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锁起来的暑假

王雯雯

2020年的暑假来得比往年稍晚一些。老赵说，老婆要上班，娃放假没办法，只好先锁起来，一人在家。

锁起来？我乐了，好熟悉的感觉，听起来就透着亲切，瞬间觉得和老赵他娃有了灵魂上的亲近感。论被锁在家的经验，我是相当丰富的，我童年的假期基本都跟锁起来有关。

第一次被锁起来是我五岁的时候，幼儿园放暑假，爷爷生病，我爸把我从幼儿园接回来就跟我商量，要把我暂时送去姑姑家，姑姑家挺好，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就是不想去。我爸一番劝说不管用后，只能威胁我，不去姑姑家就只好锁起来一个人在家了。没想到，我点头同意了，锁起来好。我妈不同意，但我爸决定实验一天看看。

把娃锁起来简单，但是怎么不让娃遇到危险就比较难了，一般家長的做法是把危险的东西收起来，我爸不一样，他比较特别，他的做法是把危险降级，在不伤害我又足够让我引以为戒的范围内让我全部经历一次，就是俗称的肉体记忆法。

我还特别小的时候，我爸怕我扒拉热水杯，所以他倒了杯开水，把水晾到有点烫手又不会烫伤的温度，然后在我懵懂的眼神中拉过我的手按在杯子上……我哭得很惨，但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对任何盛东西的器皿伸过手。这事是我妈告诉我的，为了这事她拍了我爸一顿，生怕给我留下什么阴影，可是后来我伸手抓刚烧过水的炉盘子被烫伤后，看着我包裹圆润的爪子，她觉得我爸的做法其实挺对的。我一直觉得在这种恐怖教育下我还能保持好奇心，真的是心大胆肥。

言归正传，第一次要把我独自锁在家里，我爸很紧张，那天下午，他带着我模拟了各种我可能会遇到的危险。例如他怕我为了开电视去动电插板，就用电池当电源弄了一个简易的电插板，然后把我的手揣进去，让我知道被电的滋味;还例如他怕我从阳台的铁栏杆缝隙里掉下去，所以用我的头挨个测试了一下铁栏杆的缝隙宽度，已确定我真的钻不过去。在一系列测试后，我就被正式地锁在家里了。

早上爸妈离开后，我就起床了。那种突然而来的空旷感很奇妙，整个房间好像连空气都不一样了，平时熟悉的房间突然有点陌生，但并不令人感到恐惧，反而觉得很欢喜，我开始一点点地探索只有我一个人时房子是什么样的，就像探索一个新的世界——我的世界。

厨房是肯定要上锁的，毕竟我爸没有办法让我尝试菜刀和煤气罐带给我的伤害，擀面杖我倒是尝试过，但我爸又觉得那东西在我手里破坏力太大。不过没关系，衣柜是向我敞开的，我拽出我妈那条我向往已久的裙子松松垮垮地套上，再穿上我妈的高跟鞋在家里来回拖沓着，觉得自己美得冒泡。还有我妈的化妆品，平时大人不让我做的事情，这时候就都可以做起来了。

我假装我是一个公主，在镜子前面细细梳妆，给自己扎了两个小辫子，再抹上我妈的雪花膏，涂上粉，用口红在额头点个红点，再把嘴满满地抹上红色，然后学着电视里的古装美女，把纱巾裹在头上，床单披在身上，优雅地坐在沙发上翘起脚，小口小口地吃着包子，突然巫婆出现，我惊慌失措地钻进衣柜里瑟瑟发抖，然后被自己编的故事笑得从衣柜里滚到地上。

等玩够了笑够了，我搬着小凳子坐在阳台上，透过铁栏杆的缝隙看家外面的世界。纯粹以我的想法和眼光去看。我看着远处的马路上跑的汽车，每个汽车都有表情。有的公交车像电视里的比干丞相，不紧不慢。双节电车拖着两个大辫子摇头摆尾，每次停车靠站的时候都小心翼翼面露惊慌，好像怕踩到什么。小汽车太快了，我来不及细看，只觉得他们像我看到的蚂蚁，木木呆呆的又很凶的样子。

对面楼下有同院子小伙伴们彼此呼唤着出去玩，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幼稚的争执和游戏，很有些优越感，觉得他们是一群跟我之前一样幼稚的小屁孩。

再往近看，我看到了楼下花园的两棵树，这两棵白杨树一直长到了四层楼的高度，枝繁叶茂。我在五楼看着他们随风轻轻摆动的树叶，心彻底地安静下来。我发现它们的树叶随风摆动时会变换不一样的颜色，风吹过树叶向一面摆过去，一片碧绿，风再吹过，树叶向另一面摆过来，一片银白中带着淡绿，这个发现使我兴奋，好像发现了一个秘密。

风吹着树叶哗哗地响着，我就坐在小凳子上静静地听着，世界上所有其他的声音都离远了，只有大杨树不紧不慢的声音陪着我，像诉说，也像抚慰。一整个下午，我就这样跟这两颗大杨树在一起，看着，听着，什么也没干，什么也没想，但心里满满的，很舒服。

晚上我爸下班，我坐在阳台上看着他冲进来抱我，满眼的焦虑，我兴奋地拉着他，跟他讲我今天发现的世界，我讲我早上编的故事，讲我看见的有情绪的汽车，讲我看了一下午的大杨树，跟他说我明天也要这样过，他渐渐放松了下来，笑起来了。

后来我爸跟我说，那一刻他看到的我，花着一张小脸，明明只隔了几米远，却像离他很远似的，但我拉着他跟他说我发现的世界的时候，眼睛亮得惊人，他发现我是真的觉得一个人锁在家里很有意思，也第一次发现一个孩子的世界原来可以这么奇妙，他决定尊重我的想法，这一整个暑假都让我这么过。

只锁几天变成了一个假期，之后的三四个暑假也一样对待，直到我大到不需要被锁起来的时候。即使是不被锁起来，我一个人的暑假白天也很少出门。我就一个人在家里，编我的故事，看我的世界一点点地变得丰富，和那两颗大杨树吹一下午的风。锁起来过的暑假，绝对是我童年最好的回忆之一。

老赵说他娃锁起来一个人在家好像还挺自得其乐。我说，那当然，她一个人的时候看到的世界是你根本想象不到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