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微茫有知音

2020-09-27 09:50雷晶晶
莫愁·智慧女性 2020年9期
关键词:张充汉斯昆曲

雷晶晶

一见如故

1947年,北平中老胡同32号院的沈从文旧居中,34岁的张充和与32岁的傅汉斯情愫暗生。

傅汉斯的父亲和舅舅是西方古典文学界知名学者,自小耳濡目染的他对中国古典文学亦有造诣,美中不足在于中文水平有待提升,这倒为他经常登门沈家寻到了较为贴切的借口。才女张充和借住于此,正筹备在北大开设昆曲和书法课的事宜。为了离张充和更近一步,傅汉斯愈发沉浸到汉学世界,期间翻译的《木兰辞》颇富意境,被美国迪斯尼公司采用。

傅汉斯个性明朗,言谈真诚,十分契合张充和的择偶标准。他们在颐和园的霁清轩躲过湿热的夏天,在景山的石阶上数过醉人的秋景。张充和建议傅汉斯把名字中的“斯”改为相思的“思”,同时赠他一幅题了工楷小字的梅花图。款款墨痕傍着红艳的花瓣,一如她举手投足间的古色生香,令傅汉思视若珍宝。

两人熟识后,但凡傅汉思登门“学习中文”,三姐夫沈从文便叫来张充和,安排他们单独相处;而孩子们干脆欢愉地唤他一声“四姨傅(父)伯伯”。在一个天色湛蓝的冬日,张充和与傅汉思举办了一个“中西合璧”的婚礼。三天以后,傅汉思给大洋彼岸的父母寄去家书,第一句便说:“我们前天结婚了,非常快乐。”

12月17日北大50周年校庆之际,张充和跟随傅汉思登上去往美国的“戈登将军号”飞机。匆忙之中,他们把新婚之家交付给前来送书的“修绠堂”书店工人李新乾。

相濡以沫

初到美国,傅汉思与张充和的生活并不如意,房租、保险外加借款利息等,支出大得惊人。傅汉思一年只舍得买一套衣服,而张充和甚至把伙食费缩减到寻常人家的四分之一。入不敷出之际,“惜墨如命”的张充和忍痛卖掉作家杨振声赠她的乾隆墨换到1万美元。工作成为对抗窘境的唯一方案:傅汉思在大学里兼职,张充和在伯克利分校东亚图书馆找到一份工作。深爱汉文化的傅汉思打算继续攻读汉语博士学位,张充和全力支持:“你全心全意学习,其他事情我来解決。”

近十年光景悠悠而过,傅汉思顺利申请到哈佛大学的汉语课程,成功拿下又一个博士学位。放眼他们的小院,数年间烟火味氤氲:后院一侧栽满北美的玫瑰,另一侧的芍药、竹菊和香椿长势喜人。层层花木里隐约露出他们自己动手搭建的鸡棚,鸡群自由地鸣叫。有封给七弟的信,张充和写得忍俊不禁:“今年的菊花因为鸡粪作肥的关系,长得比我还高,花开得碗样大,风雨一来满园垂下,因为太胖了。”小院里有时传出婉转的昆腔《牡丹亭》,定是张充和在缝缝补补;倘若传出铿锵的《刺虎》唱段,便是她在打扫地板……

张充和对昆曲挚爱已久。幼年时代,她将汉代昆曲唱词熟记于心;少女时代,她用水磨唱腔惊艳了一城众人;尽管她在北大的昆曲课程未能正式开班,但骨子里对昆曲的热爱从未改变。早在1950年,傅汉思便和张充和到美国各大高校传扬中国的昆曲文化:傅汉思做演讲,张充和做示范;待张充和穿着戏服表演时,傅汉思又在一旁打鼓板伴奏。

1962年,傅汉思应邀到耶鲁大学讲授中国传统文学的课程,张充和也找到了讲授中国书法和昆曲的工作。他们兢兢业业地做着各自喜欢的工作,生活日渐好转。美国学生觉得昆曲像舞台剧,由于语言不通,他们很难感受到其中的魅力。对此,傅汉思提出,让妻子带上9岁的女儿爱玛一起登台,让演出更有亲和力。果然,母女两人一唱一和间演绎出东方文化之美。

在傅汉思看来,妻子身上体现着中国文化里最精致美好的部分,是他的向往所在。他买来裱装盒,乐呵呵地陪她改成仿古墨盒;他总是在她每天临帖时递上一杯“高冲低泡”的中国茶,并对她的字评点一二。更多时候,他们各自忙碌着自己热爱的事情,张充和写字、唱曲,傅汉思研究汉学。张充和的昆旦扮相享誉海外时,傅汉思也参加了中国《二十四史》的英译工作,并为德国版的《世界历史》撰写了中国古代史部分……时光安然,他们离彼此越来越近。

爱久弥新

1968年11月中旬,傅汉思外出讲学,偶感风寒在家的张充和无比想念丈夫。相知相爱的点滴过往如同电影胶片般缓缓舒展,她一口气写就了二十首绝句。11月19日是他们结婚20周年的纪念日,当张充和腮靥绯红,手捧那些热腾腾的文字娓娓诵来时,傅汉思猛然想起张大千曾为妻子绘制的《仕女图》,眼前仿佛闯来那个持扇于芭蕉下的纤细背影,他为这场缘定的遇见无比开心且动容。

张充和每次回国参加昆曲展演,傅汉思总是尽量推开工作安排伴其左右。他一直体谅妻子的思乡之切,也有随她重回中国生活的想法。但张充和却顾念傅汉思父母的“望子之心”,终究还是跟随丈夫留在了美国。

时至晚年,傅汉思饱受病痛折磨,张充和悉心照顾毫无怨言。有一次,张充和看见傅汉思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便关切地问他在说什么。傅汉思轻叹一口气,“我在祷告上帝,让我早点走。”看着瘦削不堪的丈夫,向来矜持的张充和不由噙泪而言,“人生太短,请你陪我走下去!”

张充和一度把自己吟诗作词比作“随地吐痰,不自收拾”,连教学生写字都蘸了清水示范不作保存。傅汉思知晓她“游于艺术”的率真和认真,决定为她制作一份不一样的礼物。葱翠的竹林里,病中的傅汉思坚持帮妻子选择了她所中意的十八首诗歌。张充和用小楷重新抄写一遍,傅汉思带着学生薄英逐字逐句地翻译。傅汉思本身译功好,对妻子的理解和尊重更能抓住字里行间的神韵。这本《桃花鱼》诗集交由薄英手工印制和装订,木制封面专程采用印度紫檀、阿拉斯加雪杉和非洲沙比利木制成——一百四十部成品整整耗时3年。与其说傅汉思为了将张充和的诗文呈与世人,不如说他帮助妻子珍藏了另一种优雅的艺术。

“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这是张充和所写《寻幽》诗中的一联,也是她淡泊于世的一生写照。2003年8月,傅汉思逝世,张充和把他的骨灰坛放置在他生前使用过的旧书桌上。她很少跟人谈起傅汉思,可每次有人问起关于他的问题,她总会幸福浅笑宛若他们初见。“愿为波底蝶,随意到天涯。”12年后,张充和也安详地去往了另一个世界。

编辑 王冬艳 43740834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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