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构《红与黑》中“笑”的书写兼论其对喜剧创作初衷的“背叛”

2020-09-23 07:53甘馨裕
北方文学 2020年14期
关键词:司汤达红与黑喜剧

甘馨裕

摘 要:司汤达早年曾经构思和撰写过大量喜剧作品,虽无一完成,但他从未停止过对喜剧的思考与探索。《红与黑》的主题无疑是阶层的抗争与悲剧,但司汤达却将喜剧性的写作方式与悲剧的人物命运相融合。然而,纵然司汤达将喜剧和“笑”看得無上崇高,在书写《红与黑》中的“笑”时,却大多具有负面、消极的意蕴。本文将以司汤达在《拉辛与莎士比亚》中的一章《笑》为基础,从司汤达的喜剧观念和《红与黑》中“笑”的负面书写这一吊诡的矛盾入手,试分析《红与黑》喜剧性与悲剧性共存的状态。

关键词:司汤达;笑;喜剧;悲剧

司汤达在《论〈红与黑〉》中,以格吕福·帕珀拉的身份评价《红与黑》为“极有趣味的小说”[1],足以证明司汤达对该小说故事的定位和期待是具有趣味性。在小说当中,有上百处对“笑”的描写,其中有沾沾自喜的笑,也有阴险狡诈的暗笑,然而,人物发自内心的笑却极少有相关的描写,且这些真诚的笑意都出现在孩童以及孩童心性的人物身上。

司汤达于1823年完成《拉辛与莎士比亚》(第一部分)的写作,写就了《笑》一章,在这章中司汤达论述了喜剧的条件、写作方式以及他所理解的喜剧。由此可见,在写作该书时,司汤达对于喜剧以及“笑”的理念已初具雏形,那么,在此之后写作的《红与黑》(1830年)就不可能不受到这一理念的影响。在《红与黑》中呈现出来的“笑”是充满负面、消极的讽刺与阴谋,这与司汤达渴望单纯的笑形成了吊诡的矛盾。

蒂博代在评论司汤达时说:“他机智,会讲轶闻,却不笑,也不引人发笑”。然而,瓦莱里在1927年为《吕西安·勒万》的前言中写道:“是司汤达的性情使他‘用喜剧的眼光来看待一切人类行为。”[2]可见司汤达的戏谑方式和喜剧效果见仁见智,值得商榷。

一、梦幻的喜乐园——对爱与天真的礼赞

将小说中广义“笑”的片段都集合在一起,笔者发现,对发自内心的、目的单纯的“笑”的描写大多发生在于连在瑞那府中任职的阶段,其中,司汤达进行了大篇幅的喜乐场景的描写,展现了人物的天真烂漫。

在小说的前半部分里,有大量关于瑞那夫人因坠入爱河或被于连的天真所感染而开怀的词句——瑞那夫人初次见到于连时“她不觉大笑起来,像少女一般欢快之中带点儿疯劲”[3],这个情节无一不表明瑞那夫人敢爱、直爽又单纯的个性。司汤达刻画瑞那夫人的时候是将其定位为一个“可爱的女性”,她是一个时代女性的浓缩,“像瑞那夫人这类的女性不知道自己长得很美,她们温柔、谦逊、贞洁而善良,将自己的丈夫看作是这个世上唯一的男人,她们既无忧愁,也不快乐,常常至死也没有尝过什么是爱情”[4]。在陈述中,司汤达对瑞那夫人这类可爱的女人充满了真挚的同情与理解,这就可以解释为何他把还处在懵懂单纯中的于连送到瑞那夫人的身边,给予她炙热的爱情体悟以及至死不渝的欢愉。如果说于连和瑞那夫人的命运都必将走向绝望和死亡,那么司汤达则是给他们的悲苦命运送上了唯一的“快乐与温情的融合”[5]的机遇。

除了对纯真炽热爱情的讴歌,小说中也不乏对单纯、本真的赞美,这都体现在“笑”当中。于连最初走出乡下时,没见过世面让他展现出无比的真诚,他笨拙且莽撞,但恰是这一点,与城里那些深沉却虚伪的人形成强烈对比,于是瑞那夫人看着于连因为羞赧和惧怕而变得苍白的脸,“不觉大笑起来”[6]。刚正不阿又不苟言笑的彼拉神甫也在看到于连出于紧张而跌倒时,“几乎要笑出来”[7],而在于连因为未见过世面而气红了脸时,“彼拉神甫尽管老成持重,也笑出了泪”[8]。于连如此真诚并且发自本真的举动与一个孩童无异,此时的他,没有虚伪的面具,没有野心的外袍,只露出了尚未被磨炼和污染的本真心性。

二、绵里藏针的成人世界——解构“笑”的负面书写

纵观十九世纪的文学作品可以发现一个共性,那便是——所有的作品都意欲讽刺某些现象,“笑都是与恶意、嘲讽相连的,笑总是隐藏着什么”[9]。几乎是不可避免地,现实主义作品当中总带有批判特性,甚至连人物嘴角的每一个牵动都意欲展现时代风貌。波德莱尔在《论笑的本质并泛论造型艺术中的滑稽》里尝试着揭露了“笑”的本质,他解释说人们常常“从他人的不幸、软弱和劣势中取乐”,而这种笑意往往产生于“发笑者思想深处某些无意识的骄傲”,他进一步解释道:“笑本质上是邪恶而矛盾的”[10],也就是说,许多“笑”是优越感和自负感的结果。

同一个“沾沾自喜”在不同的人身上表现出了不同的意蕴。小说开篇即对市长先生的姿态进行了详细的描写,说他沾沾自喜的深情当中夹杂着偏狭与机敏——一个笑就勾勒出市长的高傲自大和自私狭隘。此时司汤达发表了同情却又略带嘲讽的言论,“富有想象的人,往往很自负,而自负易致迷误,把意愿当作事实”[11],以此揭露出于连自负又无知的本质。

司汤达对小人得志后的窃笑也有多处详细的描写。索雷尔老爹在得知于连受邀成为家庭教师时,颠来倒去地搬弄废话,伴着呵呵傻笑,希望通过讨价还价加高于连的工资,这一笑将小人物的奸猾、市侩展露无遗。于连担任教师一段时间之后,在计谋之下,瑞那先生答应每月给于连五十法郎,这时于连“真想笑出来”[12],对于这一情节,司汤达给予了旗帜鲜明的讽刺,他给本章起名为“立巍巍壮志,发区区小财”[13],意为暗讽于连的小市民心态。

有关嘲笑的话语在小说中也层出不穷,而嘲笑通常是“以恶意为内容的”[14]。瑞那夫人将类似孩子生病的忧急事告诉丈夫却只得到他的“哈哈一笑”[15],且天灾人祸等惨象也只引得他的“轰然一笑”[16],此时的笑变成了一种极其不人道、极其冷漠的表达方式,看似愉快有趣的背后是对于人命的漠视和极端的自私。这种笑与司汤达的喜剧观念相违背,司汤达认为“有人想要借某人的不幸来取笑,如果想到我们自己也可能遭到同样的不幸,即使最初一刹那刚刚想到这一点,笑就不复存在了”[17],既然喜剧性的笑会因为恐惧而消解,那么小说中充满冷酷的笑就只能成为悲剧,带给读者悲剧的感受。

小说中的一个细节可以清晰地展现善良纯真的本质被扭曲的过程。于连最初入拉穆尔府时,面对上流社会频繁的玩笑话和嘲笑话不知所措,他对被嘲笑的泰磊伯爵感到同情与痛心,因而无法产生出喜“笑”的情感,这时的于连还具有同情心与共情力。然而,当于连成为拉穆尔侯爵的得力助手,平步青云时,他的本真已然不复存在了。他熟练地搬弄着上流社会的玩笑话,向侯爵背诵他人的求情信,以别人的惨状来凸显自身,兴致勃勃地观赏他人的伤痛。在《红与黑》里的这些负面笑容,对人已然失去了基本的尊重,因而不能称为单纯的笑料,而是充满恶意、讽刺的嘲笑。

三、司汤达的执着与退让——小说喜剧性与悲剧批判意味之间的冲突与融合

司汤达的《论笑》中集中体现了他的喜剧观,他批判了莫里哀喜剧里讽刺太多的特点,认为“到剧院去,是寻求娱乐,希望获得狂热的想象,像一个小孩似的笑个不止”[18],可知他对喜剧的定义就是能够让人开怀大笑,而不是句句充满隐喻和讽刺。纵然后期的司汤达将精力都投入到小说之中,致力于像镜子一般反映社会,但小说中仍能看出许多喜剧尝试,其中的许多喜剧片段皆可见司汤达的玩笑天性,展现了喜剧性和悲剧性的融合。

司汤达常常借助于连这一窗口与读者联系,他曾说过,“于连·索黑尔就是我”[19],因此,于连对于笑话的认真与执着就不难理解,他的“专注是可想而知的:他对什么都感兴趣,无论是事情的本身,还是取笑的”[20]。可以说,司汤达是在借助小说完成他的喜剧理想。

司汤达善于从事物的荒诞性入手制造笑料,小说中写到神学院里有一项技能可以看出一个人灵修方面的长进,那便是看带壳溏心蛋的吃法。当时教会的真实情况我们无从知悉,但这段笑话却让读者看到了神学院评判的荒诞性,这种荒诞感会扩大和影响读者对整个神学院的看法。在说完溏心蛋这个笑话后,司汤达说“诸君看了或许会窃笑”[21],可见,司汤达还喜爱在喜剧的场景里与读者亲切地沟通,形成一种互动的活跃感。小说中的人物在笑,然而读者却无法明白他们笑的原因和目的是什么。恰恰是这种错位,令人产生鄙夷之感,更能够体会到上流社会的虚伪与无知。如此,喜爱玩笑的作家便既满足了天性,又达到了戏剧效果。

小说还隐藏着对不同地域人开玩笑场景的对比,展现了乡下人和城里人的“笑”。小说的前半部分,于连前往瓦勒诺府中进餐,他准备离去时说了一句有趣话,逗得席上哄堂大笑,司汤达给予了于连这样的评价,“这种机趣,正对维璃叶人的胃口”[22]。而在小说后半部分,于连到了拉穆尔府中时,面对上流社会的互相奚落嘲笑,他感到无措与怀疑,认为这些人所谓的笑话只是在刻薄他人,从此处可以看出,作者在刻意地将内地与巴黎的笑话传统进行了对比,也因此强化了于连最初到达巴黎的“异乡人”之感。

这些篇幅较大的情节描写,诸如歌唱家的笑话让所有人笑出了眼泪、于连落马的趣事令众人大悦等,都与主线情节无太大关联,至少并没有直接推动主线情节的发展,似乎是作家硬生生塞入的片段,试图逗读者一乐。而事实上,读者们在阅读时并没有仅仅因为片段的玩笑话就感到愉悦。纪德评论司汤达的作品时说道,“司汤达作品唯一使他发笑的就是作者想逗人笑的企图”[23],作为一个法国批评家,从严肃的批评角度认为司汤达的作品确实难以让人发笑,这就排除了小说本身的语言局限问题,说明不同国家的人在读司汤达的作品时也可能难以感受到文字本身提供的笑料。

四、总结

试图将悲剧意识融入喜剧当中的作家、剧作家自莎士比亚之后层出不穷,然而,像司汤达一样,尝试着将喜剧融入悲剧当中的作品却乏善可陈,他厌恶古典主义带来的疏离与绝对冷漠,试图将温情与温馨注入作品当中,但是,每当想起《红与黑》时,我们想到的却常常是主角们悲剧的命运与抗争的痛苦。纵然司汤达竭尽全力地尝试,也无法否认发自肺腑的笑在稳定肃穆的背景下迸发出来的时候,会破坏肃穆营造的秩序,阻断情节的发展进程。因此,悲剧中的喜剧性探索仍是一个漫长的等待挖掘的过程。

参考文献

[1]龙怀珠.爱情政治交响曲——司汤达小说探魅[M].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02:188.

[2][5][9][23]王斯秧.笑与微笑——司汤达的喜剧观[J].法国研究,2009(04):36.

[3][6]司汤达.红与黑[M].罗新璋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26.

[4]司汤达.红与黑[M].罗新璋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192.

[7]司汤达.红与黑[M].罗新璋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156.

[8]司汤达.红与黑[M].罗新璋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215.

[10]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著.美学珍玩[M].郭宏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27.

[11]司汤达.红与黑[M].罗新璋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159.

[12]司汤达.红与黑[M].罗新璋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56.

[13]司汤达.红与黑[M].罗新璋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55.

[14][17]司汤达.拉辛与莎士比亚[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21.

[15]司汤达.红与黑[M].罗新璋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34.

[16]司湯达.红与黑[M].罗新璋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35.

[18]龙怀珠.爱情政治交响曲——司汤达小说探魅[M].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02:21.

[19]龙怀珠.爱情政治交响曲——司汤达小说探魅[M].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02:16.

[20]司汤达.红与黑[M].罗新璋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227.

[21]司汤达.红与黑[M].罗新璋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163.

[22]司汤达.红与黑[M].罗新璋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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