他抬起头,看到我,皱了皱眉辨认了一会说,你怎么来了。

我晃了晃手里的酒,找你喝酒。

我等他把两棵菜种好,跟着他上楼。他把绳子上衣服撸到一边,从飘窗上拿了本杂志,垫在两块砖头上,坐。

我把酒和食物放到砖头和木板搭的桌子上。他拿了两个碗,放桶里涮了涮,把水甩干净放到桌上。我打开一瓶酒倒了两碗。他说,你等一下。就下楼去,几分钟后他上来,手里多了两根竹子,他拿刀削了几下,递给我。

他拿起碗喝了一口,咧着嘴对我笑笑,这酒不错。

我也端起碗喝一口。

怎么想到来找我喝酒?他夹了块猪头肉。

是这样,上次那本书嘛……

啊,就为这个你还买了酒和肉跑一趟,他又夹了一大块没切开的猪头肉,不瞒你说,我有十多天没吃肉了。

那本书你喜欢吗?

喜欢,故事不错。

喜欢就好,书就应该放在喜欢的人那里,放在我这里,说不定哪天就拿来生火了,来,喝酒。

他抓了一个馒头,左手馒头,右手筷子夹肉,一边一口,快速地吃起来。他看我碗里还有酒,说,你抓紧,说罢给自己碗里倒满,端起喝一口,长长地出一口气,好酒。

你小女朋友没一起来?

她不是我女朋友。

愿意陪你来这烂地方,肯定喜欢你。

我是陪她来。然后我就给他解释城市废墟探险事宜。

还有这种爱好。他夹起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

我喝了一口,碗仍端着,看着他。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的意思是想问他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岛上,住在这空房子里。

贵阳嘛,是个好地方,冬天不算太冷,晚上燒堆火,喝口酒,被子一盖就行了。其实我想去云南的,可是钱不够买火车票,就只好待在这了。上个星期,我把下面那块地铲了一下,种了些菜,下次你来就可以吃了。

那平时你吃什么?

他站起来,来看这边。我站起来,在另一间屋,堆放着纸壳,矿泉水瓶子,还有几根拇指粗的钢筋。旁边还有一个蓝红相间的大编织袋。

平时我就去捡点纸壳瓶子,破铜烂铁,到时候拿去卖。再买点米、面条和油,时不时割斤把肉。

这些呢?我踢了踢床垫。

旁边有个度假村拆了,我就去搬了回来,也不重。

我重新坐下,把自己的碗倒满。

我举起碗,贵姓?

姓王。

我和他碰了碰碗:第一次喝酒。

以后有空就来。

我也拿了个馒头啃,不时喝酒,一下子找不到话讲。我喝了三碗,他喝了四碗多,我拿起瓶子摇了摇,就到这吧,再晚坐不到车了。

我送你。

他跟我走到屋前,我转身挥了挥手,他也抬起手,很缓慢地动了下。

坐在船上,风呼呼地吹,西边的天空是淡淡的红色,我大声问船家,岛上住的人你们知道吗?

船家叫他王老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住在岛上。联防的去看过,说是不像坏人。

我和锦瑟认识不到三年,十几次废墟探险,吃过几次饭,看过两场电影,连手都没拉过。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时的场景,当天我在店里拿着一本《陕西出土战国玉器》,半睡半醒地看着,看见一个穿白裙子扎马尾的小姑娘进来。

她在店里晃了一会儿,突然说,唉,老板你怎么不理人呢?

哦,你自己看,有什么需要的哼一声。

这个,拿来看看。她指着柜台里的一条玉鱼。

这个吗?我拉开柜台门。

她把玉鱼拿到手里,摸出手机,打开电筒,放到玉器后面,又拿起桌上的放大镜看。

老板,你这个东西是哪个年代的?

明代。

明代? 你这个也太假了吧。这机器的崩口也太明显了,明代的玉器,陀工明显,有粗大明的说法,但不是这种高速机器弄出来的崩口,还有这浸色,一看就是化学染料染的。

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后来我知道她是正在读考古学的研究生,暑假出来实践一下,看看自己的眼力,并不是存心来砸场子。认识后她就时不时来我的小店实践,再后来硕士毕业,工作找在贵州省考古研究所,一进去就赶上海龙屯发掘,最后还得了个当年的考古十大发现。

我们的话题也以考古、古玩为主,然后就是盗墓。我们一起聊盗墓小说,我一直怀疑她念考古学的目的。我们之间谈话的风格,正常人都不会联系到谈恋爱上去。

我想起王老师,我编排了好几个版本的故事。他有没有一个深爱的妻子,有没有一个乖巧的孩子,他遭遇了什么不幸。

一夜昏昏沉沉,第二天我还是给锦瑟打了个电话,汇报了去见王老师的事情,锦瑟居然有兴趣,说下个星期和我一起上岛。但我还是没能等到锦瑟,成贵高铁施工途中,挖掘机“呱唧”一声,挖到一个古墓,考古队抢救性挖掘,锦瑟得连夜出发。

第三次去岛上,我拎了两瓶金沙回沙酒,买了只刘老四烤鸡,仍然坐船上岛去。老王并不在家,屋子里又添了些东西,有两把小凳子,一个搪瓷缸,插了几根筷子,好几个瓶瓶罐罐,墙上还贴了张中国地图。我把东西放桌上,下到楼下,走到春光里,看着小菜园里郁郁葱葱的蔬菜。十几分钟他还没回来,我便在岛上闲逛。

南方有一片树林,我在那看见了他,正靠一棵柳树坐着,身前斜搭着一根鱼竿。

王老师,钓鱼呐,我喊了一声。

他回身,见是我。

唉,你怎么也喊我王老师?

其他人都这么喊么。

叫我老王就好,他们见我看书,以为我是个有文化的。

老王钓了十几条鱼,有鲫鱼、鲤鱼、小花鱼,大的有一尺长,小的就两寸。他从兜里摸出把小刀,就在水边顺便刮去鱼鳞,开膛破肚,然后收拾家什,和我回住处。

老王现在有了个铁皮桶做的炉子,火力要集中得多。我淘米煮饭,他弄鱼,大的红烧,小的油炸。老王把烤鸡撕了,放在一个长方形的金属盘子里,又找出两个玻璃酒杯,把酒满上。

东西越来越齐全了。

是啊,越来越像个家了,只是不知道能住多久。

你知不知道,这不是一个岛,应该算个半岛,他用筷子蘸了酒,在桌面上画,你看,这是岛,这是码头,这后面,山上有一条小路,从这里可以去岸上,然后到马路上。他画了个不规则的圆圈,后面拖了条尾巴,连着更大的一片,从我的角度,就像一个带着蒂的息肉。

我看了看飘窗上的书,又多了十几本。

其实,这些书可以按旧书来卖,你干脆让我带回去,比当废纸卖划算。

好的,一会你能带都带走。

下次吧,我开车来,好拿一点。

没事,待会儿我和你拎到车站去。

我还是有很多疑问,但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喝了五六杯,他先打开了话题。

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疑?

没有,你不像嫌疑犯。

他嘿嘿一笑,我被当成逃犯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只要你露宿街头,就有嫌疑。

你为什么要过这种生活?

这种生活我已经过了快三年了。他从裤兜掏出一个皮夹,四周已经磨白了,从里面拿出一张相片。

是一张过了塑的三寸黑白照片,上面是个娴静的女人。

我爱人。

现在呢?

应该还在那。他指着墙上地图东边的一座城市。以前,我们就在那里,我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她在一家传媒公司,我们贷款买了一套120平方的房子,还买了车。因为工作都忙,暂时还没要小孩。现在看起来,这也算是最好的选择。

我们曾经感情很好,但我知道,我们看世界的方式大概不同。她在传媒公司工作,经常接触一些明星。光鲜的世界看多了,怎么说呢,她没有时间关心比如我现在这样的人。

我们当时的收入还算可以,觉得以后会更好。食品不安全,可以买进口的。社区坏境差,可以买更好的小区。以后有了小孩,从幼儿园到小学,都要进那种高档的。好像什么东西都可以用钱搞定,就像那种说法,叫什么来着,对,阶层隔离,用钱把自己和别人分开。

城里人大部分都是这种想法。我也许是小时候受过穷,虽然也不算太穷,总觉得没必要这样。我们的生活,看上去光鲜,实际上也没存下什么钱。

我那时的公司,很大的一家企业,不停地扩张,房地产、餐饮、手游、金融。前几年白酒火爆,还专门到贵州茅台镇收购了几家小酒厂,什么火就搞什么,成立了多家分公司。很多企业都这样。但是真正搞好的没几家,我们公司也踩到了雷,那么大的公司,说完蛋就完蛋。

这样有小半年,我都处于失业状态,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我的想法就是回到我家乡,我们都是从小城市出来的,回去生活成本要低得多。她坚决不同意,说人往高处走,回去后这一辈子也就那样了。我也明白她的想法。我以前的同学,大都白天上班摸鱼,晚上有孩子的收拾孩子,没孩子的喝酒、打麻将、跳广场舞。

慢慢地,夫妻间感情也淡了。我发现她脸色越来越难看,心里憋着一团火,想发泄又要顾及我。我说话也阴阳怪气,哪壶不开提哪壶。最后离婚时倒是很平静,对于大家都是解脱。财产分割也挺平静,我想她一个人在大城市挺不容易,也就象征性地拿了点钱,车子房子都过户给她。

他拿起杯子一口喝完,拿回照片看了一会,小心放回皮夹,揣进兜里。

我拿起酒瓶给我们两个满上。他夹起一条小鱼,咔嚓咔嚓嚼了,吐出鱼头。

离开上海后,我一路向西,看着海拔慢慢上升,繁华渐渐消退。一开始住小旅馆,吃路边摊。

我一开始也没想明白自己想干啥。就像那个电影,《阿甘正传》。阿甘开始跑步时也没想什么,也就迈开了脚。我也没想什么,我想走着走着也许就明白了。就这样我一直到了贵州。后来钱也花完了,只能住桥洞,或找个自动取款机屋之类的凑合一晚上。也被当坏人盘查过,要是还有收容制度,估计早就抓去挖礦了。有时打点零工,零工也不好找的时候,捡点纸壳、矿泉水瓶卖钱。比起过去,现在的日子算是好日子了。这湖水又干净,这屋子还算暖和,下面种了菜,要是能一直住下去该多好。

他似乎有点醉了,靠着墙,闭上眼睛。

再次上岛,是四月,锦瑟还在考古现场。她发了张照片,工装靴,牛仔裤,白衬衣,脖子扎一条丝巾,头戴牛仔帽,英姿飒爽。

从老王那选了十五本书,给了隔壁卖旧书的老孙,他给了我一百元,这个价钱还算合理,不能一本一本地按旧书网上的价格加,人家收你的书,也要成本,时间成本、存放成本。很多书摆上几年也没人买。

我买了点卤牛肉,又买了几个午餐肉、红烧肘子罐头,心想给老王留几顿,天气热了,其它东西也容易坏。当然,少不了两瓶酒。

坐车到朱昌,上次他送我出来,我记住了上岛的小路。

我到屋前时他正在弄两株月季。从那边挖来的,你看,都打花骨朵了,你要的话一会儿去挖几株。

算了吧,我哪有这种闲情逸致,昨天房东来说要涨价,我正准备搬家呢。

我把那一百元给他,他收下,理平,小心放皮夹里。挺好,比当废纸卖好多了,关键是总有人还会去看。

走吧,今天请你吃野菜。

他回屋拿了个背篓,斜挎在肩上,右手提着一把小锄头。

这个开小白花的是碎米荠,摘嫩的叶子。这个是紫花地丁。这个开蓝花的是鸭跖草。还有这个,马齿苋,用水焯了凉拌。

酒过三巡,我又忍不住问:“以后打算怎么着?”

要是能一直住下去当然好,但不可能,这么好的别墅就让我住?村里的人说早晚要拆。我就先住着,能住多久住多久。最好能过了夏天,冬天我还是想去云南。我想找一个那种废弃的小村子,找间屋,周围种点菜。

就像这本书。他起身到飘窗那儿拿回一本书,梭罗的《瓦尔登湖》。

你看过吗?

看过一部分。我有一段时间拿来当睡前读物,看上几分钟就梦周公。

我以前看过,现在是第三遍了。这么也快三年了,我还活得好好的。有时候我在想啊,人哪需要那么多东西。为什么非要自己的房子呢?你也就那幾十年,有必要背一辈子债去买房子吗?

你说租房子?也差不多,大城市的租金也不便宜,每天一醒来,就差别人多少钱,辛辛苦苦挣钱,还不是给别人挣的。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我算是想通了,既然世界不是我的,我也不需要参与进去了。

我拿过《瓦尔登湖》,随便翻了几页。

“我的住所是我亲手建造的,周围一英里内没有任何邻居,我只依靠自己的双手来生活。我在湖边住了两年零两个月。”

“大多数人好像从来没有思考过:一座房子意味着什么?尽管他们可能不贫困,但是事实上一生贫困,因为他们总想有一座和邻居一样的房子。”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生活真正需要什么?真正的生存手段应该是什么?”

你想清楚了么?我问。

清楚什么?

我扬了扬书中的书,关于生活本质是什么?

我还不知道,只是这一段时间想了许多,也许以后想法会变,但现在就只想这样。你不知道这湖多美,早晨,湖面会有一层薄雾,草地上一层露珠,小船经过,后面长长的水痕,白色的大鸟慢慢飞过。

老王你有时候就像个诗人,我举起酒杯。

是吗,可能我们每个人都有诗意的时候,只是太忙碌了,无暇顾及而已。

后来的日子突然就忙碌起来,我的小店所在的花鸟市场那一块,听说被一家房地产公司看上了,和有关部门一合计,准备拆迁。自己搬迁,限期一个月。房东们拉横幅请愿,发生了冲突。我们这些小米渣忙着找新的地方,自顾不暇。

有关部门推荐了一个地方,规划的花鸟市场,位于机场附近,看上去高大上,我特意去看过一次,高速路上开了半个小时,花了十块钱过路费。古香古色的售楼部,售楼小姐穿着汉服,现场还有古琴表演。我吃完免费点心,喝完饮料,拿了一叠宣传资料回家。

锦瑟也帮着我找新的铺面,跑了好几天,天气热了,脸上红扑扑的,拿手当扇子扇风。

明天休息一下吧,去我家吃饭,我过生日。

还有哪些人?

没其他人,就我一个。

你家里人呢?

我爸妈出去旅游了。

回到屋子,刚坐下,有人敲门,是房东,问他什么事,说合同要到了,要不要续约,行情都在涨,房租得涨。我说不是还有一个月吗?他说好心提醒一下,免得到时候临时搬家。我关上门,倒了杯茶,又冲了澡,才把心头火气压下,心想还要准备件礼物,认识三年,第一次知道她生日。

我在铺子里找了个仿西周的白玉璜,凤鸟纹,配绿松石珠子,串成项链,再找个丝绸盒子装好,按锦瑟发的地址打车过去。

小区门口保安要登记,我报了锦瑟家房号。出租车经过一条林荫道,右边窗外远处绿草如茵,有人在挥杆打高尔夫。以前都是良田啊,司机突然感慨。

出租车在一栋别墅前停下,我给锦瑟打电话,她说你等一下,我马上下来。

门开了,锦瑟穿了件玫红色的连衣裙,一字领,露出锁骨,脖子上挂了根镶嵌着孔雀绿的珍珠项链。

屋里还有不少人,锦瑟一一介绍:我爸、我妈、二姨、三舅、四姨、大姑……

屋里开着空调,我还是用了好几张纸巾。一顿饭如坐针毡,只记得一轮轮敬酒。问我做什么的,我回答做小生意。“什么生意?”“古玩。”“和表妹专业倒是挺搭的。”大家都笑呵呵的,矜持的客气。餐厅背景墙上镶嵌了一幅巨大的海百合,远古生物漂浮的腕足被时光定格,多年以后成为精致生活的装饰,就像夏日里摇摆的荷叶。

回到屋,昏昏沉沉,锦瑟发来微信,她戴着玉璜项链,肌肤如脂,面若桃花。我看了眼,放下手机,倒在床上。

第二天,我去超市买了两瓶酒,一些熟食,坐车去朱昌,然后去百花湖。当我从山间小路转出来时,看见一片残垣断壁,十几栋别墅都拆了,几个工人站在二楼挥舞着大锤。我看见一个正坐在树荫下喝水的工人,他说已经拆了十几天了。我问他那个住别墅里的人去哪了,他说不知道。

岛的另一边,老王曾经钓鱼的地方,柳树的枝条拂过水面,我坐下,拧开酒瓶,仰头喝了一大口,又撕了条鸡腿。老王说自己已经有两年没用手机了。我盯着远处明晃晃的水面,太阳破碎在中间,来回跳跃。

微信提示音,是锦瑟。她问我在干嘛?我说在岛上。她说怎么不叫上她,她今天没事。我说岛上的别墅拆了,老王走了。

我关掉手机。225路公交车行驶在暮色中,两边的行道树的枝丫就像伸出的手,黑暗水一般漫上来。

我找了辆小货车,把店里的东西装了大大小小十八个箱子,家里的东西不多。我背了个包,里面有件换洗衣服,一个小睡袋,兜里揣了身份证,一张银行卡,几百块钱现金,手机,还有一个腰包,里面有一架单反,以前买来拍古玩,发到网上销售用的。曾经看过一个菲佣的摄影作品,休息的时候,她就上街拍照。那些黑白照片,风格强烈。我也想去拍一些,拍拍这个空无一物的城市。

走到街上,却不知道要去哪里,我想离开了。

昨天家里来了电话,老妈又劝我回去。小县城里生活简单,老爸虽然不明说,但内心还是希望我回去。我大學毕业后不想回家,推了老爸在县城喝了好几场大酒才帮我搞定的工作。一个人在贵阳,前六年换了十几次工作,干过销售、文案、婚礼策划,最近四年开古玩店,卖真假古董,算是比较安定的生活。

我还是不想回去,那是一眼可以看到头的生活,父母过了一辈子,我不想复制他们而已。

锦瑟发了几十条微信,我都没回。

怎么不回话?打电话也不接。

你去哪了?

我去你的店里找你,隔壁的说你把东西拉走了,不知要去哪里。我又去你住的地方找你,房东说你搬走了。

你生我的气了吗?

我知道那天我不该骗你,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

真的,很对不起。

回个话吧。

我坐地铁到高铁站,晃了一圈,又坐地铁回到市区,中午吃了碗牛肉粉,花了11元,买了瓶矿泉水,花了2元。下午去中山西路的书店,正好有个空位,我把包放桌下,找了本《瓦尔登湖》。也许因为是工作日,书店里没几个人,气氛令人昏昏欲睡。七点我吃了份15元的盖饭后背着包在街上游荡,这个城市从大学到现在,我待了十四年,可还是感到陌生。大十字一带正在改建,高楼巨大的标志在半空中被暗红色的灯光照亮。小十字有两家影院,两条小吃街。一堆夜店,是这个城市夜生活的一个重要区域。一路上都有小摊子,卖各种小吃,鱿鱼遇到热油,腕足一阵抽搐后放弃抵抗,彻底躺在锅底,蛋白质变性,变得苍白,变得可口。

亨特国际,路边停满了车辆,一辆红色法拉利车门打开,一个穿墨绿色裙子的女孩下车,一个穿西服的男子从另一边下车,两人走进旋转门。打扮时尚的男男女女从橱窗前经过,橱窗里一个欧美模特唇色猩红,目光冷漠。一个背篼坐在她的脚下,靠着自己的竹篓,手里捏着一个瘪的矿泉水瓶子,垂下眼帘。

前面是万东桥,桥下是这个城市的另一处花鸟市场,规模不大,永远有一股猫狗粪便的气味。我从旁边的楼梯上桥,拐角处一个男人对着墙根,哗哗的声音,楼梯上还有一滩呕吐物。高架桥上没多少行人,马路上车辆穿梭,灯光流动。这条河的另一端是机场,人们带着梦想或怀着伤心奔赴远方。桥两边高大的楼房和低矮的老旧房屋夹杂,一个明亮,一个黑暗,还有拆迁后的空地暂时没开发而变成了停车场。

我也许更喜欢城市的夜晚,没有那么多光线的充斥,黑暗或暧昧不明掩盖了太多赤裸裸的丑陋,连喧嚣也黯淡下来。

我从另一个楼梯下到高架桥下,然后漫无目地继续游荡。一家卖场前有巨大的柱子,拐角处几个背篼围着火光。背篼类似于重庆的棒棒,以帮人运送杂物为生,身背一个上宽下窄的竹篓,背篼因此成为他们的名字。我看了看手机,已经十一点,便走了过去,他们戒备而疑惑地看着我。背篼们围着一个马口铁罐,插着几根从包装箱上拆下的松木条,火焰的舌头忽长忽短。初夏的夜,凉气从地下升起。我蹲下来,掏出一包烟散了一圈,平时不抽烟,但有时需要挑起话题时烟是个好方法。一个年龄约五十岁的往旁边挪了挪。

老哥哪里的?

黔西的。

黔西哪里?

暗流。

哦,那里我去过,半山腰有个瀑布,是地下暗河流出来的。

羊皮洞哦,你去旅游啊。

加上我,一共五个人,我又去旁边小摊买了五瓶啤酒。我问他们出来多久了。老的那个有三年,另外稍年轻的两个两年,最小的那个才十八九岁,他说才半年。我问他们为什么不去打工,他们说没文化,火车票都不会买。

我本来在东莞打工,不到一年,厂子倒闭了,其它厂也不招人,又不想回家,就跟我叔先在这里干。小背篼解释道。

我又问当背篼一天能挣多少钱。

好的时候百把块钱,也有几天不开张的。

我说这不如回家种地。老的那个说地有婆娘和老大种的,家里老二在县里读高中,需要花钱。

两个年轻的嘿嘿笑着,没有回答我。

你是记者么?小的那个问我。

我摇摇头,举着瓶子把最后的啤酒喝掉,下岗了,暂时没找到工作。

还要喝吗?

不了,明天还要早起。然后便各自准备。老的那个拿出几张包装纸箱板,往地上一垫,还拿出一床灰乎乎的毯子。另两个就直接躺纸盒上,脑袋往背篼里一钻。小背篼找了块纸板给我,自己也蜷缩着身体睡到一边。我枕着背包,身上盖着睡袋,盯着上方的天空。城市的夜空是一团黯淡的红。

夜里做了一堆梦,被驱赶,被追逐,敌人身躯高大,方方正正,身上有很多正方形的黑洞,面目看不清,仿佛只是一双暗红色的眼睛。

被吵醒时不到五点,老的背篼在收拾东西,他把纸盒箱板折起来放到旁边一个变电箱后面,毯子叠好放背篼里。他说那边有蔬菜批发早市,有些餐馆老板可能会需要背东西。他们走后,我也坐起来,收好睡袋。过两条街有一个公共卫生间,我在里面刷牙洗脸,在路边摊买了个包子。

三天,我花了一百块钱,想想就这样混上个把月不成问题。晚上还好,也就找个地方睡一觉,期间遇到过一次协警的巡查,问为什么不回家。我说下岗了,找不到工作,被房东赶出来。他拿起我的身份证看了看,做了登记也没说什么。

最难打发的是白天,我把贵阳几家不要钱的公园逛了个遍,又沿着南明河步道走了几个小时。有一处河段,河中有长长的水草,恍惚间会觉得那是一条条青色大鱼逆流而上。相机就没拿出来几次。我开始佩服老王,两三年就这么过着,我也许还没那么大的勇气。

我去老杨家,拿了一把刀,一口小锅,一个饭盒,两块防水布,一小卷绳子。去超市买了一包盐,一瓶植物油,午餐肉和红烧肉罐头,一大包方便面,又在万东桥下买了副最便宜的鱼竿。我坐车到朱昌,去百花湖路上谈好一个船家,说要找一个没人的小岛。他看了我背着的鱼竿,发动了摩托,准备钓几天啊。我说还没定,可能就一个星期吧。他问你带的吃的够吗?我说有吃的。他建议我去菜市场买点洋芋,烧堆火埋灰里,饿的时候刨出来拍拍灰就可以吃。我心里盘算了一下,让他先带我去市场。

上了船,我说找一个没人的岛,远一点的。

小岛不大,不规则的椭圆形,远远望去,就像水中冒出一小半的脑袋。三面是怪石,船靠岸的一面是倾斜的草坡,草坡后面是一小片松林,再后面有青冈、山毛榉。我留了船家的电话,说到时候打电话让他来接。微信里有未读的锦瑟发来的信息,一共103条。我关了手机,要留着电好通知船。

我找到几根相对笔直的树干,砍下来,四短一长。我找了块平地,两根短的木棍顶部交叉绑在一起,中间长的作为横杆。另一头也是两根短的支撑,再用细枝条斜着铺两边,把一张防水布搭上去。扎好几个角,另一张防水布就铺地上。我把包放窝棚里,食物都装在塑料袋里,挂在一棵松树树身折断的枝丫上,啤酒就放在岸边的浅水里凉着。砍柴,用石头搭了个灶。做完这些,感觉时间还早,在树荫下坐下。细长的岸。墨色的水草把头伸出水面,摇摇摆摆。湖水在斜阳下折射出海一般迷人的蓝色,远处波光浩渺,一只小船越走越远。岸上芳草萋萋。许多不知名的紫色野花在阳光和阴影中开放,在风中如眼睛一般。

湖水的颜色暗了下来。太阳金色的碎片在水面上跳跃,一只白色的鸟飞过,收网的渔人,远处吹来带腥味的风。我思考自己这十年的生活,就像喧嚣舞台上的一个龙套,上上下下,来来往往。

燃起篝火,我淘米放进锅里,加水,放在火上,水快干的时候,把午餐肉切成片放进去,然后抽出几根大柴,用炭火的余温把饭焖熟。开了瓶啤酒,月光透过松枝洒下来。夜里慢慢冷起来,星星们也给冻得缩头缩脑的。躲进窝棚,温暖了,却睡不着。

凌晨四点,我被彻底冻醒。爬出帐篷,天上有许多不知名的黯淡的星星,它们也并非真正黯淡,而是因为遥远。

我举起相机试图记录。按下B门,镜头里的星光消失了。黑暗使时间延长。几十秒仿佛是星光从它的故乡到达我们眼睛所经历的几千、几万年。松开快门,出现在眼前的是一道斜贯长空的光束,然后变成几条,颤动着直插夜空深处。接着我听到了隆隆的歌声,越来越强,是远方的夜行列车。

六点,我钻出帐篷,活动冻僵的身体。空气冻成了薄薄的冰,一碰就裂开了,似乎能听到那种脆响。或浓或淡的水雾被风撕成一缕缕的,在湖面梦一般飘过。远方的岛若有若无,东方一抹微红,然后从淡青过渡到发白。几颗疏星。耳边似乎有音乐渗出,凉沁沁的雾,湖水和森林,层层叠沓。

没有風,草地因为露水而显得白茫茫一片。我蹲在水边刷牙洗脸,火堆里有两个洋芋可以作为早餐。上午,我去摘野菜,认识的不多,只有堇菜、荠菜、鹅儿肠。松林里有蘑菇,我认识的只有紫花菌和奶浆菌,其它的杂菌不敢吃。中午吃方便面。下午钓到两条三寸长的小鲤鱼,用网兜装了就放在水里养着。晚餐用午餐肉和野菜、蘑菇煮了一锅汤,味道鲜美。

第三天,一艘小船经过,船上父子俩,小孩八九岁。他们一路布下鱼钩。他们使用的是一种自制的“自动鱼钩”。两头削尖的竹片,对折,穿饵,鱼吃饵时它就弹开,将鱼卡住。渔人父子就住在另一座小岛,树枝搭的棚子,勉强遮风避雨,每天的收获也不多。

就这样,一个星期过去了,我带来的吃的还有,时不时能钓点鱼,野菜也不少,反正再待个十天半月估计问题不大。我打开手机,给船家打了个电话,说还不想回去,过几天想回的时候会打他电话。微信上显示有几百条未读信息,我没打开,还有三格电,我再次关机。

这天下午特别闷热,我去湖里游了一圈,顺便把脏衣服洗了。晚餐吃的是红烧肉罐头,和野菜、蘑菇煮在一起。我看着天空觉得要下雨,就提前吃了饭。天空黑压压的,没有风,我坐在窝棚里,一会儿就一身汗,于是又脱了上衣,穿着短裤去湖边擦洗。

大块大块的乌云从头顶一直铺到远处的湖面,不时有小鱼跳出来。我回去把窝棚又看了看,把防水布仔细扎好。

我还是低估了这场雨,虽然窝棚没漏水,但地下的水却无法阻挡,我把防水布卷起来放一旁,十几分钟后我就像蹲在小溪里。偏偏这时我觉得肚子绞痛。也许是今天新摘的蘑菇有问题,那是一种棕褐色的细长的蘑菇,有点像鸡枞,但伞要大。

我还是忍不住,包已经被我立起来放在一旁,下面垫了一块石头,相机放腰包里,外面包着塑料袋,手机也用塑料袋装起来扎紧。我打开包,拿出一包纸,冲进雨幕。

我也不知道上了几次厕所,雨慢慢小了,我也支持不住,回到窝棚,重新铺好防水布,拉过背包当枕头,一头倒下去。

天没亮我就醒了,浑身发烫,口干舌燥,我强迫自己起来去湖边打来水,然后想把火燃起来。所有的柴都湿了,一连几次都没燃起来。我想把柴劈开,燃中间干的木头。我把柴插在地上,抡圆了刀,却劈偏了。挣扎了几次实在没力气,我放弃了喝热水的想法,又开始困起来。我回到窝棚,想躺一会儿恢复点体力。

树林里似乎有什么声音,我睁开眼睛,天已经黑了。我从包里摸出手机想看一下时间,顺便给船家打电话,这个样子也只能回去了。装手机的塑料袋破了,里面还有积水。我试着开机,完全没动静。我扔掉手机,树林里的声音越来越响,就像鼓声,狂暴密集,我的心跳和鼓声呼应。我站起来,试着跨出一步,大腿一下似乎都没什么知觉,这一脚迈出,就像在深水中,需要不停踩踏才能让自己不至于下沉。声音的源头就在森林里,我循着声音,然后我看到了树林深处有一群人围着跳,他们没有发出声音,手脚机械地运动,关节僵硬。我注意观察时,他们突然睁开眼,血红的眼睛浮现在半空。我转身就逃,那些树木变成了脸盆大小的一截截,自空中排着队,巨大蜿蜒着向我飞来。我跑啊跑,腿完全没力气了,迈都迈不动……我不想跑了。

醒醒,醒醒,有声音在耳边。我睁开眼,光线刺眼,隐隐约约,我听到了哭声。我仿佛走在一个长廊中,两边都是黑暗,有一闪而过的灯光,就像在夜行火车上看到的那样。头顶群星灿烂,那么近。我又走到隧道中,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每一脚下去,仿佛都会坠入深渊。远处有光亮,越来越近,光线爆炸般刺眼。

我终于睁开了眼,眼前白茫茫一片,下雪了吗,我已经好多年没看到雪了。雪没有飘动,是屋顶的灯光。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侧头看见旁边趴了一个人。头发有点乱了,透过发丝,可以看见白色的头皮,我伸出手。

你醒了。

我怎么到医院来了,我不是在岛上吗?

你差点死了你知道吗?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闭上眼睛,锦瑟的声音断断续续,就像森林在雨中的声音。

她盯着我,眼里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我在医院住了六天,前两天还下不了床,身上插着尿管。袋子满了,锦瑟便蹲在床边,拧开尿袋下面的开关,把尿放到便壶里,然后再把开关关掉,把便壶拿到厕所倒掉。我看着她的背影,长久地沉默。

晚上我叫她回去,说自己没问题了。

她手里拿了个苹果削,一刀到底,苹果皮旋成老长一串。她把苹果递给我,算了吧,你生活都不能自理。

夜里,我醒來,见她就趴在床边睡,便摇了摇她。

怎么了?

你上来睡吧,床够宽。我往旁边挪了挪。

锦瑟想了想,脱了鞋,弓着身体爬上床。

我往左侧身看着她。

她也侧身躺着,她看着我,伸出左手,在我的脸上描画,先是眉毛,再眼睛,再鼻梁。

第三天拔了尿管,但每次上厕所还要她扶着。我的右臂环过她的脖子,侧过脸,看见她脖子上细小的绒毛。

出院那天也是锦瑟来接我。我跟着她下楼,来到停车场,一辆崭新的红色宝马。我坐进了副驾驶。

你要带我去哪?

一会儿就知道了。

车子驶过市区,两边高楼林立,天空蓝得令人心碎。车子驶上中环,然后开往郊区。路两边已是苍翠的绿色,我打开车窗,使劲呼吸带有洋槐花清香的空气。

车子开进一个拱门,上面写着:阿栗花卉市场。

怎么到这儿来了?

锦瑟把车停到一间门面前,自作主张帮你租了间屋,后面还可以住,以后这里是市里重点打造的花卉文玩市场,你可以继续做你的奸商。

门面不大,大概三十平方,楼上还有一层,可以住人,后面还有一个院子。

锦瑟又从车里拿下大包小包,吃的睡的都有。她说,我明天要去安顺,修高速又挖出一个古墓。

再见到锦瑟,是二十天后,我开车去接她。

我把车停在门面前的时候,锦瑟整个人都懵了。

从大门到屋里,都是鲜花。门口左边的架子是多肉、石兰、姬玉露、吉娃莲……右边的架子是姬月季,一簇簇开得热烈。屋里是芦荟、吊兰,其实我并不喜欢这些,但是市场里的老刘说现在人装修完房子吸收甲醛都喜欢买这一类。我喜欢的是放在高脚凳上的兰花,正好开出淡黄色的花朵。墙上还有一个橱窗,里面是玉器挂件和瓷片做的吊坠。锦瑟到院子里走了一圈,也全是花。

怎么突然想到卖花了呢?

其实也不是一时兴起,我以前就喜欢,不过没条件栽,租的房子没地方,现在这个地方够大,有个院子,就弄了些花来卖,古玩呢还有存货,也顺便摆出来。

我们第一次去百花湖,那天下着雨,乍暖还寒。你说今天的雨有春天的味道。雨里的味道,果然有青草从泥土中冒出来,新芽从树梢长出来的气息。

不当奸商也好。

我拿了一束玫瑰递给锦瑟,今天早晨才摘的。

锦瑟拿起手中的玫瑰,把脸凑过去。光线正好斜射下来,映过玫瑰,照到她脸上,好看极了。

(责任编辑:廖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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