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严歌苓《雌性的草地》中的生存意识

2020-09-26 11:36汪双英
文学教育 2020年9期
关键词:自然环境欲望

内容摘要:人的生存包含事实世界的维度和意义世界的维度,两者共同构成了一个立体化的生存状态。而在严歌苓小说《雌性的草地》中所展现出来出的是一种平面化的生存状态,即人物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千方百计地在追求着肉体生命的存活,为此,该文论述了她们与恶劣的自然环境所做的斗争,高压下的性压抑导致出现的非常态的性,以及作品中人类对于繁衍的淡然与冷漠。在连最基本的物质生活都无法保障的前提下,所谓的人生意义的追求都是枉然,小说结局,伴随着骑兵建制的消失,从而说明小说中人物生存意义的消失。

关键词:生存意识 自然环境 欲望

人的生存包含着两个维度,即事实世界的维度和意义世界的维度。事实世界的维度作为意义世界赖以存在的客观物质基础,是通过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和人与自身之间的关系体现出来的。因此,意义世界的维度和事实世界的维度共同构成了人的立体化生存的内涵。立体化生存是生存的一种“应然态”,是在意义世界支撑下的人与自然、人與社会、人与自身的和谐与统一。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和人与自身之间的关系是人生存的事实世界,它是意义世界赖以存在的物质基础和逻辑前提,同时意义世界作为生存的一种超越性的维度又渗透于事实世界之中,二者交相辉映,使人的生存呈现出一种立体化的状态。简单概括,也就是说人的存在不仅仅指肉体生命的存活,还应包括活着的意义追求。而严歌苓中国历史题材小说中所塑造的人物大多都处于一种平面化的生存状态,很多人都处于一种自然生命状态,即千方百计地在追求着满足着最基本的生存的条件——活下来,这个“活”就是肉体生命得以存活,生命体得以存在。在连最基本的物质生活都无法保障的前提下,所谓的人生意义的追求都是枉然。这在她的作品《雌性的草地》中有着明显的体现。

《雌性的草地》描写了文革期间,一批来自成都的女知识青年在自然环境极其严酷的川、藏、陕、甘交界的一个大草地上牧马的传奇故事。作家之所以创作这部作品来源于她所听到的一个真实的故事。“这些女孩子们都是成都的知识青年,最大的也才二十岁。这块草地的自然环境是严酷的,每年只有三天的无霜期,不是暴日就是暴风,女孩子们的脸全部结了层伤疤似的硬痴。她们和几百匹军马为伴,抵抗草原上各种各样的危险狼群、豺狗、土著的游牧男人……”

小说开篇就向读者展示了恶劣的自然环境所组成的“女子牧马班”的生存环境:糊满泥浆的头发,打湿的被子,几天几夜她都在干同一件事,就是不断打捞塌在雨里的帐篷。小说从头至尾有二十多次正面描写草地的自然环境,很多时候是整段的描写,如:

随着夏天到来,低处草地的水洼里开始滋生一些小生物,它们会寄生到马身上使马掉膘或接二连三地倒下。

因此必须把马往干燥寒冷的高地赶。草地妙就妙在这里,高低层次颇多,形成若干小气候,每个海拔层面,都有自己的一层天。仅几里路之隔,柯丹她们这块草场却飞着蠓虫般的小雪,透过雪看另一块地域的阳光,明亮得晃眼。(严歌苓:《雌性的草地》,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51页。以下作品内容均出自该书。)

此地的秋天与春天一样短促,人们只是把烈日与冰雪之间的两个短暂间歇叫做春或秋。草地人在冷与热两极间插入春与秋,实际上仅是向往,仅是假设。

因此这里没有和谐可言,酷日和风雪是两股不分胜负的势力。植物与动物都在长期的抵御状态中形成压抑的外观及扩张的本质。

……

这就是这里的面孔。单调的层面上却布满复杂纷乱的纹理。她们谁也没注意到这种迅猛的变化正使她们过早地有了副饱经风霜的形容。

这片海拔三千多米的草地,每年只有三天的无霜期,夏天烈日炎炎,春秋短暂得只能称得上是一个间隙,冬天时间长且完全被冰雪覆盖。此外,草地中还有砾石滩、沼泽、蓝色闪电等。恶劣的自然环境,造成人存活下来的艰难,而要在如此恶劣环境中生存的原因实在可笑,就因为春天的时候,军区来了位首长视察军马场,看到放马的都是男娃,觉得很诧异,便说道:“红军里头女的啥不干,走着走着把娃娃生出来的都有。女红军也敢用大刀片宰人,你们不信?牲口也是母的凶,你们不信?”“有没有女娃敢放军马?!我看是有的。你们不信?我是信的。”

于是,由七个女子组成的“女子牧马班”就形成了,她们在草地上千方百计的存活下来的原因就是为了证明女娃也能够放军马,这种生命意义的追求顿显苍白。草原上恶劣的自然环境不仅摧残了她们的容颜,使她们看起来又老又丑,同时还改变了她们的习惯,她们的着装、说话的语气都在像男人靠拢。甚至有时出门,为了防止牧工的侵犯,她们还得把自己装扮成男子,像男子一样走路、学男人那样说话。

恶劣的自然环境决定了草地的原始和荒凉,这远离城市、远离文明、远离社会的草原注定了是个蛮荒之地,也注定了各种物种之间为了争夺食物而会上演的生与死的较量。如狼对人与牲畜的侵犯与人对狼的复仇,狼对狗的残害与狗对狼的报复。小说用了整整6页的篇幅写柯丹与狼的这场人狼大战,这场大战,既是体力的较量,更是智慧的考验,人与狼进行着殊死搏斗,顽强而艰难地生存着:

这只狼已跟了她很久。当柯丹坐到草地上脱胶靴时,已明白有狼在跟她作伴。也许有两只,但绝不会是三只。三只狼聚了头,就不会那么辛辛苦苦一路跟着。三只狼就可以将她固定在一个方位上,起码断了她三个方向的生路。她坐在那里定定神,又四下看看想找根木棍。狼满怀希望地合计着她:多大的一堆肉啊,简直够吃一生一世。

当柯丹发现有狼跟踪时,她后悔没有带枪,她没有坐那等死,而是积极想策略来应对。于是她像只熊似的手足并用,拔起树桩做武器。狼看到她的蛮劲,知道这个女人没那么好吃。于是,狼消失了。柯丹满以为危险解除了,却不想更大的危险在后面:

所有的狼端坐着,显示着它们庄重甚至是正义的势力。

柯丹感到这不是她所认识的狼,她也从未见过这么多行动一致的狼。

小说中不仅人和人之间有着非常态的性,人和马之间也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缕缕联系。作品中有一段小点儿偷看到的柯丹与马之间暧昧关系的描绘:

她躲在这里,看这个壮汉般的女骑手将浴洗自身的污水拿去让马饮。她觉得这里面有着什么,比方说类似某种勾当。她亲眼看见马直勾勾地看她裸着的上身,然后马屈下颈轻贱地添她水淋淋的赤脚。这就够了,不用去细听她与马的私语,以及马饮那掺有膏脂的水发出的令人作呕的低吟。她伸出男人般粗大的手轻抚着马的全身,突然一跃,这个半裸的壮女人已上了马背。马整个身体蛇似的扭动一下,僵住了。这时她快乐极了,用不堪入耳的话称赞着马。

草原上驯马有着诀窍,就是让马喝姑娘们的洗澡水,坚持给马喝洗澡水之后,马就会听命于人。柯丹与马的这些互动,充满着性意识,与其说是人对马的驯化,倒不如说是人与马的寻欢。不仅是柯丹如此,沈红霞与红马的关系倒更像是一对恋人。作品多次描写沈红霞与红马之间的互视与爱抚:

她的手落在红马身上。它垂着眼帘,撑圆的鼻孔呼呼吹出带泥腥草腥的热气。吹得沈红霞头发乱了,神志也飘起来。她的手从它蓬乱的鬃毛、峭立的肩胛、结着血痂的胯部一一抚过。

……

红马看着呆立的沈红霞。它至死都不会忘记这个企图征服它、温存它的姑娘在这时的伤感面容。它的脸通红相比,背后的人只是一片灰白,平板地与天、帐篷连成一体,唯将她凸突出来。在将来它死而瞑目时,它才会彻底明白这张红色颜面上自始至终的诚意,对于它,对于一切。

沈红霞对红马的抚摸与红马看沈红霞的眼神,像极了一对恋人。在送红马应征的前一夜,沈红霞用洗浴了自己的水引它,而红马则是舔着沈红霞的脸,舔她那满脸的泪水。这个从未爱过任何男性的姑娘,把她的初恋送给了一匹马。这个女性用谁也没有领略过的柔情爱抚她的红马,仿佛那就是她的恋人。红马就像是沈红霞的初恋,遇到红马后,沈红霞就生出了男性的力量与粗野,她用这力量和粗野去征服象征着自己初恋的——红马,那是一种病态化的“雄化”,比男人更男人。沈红霞以夸张的女性姿态展示着生命与生存的欲望,她把自己纯洁的爱投向了一头牲畜,一具完美甚至是神化的躯体,展现了一种“变态”的阳刚之美。

一群正值妙龄的女性,在一个远离城市远离文明,甚至几乎没有什么男性的蛮荒之地,克制住激情,压抑着欲望,过着野蛮而粗野的生活。性的压抑带给了她们一系列的非正常的性的行为。如果我们把单个的人看作是一个开放的系统,这个系统会随着外在环境和条件的变化而做出相应的调整。如果外在的条件处于一种良性的运转之中,那么这个系统也会做出一系列积极的反映,从而会呈现出一个有着动态性的稳定和平衡心态的健康个体的出现。相反,如果外部环境和条件处于一种不良运行状态之中,那么这个系统就会做出一系列消极的反映,造成内心的宁静和平衡被破坏,从而呈现出一个人格分裂或心理变态的个体的出现。

人的生存意识除了维持最起码的活着之外,还应包括人类的繁衍,有了繁衍,人类才能得以延续。在众多的文学作品中,对于人类的繁衍,作家都是膜拜,是赞颂的。然而在这部《雌性的草地》中,我们看到的是人类对于繁衍的淡然与冷漠,人畜皆如此。

叔叔不愿浪費粮食去领养一条母狗,那狗为了活下来,就一直尾随着他们。狗的追随让叔叔又冒火又恶心,于是,跳下马,准备射杀那条母狗。而狗呢,则是害臊地垂下头,为自己又老又丑毫无价值感到难为情。就在叔叔手指钩住扳机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条狗突然坐了下来。仔细一瞧,不是坐,是跪,再接着瞅,却发现它非坐非跪,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待在那里。老母狗“姆姆”的这个姿势不是奴性的体现,而是一种庄严,是一种无愧于己无愧于世的老者的庄严。它的一生下过一百多只崽,而杰出的狗崽们一旦从人那里获宠,便再也不认识这个糟糕透顶的母亲。而它却在自卑与欣慰中怀念它们,在自惭形秽中偷偷骄傲。它的生儿育女的伟大既不被人类所重视,人类赐给它的名字都是带着嫌恶的,也不被她自己的儿女所感激,但它却依然顽强地生活着,依然在努力地繁衍着后代。“姆姆”其实就是女人的象征,它的唯一的价值就在于它的生育功能,它之所以被称为狗只是因为它有着一张狗皮和一堆晃来晃去的奶子。狗的繁衍不被器重,人亦如此。柯丹对待她腹中胎儿的态度也是可有可无的,甚至她不自觉地始终在暗算他。她挥霍体力,干这干那都尽量猛烈,马的每一次颤动,她都怀着希望体察一下身体的反应,但那条小命死死揪住她不放。她一个人躲在草原上就把这个孩子给生下来了,而生产的过程作者对此的描述仅寥寥几笔。孩子生下来后,柯丹不敢明目张胆地生养,而是先将他放在野外,然后再将其领养。孩子的生父见着自己的亲生骨肉,没有激动,没有喜爱,有的只是恐怖和厌恶,这不该出世的孩子终究还是丢了。

在一个努力求着生存的封闭闭塞的空间里,人类为了延续种族所进行的伟大的产生后代的生理过程,在作家的笔下就这么轻轻地几笔带过了。一群牧马的姑娘风餐露宿,居无定所,在连最基本的温饱问题都无法解决的情况下,繁衍对于她们来说又会有多大的意义呢?不仅繁衍,甚至连生命的存在最后都显得毫无意义。小说的结尾,待到她们把马养好,部队却已取消骑兵的建制,没几个知道在那遥不可及的大草原上几个女知青还在牲口群里卖命,这个地方早已没有了知青。于是,整个牧马班的牺牲如同苍茫大地上卷过一阵旋风,最后什么都没有。

参考文献

[1]孙玉霞,柴秀波:《生存与意义略论》,《南京政治学院学报》,2006年第1期,第22卷(总第125期).

[2]严歌苓:《从雌性出发<代自序>》,见《雌性的草地》,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第1页.

[3]陈思和:《自然主义与生存意识—对新写实小说的一个解释》,载《钟山》1990年第4期.

[4][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8页.

(作者介绍:汪双英,内江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中国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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