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皇帝的刀

2020-09-12 14:04赵焰
清明 2020年5期
关键词:张琼太祖晨光

赵焰

大宋太祖皇帝黄袍加身之后,天下归心,海内降服。一统江山之后的太祖皇帝,做了无数泽被后世的好事,不过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乾德元年八月,太祖皇帝因为一时冲动,错将殿前都虞侯张琼赐死,也引发了张琼儿子张天一为父报仇一事。这个事情,惊天动地,惨烈人寰,前因后果十分复杂,至今提及,仍让人唏嘘哀叹。说起来是这样的——

江山初定之后,太祖皇帝最大的担忧,是唯恐将士重蹈兵变一事,故对带兵的将帅疑心极重。初期,太祖皇帝除了体现仁德之心,用“杯酒释兵权”的方式,解除了好些大将的兵权之外,还时常派手下人去军中刺探动向。史珪和石汉卿这两位殿前武官,都是五品带刀侍卫,就经常奉命去各处巡察,打听动向。这一日到殿前指挥司巡察之时,正巧都虞侯张琼在。张琼的官职比两人要高,看着两个中级侍卫鬼鬼祟祟不明不白地打探,异常生气,一时暴怒,大嚷了起来:

“你们是干吗的?一干花拳绣腿之人,不能冲锋陷阵,跑到这里巫婆一样装神弄鬼……”

张琼的话被门外的史珪和石汉卿听得清清楚楚。二人见张琼如此贬低自己,一时也忍不住,大声抗议道:

“张都虞侯这就不是了,今天我二人来此地了解动态,这是皇上的旨义,上面的安排。你违抗旨意,本来就大逆不道,又说我二人是花拳绣腿的巫婆,这明显是对我二人的羞辱。不如这样,你拿起刀来,我们来比划一下,看看是你的万夫不当之勇厉害,还是我等的花拳绣腿厉害。”

张琼本来就是一个粗人,虽有万夫不当之勇,却主要靠蛮力,一听二人不服,还要比试,咚咚咚步出门外,在空地上站定,回转身来,指着二人大声说道:

“来来来,正好,我们可以比试下。”

话语就像水一样,一旦泼出去,收回来也就难了。旁边一干人奋力相劝,双方也意识到真刀真枪私自比武不妥,于是商议用竹刀竹剑替代,也不在门外,就在门内的院子里比试。比武双方,张琼自是一方,史珪和石汉卿商定,由石汉卿持竹剑应战持竹刀的张琼。就史珪和石汉卿而言,史珪的武艺要更高一筹。不过二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史珪断定以竹制兵器比武,石汉卿即使不能获胜,也吃不了太大的亏,于是让石汉卿出手了。

张琼和石汉卿两人手持竹刀竹剑对峙。申时上刻,日照略带红光,斜斜地将翘檐的影子落在两人脚边。大门关上,指挥司内八名军士,再加上史珪,双方共计九人,屏息凝神观察着。

武将乃战场出身,与惯于单打独斗的大内高手还是不一样,张琼昔日在战场上以一敌百,挥舞的是三尺以上的大刀,有时候嫌刀刃不锋利,战斗的间歇,还用腰间吊着的磨刀石在刀刃上打磨一番,然后再去战斗。战场双方对峙,密集得如人山人海,这时候兵器越沉越好,沉重的大刀往往裹挾着一股劲道,让对方无法避让。张琼于战场之时,经常挥舞着大刀乱砍乱杀,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可是现在具体到一对一的比试,才斗了几招,张琼就明显地落入下风,因为石汉卿脚步更快,常常是一击之后,身影出现在另外一个地方。石汉卿面对张琼,一直在院子里走着八卦步,游蛇一样起起伏伏,围绕着张琼伺机以致命一击。张琼呢,原本是擅长战场恶斗的,拿着个竹刀,轻飘飘的,感到明显不对劲,看起来狮势虎步,咄咄逼人,可是一段时间之后,明显下盘莽撞,脚步踉跄,内行的人早已看出张琼的力不从心了。

不久,张琼似乎看出了破绽,“呀”的一声,乘着气势,将手中的竹刀如青龙偃月一样铺天盖地压下。这一招真是要在战场上,算是一般人根本防御不了的刀法,因为战场之时,身前左右都是人,根本就无法躲避得开。可是这一招“天王盖地虎”,在一对一的较量中,高手只要稍稍地迈开步子,一个“鲤鱼翻滚”就躲过了。张琼连使几招,石汉卿都轻轻地躲过了。旁边的人看着他们,感觉就像是一只凶猛的野牛在跟一只轻盈的灵猫比试一般。

张琼哇哇大叫,着实为屡击不中而气恼,干脆不顾一切地莽打莽击。石汉卿身影一晃,低下身子,执着竹剑朝着张琼的裆部刺过去,不过肩膀上同样挨了一击。两个人分别被击中,就像是同一瞬间发生的事一样。

“好了!”史珪大声地嚷了出来。

双方都住了手。石汉卿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肩膀,虽然是竹刀,不过砍在左肩膀上那一下,已让他手臂无法上举。石汉卿暗地里不禁为张琼的神力惊叹,幸亏是竹刀,要是真刀的话,这一只胳臂恐怕早已飞出一丈多远了。张琼的裆部也被石汉卿刺出了血,血不断向外涌着,张琼一边忍住疼痛,一边寻思石汉卿剑法的快捷与狠毒,如果对方不是竹剑,自己避得快,身上又穿着盔甲的话,自己下体的一对卵子至少得少掉一个。

想着石汉卿等一干大内高手的阴毒,张琼的心里是又恨又怕。

这一场竹刀竹剑的平局,并没有让双方消除梁子,还使得双方之间的恩怨更加重了。双方都不服气,都不肯罢休,可最终还是让左右拉开了。几个拥着张琼的军士,故意大声说大内高手也不过如此,不会带兵打仗,只是吃得好喝得好拿着很高的俸禄,养得白白胖胖,徒有虚名。大内高手让人小瞧了,石汉卿和史珪心里窝着火,也恨恨地离开了殿前司。那一干军士,在后面重重地闭上了朱门。石汉卿和史珪一边走一边回顾着刚才的比武情况,石汉卿说若不是张琼身着盔甲,这场比武肯定是自己赢了。史珪倒是说了半句实话,说张琼真是天生神力,不愧万夫不当,石汉卿能打一个平手,已是很了不起的了。

张琼自然也不服气,晚上约了几个人喝酒,在酒席上张琼的说法是,自己哪里使得惯轻巧无力的竹刀呢,若是在战场上,抡起数十斤重的大刀,石汉卿手中的剑早已飞出十几丈远了吧!

双方的说法似乎都有些道理。总体而言,是两边都不服气于这场比武,都扬言择机再比试。不过因一时半会的忙乱,比武一事暂时撂下了。

乾德元年八月,史珪和石汉卿向太祖密报,说张琼都虞侯私养部属百余人,又禀告张琼作威作福,骄奢淫逸,搞得禁军们十分惧怕。此外,两人还汇报张琼曾污蔑诋毁前任都虞侯、皇弟赵光义。太祖听了这些报告,十分恼怒,下令将张琼叫来对质。

谁知张琼性格刚烈倔强,自以为有功于朝廷,一再说自己当年曾参加“陈桥兵变”,得到过太祖赏赐的宝刀,怎么会谋反?至于那些诬陷罪名,张琼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嚷嚷赵家自得到天下之后,一直重用小人,排斥大丈夫,言辞之间,对太祖颇有不恭。太祖龙颜大怒,下令殿前武官拿下,严刑拷打。早已怀有报复之心的史珪,当即奋起铁挝,向张琼头上猛击,张琼毫无防备,浓烈的血柱喷发出来,溅得到处都是。随后,昏迷不醒的张琼被下令拽出皇宫,转到御史台继续拷问。

经不住严刑拷打,张琼只得招认了自己滥招家丁一事。与此同时,史珪和石汉卿呈上的材料也证据确凿。太祖看了奏章,异常生气,将赐张琼的宝刀收回,命他执宝刀在城西门外的井亭自杀,又命石汉卿监斩。临刑前,皇子赵德昭找到石汉卿,对石汉卿说,虽然张琼意要谋反,犯有死罪,不过念张琼是个粗人,不懂得分寸之理,躬请暂时原谅,让石汉卿念着同为习武之人的情分上,务必给张琼一个好死。

宋时朝廷对于赐宝刀自刎,规矩如下:自刎者跪在地上,刀放在一旁,监斩之人发令后,自刎者拿刀自刎。一旁监斩的人同时刀剑出鞘,当自刎者刀割喉管的一刹那,咽喉里只要见着一丝丝血迹,监斩人可以使用手中的刀或剑,砍去自刎者的头颅,或者刺穿自刎者的要害,帮助自刎者逃离痛苦。这规矩的用意是怕自刎者下不了手,平添痛苦。所谓自刎,只是一个名义。

对于赵德昭的意思,石汉卿表面唯唯诺诺,不过,实际情况似乎并不是他应允的那样。当天,汴京城外的井亭竖起了一面大旗,猎猎迎风的皇龙旗之下,就是赐死张琼的现场,太祖皇帝的宝刀置放于一面金丝楠木的刀架上。行刑的时间到了,张琼身着黑色服装,被大理寺官员传唤,由禁军押至案前跪下。大理寺少卿坐在太师椅上,宣读张琼的罪状。

张琼并没有表现出过激行动,而是平静地来到案前,跪了下来。听完大理寺官员的宣读后,张琼面色苍白,眼中闪烁着毫无畏惧的光芒。他回身看了下身边监斩的石汉卿,也没有说话,只是脸上露出一些不屑的神情。尔后,伸出手来,在边上的刀架上取下太祖皇帝的刀,抽刀出鞘,伸长脖子,刀刃向内架在肩膀之上。

张琼跪地自刎之时,石汉卿立于张琼背后三尺,本可以寻找到抽刀帮助的好时机,以助他求个速死,比如刀接触于喉管的刹那;血溅出的瞬间……也不知道石汉卿在想些什么,他一直笔直地站立在张琼身后,迟迟不动手。在他身前,张琼扬起太祖皇帝的刀,一咬牙朝自己脖子抹去,试图一刀封喉。可是太祖皇帝的刀,只是当年在战场上曾经使用过,虽然刀身很沉,重达十数斤,可是刀刃久未磨砺,早已不太锋利,一刀划下去,只在脖子上划下一个不大的口子,流了少许鲜血出来,人并没有倒下。张琼有些慌张,怔了一怔,又狠下心来,在脖子上划下第二刀。这一回血流出了不少,可是刀口尚浅,人仍没事。张琼急了,又用手上的刀,在脖子上接连划了几下,刀大约是太不锋利了,没有一刀能割断喉管,只是皮肉裂开,血如雨水一样,把张琼淋得浑身透湿——他跪在那里,成了一个湿漉漉的血人。这个时候,包括大理寺官员在内一个个都怔住了,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也不敢随便上前,齐刷刷地看着监斩官石汉卿。一干人自然知道监斩的规矩,都指望石汉卿出手,给张琼一个好死。可是石汉卿此刻依旧像一尊石像一样,冷冷地,毫无表情地看着张琼。

张琼也回过头来看着石汉卿,双目相对。张琼哪里不懂行刑的规则呢,他是看懂了石汉卿的用意,故意不出手。张琼气急败坏,“当”的一声,把太祖皇帝的刀掷在地上,求死不能,求生也不得,无奈何之下,只能跪在那里,号啕大哭。

石汉卿不说话,也没有表情,还是一副冰雪人的样子,目光不看张琼,甚至也不看在场的众人。张琼一边看着石汉卿,一边颤抖地拱着手,嘴里念念有词。血继续从他的脖子上流了出来,大约是喉管已被割破,声音也发不出来。人们都知道,张琼这是在求石汉卿,让他速给自己一个好死。尽管围观的人心如刀绞,可是石汉卿仍不作任何表示,他的剑,仿佛锈蚀在剑鞘里似的。就这样僵持了好长一段时间,张琼大约实在忍受不住了,发疯似的捡起地上的宝刀,大叫一声举过头顶,向着石汉卿以泰山压顶的方式砍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石汉卿出手了,人们尚没有看见石汉卿的剑是如何拔出的,张琼已应声倒下,颈部只剩一层皮,头颅已完全低垂——分明已割断脖子了。鸦雀无声中,人们看见石汉卿已从容地将剑上的血迹拭去,剑重新入鞘。直到这个时候,人们才在心底惊叹:

“好狠!”

这惊叹自然是无声的。在场的包括大理寺官员在内的所有人,都把这两个字死死地闷在了心里。

张琼被杀,石汉卿监斩。按理说太祖皇帝赐予的宝刀,刀锋的钢,都是来自西域的,可以一直保持锋利,怎么可能折腾如此之久的工夫?懂行的人都在私下议论石汉卿的狠毒,觉得太祖皇帝的刀一定是被人做了手脚的。史珪和石汉卿之流,不成人之美,反而公报私仇。这样的议论持续了一段时间,自然也传到张琼妻子的耳中。张琼妻子听着,心中更是万分难过了。

张琼死后,派去调查的官员报告,张家并不富裕,可谓“家无余财”,仆从也不过三人而已。太祖听罢,沉默不语,知道冤屈了张琼,想必給他定的大多数罪状也是子虚乌有。太祖因此责问石汉卿与史珪:“你说张家有家丁百人,现在何处?”石汉卿倒也灵活,恭敬地回答说:“张琼所养的人,都是以一敌百的壮汉啊!”这话虽然强词夺理,却回答得十分巧妙。太祖想想人都死了,自己也有过,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也不好惩戒二人,只是私下里派宦官给张家送去了一些绢帛银两之类,以示慰问。

十年之后,张琼的儿子张天一长大。有一天,听母亲泣不成声地叙述父亲死去的经过,发誓要为父亲报仇。可仇怎么报呢?石汉卿和史珪,都是这世上一流的大内高手,手下还有诸多鹰隼般的爪牙,平时远远地看一眼都难,更不要说比武取胜了。有曾目睹当年张琼被杀事件的人暗暗地给张琼的妻子出主意,说:“当今世上,要说第一高手,可能就是雪窦寺的晨光法师了。出家之前,曾是西蜀的武功第一高手,一手‘寸刀法已臻化境,只是后来犯事,才千里迢迢逃到雪窦寺出家为僧。你不如将孩子张天一送到雪窦寺,一来跟晨光法师学禅,二来也看造化,是不是能跟他学一点功夫。若可以的话,将来也可以为父报仇。若不行,将来在佛法的庇护之下,也可忘却仇恨,终至生命的圆满。”

张琼的妻子听了,觉得有道理,于是跟儿子张天一商量去雪窦寺的事,儿子当即同意,只是对母亲表示担心,说:“母亲,若儿子去了雪窦寺出家,母亲孤家寡人,儿子放心不下。”母亲安慰儿子说:“你若是不在我身边,我也会少想你父亲之事,反而没有负担了。”张天一想想也有道理,就收拾行李告别母亲千里迢迢去了江南雪窦寺。这边张天一刚走出不远,那边母亲就用一根白绫把自己吊在堂前的大梁上自尽了。

张天一知晓母亲自尽,已是在雪窦寺出家的半年后。到了雪窦寺之后,晨光法师并没有接受张天一出家的要求,只是让他跟寺中几个居士一道,终日跟着寺中的僧人诵经习佛。张天一见到晨光的机会都难,更谈不上接触武术和剑道了。很多时候,张天一只有远远地观望晨光法师,见其人高古旷达、文雅淡定,心中很是羡慕。又觉得晨光法师气韵上并不像习武之人,也不知外人透露的消息是真是假。母亲自缢的消息传来之后,张天一泪如泉涌,匍匐在地,向母亲所在的方向拜上几拜,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学成天下无敌的武功,杀死凶手,以报父母的冤魂。

一个静悄悄的黄昏,张天一大着胆子溜进禅房,找到了晨光法师,再次表达自己想学武和习剑的要求。晨光法师打量着张天一,虽然早已知道他的身世,仍不紧不慢地说:

“我们雪窦寺,从不留宿学武之人。这里,也没有一个人是为学武而来,都是亲近佛法的。你要留下来,须跟我学佛才是。”

“学佛能报得了仇吗?”张天一问。

“世上的爱恨情仇,都是虚妄,等你学佛彻悟了,就明白了。”

“那……那我就留在这里吧……反正,我好像也没地方可去了。”

张天一天资的确聪颖,虽然半心学佛,却进步很快。一个月后,张天一按照晨光法师的要求,在雪窦寺后山一处水声喧哗的瀑布边每日大声诵念《法华经》等。晨光法师的要求,是让张天一在吟诵时,不仅要大声,而且要专心肃穆,心沉丹田,以意念来发出声响。这一处飞瀑高数十丈,倾泻而下,水声喧哗,仿佛龙嘶虎鸣。在这样的地方诵经,难度很大,极容易受到干扰,丧失信心,心慌意乱。张天一全不顾这些,每天用经文跟水声较量,声音不落下风的同时,气息也养育得相当饱满。有在场者形容,可以聽不到水声,却能听到他的诵经声,一字一句,异常清晰。有人感到诧异,以为是旁门左道,哗众取宠,但也有人知道其中的奥妙,解释说,这其实都是暗地里的比拼,经声脱于水声,其实经过了内在的搏击,人声胜过水声,诵经自然脱颖而出,喧哗沉入水底,瀑布归于无声。天地寂寥,四野静谧,人声独秀,应是对张天一修行最好的褒扬吧!

张天一于飞瀑处诵经,其实是在练佛家“狮子吼功”的独门路径。当年释迦牟尼佛诞生后,曾经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作狮子吼,云:“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天上地下的鬼神,哪怕隔得十万八千里,都听得清清楚楚,继而为之折服。众多信佛之人,以为如来此举,是以演说之理,降伏一切外道异说,殊不知这其中有很深的功夫,用压服天地的力量,来压服那些天上地下的鬼神。狮子吼,其实是一种武功,以修炼人的宏大气息,让人增添无穷内力。《五灯会元》卷九谓:“寂子说禅如狮子吼,惊散狐狼野干之属。”就是说的这个意思。

晨光法师让张天一在飞瀑处诵经,还有一点,是让张天一有意无意之中吸纳天地之精华,以增强自己的功力。雪窦寺后山瀑布边一年时间的诵经,让张天一的内力扶摇直上。

有一次讲经,说到六祖慧能在双峰山东禅寺墙壁上题写的偈语,晨光法师笑着问座下众弟子:“其时,慧能还不是无心之人,既然‘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干吗要匆匆带着弘忍赠予的衣钵南下呢?”

众弟子面面相觑,一个个不敢回答,张天一仔仔细细地思考了一番后,觉得很圆满了,于是站起来朗朗说了感受。

晨光法师频频颔首,认为张天一说得有理,心想张天一小小年纪,有如此慧根,实在是比当年自己强过很多。只是深仇大恨挂碍于胸中,难得进一步觉悟,更为他可惜了。

某日,晨光法师特地将张天一招到自己身边,轻身对他说:“谅你也听说一些我的身世,不过世人所传,大都捕风捉影,难得完全。我就仔细地说于你听吧——我当年在后蜀之时,跟你等一样,也是风流轻狂之人,无论才学也好,武功也好,天下没有几个人放在眼中的,更何况我还有一个美若天仙的未婚妻,名叫费慧,就更增加了我的虚荣,以为无论哪方面,自己都可以俯瞰天下。对于情爱,原先我一直单纯无比,没有想太多,以为两人情浓意浓,便可以持续长远,至于是否能白头偕老,倒没有考虑太多。可没有想到的是,当我有一次受孟昶的指派,远征边境之时,费慧却被安排入了宫中,封为花蕊夫人……”

张天一听了大吃一惊,对于晨光法师,一直只觉他武功了得,也是西蜀之人,根本没有想到,晨光法师还有这样一段尘世的宿缘。

晨光法师继续说:“等我回来之后,听到这个消息,顿觉五雷轰顶。我气急败坏,恨不能立即找到孟昶,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想找到费慧,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那一天晚上,我潜入了皇宫,在后宫里寻觅了好长时间,见到费慧和孟昶居于榻上寻欢作乐。我气急败坏,拔出剑来,他们吓得魂不附体,连声尖叫。我哪里下得了手呢,只是让费慧在我和孟昶之间进行选择,或者跟我走,或者留在宫中。可是让我没有想到的,费慧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孟昶。我想立即杀了他们。费慧似乎心意已决,引颈待我下手,一点也不悔过,我实在不忍心杀她。想杀了孟昶,可又觉得没有意义,最后只好长叹一声,掷下剑走了。我发誓再也不想见这个女人,也不想再入这个红尘世界。于是我选择了出家,辗转大半个山河,最后来到了这吴越之地的雪窦寺。”

张天一咬着牙说:“如此负心女子,留她何用,为什么不杀了她?”

晨光法师苦笑着摇摇头,说:“少年在青城山习武之时,师傅就再三告诫我们,练武之人,必定杀人,可是杀人,也得讲一个‘道字,这一个‘道,就是杀人的仁义礼智信……”

张天一不解地问:“青城山不是道家的场所吗?怎么也有仁义礼智信来了?”

晨光法师微微一笑,说:“大道相通,这一点,以后你就明白了。”他呷了口茶,接着说,“礼之要义,就是要有敬畏之心,应该对生命敬重,杀人,不能随随便便就杀,要怀着对于生命的崇敬,怀着信义的教条去杀。仁,就是要有恻隐之心,要有善念,杀人的目的,不是惩恶,而是扬善。义,是你接受了别人的钱财杀人,受人所托,一定要帮别人把事做好,不要给死者一丝痛苦。至于智,就是杀人时间的选择,春夏之时,万物生长,是不能杀人的,只能选择秋冬之季杀人,并且午时为好,亥时最佳。至于信,任何人做事,都得讲信义,只有为正义而杀人,才是必须的选择。”

“师父你做得如此之好,有什么用呢?心里一直那么苦,也没报上仇。”

“谁说我心里受着苦呢?相反,我倒要感谢他们,使我走上了一条通天之途。”晨光法师说,“儒释道三教,我都已经历,以我的看法,相比儒家和道家,佛家更加深邃。学佛真的可以让人明白很多东西,会让你意识到诸多世界的本质。人于红尘之中,行为都受爱恨情仇裹挟,离真谛很远,一点也不快乐。”

张天一若有所思。过了一会,他还是有些憋不住,吞吞吐吐地说道:

“师父,你说得都对。诸多道理,我也都懂得。可是我还是放不下,杀父之仇,焉能不报?何况我父亲死得那样惨烈。我怎么才能杀得了那个石汉卿呢?他的武功那样高强,普天之下,恐怕找不到有几个人能胜出他吧?”

晨光法师说:“以你的功力而言,这么短的时间里,想要战胜你的对手,是很困难的。”

“那……我就报不了仇了?”张天一的提问中,有哭泣的成分。

晨光法师问:“我想知道,这一个对手的剑法到底快到什么样的程度?”

张天一给晨光描述:对手的拔剑速度,如今世上,应在前三了吧,可以在根本看不到拔剑的动作下,精确地斩断周围数米地方的任何东西。张天一还告诉晨光法师,以母亲的形容,石汉卿出剑之时,伴有一种类似喉管被割断的尖锐的呼啸声。母亲一直不知道这令人恐怖的声音从何而来,张天一想了很多次,也没有明白过来。

“那是因为剑上面,有一条长长的沟槽。”晨光法师笑吟吟地说,“如果拔剑速度极快,剑出鞘之时,沟槽里空气急剧划过,便会发出尖锐的呼啸声。由此可见,他的剑真是相当之快了。”

晨光法师对张天一说:“什么时候你出剑的时候,也有这样的尖锐的呼啸声,那么,你的剑可以说是练成了。”

张天一若有所思,又沉浸于对于武学的领悟之中去了。之后,每当张天一提出有关自己剑法的疑问时,晨光法师总是这样回答:

“一切都是水到渠成,水来了,河渠自然就有了。你现在不要想那么多,就照我教你的去练就是。”

于是张天一皈依三宝,只是没有受戒剃度。雪窦寺住持每次提议要给张天一剃度,晨光法师只是微微一笑,说还不是时候,再等等吧。其他的人也不好说什么,毕竟,雪窦寺中晨光法师德高望重,一言九鼎,雪窦寺所有的功德,都是来自晨光法师的。

张天一还是想着报仇之事,寺院里的僧人经常看见他于黄昏之时,隐身于寺院东南那一片松林之中,有时候练武,有时候打坐,也不知在练些什么。晨光法师也懒得管他,只是提醒他不要忘了功课,经常督促他跟着一干僧人,诵读《药师经》以及《南无阿弥陀佛经》。

一年之后,張天一拔剑出鞘时,也有一种类似喉管被割断的啸声了。张天一大喜着示范给晨光法师听,晨光法师听了,什么也没说就抬脚走了。有一天,当张天一拔剑时,突然传来一种类似草原上练鹰的唿哨之声。张天一且喜且疑,插剑入鞘,再次拔剑出鞘,那一种声音更加真切了。张天一又一次拔剑,又一次倾听。当他确切地听到天宇中一派清晰的呼啸声时,张天一知道天下没有人比自己拔剑更快了。

张天一练成了绝技,报仇的愿望更急切了,于是急切地找到晨光法师,欣喜地告诉他自己的精进。他演示给法师看,能在麻雀毫无反应之时,飞剑切断它的翅膀。这一个拔剑的动作,连鸟都不能察觉的话,就很快了。世间的高手,反应若是超过麻雀的,怕没有几人吧。晨光法师不动声色地说:“以你现在的功力,至多只是跟石汉卿打一个平手。你还不足以战胜他……”这时,恰巧有一只蝇虫飞过,晨光法师伸出两指,轻轻地夹住了它,“这样吧,什么时候你可以拔出剑来,劈断眼前的飞虫时,你再来告诉我。”然后,松开两指,让蝇虫飞走了。

张天一看着法师的举动,目瞪口呆。

晨光法师又说:“对于拔剑术,我也是不能教你。世间的万事万物,都要向自己的内部去寻找,内部有光亮了,外部才会变得清晰。你不是觉得自己的手法不够快吗?你不要去想自己的手法,只需关注自己内心的反应就是。”

“哦?”

“靠自己的本能反应,一定是最快的,也是最准的。”

张天一恍然大悟,感觉剑法的心得又上了一个层次。高明的上师就是这样,在漫不经心中让人豁然开朗。

两年后的一天,当张天一挥舞着宝剑,迅疾地将飞舞的蝇虫一劈为二时,他变得欣喜若狂。随后,他又接二连三试了几次,每一次都获得了成功。张天一掷剑长啸,眼泪流了一脸。当他努力压抑着狂喜,平静地将自己的本领演示给晨光看过后,晨光仍是慢悠悠地说:

“好像还不够……你面对的,毕竟是一个绝顶高手。什么时候你成为一个无心之人时,你就能战胜石汉卿了。”

成为一个“无心之人”?——张天一变得更加迷茫了。

时间仍是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某日,晨光法师坐于寺中,给众僧人和居士讲解佛法。这一次,晨光法师讲的,是相对通俗易懂的《金刚经》。有俗家弟子在座下问,什么是古佛心?晨光眼皮都不抬一下,说道,三个婆子排班拜。把众人说得云里雾里。又有弟子在下面问,什么是“佛”?晨光答,一个野雀儿,从东飞到西。弟子们更糊涂了。张天一心里梗堵,看到寺院边灿若霞光的乌桕树,在一旁吞吞吐吐地问,桕树子也有佛心吗?

晨光微笑地回答:“有。”

又问:“什么时候成佛?”

答:“虚空落地时。”

又问:“虚空什么时候落地?”

答:“叶子飘红时。”

张天一刹那间恍然大悟,通体释怀,脸上也有微笑了。

第二天清晨,张天一背着包袱不告而辞。走到山门之时,看见一人在那静坐,分明是晨光法师。张天一尴尬极了,只得硬着头皮走向前,向晨光法师告别。晨光法师也不计较,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徐徐地说:“世事都有一个因果,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情也好,恨也好,怨也好,若心中实在装不下,你就下山,了结因果吧!待一了百了之后,想上山時,再来吧。”

张天一微笑着点点头,随后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进了汴京城后,张天一打听到,自己在雪窦寺苦练武功之时,开宝二年五月,石汉卿跟随太祖皇帝讨北汉时,被流矢射中丧生,尸体也安葬在北方了。两个仇人,只剩下一个史珪。史珪此时已是八十万禁军的总教头,武艺高强,堪称当今第一高手。

听到这样的消息,张天一如五雷轰顶,差点晕死过去。很长时间后,张天一才缓过神来,决定选择史珪复仇。

这一日,大宋禁军总教头府有人急匆匆地来报:“史将军,门外有一个剃发小沙弥,自我介绍是当年都虞侯张琼的儿子张天一,苦学武艺十年,特意想跟大人比试。”

史珪听过之后,神色略显严峻。想了想,宣张天一进来,随后站起来迎接,吩咐茶水伺候。待张天一表达自己比武报仇的愿望之后,史珪微笑着说:

“当年是石汉卿大人与令尊有仇,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张天一倔强地说:“石汉卿已死,且无子嗣。当年你在朝廷上,用铁挝击打我父,灭绝人寰,残忍无比。我一直想着拿你的头来祭我的刀!”

史珪微微一笑,说:“当年宫殿之上所作所为,着实是公事,我等当差之人,一切都是奉命,想必你应能理解。我跟石汉卿大人情同手足,出生入死,交往深厚。你既然报仇心切,也可以找我,他的恩仇即是我的恩仇。我可以满足你的心愿,陪你走上几招。”

一旁有人提醒,朝廷已有规定,比武只能用竹刀竹剑,若是真刀真剑,一定得要立下“生死状”才是。

史珪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张天一,张天一毫不考虑,坚定地点了点头。史珪让手下奉上纸笔,当即和张天一在生死状上签下了名。史珪左右之人看着稚嫩的张天一,一个个都在想:“这个眉清目秀的后生真是太莽撞了,为什么要来送死呢?”不少人都见过史珪刀法的神出鬼没,心想这个无知无畏的后生要遭殃了。

比武正式开始。厅堂正对着的院子即是比武的场地。史珪轻松地走下院子,张天一同样来到院子中站定。围观之人,三三两两地站在大堂的石阶之上,目睹两人亮剑。其时史珪已过不惑之年,众人虽见过史珪的武艺,却从未亲眼目睹闻名的“史家拔刀术”。这拔刀术据说异常快捷,人来不及看到出刀,刀已削过人的咽喉了。

双方只是对峙,良久,也没有看见有人拔刀。两人相互凝视,在院子里缓慢地转着圈,刀一直在鞘中,鞘一直挂在腰带上。令人奇怪的是那个青年一直双目微合,口中念念有词。史珪呢,左手握住刀鞘,右手握住刀柄,一直没有急于拔刀。众人只是觉得史珪的表情要比后生更紧张。高手相对,都能感受到对方的过人气息吧,所以才有如此凛然之势。众人心里想的是,史将军这样的天下高手,无论如何不至于败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手上吧?不过眼前的凝重还是让人隐隐地觉得会有一些预料之外的事发生。

史珪突然开口说话:“年轻人,你再想想,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什么?”

“胜负就在刀鞘中,你看不出来吗?等我拔出刀来,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你尽管拔刀吧——”

“好吧——”史珪以众人无法看清的方式,拔出了刀。人们突然见到高空中有一只大雁飞过,划过一个优美的弧线,落在众人脚下的台阶上。待落了下来,人们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大雁,而是一只被斩断的手臂,上面还渗着殷红的血。待众人一齐将目光从流血的手臂上拉回时,只见眼前的史珪身子已摇摇晃晃,一丝血线从喉管上渗出抛物线,固执地射向半空。史珪摇摇晃晃地用刀指着少年,口中喃喃说道:

“你怎么……可以……这样?”

后生的左手空荡荡地滴着血,衣袖已残。从天空中落至院落石阶上的手臂分明是少年的,也不知什么时候被史珪砍断。后生的刀,仍挂在腰上的刀鞘中,没有拔出的痕迹。好半天,众人才回过神来,估计情景是这样的——史珪拔刀出鞘后,砍向少年,少年用自己的左手,生生地挡住了史珪的刀;右手的刀,则像飞鸟的翅膀一般从史珪的喉管掠过,又重回刀鞘。

史家刀术迅疾无比,没想到,后生的刀更快。更让人惊异的,后生用了最不讲理的方法——竟然用自己的肉躯来阻挡一击必中的史家刀术。这种刀法,是最简单的,也是最快准狠的。

众人还没想明白之时,史珪已轰然倒地。         少年随后打开放在边上的包袱,用干净布料将左手扎好,又将落在地上的半只残手包得整齐,放进包裹背上。做这一切时,少年神色自若,目中无人,把众人看得呆了。众人还在恍惚之中,少年苍白着脸,向台阶上的众人鞠了一躬,后转身离去,不知所终。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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