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叙述中的障碍物

2020-09-17 13:28余华
文苑·经典美文 2020年9期
关键词:福克纳障碍物障碍

有人问我怎样才能成为作家,我说首先要让你的屁股和椅子建立起友谊来,你要坐下来,能够长时间坐在那里。

——余华

这次的演讲题目很明确,我想把自己写作过程中遇到过一个个障碍物告诉你们。

第一个障碍物是如何坐下来写作,这个好像很简单,其实不容易。总会有一些学生或者年轻人问我怎样才能成为一个作家,我说只有一个字——写,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方法。

我记得写第一篇小说的时候,是短篇小说,我都不知道行怎么分,标点符号怎么点,就拿起一本文学杂志,打开来随便找了一个短篇小说研究,什么时候分行,什么地方用什么标点符号。刚开始很艰难,坐在书桌前的时候,脑子里什么都没有,逼着自己必须往下写,这对任何一个想成为作家的人,是第一个障碍。我要写一万字,还要写更长的,而且要写得有内容。我记得第一篇小说写得乌七八糟,但是自我感觉里面有几句话写得特别好,很得意,对自己有信心了,这就是写作对我的酬谢。然后写第二篇,里面好像有故事了。再写第三篇,不仅有故事,还有人物了。

对我来说,坐下来写作是第一个障碍物,越过去了就是一条新的道路,没越过去只能原地踏步。有人问我怎样才能成为作家,我说首先要让你的屁股和椅子建立起友谊来,你要坐下来,能够长时间坐在那里。我的友谊费了很大劲才建立起来,那时候我还年轻,窗外阳光明媚,鸟儿在飞翔,外面说笑声从窗外飘进来,引诱我出去。

第二个障碍是在我的作品不断发表以后,写作还在继续,写作中的问题还在继续出现,比较突出的问题就是如何写好对话。写好对话可以说是衡量作家是否成熟的一个标准。比如我们读一些小说,有时会发现,某个作家描写一个老农民,老农民神态、老农民生活的环境都很准确,可是老农民一开口说话,不是老农民的腔调,而是大学教授的腔调,这就是问题,什么人说什么话是写小说的基本要素。

当我还不能像现在这样驾驭对话的时候,采取的办法是让应该对话的部分用叙述的方式去完成。有一些对话自己觉得很好,胸有成竹,再用引号标出来。我那时发现苏童处理对话很有技巧,他的不少小说通篇是用叙述完成的,人物对话时没有引号,将对话和叙述混为一谈,既是叙述也是对话,读起来很舒服。

这是他的风格,我学不会,我要找到自己的方法。我是在写长篇小说时解决了这个问题。可能是篇幅长的原因,写作时间也长,笔下的人物与我相处也久,开始感到人物有他们自己的声音,这是写作对我的又一次酬谢,我就在他们的声音指引下去写对话,然后发现自己跨过对话的门槛了。

写作《许三观卖血记》的时候,我意识到通篇对话的长篇小说的障碍在什么地方,当一部长篇小说以对话来完成时,这样的对话和其他以叙述为主的小说的对话是不一样的,区别在于这样的对话有双重功能,一个是人物在发言,另一个是叙述在推进。所以写对话的时候一定要有叙述中的节奏感和旋律感,如何让对话部分和叙述部分融为一体,简单地说如何让对话成为叙述,又让叙述成为对话。所以我在写对话时经常会写得长一点,多加几个字,让人物说话时呈现出节奏和旋律来,这样就能保持阅读的流畅感,一方面是人物的对话,另一方面是叙述在推进。

写作会不断遇到障碍,同时写作又水到渠成。也就是说,障碍在前面的时候你会觉得它很强大,当你不是躲开而是迎上去,一步跨过去之后,突然发现障碍并不强大,只是纸老虎。充满勇气的作者总是向前面障碍物前进,不知不觉就跨过去了。

接下来说我叙述里的第三个障碍物——心理描写,对我来说这是最大的障碍。当我写了一些短篇、中篇小说,开始写长篇小说的时候,我发现心理描写是横在前面的一道鸿沟,很难跨越过去。为什么?当一个人物的内心平静时,这样的内心是可以描写的,可是没有必要去描写的,没有价值;当一个人物的内心兵荒马乱的时候,很值得去描写,可是又不知道如何去描写,用再多的语言也无法把那种百感交集表达出来。当一个人物狂喜或者极度悲伤惊恐,或者遇到重大事件的时候,他的心理状态必须要表现出来,这是不能回避的。

当时心理描写对我来说是很大的障碍,每次写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就停下笔,不知道怎么办。这时候我读到了威廉·福克纳的短篇小說《沃许》,威廉·福克纳是继川端康成和卡夫卡之后我的第三个老师。

《沃许》写一个穷白人如何把一个富白人杀了,一个杀人者杀了人以后,他的内心应该是很激烈的。我惊讶地读到福克纳用了近一页纸来描写刚刚杀完人的杀人者的心理,当时就明白了。威廉·福克纳的方式很简单,当心理描写应该出现的时候,他所做的是让人物的心脏停止跳动,让人物的眼睛睁开,全部是视觉。杀人者麻木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还有血在阳光下的泥土里流淌……他用非常麻木的方式通过杀人者的眼睛呈现出来。当时我感到,威廉·福克纳把杀人者的内心状态表现得极其到位,但是我还不敢确定心理描写是不是应该就是这样。于是我再去读了记忆里的一部心理描写的巨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拉斯科尔尼科夫把老太太杀死以后内心的惊恐,陀思妥耶夫斯基大概写了好几页,没有一句是心理描写,全是以人物的各种动作来表达他的惊恐:刚刚躺下,立刻跳起来,感觉自己的袖管上可能有血迹,一看没有,再躺下,接着又跳起来,又感觉到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他杀人以后害怕被人发现的恐惧,一个个的细节罗列出来,没有一句称得上是心理描写。

然后我知道了,心理描写是知识分子虚构出来的,来吓唬我们这些写小说的,害得我走了很长一段弯路。这是我在上世纪80年代写作时遇到最大的障碍,也是最后的障碍。跨过去以后,写作对我来说变得不那么困难了,剩下的就是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寻找叙述上更加准确、更加传神的表达方式,把想要表达的充分表现出来。

最后再说一下,障碍物对一个小说家叙述的重要性。伟大的作家永远不会绕开障碍物,甚至给自己制造障碍物。过去有一句话“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伟大的作家经常是有障碍要上,没有障碍创造障碍也要上……所以我们读过的伟大的文学篇章,都是作家跨过了很大的障碍以后写出来的。

摘自《我只知道人是什么》(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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