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辞》“觉今是而昨非”探微

2020-09-15 16:29付海平
中学语文·大语文论坛 2020年8期
关键词:大化归途归因

付海平

陶渊明在义熙元年仓促而又慷慨地辞去了“等而下之”的彭泽令,进而结束他的政治生涯,并写下了著名的《归去来兮辞》,这是陶渊明人生轨迹和思想轨迹发生转变的一个重要节点。

本文试图从《归去来兮辞》的逻辑结构入手,通过对“觉今是而昨非”的阐释,进而明确陶渊明选择躬耕的心路历程,及躬耕所带给他的生命境界的具体变化,认识陶渊明在躬耕的生活中,渐次体悟了“委运任化”的生命哲学,追求诉诸当下生命体验的“任真自然”的生活状态。

一、《归去来兮辞》的逻辑结构

《归去来兮辞》所写是作者的回忆还是想象,历来富有争议。然细推文本,我们应该可以看出文中所写之事应既有未归田园的心里之事,也有已归田园的亲历之事,还有归田之后的想象之事,更有“由非入是”“乘化归尽”的生命之悟!

整篇《归去来兮辞》的主旨可以概括为一个“归”字,五个段落可以依次概括为“归因,归途,归家,归田,归心。”

序文写归因。归因有三,一是“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二是“于时风波未尽”。三是“质性自然,非娇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但归因之一是不成立的。因为整篇文章对于奔丧之事只字未提,并且文章中随处都充溢着一种“载欣载奔”的欢愉之情。归因之二则说得隐晦。此处的“风波未平”其实也是陶渊明的难言之隐。因为当他怀着“抱负”做了刘裕的参军后,他才发现刘裕亦是乱臣贼子,他那“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理想最终也只能是遗憾了。也正因这样跌宕起伏的仕宦经历,才让陶渊明进一步看到了自己的本心与本性。在此之前的生命里,他是“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经过了多年的仕宦浮沉,终于从反复的痛苦思索中,大彻大悟,明白了在“大伪斯兴”的时代,只有回归田园,才是心不为形役的唯一出路。

首写归途。在对自己跌宕起伏的仕宦生涯做出了真正审视和反思之后,不惑之年的陶渊明终于认识到“质性自然,非娇厉所得。”“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于是,他愉快地驾着那轻盈的小船,任微风吹动自己的衣襟,连夜启程,归心似箭。因为“来路”坎坷,所以陶渊明对“前路”倍加珍惜。“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这是陶渊明“诗化的彻悟”。

接着写归家。“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八个四字短句,那样急促,那样清脆,把陶渊明归家之后的愉悦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关键是“松菊犹存”,看来确实是“实迷途其未远”,那就让自己回到生于斯、长于斯、最后还要死于斯的田园吧。因为他回到了自己日夜梦想的田园,也重归了自己“质性自然”的天性,这是诗人生命外在状态与内在心理的融合贯通,只有如此,才能真正实现他“纵浪大化中”的人生理想。就这样,陶渊明奔向田园,走出了一条让自己生命熠熠生辉的“躬耕之路”。

次写归田。陶渊明用“请息交以绝游”这样坚决的话语,开启了自己的躬耕之路!“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这些纵然繁重但却依旧充满诗意的躬耕,给陶渊明的生命带来的是本质性的变化。归田之后的生活,让陶渊明走向了更加深邃、澄明的生命之路,由此他开始了新的生活方式,也滋生了一种新的感情、新的观念、新的意识,以至于形成了一种新的思想,也就是农家思想,并且对自己原有的儒道思想予以校验和取舍。至此,陶渊明完成了对随后二十二年田园躬耕生活的规划,加之他不折不扣的践行,他的生命境界终于奔向了他理想的“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澄明之境”。

最后写归心。承认生命的有限性是陶渊明生命哲学的起点,这从“寓形宇内复几时?”的叩问,便可得知。随后,陶渊明通过“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两个否定,明白无误地阐释了自己对原有的儒道思想的彻底放弃。年轻时的“猛志固常在,骞翮思远翥。”“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理想的坍塌,也终于让他有了“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的感悟。所以,他带着“觉今是而昨非”的彻悟,走向了“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的生命澄明之境,去体验“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的当下生命的鲜活与现实圆满。

《归去来兮辞》围绕“归”字展开,叙写了“归因、归途、归家、归田、归心”五个部分,通过归田之因的阐述,展示了自己归途之情与归家之乐,并且想象了自己随后的归田之事,道出了自己的归心之境。陶渊明因“觉”到了“今是而昨非”,遂有了辞官归隐之举,因而有“归途之情”与“归家之乐”的真实体验。同时,也因“觉”到了“今是而昨非”,陶渊明最终走向了为期二十二年的躬耕之路,遂有了“归田之乐”的畅想和“归心之境”的生命真实体验。

二、“觉今是而昨非”的内在意蕴

“觉今是而昨非”可以说是陶渊明人生分水岭的本质原因。“今是,指归田。昨非,指出仕。”“今是而昨非”的内涵是确定的,而陶渊明“觉”到“今是而昨非”的心路历程则是曲折艰难的。但也正是他“昨非”的人生经历,才换来了“今是”的归隐田园躬耕之路,和由此帶来的委运任化的生命哲学和任真自然的生命境界。

陶渊明走向躬耕之路的心路历程是清晰可见的,他的躬耕既是“觉今是而昨非”的结果,也是他走向委运任化、敞开生命真性的重要契机。我们综观他的《劝农》诗,便可得其究竟。

全诗六章。第一到四章,分别写后稷、舜、禹等圣人躬耕,以及同时代的冀缺携妻躬耕的事迹,第五章则是告诉自己“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到了第六章则是对孔子、董仲舒等人鄙视躬耕的批判。陶渊明正是通过一正一反、一肯定一否定的方式,为自己的躬耕找到了理论的支撑和内在情感的确证。

躬耕的生活不只是让他摆脱了“忧贫”的现状,更重要的是给他带来了鲜活的生命体验和与自然冥契的生命境界。“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这不就是生命最直接的体验吗?这不就是人活着的真正意义吗?渊明对当下的农耕生活是如此的满意。所以,他也才能做到“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原来生命的意义是不待外求的,当下生命的真性敞开便是最大的意义,生命的光源就在自我的心中。

正是繁重但富有诗意的躬耕生活,让陶渊明更加亲切地靠近了自然,进而使他更加真切地感悟到了生命的意义不是对不可久存的生的眷恋,也不是对本是虚无的名的留恋,而是对当下生命最直接的真实的体验。这也正是“觉今是而昨非”的本质意义。这种生命观念集中的体现在《形影神》中。

《形赠影》:“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形”有生灭。《影答形》:“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诚愿游昆华,邈然兹道绝。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憩荫若暂乖,止日终不别。此同既难常,黯尔俱时灭。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名”是虚妄。当长生为虚诞、不朽为虚幻的时候,人只有把追求生命意义的足迹,投向当下自然的直接生命体验之中。所以《神释》有言曰:“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既然如此,那就“委运任化”,乐享生命的真性吧。“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执着于“幻化”便必然给生命带来痛苦。

在《形影神》中,陶渊明力陈“形影之苦”,突出生命中的“形有生灭”和“名为虚妄”,也即是突出生命存在的有限性。从而,为自己走向“神”的——“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生命境界奠定了基础。此后“不求形上之久生,放弃种种‘惜生之营构;不去做永续握有的狂想,从情滞江山的迷惘中走出,以不粘不滞之心直面世界。唯有如此,才能虽顺化,不为大化所吞;虽有尽,却可超越无尽之痛;直面人生,融于世界,超然于万物之表,此谓真确的存在。”也就是在这样的生命哲学下,陶渊明告别了“昨非”,走向了“今是”。陶渊明“委运任化”的生命哲学得以成熟,任真自然的生命状态得以彰显。

《归去来兮辞》既是陶渊明人生轨迹分水岭的书写,也是其思想转化内在契机的记录。以此文为界,他结束了自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的“昨非”人生,开启了以躬耕为伴的“今是”生活。自此,也带给了“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的生命真性体验,获得了自己“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的澄明的生命境界!

[作者通联:贵州遵义市第四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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