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巨河书

2020-09-16 06:33苍耳
安徽文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亚洲

苍耳

致亚洲铜·1984

亚洲铜:

还记得七十年代那个骑破自行车、捡矿渣的乡村少年吗?还记得四月的草样天空飘满纸鸢和纸鸢一样弯曲的倒影吗?亚洲铜!你沉埋的月形山要等到九月,才能看到遍野的铜草开出紫色花。哦,紫色花,其中最大的一朵,必是你沉埋在三千年的地底所做的梦!你的梦如此轻盈,如此柔飏,一直蓝呵蓝到紫为止。是的,在冷凛而薄暗的三月,在月形山,有人告诉我这就是铜草,靠汲取铜质为生。但它们一点不坚挺,也没有刺。它的真名叫海州香薷,属唇形科、香薷属,铜草反倒是它的别名。哦哦,亚洲铜!目睹风中一个劲摇晃的铜草,才识得你的另一面。祖先找到铜草就找到你,找到你就找到那本宏厚的鸟篆之书。

究其实,你看见的我无法看见,我看见的和尚未看见的你都看见了。亚洲铜!我的楚王在你那里。他的美丽妃子在你那里。雍容华彩的编钟乐队也在你那里。我在省博的周鼎楚器上自以为触摸到你,其实那只是你的躯壳,或者曾经的栖留之所。但是亚洲铜!亚洲铜!被无数悲剧和少量喜剧擦亮的铜,那一刻你的目光还是像后羿之箭穿透我。坚厚冰冷的铁屋子,锈蚀不堪的宫廷建筑。还有我身后的广漠空间和无尽岁月,可曾回荡过春申君那永逝在春天的一声悲鸣?

我的朋友牧老做过木器厂厂长,平素喜欢爬梳剔皖城文史。他告诉我一个有关他父亲的传奇经历:民国二十二年(1933)九月间,寿县朱家集三孤堆的楚幽王墓葬开掘,出土一大批楚国文物,仅青铜器就有718件,震惊全国。省府火速派荷枪实弹的士兵押运文物到省城,随后中央博物院特派两位考古专家来鉴定,要求省立图书馆牵头修复这批楚器,从中挑选几件参加1935年底在伦敦举办的世博会。馆长陈东原内心激奋,但面对七百多件损坏严重的楚器一筹莫展。经过全馆开会讨论,认为城内铜锡行业有二十多家老字号,工匠六十多人,不乏技艺高超者,决定成立以朱拜石为组长的文物修复小组。次年四月五日,省图在谯楼前举行招标大会。从上午八时到太阳落山,仅有小墨子巷“同圣祥”、大墨子巷“同和兴”、蓬莱街的“方正兴”和吕八街“方高良”铜锡店号,递上投标意向书。陈馆长和朱拜石反复考察,认为“同和兴”技高一筹。“同和兴”中标后,店主程道忠激动不已,召集丁栋仁等十多位工匠在韦家巷新开张的如意楼聚饮商议,牧老父亲吴一鑫也在其中。那时他刚出师,二十来岁的棒小伙。

几十年后,吴一鑫酒后对儿子说,老子一生干的最荣耀的事,就是参与修复这批楚铜器。你想想呵,这些青铜器两千三百年前考烈王、楚幽王摸过,上面留有指纹呢。感觉真他妈的奇妙耶!牧老见父亲醉眼发红,以为他在说酒话。吴一鑫继续说,小子吔,你以为老子吹牛吧?不修这批楚铜器,谁晓得楚国铜匠那技艺,啧啧,真叫古今一绝呢!就说青铜匜吧,楚王宫的盥洗器皿,通体饰沟纹,好像有清冽的水在周流、荡漾;匜四周缀饰龙纹,上边的觚棱现出翻滚起伏的龙脊,说整个器形惊天地泣鬼神,不为过呵。牧老问父亲,用么法子修复哟?吴一鑫说,铭文、花纹受损部分,用笔画好再雕刻;缺失部分翻模重铸,用黄土翻模,也用石膏翻模,用金属錾刻半浮雕图案,越修越觉得楚国铜匠太牛!牧老调侃父亲,你也牛呵,隔了两千多年,跟楚国铜匠合铸一件青铜器!吴一鑫被儿子说得飘飘然,放低声音说,晚上我从不干活,青铜器上有楚人亡灵,夜里幽光闪闪。牧老急了,追问:那后来呢,修复了吗?吴一鑫眼一瞪,当然修好啦!不修好你妈会跟我吗?不跟我有你这小子吗?哈哈。牧老告诉我,他查了资料,民国二十四年(1935)底,楚大鼎等四件青铜器参加伦敦世博会大受热捧。次年商务印书馆出版《参加伦敦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出品图说》,有楚王熊肯匜鼎、环梁方盘啦,有盘云纹簠、十字纹俎啦,那真叫大饱眼福!

亚洲铜!这是你距我最近也最遥远的一支插曲!寿春,楚国最后的国都!在苍凉而黑血的淮河的黄昏,你目睹了考烈王熊完病殁于寿郢王宫;目睹贤良而俊逸的春申君黄歇,奔丧时在棘门被阴险小人刺死,楚国最后的春天也被刺死!死无葬身之地的春申君呵,只能埋身于一块燃烧的铜。构陷、杀戮、血洗催化了新一轮争夺王位的悲剧。楚幽王熊悍病殇后,楚哀王熊犹继位不足一年被杀,杀他的正是庶出的同父异母兄弟负刍!他派门客杀掉哀王,自己做了楚王。雄奇、繁丽而唯美的古楚国呵,就这样迎来了千疮百孔的猩红落日。四年间青铜坊依然火星迸溅,沸液流淌。铸范里熔进了过多的屈辱、阴鸷和悲凉,过多的偏狭、猜忌和倾轧。最后铸成的那把剑,乃上苍有意赐给楚王自己。然寿郢城破,负刍不自刎却做了秦军俘虏。楚大鼎自此向内崩陷,凤鸟悲鸣。这足以解释两千年后吴一鑫抚摸楚大鼎何以感觉冷风飕飕寒彻骨髓了。整个淮河被寿郢的熊熊大火烧成血红。然而楚灭成灰中仍有不屈的昌平君熊启,大将项燕奋起抵抗,直至慘烈战死,漂尸巨流。头可断,国可毁,贵族之浩气不可灭!几十年后项燕之孙——项羽宁死不过江东,传承的正是同一气脉!

我问牧老,鬼子占领皖城时,这批楚铜器未遭殃吧?牧老说,据父亲说全部连夜装箱抢运入四川了。那时候所有的民船都调动起来了,拉开了航运史上抢运战略物资最悲壮的一幕。然而鬼子盯上了月形山的丰富铜矿。安庆沦陷次日,鬼子就占领月形山并重兵把守北麓。鬼子打算把马安山冲作中心矿开采,一直采到西头铁铺岭以北、保子山下,东西连成一片。事实上,在鬼子投降前,他们在保子山洼的铜牛井已下手,投下数根运矿的枕木;在石门湖开了一口万丈深坑,以掩埋遇难矿工。日军之所以未能实施盗掘铜矿的计划,是因为不断遭到抗日军民痛击,如国民党军176师526团在四棵松、三桥、黄泥墩一带,多次与日军激战;新四军四支队三营在铁铺岭伏击日军,打得侵略军鬼哭狼嚎。

“亚洲铜 亚洲铜/祖父死在这里 父亲死在这里 我也会死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后来,那个骑破自行车的乡村少年写下成名作《亚洲铜》,通篇浸透对于祖先、命运与亚洲铜之奇异关系的神秘灵感,甚至暗寓数年之后个人归宿的诡谲玄机。他骑着破车来到月形山,一定看到了铜草开遍山峦的穗状紫花,滚动在三千年前铜牛井上的青黄月亮!至于目击屈大夫遗落在巨河岸边的白鞋子,更恍然神启——

亚洲铜 亚洲铜/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 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 穿上它吧

仅仅归结为奇谲瑰丽的想象力是不够的。屈原堪称贵族中的贵族,他的高洁,悲悯,廓大,梦幻与愁郁,皆源自凤鸟般的柔软内心、道德律和文明感。亚洲铜!这正是你在楚亡后越来越光芒四射的另一内核。想想那个骑破自行车的乡村少年,分明在月形山卑微的草木和矿砾上,感受到楚文化遥如异国的余韵和残晖。即便年年吃粽子划龙舟插艾蒲配香囊,人们对此早已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触而不及了。少年祈愿:要与巨河一起穿上那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这种灵知,吁请,约定,像铜草朝天承受雷暴一样亮烈而狂放。他仿佛转世灵童,仿佛古楚国的使者,在古老的农耕文明黯然谢幕之际,先知而绝望地发出自己的祈愿!

若干年后,为这个乡村少年修墓的诗人叫卧夫(取自英文wolf)。京城三月飞花,他在最后一次出席的纪念会上,透露那个逝者写作《亚洲铜》的秘密:那个查湾少年骑一辆破自行车去月形山,傍晚捡回一袋铜矿渣。说完這个秘密,卧夫如释重负,仿佛骨骼中的铜元素飞走,不久即在京郊的一座荒山野岭赤身向天,蝉蜕而去。“爱怀疑和爱飞翔的是鸟 淹没一切的是海水/你的主人却是青草 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卧夫也是恒星和铜的孩子,如今住在铜草“细小的腰上”。

亚洲铜!有一年春天我来到月山铜矿。一夜大风,五棵日本樱的花未落尽,仍缠绵枝头。在入地通道口,来自地岩的热浪瞬间将镜片搞得雾蒙蒙的。铅灰色的孤灯,铜盏式的支架。不断有卡车开进开出,像抗战后期滇缅公路那样旋绕而下,深达地壳数十公里处。滚涌而上的无底黑暗震撼了我。你想下去吗?不!我胆小,真的。你应该下去呵。不不!我已两眼昏花了,尽管我很想拜见春申君。“孩子,你已目击永夜里的幽炬!”想想看,抵达矿床沉埋之地如同掘入楚幽王大墓。历史将穿越多少浓黑的地幔才能抵达我站立的地方?至于五棵樱花的明柔曼丽,短促一如元杂剧《赵氏孤儿》的楔子。杨君告诉我一件事:分离车间专门用硫酸等化学液体分解矿石,那年发生一起事故,闸阀未关紧发生泄漏,两个女工困在分离车间。班长顾不得穿戴防护便冲进去,试图拧紧闸阀,结果吸入漫溢的硫酸而不觉,以致肺部被硫酸慢慢蚀毁,不治而亡。班长叫什么名字不知道,想必杨君也想不起来了。“亚洲铜,亚洲铜 /击鼓之后,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 /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我记住了月形山这个班长。当然,月形山也记住了他。

流光忽忽,穹高月迥,满岗乱啼。《神曲》的作者说,记住今夜,因为永远从今夜开始。我听说,春申君每年春三月都要回乡。麦苗寒茂,千林槁色,不忍举目。他想看看他亲手打造的故都寿春呵。他想掬一捧淮河之水而痛饮!哦哦,想必彼处也风雨如晦,人若鼠豚。《涅盘经》有云:受身无间者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春申君!此乃阴阳苦旅呵,去留两难,往还皆痛……

亚洲铜:不必刻意翻动那本鸟篆之书了。它镌刻在亚细亚最古老的编钟上,就是镌刻在青釉釉的大地、天空和河流上。而且,那鸟篆定然会飞,并且一直在飞,不曾栖停下来。那一对“白鸽子”正是。那数不清的“青草”和“野花”正是。连同这封写给你的信函,浑同一茎金黄草叶飘旋在巨河的波峰浪谷之间。

二○二○年元月

致水晶兰·1905

水晶兰:

我在一块礁岩上捞几片树叶给你写信。东风渐寒兮,枯林乱响,有飞物倏忽掠波而去。上个月与仲甫、伯先在鸠城聚饮,痛感朝政朽腐,祸患无穷。怎忍看山河破碎,苍灵涂炭?伯先即席赋诗曰:“杯酒发挥豪气尽,笑声如带哭声多。”哦哦,世界之大竟找不到一张干净的白纸,谎言几乎充斥了所有纸张。维新无望,惟有革命!天已黑得那么深了,而你消隐这么久,我等不及了,我走了,兰。

忘掉“吴越”这个名字吧。我的灵魂已飞往南方的巨河,与栖息的白鹤、黑鹳、鹈鹕为伍,混迹于灰雪一样飘扬在江空的蝙蝠中间。当然,过不了多久,那儿也将遭到蝗族禁军遮天蔽日的围袭——巨河两岸的庄稼以及连绵草叶皆被咬噬净尽,屋顶上、树杈上、牌楼上、井圈上、考棚上、禅寺上、牢墙上、酒旗上、抚辕上、鬼头刀上,均落满了它们膻腥且臭的麻黄斑点。

为何不能见一面呢?为何一定要见呢?我是那个五脏俱裂、右脚六趾的冷面刺客。此时留在人间的,不过是绑在门板上被他们反复拍照的那个臭皮囊。哈哈。让锦衣卫继续在京城侦搜吧,我的魂灵已走脱。说真的,魂魄若不比那些行尸走肉高出一尺,不比那些自诩革命者的假把式高出一丈,又如何在最后时刻爆发惊雷式的一击呢?呵呵,硝尘散尽时,我奔上京城各报的头版,在街头巷尾被麻木无聊的臣民反复嚼碎、品咂、播扬,以另一种方式寸磔于成吨的唾沫中。至于大内密密麻麻的黑名单上,居然找不到在下大名,东厂提督必定恼羞成怒,痛斥群阉的娘娘腔简直要变成骡叫了。而宫廷和亲王府必定如临大敌寝食难安,那暴尸街头必成挥之不去的梦魇巨蟒般缠紧他们。

水晶兰,我该怎样描述你在一个亡灵眼里的模样呢?自打在龙眠山针阔混交的密林相遇,不久又在鸠城以北的神山(毗邻有火炉山、马鞍山)淬剑池再度相逢,你那超逸不群的气质便魅惑了我。如此晶莹剔透,孤清幽深;如此轻灵冷异,入冥通神。后来北上保定,在易水之畔遇见我的无畏——情窦初开的北方细妹子,便无法再将你和她分开了。

兰,我的苦痛是从两江会馆的后花园开始的。保定一别,不忍告此行不复还,今以诀函明志:“人之死生亦大矣哉,盖生必有胜于死,然后可生;盖死必有胜于生,然后可死;可以生则生,可以死则死。此之谓知命,此之谓英雄,昧昧者何能焉。”哥私忖非有惊人举动,不足以揭清廷之黑幕,而警醒国人之心。哥哥横渡风萧萧之易水,滴血的胸腔狂降暴雪,一遍遍地刮着桐城民谣:小小桃树此处生,桃花就是哥的梦,桃子就是哥的心,心里藏着一个仁。妹子呀,可知那个仁是谁哟——哥在家乡有未婚妻,目不识丁,但贤淑勤苦,守我多年,何忍遗弃?已将祖传银项圈予她作别念,一封遗书交至友珍存劝其改嫁。

兰,巨舸将倾,尘缘已尽!河上云路怒涌,蓄满雷电只待我辈引爆!

记得上回与诸死友朝拜鸠城以北诸山,但觉剑气逼喉而来。《图经》有云:“县东北六里赤铸山有干将墓。神山上有磨剑池。干将淬剑于此,上有磨剑石。”掬一捧淬剑池的水,真凉呵。干将!莫邪!三年乃成雌雄双剑,青光直射斗牛,天下剑客梦寐思之,令楚王不得安寝!那次在林间再度遇到你,不禁潸然泪下。水晶兰呵,你是吾的兰,亦是吾的妹。看旧朝历代侠义之书,再看浊水横流之世间,视你起死回生者有之,视你毙敌死命者有之,视你诱人痴醉者有之,唯独不识你生命的本真和妙谛,不察你深藏骨髓的爱意和悲悯。有一回我无意中碰伤了你,伤口慢慢渗出胶状物,且迅即变黑。据说取其胶汁蒸以文火,只消一盅即可治犬儒阳痿,气格隐裂,脊柱畸形。哦哦,你为何不亲口告诉我呢?我会将这“天传单方”交给莲池书院的山长,交给那些外作疏狂、内贪名势的假把式。

与你相处的日子像蓝花巾一样飘逝。西风击竹,荒原鸦噪。我深深领略了你的脆弱、你的良善、你的绝望!在这恶浊的乱世,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倘不隐于高山之巅,深林之幽,巨河之源,又何以独处并被哥哥遇见,我的兰呵。

兰,铁幕下你还将消逝多久?我等不及了,我走了——即便碎尸万段也决不退缩!苍天有眼视我若原上草——霜刀下寸寸成灰,又在春雪里郁郁然而待发。让锦衣卫继续在京城疯狂侦搜吧。阉党必在青册黄卷处加置戮心之栅,绞魂之索。何必再提那些奴才、帮凶呢,他们习惯于将自酿的邪恶视为忠良;而满街熙熙攘攘的游民以及庸人,必杀骏马于道旁也,且已将坐稳奴隶看作莫大福祉。否则,这朽腐的世界何以维持得这么久?兰,忘掉我吧,继续你的莹彻,你的孤馨!我知道等待我的,必是阴阳悬隔,鬼蜮赤焰,忘川奔湍。听说地狱有“幽灵之草”,天堂有“冥界之花”,倘是你那真的太好了!无论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我必栖于我的兰,必成沸腾的岩浆冲出地壳!哦哦,每至中元日,我必搭我的兰灯漂回故国旧乡……

二○一九年五月三十一日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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