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互映:《张子房诗》与《为宋公修张良庙教》之比较

2020-09-14 12:24刘雨琪
青年文学家 2020年26期
关键词:文选

摘  要:在《昭明文选》中有不少写于同一时期的同题作品,谢瞻的《张子房诗》和傅亮的《为宋公修张良庙教》就是其中之一。它们都作于晋义熙十三年随宋公刘裕北伐大军经过留城之时,在内容上都以拜谒张良庙这一事件为背景。但是两个文本之间又存在着行文风格与作者情感立场的差异,在不同和相同之处下呈现出如同镜像般的互文性。将这两篇作品放到一起对比能从文本中窥探出刘裕形象宏志伟略、爱慕贤才的一面,并探究出晋末宋初的文学处于当时文化环境下在文体和用词上所呈现的文情兼美之风格。

关键词:谢瞻;傅亮;刘宋文学;《文选》

作者简介:刘雨琪(1998-),女,汉族,陕西宝鸡人,华侨大学本科,研究方向:魏晋南北朝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26-0-03

据《宋书》卷二记载:“十三年正月,公以舟师进讨,留彭城公义隆镇彭城。军次留城,经张良庙。”[1]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跟随刘裕的文武百官来到了留城,拜谒了矗立在当地的张良庙,并遵令赋诗作文。众多臣僚中,就有谢瞻和傅亮。史书上并未明确记载过两人间的交游,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作为刘裕的属臣而应有所照面。然而谢瞻和傅亮两人在晋宋交替之际所持有的政治立场却是不同的,所以即便是在同一情境下的同题诗文,也自有细微的思想情感差异。但同时也得益于这两个文学作品,后人才能以此为例文史结合,观得他人笔下的刘裕形象。那么,在《张子房诗》和《为宋公修张良庙教》中所涉及的刘裕形象是什么样的?两个文本之间又有哪些地方可以互为镜像呢?

一、谢瞻和傅亮笔下所隐喻的刘裕形象之趋同性

刘宋一代的文学上承汉魏古风,兼收两晋玄风,下启永明音律,实为大盛。这幕后的推手首当其冲便是王朝的开拓者宋武帝刘裕。在东晋义熙十三年,彼时的宋公刘裕还没有称帝,但已经是朝野内外大权在握的一代枭雄。虽然他少时家贫无法接受良好的文学教育,又以行伍起家,但这并没消磨他天生对诗文歌赋的喜好和对文人的亲慕。《南史》中便如此记载:“帝少事戎旅,不经涉学,及为宰相,颇慕风流。”[2]南宋的叶适更是对刘裕在推崇文学方面所做出的贡献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曹操既得重位,父子自作风流,领接一世;刘裕已有权任,父子慕当时风流,与兵力参用。成魏晋之俗者,操也;不坠晋之遗风者,裕也。”[3]

由此我们也不难理解为何在义熙十三年第二次北伐途经留城的过程中刘裕会按照自己的习惯命令前来犒军的文臣赋诗作文了:一方面这是刘裕亲近文人的表现,另一方面也展露出刘裕对自己所取得的功绩的自满以及期望被文人赞颂的心理。而在这些诗作中,谢瞻的《张子房诗》无疑是翘首佳作。

钟嵘在《诗品》中曾言:“(谢混、谢瞻等)其源出于张华。才力苦弱,故务其清浅。殊得风流媚趣。课其实录,则豫章(谢瞻)、仆射(谢混),宜分庭抗礼。”[4]从中可以看出,谢瞻的诗风清浅媚趣,虽才力不盛,亦有可取之佳作,比如《答康乐秋霁诗》等。这一特点,不独那些日常与族中叔父兄弟唱和赠答之作具有,而且也存在于像《张子房诗》这种带有政治意味的应诏之作中。

在《张子房诗》中,谢瞻开篇即以“王风哀以思,周道荡无章”这一宏大的历史视角布局,接着用典故明写张良“伊人感代工,聿来扶兴王”的丰功伟绩,实则也是对眼前的宋公刘裕的一种暗喻赞美。而后一句“神武睦三正,裁成被八荒”不仅由暗喻转为明显赞美,而且也引出了下文自己对“銮旌历颓寝,饰像荐嘉尝”之圣主风姿的臣服与自惭形秽。而从用词造句的角度看,“灵鉴”“伊人”“婉婉”“辉辉”“肇允”“惠心”“清埃”“粲粲”“竦踊”等词语出现在字里行间,清雅浅丽又有适应文本特定内容的雍和圣美。加之诗句之间有意识地进行了对仗,比如“王风哀以思,周道荡无章”“力政吞九鼎,苛慝暴三殇”“鸿门销薄蚀,垓下陨欃枪”等,不仅使所引用的典故较自然地化入诗情之中,而且也更突显了谢瞻典雅清媚的诗风,但比之前诗作多了一份深沉内敛之感。这也就不难理解《文选》注引里王俭《七志》所说的“高祖游张良庙,并命僚佐赋诗,瞻之所造,冠于一时”了。[5]

通篇下来,全诗以清丽雍雅的笔调塑造出了一个既能与张良一样于乱世中力挽狂澜、辅佐帝君建立不世之功业又有张良所没有的“明两烛河阴,庆霄薄汾阳”之雄主魄力的刘裕形象,还体现出了刘裕爱慕贤才、“逝者如可作,揆子慕周行”的一面,其麾下“济济属车士,粲粲翰墨场”,当真是人才济济,主明臣贤。

然而回到当时的历史语境下看,此诗固然情理兼容、自然不俗,却也难掩谢瞻当时无奈惶恐的心理和不得已的谄媚之态,“瞽夫违盛观,竦踊企一方。四达虽平直,蹇步愧无良。餐和忘微远,延首咏太康。”三联便道尽了一切。一个少年时即被认为“刚躁负气”的世家官宦为何突然在诗中流露出了小心谨慎的姿态?参阅史晓婷的《谢混、谢瞻、谢惠连年谱》,我们可以发现,义熙八年族叔谢混被刘裕杀害是促使谢瞻性格变化的巨大诱因。从那时开始谢瞻性格大变,愈加明哲保身。他虽没有密切依附刘裕,却也不得不在时势下逢迎强权。这一点不仅体现在此诗中,在义熙十四年谢瞻与谢灵运同题所作的《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诗》里也有痕迹。故方回《文选颜鲍谢诗评》卷一有此说法:“虚谷曰:‘宋国建,无晋君矣,故二谢诗皆有圣心之语。”[6]但笔者不认为这首诗就是纯粹的献媚之作,相反在“逝者如可作,揆子慕周行”一句中隐藏了诗人祈愿收复失地国家安定的夙愿,他在政治倾轧中对刘裕有着复杂的情感,却也愿意客观地承认刘裕平定桓玄叛乱、北伐后秦欲夺回长安的豪壮功绩。因此,与其说《张子房诗》是一首諂媚诗,不若说它是谢瞻无奈下的权宜之作。

除了谢瞻,晋安帝义熙十三年跟随刘裕经留城谒张良庙的扈从文官里还有在刘裕军中掌记室的傅亮。在这之前,傅亮已为刘裕代笔了多篇公牍文书,比如义熙十二年所作的《为宋公至洛阳谒五陵表》《封刘裕为宋公诏》等,其文采深得刘裕赏识。而在此次大军驻留城的过程中,诗作只是怡情,真正正式的具有政治用途的公文还是得靠傅亮来写,于是便产生了这篇《为宋公修张良庙教》。

蔡邕《独断》曰:“诸侯言曰教。”因为“教”的文体特殊性,使得它在结构上以短小精悍为宜,在内容和情感色彩上带有明显的主观倾向和目的性。

这篇教是傅亮站在刘裕的角度,揣摩刘裕的情感心理而代写的,因此不同于谢瞻诗中以仰望畏惧的视角去描写刘裕的形象,傅亮在文中始终站在主公的立场,将“刘裕”的自我平视与臣子仰视相融合,既写出了刘裕的胸怀天下,也表明了自己的心悦诚服。开篇“夫盛德不泯,义存祀典,微管之叹,抚事弥深”表达了隐形叙述者刘裕对世道倾颓的惋惜;“张子房道亚黄中,照邻殆庶。风云玄感,蔚为帝师”是其对先贤风采的追慕。“涂次旧沛,伫驾留城”以下,是傅亮揣摩刘裕的情感心理而对重修张良庙这一事件的总结。在行文之中,“灵庙荒顿,遗像陈昧。抚事怀人,永叹实深”体现出了刘裕怀古追思的一面;“过大梁者,或伫想於夷门;游九京者,亦流连於随会”则刻画出了一个求贤若渴的刘裕形象;“可改构栋宇,脩饰丹青。蘋蘩行潦,以时致荐”又让人看到作为主公的刘裕具有极强的决策能力和主见。虽然这篇教是傅亮替刘裕代写的,但从中所体现出的那个思慕贤才胸怀天下的刘裕形象不仅有指挥千军万马的雄主魄力,而且还有一腔怀古尊道的柔情。“抒怀古之情,存不刊之烈”便是对教中这一刘裕形象恰切的注解,这一句既是傅亮笔下的刘裕真心语,更是傅亮自己对主公由衷的崇敬语。

回到文本创作上看,傅亮虽以公文见长,却也存诗几首。《诗品》言其诗“亦复平美。”[7]这“平美”二字其实也可以用在概括他的文章风格上。以这篇教为例,叙事结构条分缕析,语言上长短句交叠,间或用对偶骈文,如“过大梁者,或伫想于夷门;游九京者,亦流连于随会”,使得文章声律优美,骈散错落有致。通篇读下来,虽无字词上的独特与新意,但胜在整体自然圆融,平和周正,可谓公文佳作。而这种让人觉得舒服自然、文质兼美的韵味,不仅得益于傅亮高超的文字功底,还在于写作时自信得意平和的心境,使其笔下无一丝慌乱。翻看傅亮过往的仕途经历,可以看出他以文采见宠于刘裕,又没有如陈郡谢氏那般看中门阀利益、顾虑重重,是以他在某种程度上可谓投机准确,跟着刘裕东征西战掌管机要,在这一过程中又被主公豪迈不羁、强硬征伐的霸气和功绩所感染,自然就带有一种得意之气,因而行文之下才能风范大成,圆融平正,不见忸怩惶恐之态。可以说,傅亮的《为宋公修张良庙教》是一篇得意的代写之作。

以上通过对两个文本的分别分析,可以看出在谢瞻和傅亮的笔下通过赞美张良所隐喻的刘裕形象在整体上趋同,是一个追慕贤才、胸怀天下,建立了丰功伟绩的明主英雄,区别在于傅亮笔下所暗藏的刘裕形象更有温度和个性,呈现出谢诗符号性刻画所不能及的豪气与柔情。同时也可体会到这两篇作品整体的写作心理和性质有所差异。

二、从“互文性”角度探究两个文本间的不同与镜像关系

“互文性”是一种源于西方解构主义的文论,是指“任何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转化。”[8]即每个文本都是另一个文本的镜子,它们之间相互参照。这种镜像的参照不仅作用在文本内部的结构和内容语言上,而且也作用于外部的文化背景和历史语境上。基于此,笔者发现谢瞻的《张子房诗》和傅亮的《为宋公修张良庙教》这两个同时期又同主题的两个文本间存在着“互文性”。具体表现为:(一)二者的内容分层基本相似,都存在着用张良隐喻刘裕的表述(二)词语和典故的运用间有重叠(三)二者的写作背景一样,但在情感表达和作品风格上却有差异(四)两个文本都受到晋宋之交文学演变的文化影响。

我们以具体文本为例,在相互对照间解释以上几点。

1.王风哀以思,周道荡无章。卜洛易隆替,兴乱罔不亡。力政吞九鼎,苛慝暴三殇。息肩缠民思,灵鉴集朱光。(《张子房诗》)/夫盛德不泯,义存祀典;微管之叹,抚事弥深。(《为宋公修张良庙教》)

两个文本的开头都以宏观描述历史兴亡更替为起笔,营造出了一种壮阔沧幽的氛围。而在具体表述中,《张子房诗》是“抑”,用周道不在、礼崩乐坏和秦政苛刻来突显汉代之前的世道倾圮。《为宋公修张良庙教》则是“扬”,即使经历大乱,但还有盛德和贤才的存在。

2.伊人感代工,聿来扶兴王。婉婉幕中画,辉辉天业昌。鸿门销薄蚀,垓下陨欃枪。爵仇建萧宰,定都护储皇。肇允契幽叟,翻飞指帝乡。惠心奋千祀,清埃播无疆。(《张子房诗》)/张子房道亚黄中,照邻殆庶,风云玄感,蔚为帝师,夷项定汉,大拯横流,固已参轨伊望,冠德如仁。若乃交神圯上,道契商洛,显默之际,窅然难究,渊流浩瀁,莫测其端矣。(《为宋公修张良庙教》)

接下来,在第二层内容:追述张良事迹和功勋并表达倾慕之情时,两个文本都用到了张良受教黄石公、用帝师之才辅佐刘邦打败项羽建立汉朝、契商洛护储君的典故,在铺陈排比间使张良的形象具体化。并且在这一层次的末尾,两个文本对张良思想的认识也有相似之处,“惠心奋千祀,清埃播无疆”与“若乃交神圯上,道契商洛,显默之际,窅然难究”并蒂开花,但论挖掘的深度而言,还是傅亮笔下一句“莫测其端矣”更高妙。

3.神武睦三正,裁成被八荒。明两烛河阴,庆霄薄汾阳。銮旌历颓寝,饰像荐嘉尝。圣心岂徒甄,惟德在无忘。逝者如可作,揆子慕周行。济注属车士,粲粲翰墨场。(《张子房诗》)/涂次旧沛,伫驾留城,灵庙荒顿,遗像陈昧,抚事怀人,永叹寔深。过大梁者,或伫想于夷门;游九京者,亦流连于随会。拟之若人,亦足以云。(《为宋公修张良庙教》)

在第三层内容中,两个文本都把叙事视角由聚焦过去拉回到现在,回归现实语境去歌颂刘裕的丰伟军功和任人唯贤的明主姿态,与之前用张良事迹對刘裕进行的暗喻形成明暗交叠。区别在于,单就语言表达上而言,谢瞻诗中带有刻意逢迎之意,稍有干涩之感,而傅亮行文却自然流淌,圆融平美,没有矫饰。再则在情感抒发上,谢瞻对刘裕的“情”只停留在表面的泛泛歌颂上,而傅亮的“情”却做到了想主公之所想,感主公之所感,深入内里地去与刘裕进行精神层面的共鸣。这不单是公文代写者的角度需求,而且在外部的生活环境中傅亮显然是比谢瞻更了解刘裕的,也因此愈见君臣情谊之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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