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州瓜

2020-09-10 07:22刘俊奇
绿洲 2020年2期
关键词:马兰花李梅瓜苗

刘俊奇

引种哈密瓜的头一年,瓜籽还没种进地里,逞头人何贵娃就被人告到乡上了。

告支书何贵娃的不是旁人,而是他老婆马兰花——告他学坏了。照马兰花的说法,都到了她没法容忍的地步了。

马兰花虽然把男人告到了刘乡长那里,但怕乡上撤了她男人的官儿,就在刘乡长面前绕来绕去为她男人说好话。核心意思是她这样做,不仅是因为咽不下那口窝憋气;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维护男人支书的形象——维护支书的形象,就是维护了基层干部的形象。马兰花既然吵了闹了,都管不住何贵娃,只好找能管住何贵娃的刘乡长了。

刘鄉长听了马兰花告她男人的出轨行为,心想这个女人不是疑心很重的陈年醋坛子,就是那种蠢婆娘。况且听她的口气只是一种猜测,并没有逮着啥证据;就算男人做了出格的事,聪明的女人一般不会把男人的花事漏出去,特别是在领导跟前。马兰花把男人告到刘乡长那里时,刘乡长虽然有些意外,但并不觉得太吃惊。刘乡长也是从农村走出去的,了解有些村干部,一旦有了那么点权力,就可以找理由偷女人,或许是因为有了权力,就会有女人主动投怀送抱。事后刘乡长怀着些许的好奇和为了保护村支书的名声,不仅对支书何贵娃的出轨行为,做了间接或直接的调查,后来还专门招去“关怀”了一次。

何贵娃所在的村子,就在乡政府后面的不远处,用不上半小时就能走到,要了解什么太容易了,容易得就像男人搂自己的女人一样。刘乡长对何贵娃还是了解的,在全乡八个支书中,就数何贵娃讷言,属于那种闷头干事的人。他在年前和马村长从新疆倒腾来哈密瓜种子让村里人种,并与提供瓜种子的老板签订了销售合同。虽说瓜州自古以来就盛产各种瓜果,但对种哈密瓜却没十足的把握,因此大家都不敢多种。何贵娃就开导大家,咱们这边放个屁,哈密那边就能闻到,他们能种想必我们也能种。哈密瓜比咱们种的白兰瓜产量高多了,含糖量和口感绝不次于白兰瓜。听那边的人说,哈密瓜的价钱一直好得很,一亩哈密瓜相当于好几亩棉花的收入。咱们一旦试种成功了,要不了几年大家都富得沟子里流油了。何贵娃为了使大家能接纳这个新的产业调整,更耐心地说,当初我听了也不信,和马村长去哈密的瓜农家一了解,人家不是在吹牛……何贵娃描述了种哈密瓜的不少好处,但种惯了棉花,小麦,西瓜和白兰瓜的村民,不敢轻易冒那个险。何贵娃已经召集过两次动员会了,第三次动员的时候,他和马村长的唾沫星子都吧嗒干了,只有不多的人愿意试试。何贵娃失望地闷坐了好久,然后以乞求的口吻说,大家实在担心,每家就种一两亩的哈密瓜,一两亩地就算一分钱不收,也不会把谁家拖垮。话说到这份上了,仍然没人吭声,脾气暴躁的马村长黑头红脸地骂,不愿意种哈密瓜的都是糊不上墙的稀屎。宣布散了会。

哗啦一阵乱响,村民都溜走了,只剩下一个外号叫小能人的村民和六个组的组长。照小能人的说法,这六个组长是村干部的狗腿子,村民都是那六个狗腿子咬来的,现在又被马村长一顿乱咬给咬散了。小能人本来有些心动,但听了马村长侮辱性的疯咬,愤怒和逆反就在他体内噌噌地蹿。他说种其它作物虽然卖的钱不多,却不担过大的风险,行情不行可以存起来等行情。可种瓜不像种别的庄稼,瓜熟了就得及时出手,一旦卖不掉,那就白忙活了。更不要说大量种瓜,销路不可靠,还是保守些好。已经这么保守着过来了,再继续保守下去也不是天塌地陷的事。再说因为保守导致的穷日子过不去,还有上头呢。现在不是实行农村低保了嘛!小能人又说,村民不是不愿意接受产业调整,而是担心没有十拿九稳的销路。大家私下嘀咕,瓜老板和村里签的合同跟村民没直接关系,只要村里敢和农户签订瓜卖不掉,由村里承担全部经济损失的合同,就有不少人愿意试一试,根本用不着你们村干部费那么多的口舌。谁不想多弄钱呀!

村干部听了小能人的话都傻了。

小能人想自己该走了,让他们都傻去吧。

马村长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下子警觉了。小能人想,马村长的警觉如果渗进其他几个村干部的意识中,都依了马村长的想法知难而退,他梦想中的发财梦,就像那透明而美妙的气泡一样惨烈地破灭,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小能人突然感到非常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多嘴呢?如果不把事儿的要害捅破,鼓动村民把种哈密瓜的计划落实了,将来卖了高价钱,与谁都好说。

马村长黑着脸说,再不提种哈密瓜的事了。回家。

小能人失望极了,他的神气劲儿随即也消失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后悔和失望揪住了他的心,眼看就要走出村委会门了,追悔莫及的多嘴使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希望发生点什么,但什么也没发生。他看到马村长气急败坏地走向门外的时候,心里已经不抱任何幻想了。不料何贵娃的声音意外地从他身后泼了过来:如果村里和大家签合同,你说你家能种多少亩哈密瓜?小能人不禁一震,他不敢再提和村里签合同的事,而是说只要销路可靠,不要说一亩能卖三四千,一亩哈密瓜能卖二亩棉花的收入,我就种十亩。到时候我一定请你们喝酒吃手抓羊肉。支书何贵娃像看怪物似的审视着小能人。马村长黑着脸逼到小能人面前,带着烟味和馊味的唾沫喷了他一脸,说大家磨蹭着不愿意种哈密瓜,原来是你在背后捣鬼。之后马村长说,你捣得好,谢谢你多嘴的捣鬼,不是你他妈的多嘴,我们几个差一点就憋死在自己设置的闷鼓里。

这是去年冬闲的事。也是何贵娃当上支书要烧的第一把火。何贵娃的第一把火没烧起来,显然挫了他的锐气。话说回来这把火遇着谁都不好烧。他第三次动员村民种哈密瓜失败后,一些可怕的问题哗啦一下都扑到他面前。他迷茫了,害怕了,心里特别矛盾。晚上睡不着,就弄醒老婆马兰花要给他参谋参谋。

马兰花对何贵娃的固执,不仅仅有了看法,而且已经发展成生气了。头几次何贵娃把她弄醒讨主意,马兰花不耐烦地说,我又不是村干部,我哪晓得?后来他又问马兰花时,马兰花已经很烦了。人家马村长怕出力不讨好,惹麻烦,已经不提这事了。你咋像头死心眼的驴,咋不想想问题有多麻烦?再后来何贵娃晚上把马兰花弄醒提这件事,马兰花说你少烦我,再搅扰我睡觉,就给我滚远点,不要闲物一样地摆在一边光惹人烦。马兰花对何贵娃的烦,不仅是对何贵娃在这件事上纠缠不休,主要是因为何贵娃执迷于种哈密瓜,把所有的心思都用了上去。由于他过分的执迷与专注,淡忘了和马兰花晚上在热炕上温习功课的次数。

何贵娃在老婆那里碰了钉子又骂他是个闲物,心里难免生出一些失望和不被最亲近的人理解的伤怀。他其实并没指望在老婆那里得到一个明确答案,他只是希望能听到一些老婆理解的鼓励话,但都落空了,倒惹得老婆骂他是个闲物,闲物就闲物。何贵娃自嘲地在心里说,等我心里舒展了,把你不折腾得告饶,那才怪了。

何贵娃意识到要办成这件事的艰难,他害怕过犹豫过,但始终没有动摇过引种哈密瓜的念头。自从有了这个念头,他不仅和几个村干部交换过看法,还和马村长去了新疆的哈密……一个多月来跑下来,该弄的事都弄顺当了,不料在落实地亩的时候,出现了这么难缠的问题。这些日子里,何貴娃在想着怎么解决那些难缠的问题的同时,也想着种一亩哈密瓜就能卖几千元的美事。这太诱人了,仿佛那粉红的百元大票是飞舞的蝶群,在空中旋转着,翻腾着,把眼前的世界舞得五彩缤纷。然后以俯冲的姿势,发疯似的都飞进了他和村民的钱袋里。他甚至听到了百元大票诡异的引擎声,震耳欲聋地一路呼啸着,伴随着尖锐的哨音震撼着他,刺激着他。这使他兴奋得有些忘我。每在这样的时候,何贵娃眼前总要出现他想象中的情景——大家种哈密瓜尝到了甜头,一年比一年种得多,大家都富得沟子里流油了。何贵娃知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

何贵娃决定赌一把:和村民签订种哈密瓜的合同。

何贵娃的决定并不等于村委的决定。何贵娃的想法遭到了其他几个村委的坚决反对。最先站出来反对他的是马村长,马村长的态度特别冲,仿佛那最后一次动员会给他胀的气,至今还憋在他的肚子里。我不管你们是咋想的,我不同意以村委会的名义和那些家伙签合同,万一失败了,村里拿啥赔那么多的损失?何书记你不是不知道,咱俩去哈密花的几千元还是自个掏的钱呢。

这我晓得,何贵娃有些讨好地说,起初大家都是怀着给村民找一条致富的路,同意引种哈密瓜,这条路从各方面证实,咱们找对了。钱已经花了,总不能白花吧!何贵娃心里打着腹稿,想着怎么说服村委的其他几个人。副村长说话了。

这钱说啥也不能白花。依我看村委坚决不能和那些依赖性强的人签合同。就像马村长说的,免得到时候咱们自杀都来不及。再不管那些依赖性强的人,凡是自愿要种哈密瓜的,想种多少就种多少,想依赖村委心术又不正的家伙都滚他妈的。

我也这么想。村文书说他了解过,包括村组干部和自愿种哈密瓜的,已经有二十多家,一家种十亩,就是二百多亩。咱们再动员动员各自的亲戚,只要能种够三百亩,达到人家老板要求的能设收购点的亩数,就行了。让愿意种哈密瓜的先捞一把,让那些心术不正的东西都眼馋去。

这主意好。马村长、副村长和村文书兴奋地嚷,这么做咱们就不怕担风险,也不会被心术不正的家伙找麻烦。

何贵娃的腹稿还没来得及打好,就给彻底搅乱了。

这该不妥吧。上过高中的妇女主任王霞说。王霞有一张耐看脸蛋,不管在男人堆里还是在女人伙里,啥玩笑都敢开,是既能得罪人又能笼络人的那种女人。她说咱们都不过是些没品的村官,算不上啥人物,但也代表着政府最底层的形象。这么说把咱们都抬得过高了,可在村民眼里依然代表着政府的形象。如此说来形象和责任还不小呢。王霞的话里流露出任重而道远的责任感和形象感,却怕其他几个人笑话她,故意做出一副既低调却又显得有文化、有思想,还要人愿意把她的话听完的样子说,村干部村干部,是全村人的干部,不是少数人的干部。用上头的话说,干部就是为所有的老百姓服务的,不是为自己和少数人谋利益的。如果咱们真这样做了,让那些想依赖村干部的人都眼馋去,就把村里人的“穷”和“富”又拉开了那么一截。表面上村民不会说我们做事太偏心,可心里免不了要生出怨天尤人的嫉妒,甚至会产生敌意,这与时下倡导的共同富裕对不上号。

上头虽然给了农村政策和经济扶助,但解决问题的根本还是在基层。就拿咱们引种哈密瓜这件事来说,凡是愿意种的,都是脑子比较灵活的人,日子过得相对来说富裕些。那些前怕狼后怕虎的人,除了自身的缺欠和其它说不清楚的原因,就得需要有人去引导。谁来引导呢?当然得靠基层干部来引导……王霞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卖弄了,赶紧谦虚了两句:我说多了,大家早该听烦了。

马村长、副支书、副村长和村文书果真听烦了,就说起了挖苦话:咱们村的妇女主任王霞学识太高了,简直高过天了。把种哈密瓜这件小事,引申得如此高深复杂,太吓人了。

王霞的脸被挖苦红了。

但她的一番话听得何贵娃受用极了,何贵娃没想到王霞和他想到一块了,说出了他想说又说不出来的话,说得不仅深入浅出又特别到位。这给何贵娃帮了大忙,也让他格外感动,他倒一杯水端给王霞。说,润润嘴,接着说。

王霞受用地接过支书给她端的水,喝口水,看了一圈坐在生铁炉子周围烤火的五个男人说,我要说的都说完了,能不能把引种哈密瓜这件事弄成,就看你们了。我只要把全村的婆姨盯紧,不要两腿一叉,叉出一个计划外的就行了。

五个男人被王霞的话惹笑了,笑得开怀,笑得快活,又笑得意味深长。笑够了,何贵娃问王霞同意不同意以村委的名义和农户签合同?王霞表明她没啥不同意的。

接下来,何贵娃的目光在马村长他们几个脸上来来回回地刷,刷了几个来回,马村长不得不表态了。他说他也盼望大家都有钱花,可没想到一提引种哈密瓜,有人已经想好了算计我们的办法。万一引种失败了,一想那些人向村里要经济赔偿要不到,聚众上访的情形我想想就害怕。他的观点还是想种的种,不想种的绝对不勉强。其他四个人都与马村长一个口气,并且劝何贵娃不要一起步就想做得尽善尽美,给自己留条进退自如的路,也是一种冒险的策略。说白了,引种哈密瓜是实验性的冒险,还是小心点不会有大错。

但何贵娃不那么想,作为村里人的领头人,怎能只顾少数人,不管那些缩手缩脚没有历险意识,凡事落后一步总不如人的人呢?让他们没有指望地眼馋去,这不是何贵娃原有的想法。既然从气候水土各方面证实引种哈密瓜不成问题,他固执地认为,只要在种植管理这一方按技术要求做到位,不可能出现马村长他们担心的赔偿经济损失和群体上访之类的事。凡事不冒一点险,就不可能有意外的收获。基于这样的想法,一个呼之欲出的念头抹去了他这之前的所有顾虑。马村长他们几个如此害怕惹麻烦,也就不勉强他们了,我以村支书个人的名义和村民签合同,不就省去了那些难弄的问题。

马村长他们几个听了何贵娃的想法,突然都傻了眼。王霞却赞赏地翘着大拇指,在烧热的生铁炉子的上空晃动着说,有男人味,像个村支书。接着说了她的想法,如果何支书不嫌她人微言轻,她也愿意以妇女主任的名分与农户签合同。这一次,何贵娃被彻底感动了,简直都山摇地动了,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合适。王霞又以玩笑的口气刺激着马村长几个,胆小了吧,还比女人多长条腿哩。马村长忽然站起来走了。接着是副支书、副村长和村文书。

马村长他们一走,何贵娃怪怨王霞说话没一点高低,太伤人面子了。王霞满不在乎地说,我就是看不惯胆小怕担责任的男人,我男人如果像他们一样胆小怕事,不把……她话锋一转,你当支书的可不能胆小,如果你也怕担责任下了软蛋,当初你就应该装哑巴,不该吵嚷着搞啥产业调整,鼓励大家引种哈密瓜。

再有几天,就是二十四节气中的惊蛰了。惊蛰一过,地气和阳气就以不可遏制的趋势开始上升,冬天寒冷的淫威再怎么疯野,再怎么挣扎,毕竟不是上升的地气和陽气的对手,不知不觉间都力不从心了,无奈又绝望地夹起尾巴,知趣的悄悄撤向该藏身的地方。于是上升的地气和阳气,格外张扬地招来搔首弄姿的春风,把被严寒冻得僵硬的大地,在不经意间逗弄得既润泽又松软。浇过冬水的土地,甩开膀子七仰八叉地把自己摆在春风吹拂的阳光下,润泽而热烈地等待着主人往自己的土地里下种子。

春季的惊蛰、春风、清明和谷雨,这四个节气对农民来说比皇上的圣旨还要厉害得多,每个节气的到来,就是一道不同内容的圣旨。哪块地该种啥,农民必须及时把种子种进地里,这对农民来说是最不敢马虎的事,也是一年生计中顶顶关键的时刻,种了小麦种玉米,一样一样地往地里下种子。惊蛰刚一到,性急的人已经开始种小麦了。何贵娃想不能再拖了,再拖那些有依赖想法的人,如果备全了该备的种子,再让他们改变种植计划种哈密瓜,对有些手头宽展的人家来说,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但对那些靠信用贷款种地的人而言,又要多一份不该有的花销,那太勉为其难了。穿衣吃饭,各量家当。这是乡下人常说的话,也就是说有钱不买半年闲。让那些手头紧巴的人多一份开销,何贵娃委实不忍心那样做。他打印了一沓甲方是支书何贵娃,内容是每亩哈密瓜的纯收入卖不到一千六百元,由甲方赔给乙方的所有短缺的合同。何贵娃拟定这样的合同,采取了比较低调的保守办法,他怕数目签多了万一达不到设想的收入,不要说难辞其咎,就算要了他的小命,也难以补救;如果数目签得小,起不到刺激那些顾虑重重的人的冒险兴趣。他对本地方种哪种作物收入高,早就了如指掌,算起来还数种棉花收入高。但种棉花除了投资和雇佣采棉工的开支,一亩棉花的纯收入最好的也不过八九百元。与他所签的一千六百元相比,几乎少了一半。一亩地多收入八百元,这对村民来说还是有相当大的诱惑力,一定会激起村民的兴趣。

就在何贵娃要与那些有顾虑的人签合同之前,马村长担心何贵娃这样做过于冒险,怕他栽跟头,善意地来拦挡他。你这诚心让人感动,可好心未必会有好报。咱们谁都没见过有人在搞试验性引种的时候,就和农户签那样的合同。你这样做,都有老鼠舔猫屁眼的大忌讳了。

何贵娃说,没你说的那么玄乎。

马村长说,一旦出现万一呢?

何贵娃说,不可能事事都有万一。

马村长见何贵娃如此死心眼,再不好说什么了。他除了感叹何贵娃长着一根直肠子外,也在想难得有这么一个不怕惹火烧身,为大家谋事的人。任他折腾去,弄好了,也不枉他们当初的一番努力;弄瞎了,也不会把他马村长套进去,没准还落个他做事稳当的好名声。

何贵娃夹着一沓打印的合同,去第一家签合同的路上,意外地碰见了妇女主任王霞。王霞看了何贵娃打印的合同,她那张耐看脸的立刻就拉了下来,责问何贵娃为什么在甲方一栏里没有她王霞的名字?难道嫌她人微言轻,还是有其它原因?何贵娃被问得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解释。

起草合同前,他和王霞在村委办公室仔细地商量过,当时王霞就给他说,把她王霞的名字也写上,她也是村委的一员,多一个村委的人,兴许在农户那里会多一份可信性。王霞还玩笑地鼓励他,放心弄,引种哈密瓜绝对没问题。将来引种成功了,政绩就是咱们俩的,也不枉当了一回村官。

因了这件事,不是何贵娃找王霞,就是王霞找何贵娃。这样一来,他俩的接触明显频繁了。他俩接触的次数一多,好吃醋的马兰花就不愿意了。她的不愿意不是一般的不愿意,是那种嫉妒里掺了忍无可忍的不愿意。马兰花对男人何贵娃的不愿意,表现出循序渐进,都花样翻新了。她先是不跟何贵娃说话,接着是不让何贵娃睡她,后来都不给何贵娃做饭了。整天吊着一张苦大仇深的寡妇脸。

何贵娃不知道老婆为啥会对他这样。起初是忍,可忍到后来委实忍不住了,就问马兰花为啥不和他说话?为啥不让他睡她?为啥不给他做饭?马兰花瞪一眼何贵娃,这还用得着我给你细说吗?滚一边自个想去。

何贵娃还没想明白,因为猜疑催生的醋劲,已经迷乱了马兰花的心智,使她不发泄出来都要憋疯她了。马兰花颤着嘴唇说,我和你有啥说的呢?你有王霞那骚货陪你说话,你有心思和我磨牙吗?不和你睡觉,你不是像牙狗一样黏着王霞嘛;说到我不给你做饭吃,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不能拿自己亲手做的饭菜,喂一个光在别的女人身上下功夫的牙狗。

何贵娃被老婆小心眼的醋劲给气笑了,他把事情的内情给老婆做了细心的解释。但马兰花揪住他和其他几个男人弄不到一块,偏偏和王霞能一拍即合,能尿到一个尿壶里这件事深挖细究,弄得何贵娃越解释越解释不清了,都到有理说不清的地步了。何贵娃没解释清楚,马兰花确认自己的直觉和判断都是准确的。就给何贵娃下了最后的通牒:如果让她再看到他和王霞还有明来暗去的来往,不要怪她对他俩不客气。接着就给何贵娃颁布了一条戒严令,一个必须做到的要求和一条可供参考的建议:

她的戒严令是没她马兰花的允许,不准何贵娃私下与王霞见面,包括村里的其他女人;再一个是根据他俩的年龄,何贵娃必须每晚和她做一次床上的功课。而且要真枪实弹,不是虚晃一枪。否则证明何贵娃还背着她在别的女人身上下功夫;至于她的建议,何贵娃既然不顾及村委其他人的意见,敢冒险和村民签合同,就把王霞那骚婆娘也推得远远的,他一个人干就是了。将来哈密瓜引种成功了,产业调整的带头人不仅是他,功劳也是他一个人的。上头晓得了,没准提拔他到乡上当干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就算提不上去,他带头人的功劳谁都抢不去,他的支书就有资本当稳了。

何贵娃被老婆有野心的想法弄得哭笑不得,现在的大学生都没法安排,下村当村官了,马兰花还幻想着把他一个高中生提拔到乡上当干部,这婆姨太她妈能异想天开了。但一想马兰花居然支持他冒险与村民签合同,这就谢天谢地了。至于她颁布的戒严令和要求,只能看情况将就着应对了。

就在马兰花颁布了戒严令的那天晚上,马兰花一脚蹬掉盖在身上的被子,快来,还要把前些日子耽误的都给老娘补上。何贵娃惊得一时不知道怎么做,马兰花嗖地翻起来盯着他,给你何贵娃说响亮,再敢打着啥狗屁公事的旗号和王霞单独来往,我就到乡上告你俩狗男女去,不仅叫你当不成支书,还叫那骚货也当不成妇女主任。

事后何贵娃怯于老婆马兰花的胡搅蛮缠,在打印合同的时候,真的把王霞的名字给取掉了。现在面对一心支持他的王霞,讷言的何贵娃说不要问了,就算他说了,不仅是白说,她还会胀一肚子气。王霞这时候显得有些没心没肺,该不是怕我抢了你支书的功吧?何贵娃抢白她还八字没一撇,你能抢个屁功。

这就怪了。王霞揣测的目光在何贵娃脸上瞄來扫去,突然两手一拍大腿。我晓得了,怪不得最近你老婆一见我不是瞪眼,就是莫名其妙地啐唾沫。原来她怀疑咱们俩已经那个了,就找你的麻烦,下令不让你和我有来往,是这么回事吧?何贵娃一声不吭。他的沉默让王霞明白了一切,王霞心情随即沉重下来,蓦地有了一种将要晕倒的感觉,但转瞬那种感觉消失了。她摆出一副凡事无所谓的样子说,你婆姨把你看得太有魅力了,就算你有那个念头,我还看不上你瘦不溜球的样子哩。何贵娃臊得脖子都红了。又听王霞说,你我心里都没有鬼,怕她个屁。王霞伸手拉了一把何贵娃,我陪你去签合同,我的口才你是知道的,一定能给你帮上忙。

何贵娃急了,急得嘴唇都抖抖索索的。这一急他把不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他说你这么做使不得。马兰花给他发了最后的通牒,让她如果再发现他俩在一起,就到乡上告他俩那个了。他不想与瓜农之间的合同还没签,先惹出闲话来;更不想因为醋坛子老婆无中生有的胡搅蛮缠,搅黄了该办的正事。王霞想了想何贵娃的难处,就放弃了自己的想法。但她提出他俩分兵两路,她先到那些有顾虑的人家去游说,何贵娃随后就找那些人签合同。王霞还说最好先找小能人签合同,然后把他拉上,小能人在村里是个很有影响力的人。让那些保守的人看看,兴许签合同的时候会顺当些。

小能人把支书何贵娃给的合同只看了一遍,就看出何贵娃给自己留了一手,心想这家伙也学滑了。蓦地他心里生出一种心愿未遂的失落,就问何贵娃在开会时,你不是说一亩哈密瓜能卖几千元,咋在合同上才写着一千六百元?何贵娃坐在桌子横头的靠背椅上说,我是说过这样的话,可你也说过,只要一亩哈密瓜的收入有两亩棉花的收入,你就种十亩瓜的话。到底是支书,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把小能人在这个问题上要纠缠的话全堵在了肚里。至于他在合同甲方上签的不是村委会,而是支书何贵娃这件事,其实正合了小能人的心意。因为在小能人的眼里:一个村支书的名头比村委其他任何人的分量都要足。于是小能人毫不含糊地签了合同,他怕再一犹豫,何贵娃像马村长那几个狗滑头一样不干了,对他来说就遗憾死了。

接下来何贵娃提出让小能人做活教材的事,也就是当说客的角色。小能人怕被人背后骂他也成了村干部的狗腿子,就推辞说他没闲时间。何贵娃嗔怪他当初充当传话筒的时候一点不含糊,现在自个儿签了合同,有希望能捞到油水,就不管那些有顾虑的人了?他这么不仗义,起初谁让他多嘴呢?

小能人起了疑心,你想利用我?

何贵娃说,要说利用人,你的谋算比我狠多了。我利用你不管咋说,还是善意的,不像你利用我,还有害我的心思藏在你心里。我不怕被你害死,干着别人认为只有傻B才干的事。如今请你帮我说说话,又不担啥责任,你还好意思推辞?

这番话勾起了小能人也希望大家多一份收成的本意,就答应了何贵娃。可他又为何贵娃捏了一把汗,提醒何贵娃一旦有闪失,不要怪他帮着他又害了他。何贵娃笑着说,怪他顶屁用。就这样,有王霞在他俩前头游说,小能人跟着支书何贵娃走家串户,现身说法,几天跑下来,全村二百多户已有一半人家签了种植哈密瓜的合同。至于那些他俩磨烂嘴皮都不愿意试种哈密瓜的人,他们有他们的说法,既不想依赖人,也不愿意拿自家的地搞实验,还说愿意冒险发财那是别人的事,让人家去发就是了,他们今年先看看,等明年再说。

算下来全村落实了四百多亩种哈密瓜的面积,这样的结果使何贵娃和王霞已经很满意了,但事隔不久,马兰花打听到何贵娃和王霞一直背着她在来往,她心里的醋坛子彻底打破了,马兰花特别气势地钻进王霞家的当院,扯开嗓门喊,把你个光会勾引男人的骚货,你给我出来。她这么喊过,立刻从王霞家撤到院门外的油路上,又接着叫骂。

那是快中午的时候,女人们都在做午饭,每家的屋顶上冒着炊烟,炊烟萦绕在庄前屋后的树巅上,看上去蛮祥和的。王霞那时候正用菜刀切洋芋丝,听到突兀的叫骂声,她不知道自己招惹了谁,人家会如此放肆地骂上门来。她透过窗玻璃,看到有个人跑出了自家院门,忘了放下手中的洋芋和菜刀,疑惑地钻出厨房,来到院门口看到了一个意外的场面:离马兰花不远的周围,站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马兰花跳着蹦子骂她是个不要脸的骚货,光勾引她男人,明的一套暗的一套。王霞明白了,知道马兰花为啥会骂上门来。她不像一般的女人对骂或者解释什么,而是像一个凑热闹的看客一样站在自家门口,饶有兴趣笑眯眯地看着马兰花骂她。王霞的姿态让看客和马兰花都揣不透深浅,她怎么会那样呢?如果王霞真的和何贵娃有一腿,她应该关上门躲起来;如果是马兰花捕风捉影找她的麻烦,她应该为自己的清白多少有点反应,可她什么举动也没有。马兰花骂她骂得快没意思了,她还是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看着马兰花,一直看到马兰花边骂边撤的时候,王霞这才喊着马兰花,你不要走,我有话要给你说。

王霞快步朝马兰花赶去,手里仍然攥着那颗洋芋和那把菜刀。看客的神情突然紧张起来,马兰花看见王霞手里的菜刀,不要命地跑起来,但跑了没多远,腿软得跑不动了,抖抖嗦嗦地站在那里。王霞猛地意识到马兰花要跑的原因,忙把手中的菜刀撂在路边,撵上去嘴对着马兰花的耳朵悄悄说,你骂我是勾引你男人的骚货。你肯定是怕男人学坏多心了。细一想,你这么做也不过分,是女人都不愿意自己的男人,背着自己的老婆去找别的女人。可你也不想想,我男人在信用社当着主任,人长得魁梧不说,还白白胖胖的。可你男人不仅个头不高,还瘦肌麻杆的,我都给他当面说过了,就算他有占我便宜的心思,我根本看不上他精瘦的样子。可他也有让我看好的一面,他有一颗能为大家办事的心,这让我不仅敬佩他,也由不得我要支持他。我和他的来往,与你想的是两码事,大妹子从今以后,你把眼睛擦得亮亮的,可得看清了。不要像刚才那样,作践了我不说,还作践你和你男人,让人看了多不自重。

王霞已经回家了。马兰花还傻站在油路上,这对那些看客来说既新奇又寡淡。马兰花难受得都有晕倒的感觉了,这次出击,她本想狠狠教训一顿王霞,让王霞知道她的厉害,没想到反被王霞奚落了一顿,羞辱了一次,除了教训她不自重,还明目张胆地说由不得她要支持她男人。这不是跟她马兰花叫板吗?这太嚣张了,太气人了。马兰花晓得彻底管不住自己的男人了,也奈何不了王霞,就把男人和王霞告到了乡长刘彪那里。告何贵娃和王霞打着干公事的旗号,乱搞破鞋。声言刘乡长再不管管那对狗男女,她就天天来找刘乡长。

刘乡长自然下来调查过,也去找过小能人。小能人把他知道的告诉了刘乡长,说乡长你就当一个好吃醋的女人,把陈年醋坛子打烂了。后来刘乡长把何贵娃和王霞找去数落了一顿,并提醒他俩在搞好工作的时候,注意不要挑起别的矛盾。特别是何贵娃和农户签的合同,他还是第一次听有人竟敢冒那样的险。刘乡长提醒何贵娃,一定要操心,将来不要惹出麻烦来,让乡上替你擦屁股。

谁都没想到何贵娃的执拗和死心眼,居然感动了马村长他们几个,在准备种哈密瓜前,马村长他们几个来找何贵娃,马村长愧疚地说,当初不该怕担风险,撂挑子给他和王霞出难题,惹得马兰花疑神疑鬼找他俩的麻烦。何贵娃苦涩地一咧嘴,是我死心眼方法不对劲,不能怪他们。马村长说何支书这么说不如搧他们几巴掌。当下表示以后绝不干撂挑子的事了,如果再有啥三心二意的想法,就自己尿泡尿把自己淹死算了。

谷雨之后,种瓜播豆。对种惯了西瓜和白兰瓜的人来说,引种哈密瓜并不是啥了不得的大学问,无非是株距稀一些,瓜蹚宽一些,至于用啥化肥,啥时候灌水,啥时候掐偏秧,啥时候让坐瓜等一系列技术管理,何贵娃和马村长请来提供了哈密瓜种子,将来收购哈密瓜的魏老板,给村里的瓜农做了技术讲座。事后何贵娃他们怕大家在管理细节上记不牢,把种植哈密瓜的要求和技术管理打印成小册子,散发到种哈密瓜的瓜农手里。做了这样的安排,村委的几个人还担心有些人做不到位,每人分包了一个组作为技术指导兼督促员。他们还彼此签了责任合同。说到底,村委的几个人担心将来达不到合同上签的收入,难缠的村民扒了他们的皮,要了他们的命。

春末的时节里,灌过水的土地,在一天比一天热的阳光下散发着温润的水汽,上升的水汽一丝不扣地带走了憨眠一冬的土地的懈怠与慵懒,呈现出一派静态的喷涌之势。这个时节的风和阳光是格外的热烈挑逗,它们把灰土土的树木们在不经意间逗弄得绿叶满枝,梨花雪白,桃花盛开。惊蛰后种的小麦绿油油地遮盖了裸露的田地,没有下种而耙耱过的土地看上去润泽绵软,洋溢着孕育的热情。农民这时候顾不上喜悦,除了叹息春日苦短,只顾着不停地往地里下该下的种子。哈密瓜籽种进地里六七天的光景,蒙了腹膜的瓜沟沿上,长出了株距相等,脖子细长顶着两大片真叶的瓜苗。也有缺苗的,其实并不多,但村委包组的催促瓜农及时地补种。包三组的马村长还对小能人说,有钱难买苗保全。哈密瓜的株距本来就稀,要力求做到不缺苗,保苗就是保收成。

补种的瓜籽出苗的时候,前头出来的瓜苗已经长出了四五片大毛叶,嫩绿的叶片上长满了毛茸茸白色的细须。它们像雾,但又不是雾,迎着霞光仔细看,一株株瓜苗似乎生长在矮脚的白雾上。瓜苗看上去已经有盛开的牡丹花那么大了,呈现出一派生机盎然,蓬勃茁壮的飘逸景象。瓜农们喜滋滋地想,收成有望啊!

但是遇天灾了。

是这地方常见的风灾。这里地处西风带,又称世界风库,常刮的不是东风就是西风。东风是从玉门那边刮来的,特有耐心,少则一天或三天,多则五至七天。七八级的风刮起来让人没想没望的。西风是从敦煌的魔鬼城刮来的,时间比较短,最多刮一天,但比东风凶猛得多,具有毁灭性的沙尘暴都是西风惹的祸。七八级的东风从玉门刮到这地方的时候,正刮在兴头上,条田上南北走向的防风林虽然堵挡了风沙的横冲直闯,但野风贼得很,一遇到稠密高大的防风林,就从树顶一掠而过,一头栽到地上不管摔得多狠,又裹起新的沙尘一路嚎叫着向前猛冲,遇着什么撞什么戳什么。那些稠密的麦苗们,以群体的力量与风沙展开了不屈不挠的生死搏斗,但以单株生长,头大身子纤细的哈密瓜苗就显得势单力薄了,仅半天的时间,就有一些瓜苗被风沙掐断了脖子吹折了腰。面对狂野的风沙,种哈密瓜的人急了,最急最怕的要数村委的何贵娃和马村长他们几个。立即召集瓜农聚在一起神色紧张地商讨防风保苗的办法。其实谁也没什么高招,唯一的办法是把瓜苗用土块包围起来。何贵娃黑着脸吼,给大家说明白,这可是天灾,谁家不把瓜苗用土块围起来,让风沙打死了,后果自负。

在小能人认为,何贵娃开始推卸责任了。

要是平常遇到七八级的沙尘天,谁都会躲在家里睡大觉。但这是非常时刻,种了哈密瓜的人谁也不敢怠慢,疯了似的赶到自家的瓜田,拿瓜蹚上的土块围护被风沙吹得东倒西歪的瓜苗。小能人眯眼捡着土块围护瓜苗,风沙把他的衣襟裤管衣袖吹得啪啪响,似乎有无数只受惊吓的老母鸡,拍着翅膀伴着呼啸的风沙在怪叫。一株瓜苗用合适的土块围起来,得要几分钟,小能人愁肠百結地想,按这个速度恐怕来不及用土块围护,瓜苗就会被风沙打死。他恼火地啐了一口吹进嘴里的沙子,由于过于用力,重心没把好骤然被一股裹着沙尘的劲风把他掀翻了,还压坏了一株瓜苗,他无奈地翻起来,接着拿土块围瓜苗。

马村长骑着摩托来到他的瓜田,他带着兴奋的口气对小能人说,有好办法了。就捡起一块比拳头大的土块,把一株瓜苗顺着瓜蹚压趴下,接着又压下一株,他边压边说,你看这方法既快又保险,就算风沙再厉害,都不会把瓜苗怎么样,也不妨碍瓜苗今后的长势。他告诉小能人这方法是支书何贵娃摸索出来的。何贵娃就把这个办法告诉给村委的其他五个人,再让他们告诉给自己所包的每个组的瓜农。小能人看到马村长被风沙吹得干涩的脸上落满了厚厚沙尘,眼角那里堆着鸟屎一样的沙疙瘩,两个鼻孔周围和嘴唇上尤为厚实,仿佛传说中的土地爷。估计自己没刮胡子的脸,比马村长的脸更难看些。马村长给小能人传授了何贵娃摸索到的好方法,又急急忙忙给另一家说去了。小能人看着马村长骑着摩托车,消失在风沙弥漫的条田路上,心里泛涌着对何贵娃和马村长他们几个从未有过的感激。他们每家也种着哈密瓜,风沙同样袭击着他们家的瓜苗,却把自家的活撂给家里人,自己顶着风沙为村里的瓜农东奔西跑,真难为他们了!

马村长出事了。

他是来三组跑到每家的瓜田,传授了既快又稳妥的护苗办法后,急着回去护自家的瓜苗,路过干渠上的那座桥时,被一股迅猛的风沙连人带车掀进水渠淹殁的。

村里人听到这个不幸消息的时候,已经傍晚了。

马村长被大风掀进水渠身亡这件事,显然是为了保护瓜农的瓜苗而遭遇不测。大家的心都被刺痛了,但人死不能复活,大家除了难受与惋惜,都前来帮忙料理马村长的后事。那些没种哈密瓜的人也来了,而且建议凡是瓜苗没护完的人家,继续护瓜苗,这里有他们呢。可种了哈密瓜的人认为那样做太没人味了。马村长是为了瓜农才遭遇不测,他没入土为安,岂能只顾着各自的利益?后来支书何贵娃说,听天气预报说,这几天一直是大风沙尘天,如果都围在这里把瓜苗让风沙打死,马村长不是把命白搭上了。瓜苗没有压完的快去护自家的瓜苗,这里留些平时料理婚丧事的懂行人,其他人给马村长家去护瓜苗。

马村长的女人李梅这时候早已哭得晕了过去,王霞和几个女人守在她身边。

当天晚上有几十个人戴着头灯,顶着风沙给马村长家去压瓜苗,小能人和他老婆也在其中。几十个人把马村长家的瓜苗用土块全护完,大家也都到小能人家的瓜田去帮忙护瓜苗,似乎小能人也死了,他们也欠着他的人情。后来小能人才知道,大家给他家来帮忙,是因为当初他逞头替大家说过算计村干部的话。护完小能人家瓜苗时,已是凌晨一点多了。其时的风沙把天地间的万物刮得鬼哭狼嚎,似乎比白天更疯狂了。有些人回家了,有些人又去了马村长家。

小能人他们给马村长家去压瓜苗时,马村长的尸体停放在他家门外临时搭的简易棚里,因为在这地方,凡是死在家门外的人都不能往家里抬,怕阴魂不散家里闹鬼。但他们护完瓜苗来到马村长家,马村长的尸体却停放在装修完不久、铺了瓷砖的客厅地上,他们都惊诧万分,责怪何贵娃和那些懂行的人,咋把一个淹死的人抬进屋里呢?这不是犯了大忌吗?何贵娃和那些人用手势或眼神告诉他们,是马村长的女人李梅执意要把死人抬进屋,他们谁也没办法。

原来醒过来的李梅哭着喊着要找男人马村长,她的神智显然被意外的打击搅乱了。后来当她明白了她男人已经死了,而且停放在门外搭的简易棚里时,不顾众人的劝阻和阻拦,要把男人抱进屋。她的力量显然不足以抱起一个死人,就双手捏住马村长的一只手往屋里拖,她一边拖,一边哭着念叨,你这个没福气的,花了十几万修的新房你才住了不到一年,咋就死去了?你死去了让我一个人有啥住劲?快进屋,趁把你还没埋进土里,先在你修的屋里住住……在场的人都看不下去了,以王霞为首的几个女人难过地流着眼泪,试图把她拖马村长的手弄开。不料几个女人无力拉开被悲伤搅乱了神智的李梅,只好由那些男人和何贵娃出手,先是那些明白事理的男人规劝李梅,不能把一个死在外面的人弄进家,这是老辈人流传下来的规矩,万万不能破了这规矩。死了的人已经死了,还得顾活着的人。李梅对那些人的劝说不当一回事,执拗地挣扎着要拖马村长进屋,何贵娃急了,伸手扳开李梅的手怪怨说,你咋这么犟呢?大家还不是为了你好。常说死者唯大。你就不要惊扰马村长了,让他安稳走好了。

何贵娃的这番话像给李梅注入了镇定剂,她果真不闹了,但只是瞬间的安宁。随即她疯魔地撕扯着何贵娃衣襟,你赔我男人,不是你好出风头显你支书的能,搞啥产业调整与村里人签合同,逼着我男人不得不跟着你跑前蹿后,他能在大风天给人传你的话跌进水渠吗?你这个给人带不来好运的丧门星,还我男人。

何贵娃像被谁迎头敲了一蒙棒,只差没跌过去。他听到马村长出事的那一刻,心里涌起说不出口的愧疚与自责,如果不是自己摸索出既快又保险的护瓜苗的办法,他是不会在手机里叫其他几个村委的人,给各自承包的瓜农家传授护瓜苗的办法,马村长也不可能会……现在李梅一口咬定,马村长的死是他造成的,可那桥上村里的人都在路过,怎么被风刮进水渠的偏偏是马村长呢?这不能全怪他呀!可不怪他又能怪谁呢?面对被巨大的悲伤和痛苦折磨得有些疯魔的李梅,何贵娃惟一能做到的,就是哭丧着脸任李梅发泄。

李梅疯狂地撕打了一阵何贵娃,蓦然瘫倒在地上,悲伤地哭着埋怨阻拦她的人,你们都是村里的大能人、明白人,说啥死人唯大。我男人活着的时候还是村长,又是为大家的事叫风吹进渠里出的事,他死了你们就这么对待他?我让他进的是他自己的家,又没让他进你们谁家的屋,你们凭啥不让他进自己的家?你们就这么把他不当人?李梅哭着喊着往男人的尸体跟前爬。正当周围的人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一直守在马村长尸体旁,外号叫刘二两的人说,快把马村长抬进屋,他生前心直口快不害人,到了那一世绝不会来祸害自己的女人和儿女……当小能人等人晓得了把马村长的尸体抬进他家客厅的经过,难免感到意外和惊讶,但又被李梅对男人那份浓得化不开的情感所感动。是呀,谁又真的见过人死了,会变成鬼来祸害自己的亲人呢?

马村长的尸体停放在客厅的北墙下,脸和身上盖着白布单,一个今天下午还在他所包的组,顶着风沙为瓜农奔忙的精壮汉子,现在没有任何知觉地躺在地上的木板上,令人无不悲从中来。小能人见李梅跪在马村长的尸体旁,往一个瓦盆里烧纸钱,他也跪下去给亡灵烧纸钱。在他烧纸钱的时候,听见李梅哭诉着:如果我今天下午,不让你去传授何贵娃摸索到的护瓜苗的办法,你是不会被风刮进水渠的。当时我让你给三组的组长打电话,叫组长给种哈密瓜的人家去教护瓜苗的办法,可你就是不放心一定要自己去。如今你包的三组的瓜苗保住了,你倒丢了命。李梅哭诉的声音渐渐提高了,像是有意说给何贵娃听的。既然何支书能得很,摸索出了护瓜苗的好办法,他不亲自去说,干吗把你当腿使?死鬼啊,你不是没听说过村里人说,何贵娃和王霞才是一心为村民办事的村干部,你和其他几个人,是不得已才跟着他学舌的。人情都让人家落了,你瞎跑个啥呀?接下来李梅的哭诉像在哭诉自己日后的艰难——你这个不恋老婆娃娃的东西,丢下我和娃娃啥心不操了,把過日子的难肠都撂给我一个人,我能操过来吗?最后这句话似乎使她想到了什么,她用手抹着眼泪和清鼻涕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门外走去。大家见了怕她想不开,王霞和几个女人跟了去。

时隔不久,李梅拿着乡信用社的存折进来交给何贵娃说,这上面有三千多元,还是春天贷款买化肥剩下的,先买一个棺材,总得把人先埋了。李梅说她知道三千元无法办一桩丧事,可家里再拿不出一分钱了,不够的让何贵娃想办法,不能因为她家眼下拿不出钱,就把她男人的丧事办得过于寒酸……何贵娃急忙应承着,你放心,我一定让马村长走得风光些。何贵娃还没来得及把存折收起来,却被家在另一个乡,连夜赶来已经知道马村长死因的李梅的娘家哥一把抢了去。李梅哥质问何贵娃,我妹夫是咋死的?难道你当支书的不清楚?没有他自己贷的款,难道他的尸体就得这么停在家里不成?随即强行把妹子李梅拉到另一间屋,并且关上了门。

屋里传出了李梅哥的声音:埋葬费都得让村里出,超度亡灵和葬人的所有套路一个不能少,还得让村里掏十五万的命价。理由是矿难和各种工程赔的命价少则十几万,多则二三万,人家还是给自己挣钱,何况他是因公而亡。你们的村支书能答应咱就啥话不说,不答应就把亡人抬到乡政府或者县上去。

肯定是李梅没有表态,她哥哥的声音听上去很激动很急迫,你如果不把好这一关,以后有你受的罪。你可别忘了你的俩娃娃还小,家里又欠着旁人的四万多元,其中有我的一万五,不瞒你说你嫂子已经嫌你家借用的时间长了……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听到李梅的声音,哥你回去告诉我嫂子,你家的钱我赶年底……我不是逼着你给我家还钱,我是为了你。李梅说她知道哥哥是为了她好,可她不忍心用娃他爸的尸体,当做向村里要钱的筹码,娃他爸也是村干部。她想还是把人埋了,至于向村里要钱的事以后有的是时间。李梅哥断然说,这绝对使不得,他说他们村去年发生过类似的事,村长叫村文书去各组通知组长开会的路上出了事,也是去办公事,因村里没钱,对人家的命价给补偿,一口赖掉了,说是自己不小心出的事,历史的教训不能忘。这事从现在起你不要再吭声,由我来替你办。

有脚步声传来,门外偷听的人没来得及全部散开,李梅的哥哥拉开门,黑着脸瞅定何贵娃,你是支书吧,把你们的村干部都叫来,我有话要说。何贵娃这时看上去并不慌乱,他说不仅村委的几个人都在这里,还有村里能主持公道的人也在这里,有啥话直说就是了。李梅哥把刚才给他妹妹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警告何贵娃,不要以为他妹夫没有兄弟姐妹与至亲,就可以随便一糊弄把他埋了。他丈人家这边有的是人。不答应他提的要求,明天他会叫来一帮人把马村长的尸体抬到乡政府或者县上去。

何贵娃的身子禁不住哆嗦了一下,灯光下他脸上的愁云与担心变得有磨盘一样厚。他什么态也没表,而是示意李梅哥进他刚出来的屋,并且把刘二两也叫了进去。

听不到何贵娃与李梅哥的谈判声,只听到何贵娃在厉声喝斥刘二两,你狗日的自己喝猫尿把老婆都喝跑了,今天咋把马村长灌醉跌进水渠淹殁了?

刘二两的声音比何贵娃的还要高。何支书你说话得有根据,你是听了哪个烂屁眼的造的这号谣?我哪里有酒能把马村长灌醉?自从我老婆跑了后,我喝酒喝得特别有节制,一天只喝装二两的一扁瓶酒,村里人都骂我光晓得蹭旁人的酒喝,喝不到我的一口酒,我的馋瘾都解不了,哪有多余的酒让旁人喝?不过今天我见马村长顶着风沙给我来教护瓜苗的办法,我感激得不行,硬让马村长喝了我的一口酒,就一口酒。刘二两赌咒发誓道,我说的话如果有一点点水分,我就是狗日的。何支书你告诉我,是哪个坏了天良的这么糟蹋马村长,我找狗日的理论去。

已有不少人在背后这么议论,你一个酒鬼能理论清吗?刘二两喊,哪个坏了天良这么糟蹋人,我就找哪个理论去,难道如今的人没一点良心了?

天快黑的时候,得知马村长出事的刘二两,居然买来几十元一瓶他从来没喝过的酒,跪在简易棚里的马村长的尸体旁,一边给亡者烧冥币,一边斟着酒,悲伤地说,马村长呀马村长,你就原谅我的小气,你不顾自家的活来给我教护瓜苗的好办法,我心里感激得不得了,硬让你抿了我的一口酒。说实话你抿我酒的时候,我又后悔了,怕你多抿一滴我的酒,就少了我的,只让你抿了我的一口酒,就一口酒啊!如果我知道老天爷这么没眼,把你刮进水渠,就算馋死我,我也舍得让你多喝一口……刘二两说的是实情,却被有些对马村长不满的人,说成喝多了刘二两的酒才跌进水渠的。

刘二两跑出来,发疯似的喊,哪个狗日的造谣我把马村长灌醉了?他可是为了我们组种瓜的人出的事,人得有良心呀!哪个没良心造的谣,给老子站出来?他这么喊着,攥着酒瓶在眼前不停地捣动,似乎真有人敢站出来,他就会给对方迎头一酒瓶。

屋里的何贵娃悲怆地对李梅哥说,你要求马村长的埋葬费由我们村里出,其实不用你说我们也会这么做;至于你要求村里给马村长掏十五万元的命价补偿,从一个家庭的损失和利益去看,依我说你要得少了些,马村长才四十岁,是家里的顶梁柱,至少可以干二十年的活,他一年就算挣一万元,二十年就是二十万。要十五万元的补偿,从哪个方面说一点不过分。可我想你一定也清楚,自从免收各种税费后,我们村在经济上还不如叫花子,干啥都是打着搞农村基础建设的幌子从上头要钱。不瞒你说,我们村今年跟上头要了六万元,是准备用来修补村委会的。如今马村长不幸出了事,我只能把这笔钱挪过来做补偿用,六万以外的眼下我不敢答应你,因为我没那个把握。我知道我这么说太没人情味了,可我没办法呀!何贵娃的声音带着悲伤的哭腔,突然他骂起刘二两来。男人身子婆娘嘴的刘二两,狗日的不该说马村长喝了他的酒。如果不是刘二两多嘴,他会把马村长为大家出事的事迹报到上面,上面会对马村长这么好的村干部,在名誉上一定有很高的评价,在经济上肯定有一定的补偿,弄好了定个模范人物啥的,家里人就能得到一定的抚恤金……可事情都坏在刘二两那张破嘴上,被有些对马村长不满的人说成是喝醉酒出的事……李梅哥截住何贵娃的话头,你们当村干部的咋都一个球样,一有责任就给旁人赖。就算我妹夫喝過姓刘的一口酒,那人还是出于感激。我了解我妹夫不是一口酒就能灌醉的人。说破天,他是你打发给大家办事出的事,在明天早上九点前拿不来钱,不要怪我对你支书不给脸。

十一

第二天,风沙似乎比昨天刮得更凶了。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但看不到光芒四射的灿烂,它被漫天飞舞的沙尘弄得黄蜡蜡的,像一盏电流不足的十五瓦灯泡挂在天上,给人以混沌与迷茫的无措感。

现在何贵娃看着眼前发生的事,他感到空前的慌乱与无措。

昨晚后半夜,他与村委的其他几个交换过看法,说啥不能让李梅的娘家人把马村长的尸体抬到乡上去,决定把那六万元作为补偿先给了李梅。李梅啥话没说一句,只是表情复杂地看了看与他男人共过事的几个村干部。可她哥哥坚决不同意,把那六沓百元大票从李梅的手里抢过去,扔给何贵娃。说哄鬼也比这要多些。迫于无奈,何贵娃提议村委的几个人再凑些,六万元真的太少了。有人说凑少了不顶事,多了又拿不出那么多的钱。再说咱们都是种地的……何贵娃听出了他们话中之意,忙说大家放心,村里一有钱就还给大家。今天早晨乡信用社一上班,何贵娃就把自家存折上仅有的两万元都取了出来,其他几个村委的人也或多或少地凑了些,加那六万元总共是十万零五百元,他们再次把钱送到李梅和她哥的面前时,一再表示剩下的钱,村里一定想办法会给清的。李梅哥见何贵娃还没凑够他要的十五万,立刻不耐烦地喊:你耗吧,你赖吧!

随后掏出手机打起电话来。他对着手机大声说,人来得越多越好,把我安顿的该拉的东西一定拉上。

何贵娃他们几个不知道人家要拉什么,疑惑地瞅着李梅和她哥哥。

李梅悲伤地喊:哥,你不能这样,娃他爸也是村干部,何支书他们够尽心了……她哥蛮横地一甩手,你不要犯糊涂,妹夫如果不是你们的支书当腿使,在自家地里护瓜苗,能被风刮进水渠出事吗?

时隔不久,一辆拉满人的农用车停在了马村长家的院门外,车上有男人也有女人。女人一下车就扯开嗓门大声哭号,其中有一个嗓门最大的一边和六七个女人往停尸房走,一边哭着喊:我的姐夫呀!你说你死得冤不冤?你为你们村的人都把命搭上了,让他们掏些钱都不愿意。你们村的人太没良心了,你还为他们搭啥命啊……从车上下来的男人们一个个黑着脸,打开车帮往下卸一口上了漆,画着童男女和莲花的棺材。他们把车上卸下的棺材,直接抬到马村长的尸体旁放下,在李梅哥的指使下,马村长的尸体很快装进了棺材,并且盖上了棺盖。

那些男人们把马村长的尸体开始往棺材里装的时候,李梅被娘家来的七八个女人强行拉到了另一间屋。说白了,李梅被娘家来的人控制起来了。那时,何贵娃和村里的人试图阻拦过他们,说这样做不人道。那些人立刻攥起拳头,咬牙逼向阻拦他们的人,摆出谁阻拦他们就和谁干架的样子。反驳你们人道,咋不多掏些安慰亡灵和死者家属的补偿费呢?再不把钱拿来,他们就把死人抬到乡政府去。

问题严重了,不是一般的严重。这对何贵娃他们几个村干部来说,简直大难临头了。真把一个死人抬到乡政府,村委会的脸面往哪里放?何贵娃他们几个村干部能脱得了干系吗?显然不可能。何贵娃彻底慌了,都乱了方寸了,他嘴里不停地咕哝着: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突然他把小能人拉到院里急迫地问,听说你明年准备翻修房子,肯定存了不少钱,先借村里五万元,到明年修房的时候一定还给你。他怕小能人不借,又补充说按信用社的贷款利息给你付利息。

小能人感到这太突然了。这使他想起了何贵娃和马村长他们上任的时候,村里穷得就像何贵娃说的,还不如一个叫花子。如今马村长出了事,李梅娘家人逼着何贵娃要命价,他该想的办法都想了,仍然没有凑够人家要的十五万。现在他向小能人借五万元,小能人对他这个当了不到一年支书的人,在处事上有那么一点不信任外,主要是小能人知道,如今他们村里连买一盒火柴的企业也没有。他问自己这钱我能借吗?如果到时候何贵娃没钱还给他,没准弄得他要和何贵娃翻脸。他想迟翻脸不如早翻脸。于是他绝情地推脱说,我是存了些钱,但都借人了。

何贵娃失望地叹了口气,却听到小能人给他出主意:你有啥怕的,如果我是支书,就让他们把马村长的尸体抬到乡政府去,问乡政府要钱,以解燃眉之急。因为乡政府总比村里有錢吧。何贵娃也想过去找乡政府这个大靠山,但他一直记着乡长刘彪说的话,“不要惹出乱子,让乡政府替你擦屁股”。这时候,他看见装着马村长尸体的棺材被那些人抬出了停尸房,眼看就要出廊门了,何贵娃抽身赶了过去,他在前头抬棺材的人之间挤进去,搡住快要抬出门的棺材。嘴里不停地喊:你们不能这样,你们听我说。

村委的几个人和村里的不少人也围了过去,把走廊门的里外堵得严严实实。小能人同时发现另有一些人,站在院里幸灾乐祸地看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事。小能人猜测,他们大概就是传说马村长喝醉酒跌进水渠的那些人。

何贵娃仍然不停地喊着你们听我说。却被挤过来的李梅哥,一拳砸在他搡着棺材的胳膊上,呵斥拿不来钱就滚开,放啥屁都不顶用。

咋动手打人呢?有村里人为何贵娃鸣不平。

李梅哥梗着脖子叫板道,打了又能咋?

何贵娃怕闹出另一桩麻烦事,呵斥本村人悄悄的。然后以乞求的口气,对抬着棺材的李梅娘家人说,求大家把棺材抬进去,听我说完话再抬也不迟。但没人听他的,反而觉得人家在暗暗使着劲,似乎他稍一松劲,那股暗劲就会把装着马村长尸体的棺材推出走廊门。

何贵娃明白了。他说再给他两个小时的时间,两个小时后,再凑不够十五万,你们想把尸体抬到哪里就往哪里抬。

他在骗人,他在拖延时间。李梅哥吼:昨晚就给他安顿过,赶九点前把钱拿来,现在快十点了,再有两个小时乡政府就下班了,一下班乡政府就没人了,把尸体抬到乡政府有啥用?随着李梅哥的叫嚣,那股暗劲立刻变得汹涌起来。

何贵娃突然跪倒在棺材前,诉说不是他不愿意掏钱,而是村里实在拿不出那么多的钱。他已经凑了十万元,就差五万,他一定在两个小时内把钱凑齐。何贵娃说求求大家了,请把马村长的尸体抬进屋,我这就去想办法。但对方没有妥协的意思,仍然暗暗使着劲,等着李梅哥的发号施令。正在李梅哥想着该怎么办的时候,何贵娃忽然哭了起来,他一边哭一边说,我的马大哥呀马大哥,你说人的命值钱?还是钱值钱?你才四十岁,正是养家奔日子的黄金年龄,用钱的多少,能衡量你再活二三十年所创造的财富吗?肯定是不可能。你可是为了咱们村的瓜农出的事,不要说你的亲戚要求十五万的命价补偿,就是二十万、三十万,咱们村里只要有,说句掏心掏肺的话,我都愿意。因为钱是有价的,人的命不是用钱的多少来衡量的。如果昨天被大风刮进水渠的不是你,而是我,不知道我的家人和亲戚又会怎么样?也不知道你会怎么办?咱们当村官的,说白了只是给人跑腿的。既然是跑腿的,这腿不仅要跑,还要朝好处跑,可老天把你……

小能人的声音突然盖过了何贵娃的哭叨。何支书你可知道跪天跪地跪父母,给马村长跪也能行,可不能给其他人跪。小能人如此叫喊着豁开人群挤到何贵娃跟前,叫何贵娃起来。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但眼下你跪多长时间,啥屁事也不顶,快起来给弄钱去。然后小能人对李梅娘家人说,各位亲戚,谁家失去了至亲心里都很难受,总要想些办法来安慰自己的至亲,这一切都在情理之中,遇着我也会这么做。但眼下总不能这么僵下去吧。依我说先把亡人抬进屋,让我们的支书去弄钱。如果在两个小时内他还弄不来钱,小能人拍着胸膛保证,我会帮着你们把马村长的尸体抬到乡政府。如果我说话不算数,我就不是爹的种。小能人又提醒李梅娘家人,叫他们放心,乡政府中午下了班,下午非上班不可。

果真是小能人,他充满人情味的劝导,使那些人开始把装着马村长的棺材往屋里抬。何贵娃感激地看了一眼小能人,忍不住叹了口气,叮嘱村委的人和本村人,一定守在这里,以防人家中途反悔。

何贵娃急三火四地出了马村长家的院门。他要去信用社贷五万元的款,妇女主任王霞的男人是信用社的主任,想必会给他面子的。不料他女人马兰花撵出来堵住他,问他去哪里弄钱?何贵娃未加思索说去信用社贷款。马兰花断然阻止他,这款你绝对不能去贷,村里穷得那个球样,显然没能力还款。你逞头贷的款,到时候信用社找的一定是你,可你拿啥去还那五万元?以后肯定会连累咱家的。接着马兰花骂起李梅娘家人来。不就死了一个人,都赔到十万元了还不知足,非要……你说你从哪里弄了十万元?

何贵娃没有回答老婆的问题,而是骂老婆咋会放这号没良心的屁?如果昨天死的不是马村长,而是我何贵娃,你又是啥想法?

马兰花被男人骂得张口结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劝阻何贵娃。就在她愣神的时候,何贵娃抽身朝信用社赶。

愣神的马兰花转瞬就清醒了,她又撵上去,在拐过前头那个弯的时候,她终于抓住了何贵娃的胳膊。我这是为了咱家不破财。要不你就不要管了,让他们把死人抬到乡政府,由乡政府出面帮你解决,你不就轻松了。

蠢婆娘,何贵娃怕有人听见似的捏着嗓子呵斥马兰花,你懂个屁,我是村里的头,让人把马村长的尸体抬到乡政府,乡上的领导对我这个支书怎么看?你他妈的还幻想着我干好了,让乡上提拔哩。你这个活宝!活宝就活宝。马兰花又给何贵娃出主意,你一定要去,就把其他几个村委的人也叫上,一起去贷款,将来一旦吃哑巴亏,让村委的人都吃些,不能让你一个人吃……如果你不听我的话,马兰花威胁男人说,我就去告诉李梅娘家人,你在骗他们有意拖延时辰,叫他们立马抬上死人去乡政府,不要指望你给他们去弄钱了。何贵娃惊得眼都变绿了,又听马兰花开导他:五万元咱两口可得挣一两年呀!想开些,你不就是个尕支书嘛,能当就当,当不成拉球倒。

十二

风沙把路边的白杨树刮得东倒西歪,长出不久的嫩枝和树叶,有不少被凌厉的风沙刮了下来,在空中和地面上身不由己地翻着跟头,伴着刚刚割离母体的不舍与绝望,无助地被风沙吹向未知的去处。何贵娃那时觉得自己就像被风沙裹挟的一片树叶,无助又恐慌。他的心情比这坏天还要糟糕,再加上被老婆马兰花缠得实在脱不开身,忍不住劈手给了马兰花脸上一巴掌。当他又要补一巴掌时,被突然出现的小能人挡住了。小能人劝架说,你有你的理由,她有她的想法,扇她两巴掌未必能解决问题。随即责怪马兰花,你咋一点不开窍呢?你男人的身分和责任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你实在担心何支书贷的款日后由你家还,那就不贷了。我手里有几万元,先让何支书拿去暂时应急……马兰花嘴快,她说借了谁的钱都得还,村里没钱给你还,你以后肯定会找我男人要钱,最后吃亏的还是我家。小能人把马兰花拉到一边附耳说,我已经想好了要回钱的办法,才决定给你男人借钱。让何支书先把李梅娘家人稳住,真让人家把马村长的尸体抬到乡政府,于谁都不好看。再说马村长是为大家出的事,给些補偿,对李梅和她的娃娃也是一种安慰。最后小能人叫马兰花一万个放心,不会让她家吃亏的。至于他要钱的方法,到时候马兰花会知道的。

何贵娃赶过去问小能人:你的钱你不是说都借人了?

那是对你不放心。

可现在为啥又给我借钱呢?

我看你太难了,都给人下跪了。

何贵娃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难过,泪花花在眼里打起旋来。他掩饰似的拉了一把小能人,你的钱存在哪里?快去取。

来到信用社,小能人从营业员那里要来一张纸递给何贵娃。写吧。何贵娃明白了,小能人是要他写借条。小能人说,我说你写。何贵娃一连说了几个你说你说。

借 条

本村在搞产业调整时遭遇风灾,马村长为了保护瓜农的瓜苗,在他包的三组去教完护瓜苗的办法后,他返回的途中,不幸被大风刮进水渠淹死。他的至亲要村委会出十五万的命价补偿,否则就抬上死人去乡政府或县上要钱,支书何贵娃为了社会和谐,也为了不给政府脸上抹黑,就答应了人家的要求……

何贵娃写没几个字,听小能人说了这么多的闲话,停下笔说,就说我向你借五万元不就行了,说那么多废话有屁用。 小能人拉下脸,你如果不照我说的写,这钱我就不借了。一旁的马兰花也说,小能人说得太对劲了,就照人家说的写。何贵娃喝斥老婆,滚开。便将商量的目光移向小能人。小能人无动于衷。说不想写就算了。何贵娃慌了,忙说都依你,都依你。小能人看着何贵娃写完了他之前说过的话,接着说:

但是呢,村里又没有钱,何贵娃东凑西借,还是缺五万元,就向本村村民王有田借了五万元。借款期限一个月,一月内还清不计息。逾期还不清,就按一万元每月五百元计息。

借款人:支书何贵娃

2008年5月18日

何贵娃写完借条,乞求地看着小能人说,还款期限延长几个月行不行?你这利息太高了,能不能……再没商量的余地。小能人断然拒绝了何贵娃,而且让何贵娃想好了,没有啥意见,就在借条上的五万元、还款期限和利息处按手印。如果不同意,何贵娃可以另想办法,免得他提心吊胆的。何贵娃心里骂:我日你先人,我能想出别的办法,难道我让你狗日的拿捏不成?然后从营业员那里要来印泥,用食指使劲在印泥上摁了几下,手指颤抖着在小能人指的那几处按上手印。当他拿着借来的五万元,转身朝信用社门外跑的时候,小能人看着他瘦小的背影说,本来是一头瘦驴,还要拉硬屎!

十三

马村长终于埋了,埋在村庄北边的黑戈壁上。何贵娃不敢怠慢地来到乡政府,心情沉重地把马村长出事的原因,告诉了乡长刘彪。刘乡长在何贵娃心有余悸地说着整个事件的时候,脸上不停地变换着多种不同的表情。何贵娃已经说完好久了,刘乡长始终没吱声,但那脸上不同的表情,仍然在不停地闪现着。又过了一阵,刘乡长突然从椅上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风沙弥漫的沙尘天,似乎在自言自语,产业调整,从上到下已经喊了几年了,在咱们这地方,其实真正调整出名堂也没几桩。虽然大家尽了心,出了力,也挨了不少骂,可没听说因为调整产业出了人命的事。他忽然转过身盯着何贵娃,可你一动弹就和村民签那样的合同,你就有那么大的把握?当时我就提醒过你,不要惹出麻烦来让乡里替你擦屁股。可你好大喜功得不行,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在刮这么大风的时候,你指派手下人去教保瓜苗的方法……咱们这地方,哪一年的农作物不受风灾? 不就被风刮死些瓜苗嘛,用得着搭一个人的命?你可知道啥叫以人为本?

经刘乡长这么一说,何贵娃又一次惶恐了,愧疚不安了。如果不是自己,马村长是不会在他的指派下出事的。一种因自己想事不周而弄出人命的负罪感,弄得他六神无主了。他看着仍然激动异常的刘乡长说,要不把我这支书撤了。

撤了你的支书,马村长就能活过来?刘乡长越发激动了,你抖开的摊子让谁来收拾?你想耍滑头溜了,没那么便宜的事!

后来乡里给了何贵娃五千元,让他交给马村长的女人李梅,表示乡政府对她家的一点心意。

何貴娃去李梅家送慰问金的那天,已经是安葬了马村长的第三天。大风恶作剧地在安葬完马村长的当天晚上就停了,接着下了一场透雨,雨水把漂浮在天空的沙尘洗得干干净净。天空显得透明而灿烂,大地上生长的各种植物和庄稼,在经受了风沙袭击又承接了雨露的滋润后,拼了命地要呈现出一派翠绿欲滴的景象,较了劲地涌动着动态的生长之势。如此明媚的天气和养眼的绿色植物,又给农人以丰收有望的盼头,但何贵娃的心情仍然没有因为天气变好而好转,他仍然被一种负罪感折磨着。当他拿着乡上给的五千元进李梅家的时候,李梅正坐在床沿上,拿着一张全家福的照片无声地流泪,他的负罪感与愧疚又加重了。他说是他想事不周害了马村长,也害了他们一家人。李梅收起相片,拿手抹去默默流下的眼泪,让何贵娃坐在窗下的沙发上,反而劝何贵娃不要过分责怪自己,她男人也是村干部,有责任为村民的事操心。再说那桥上村里人都在走,连上学的娃娃们也在路过,偏偏出事的是他,这或许是天意,怨不得谁。

听李梅这么说,何贵娃觉得再说那些啥事不顶的自责话,就显得虚情假意了。他掏出乡里给的慰问金表明,李梅以后就把他当作弟弟,他会尽一个弟弟的责任。何贵娃说完起身就走人,却意外地被李梅拦住了。她把放在茶几上的五千元塞给何贵娃,让他拿去还借的账。何贵娃既惊讶又不肯接李梅给的钱。李梅生气了,说他真愿意把她当姐看,就拿去还账,钱再多也买不活已经死了的人。之后她告诉何贵娃,她哥那样逼着他要钱,是怕她还不了修房子借的钱。她哥已经拿走了她家借她哥的钱,又拿了两千元。说是那天来的人,除了一些亲戚,有些是他哥雇来的……李梅说她没见过那么多的钱,她害怕有那么多的钱。不管李梅说什么,何贵娃始终没有拿那笔钱去还他借的账的念头。

十四

农民种的作物一杂,难免要忙得多,特别是种的瓜类一多。不论是西瓜还是哈密瓜,都需要种田人真正做到精耕细作,何况还要经管别的庄稼呢。一茬接一茬的活等着你去干,忙呀!这一忙,感觉时间过的快得很,快得像受惊的兔子一蹦一跳地向前蹿,根本没有闲情逸致,站在田埂上消消停停欣赏自己种的庄稼。说到底,这与后来风调雨顺的天气有关。

从哈密瓜种进里地到现在,魏老板从哈密来这里已经有三次了,头一次是来指导掐偏蔓,第二次是来选瓜。选瓜就是把每株瓜秧结的两个以上的瓜摘掉,只留一个,目的是让每株瓜秧结的瓜都能长大,提高商品率。魏老板这次来,他与何贵娃、王霞、副村长们逐块看过哈密瓜的长势,感到非常满意。他惊喜地说,看来咱们联手试种成功了。据他估计,一亩地的哈密瓜,至少能卖三千元,但他叮嘱何贵娃,必须做好两件事,才能确保有个好收成。一是把每个瓜用小土块或泡沫板垫起来,预防哈密瓜一有了甜味和香味,就被地老虎在挨地的一面啃洞。再三强调,别小看地老虎藏在土里只有筷子头粗,祸害你的瓜,让你卖不到钱只是几个晚上的事。二是提前预防白粉病。正在魏老板给瓜农们讲述如何预防病虫害的时候,有电话打到何贵娃的手机上,何贵娃看都没看就挂断了,继续听魏老板传授防病虫害的方法。可就那么一会儿,那个电话又打了过来,何贵娃又挂了。如此反复到第三次,他也听完了魏老板的讲述,这才疑惑地接那个不依不饶的电话,他还没有来得及喂一声,电话那头咆哮了。

你不接电话,是不是怕你老婆在乡政府闹腾得不够,让她多闹腾一阵?

何贵娃一听是刘乡长的声音,不解地问,刘乡长你说明白些,我老婆到底做啥了?

少他妈的装糊涂。你马上赶到乡政府,看你老婆在干啥。

何贵娃终于想起了一件事,蓦然间脸上蒙了一层苦巴巴的无奈。大家问出了啥事?何贵娃说他老婆也去乡政府,找刘乡长要钱了。

何贵娃借小能人的钱已经超过还款期十多天了。刚满一个月的时候,何贵娃因为没有钱还小能人,主动去给小能人去打招呼,让他不要催,一有钱就还给他。小能人既没有答应也没有说不行,而是问何贵娃对利息没啥异议吧?何贵娃说都写进借条了,按了手印了,怎么能有异议呢?但过了几天,小能人找到何贵娃,说他不赚那利息了,让何贵娃马上还钱。何贵娃说小能人言而无信,说话不算数。小能人说不是他说话不算数,他打听过了,他要的利息是属于高利贷,以后一旦有纠纷上法庭,他放高利贷的行为会受到法律制裁。何贵娃连忙解释他不会有意与小能人闹纠纷,赌咒他说话不算数,出门就让车撞死。小能人突然烦了,一口咬定他说啥都没有用,让他尽快还钱。何贵娃还不了钱,小能人隔天拿着复印的何贵娃写的借条,直接去乡政府找刘乡长和乡党委书记要钱去了,而且他要钱的口气和理由,于公于私都在情理之中,让乡政府的头头既不能断然拒绝,也不敢以势压人,赶小能人去找何贵娃要钱。只好婉言相劝让小能人先回去,待他们与支书何贵娃通了气,会给小能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何贵娃因此被招去乡政府,再次向领导详述了事情的细枝末叶。领导问既然出了事,当时为什么不给他们打招呼?何贵娃解释当时他被人缠得脱不了身。领导又追了一句,那为什么不打发别的村干部来吭一声呢?何贵娃没有说刘乡长曾经对他的警告,而是说他忘了。这话领导听了极不顺耳,有种把领导没当回事的意思。就数落何贵娃想事不周,妄自尊大,好出风头。刘乡长还激动地拿着小能人留下的复印借条,在何贵娃眼前哗哗抖,你写的这叫借条吗?比表彰模范人物的报告材料还要材料。你这么日能,把借人的钱还了,别让人找乡政府的麻烦。最后还说了一句挖苦何贵娃的粗话,真是一头好拉硬屎的瘦驴。

何贵娃低着头任领导训,由领导出气。他想等领导出够了气,说不定会帮他一把。不料领导摆出一副让他面壁思过的架势,不再理睬他。何贵娃心凉了,心凉的何贵娃想,看样子指望不上了,就转身悄悄出了领导的办公室。

其实领导只想挫挫何贵娃好擅自做主的倔劲,通过这件事让他悟道悟道大小为官的玄机,让他知道什么叫圆滑,什么叫难得糊涂,然后帮他解决他一时难以解决的难题。不料何贵娃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了,这让领导对他有了另一种看法:原来是一头让人说叨几句都不肯接受的犟驴。

何贵娃直接来到小能人家,恳求小能人再不要找乡上要钱了,他一定会还清小能人的钱。小能人绝得很,把手一伸说,你现在把钱就还给我,我再不去乡上要钱了。免得你嘴上不说,心里想着我一去乡上要钱,就是有意和你支书过不去。

这事在村里一传开,有天中午李梅来到小能人家,她从怀里掏出五沓百元大票,放在盘腿坐在床上的小能人面前,告诉小能人,她替何贵娃给他还钱来了,让他收好。小能人惊得从床沿上跌了下来,他还在懵懂中,李梅说,你逼着何支书写那样的借条,肯定是有打算的。可在乡上的领导眼里,何支书变成了一个好吹捧自己的人。你明明知道他是个实诚人,你不该那样耍他,逼他……最后李梅说,何支书逞头引种的哈密瓜,试种成功了。你再不要去搅扰他,让他安心在卖瓜这件事上去用心,对咱们种了哈密瓜的人家不是更有利嘛。李梅说完就转身走了。

小能人慌了,他断定李梅送来的钱,是马村长用命换来的。他心里说,我还没那么不仁不义。就算我刁鉆不仁,也不会收李梅替何贵娃还的钱。小能人抓起床上的五沓钱追了出去,在村道上足足折腾了十分钟,李梅仍然不接钱,他一急恳求说,我再不找何支书和乡上要钱了还不行吗?这话他说了好几次,仍然没有把钱塞进李梅手里。

看着离去的李梅,小能人对围观的乡邻说,何支书和李梅这俩人啊,咋把我的本意想歪想混了呢?我本来想让何支书少担些债务,没想到……小能人忽然想起英年早逝的马村长。他看了看蓝盈盈的天,又把目光聚在孤零零远去的李梅身上,说,如果不是那场狗日的大风,哪有今天的这操蛋事。他又去追李梅了。

李梅拿她男人命换来的钱,替何贵娃还账的事,不仅在村里传得人人知道,也传到了乡上的刘乡长和书记耳里,他们听了这件事,心里感到别样的不受活,同时被李梅感动了。决定从乡里拿五万元替何贵娃还账。

小能人一拿到钱,就在村里胡吹冒撂,他说从他决定给何贵娃借钱的那时候起,他就算计好了要钱的招数,乡政府如果再不给他钱,他就拿着何贵娃写的借条去县上要钱。弄好了,他会得一笔为村委、为乡政府分忧解难的奖金呢。

何贵娃没想到乡政府替他给小能人还钱这件事,给了他老婆马兰花一个提示。当天晚上,马兰花就提出让何贵娃也去乡上,要她家的那两万元。

那是晚饭后,何贵娃坐在院里的一把小凳上,乘着凉要给远在哈密的魏老板打电话,询问哈密瓜成熟前需要干哪些活与销路问题。突然听老婆说,让他去乡政府要他家的两万元,他一声没吭,而是瞪了老婆一眼。因为是晚上马兰花没看到对方的表情,以为何贵娃默认了。她又往何贵娃跟前靠了靠,你支书的身分,肯定使你不好意思去要,我想我去要。小能人有本事都能把五万元要回来,我也会把咱家的钱要回来……何贵娃霍地站起呵斥马兰花:你与小能人能比吗?他在我难的没办法的时候帮过我,可你呢?除了多疑小心眼,给我找麻烦,在这件事上你帮过我一星半点儿的忙吗?再说村委的其他人都凑了钱,人家从来没有提说过,旁人都能担待我,理解我,你还是我老婆,咋这么跟我过不去呢?马兰花有的是理由,说那几个人每人才掏了几千元,丢了就丢了,可你把家里仅有的两万元都搭上了,万一打了水漂……

那晚谁也没有说服谁,何贵娃担心马兰花背着他去乡政府要钱,就在暗中监视着她。眼毒的马兰花看出了男人的用心,就用调侃的口气说,你不要整天提心吊胆的,我想通了,为了你将来能提拔到乡政府当干部,我再不给你出难题让你作难了,但过了没多久,马兰花趁何贵娃陪着专程从哈密赶来的魏老板,到瓜田看瓜的机会,去乡政府找刘乡长要钱了。

刘乡长并没有说不给钱的话,而是让马兰花把何支书叫来,他要了解具体情况。马兰花认定是刘乡长找理由不给她钱,就来到乡政府的大门口,对着来来往往过路的人,开始了她要钱的方式——

大家该听说了,我们村的马村长,为大家的事把命都弄丢了。他女人没向村委提任何要求,可她娘家人考虑到,马村长女人往后的日子就难过了……就这样,我男人东凑西借,自己又拿出家里仅有的两万元,把一桩抬着死人,要找乡政府闹事的事给按下了。我男人这么做,是怕给乡政府脸上抹黑呀!可他多尽心,不见得有好报……马兰花的声音听上去有了哭腔,而且挤出几滴让人去同情的眼泪。她接着说,作为一个穷村的村支书,他把谁的脸都顾到了,可就是亏了整天趴在地里,在土中刨食过日子的女人……

有人听出了马兰花的意图,就有意引逗她,让她找乡政府要钱。马兰花扭头看了看身后的乡政府大楼,又挤出一股叫人去怜悯她的眼泪说,这还需要我去找吗?说破天,村干部还是个穷老百姓。都是人民政府的穷老百姓,人民政府就得为穷老百姓着想啊!

马兰花开始重复她说过的话,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围观凑热闹的人越聚越多,看上去已经人山人海了。乡政府大门口的喧闹,惊动了大楼里的人。刘乡长得知后,跑下来让马兰花要么去他办公室说,要么让她立刻回去把何支书叫来,他只晓得因为那件事,何贵娃借过小能人的钱,从来没听他说自己掏了多少钱,也不知道是否还借过其他人的钱。马兰花撒泼了,既不去刘乡长的办公室,也不去叫男人何贵娃,摆出不把那两万元要到手誓不罢休的架势来……

何贵娃赶到乡政府大门口的时候,马兰花已经把自己弄得披头散发了,涕泪横流了,连衣衫都不整齐了,像被谁强暴了一顿。何贵娃想,我咋找了这么个不明事理的活宝。奋力向围观的人群深处挤去。

十五

村里种了哈密瓜的人,都记住了一个值得记住的喜庆日子,那是阳历2008年7月25日,魏老板引来五六个人,同时来了三辆装满纸箱和泡沫网的大货车。他们来了不久,何贵娃就放出话,魏老板决定明天开始收购哈密瓜,五斤以上的瓜每公斤一元五,并指派小能人、刘二两和种了哈密瓜的瓜农,都去拾掇收瓜的场地,为明天卖瓜做好准备。

盼望已久的好事哗地一下迎面扑来,难免让人有些莫名的恐慌与紧张。其实更多是喜悦和按捺不住的亢奋。瓜农们显得空前的自觉与齐心,根本用不着谁来吼喊,都参与到拾掇收瓜点的劳动当中,两个收瓜点搭棚的搭棚,平场地的平场地,时间不长两个收瓜点就拾掇妥当了。然后各自散去了。但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一个个行色匆匆的,心里像藏着不便明说的隐秘心事。

这天傍晚,何贵娃从自家瓜田里挑了两个个头最大,成色最好看的哈密瓜,拿编织袋一装,背着瓜向村子北面的戈壁滩走去。在去戈壁滩马村长坟墓的半路上,碰见了也背了瓜去那里的王霞、副支书、副村长和村文书。他们彼此用目光打了招呼之后,便一声不吭地朝马村长的坟上走去。

还没有走到马村长坟前,他们意外地看见马村长的坟堆周围和坟顶上,一个挨一个摆满了个大成色好看的哈密瓜。西斜的阳光把含着深浓的金红色的光线,厚厚地涂在原本有些发黄而溢着香甜味的哈密瓜上,使变得高大的坟包,像一朵晚霞烧红的祥云,静静地浮在黑色的戈壁滩上。坟堆旁那时候有两个人,一个是小能人,正烧冥币,另一个是刘二两,拿着一瓶酒往坟堆前斟酒。很显然,专门到马村长坟上来的人不只他们几个,看那瓜的数量,似乎种了哈密瓜的人都来过了。

责任编辑 王 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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