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岛上的古老村社

2020-10-20 06:05萧春雷
福建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石浦畲族店里

萧春雷

在厦门岛住了十多年,围着市区中山公园、鹭江道、鼓浪屿、厦门大学打转,很少关心郊外的世界。我以为,这就是厦门了。

2018年开始,我采访岛上的一些古村落,才猛然惊醒:这个100多平方公里的厦门岛,半个世纪前,90%以上的土地不叫厦门,叫禾山镇或前线公社;而禾山镇的上百个村社,很多已历千载,比600多年的厦门城古老。也就是说,就算你是土生土长的“老厦门”,你了解的,很可能只是厦门岛最小、最新的一个地区。

城市在迅速扩张、蔓延。厦门岛悉数化为市区。禾山镇的村社,或者像殿前、泥金一样,变成骨鲠在喉、难以下咽的城中村;或者像文灶、乌石浦一样消化殆尽,剩下空空的地名;采访钟宅后不久,就听到马上拆迁的消息,我不忍心回头看见一片废墟。

厦门越来越耀眼,但是多少人会记住禾山,记住那些村社及其古老家族?下面是我的几则采访手记。

殿前社:村中央的祖坟

周末随黄国富先生去殿前社采访。我在厦门岛住了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走进这个著名的古村落。如今它变成了一个城中村。

殿前社位于厦门岛北部,是岛上最大的村落。厦门有句民谚,“一店(殿前)二何(何厝)三钟宅四莲坂”,说的是厦门人口最多的4个大社。殿前社排名第一。殿前,古代称店前,大约民国年间改为殿前。殿前自然村的人口6000多。

黄国富先生自称“老禾山人”,对老禾山区(今湖里区前身)的历史最熟悉。他告诉我店前社的行政隶属演变:清代为同安县绥德乡嘉禾里二十四都店前保店前社,民国时期为禾山区殿前保殿前社,如今为湖里区殿前街道高殿社区殿前村。

闽南地区的古村,往往是单姓村落,拥有一个共同的祖先和总祠。殿前社绝大部分村人姓陈,是陈宝的两个儿子陈从周和陈继周的后代。村中因此有两座陈氏总祠,长房的从周堂和次房的继周堂。次子陈继周的世系更发达,所以继周堂也建造得更加宏丽。

我们来到继周堂。82岁的陈氏宗亲会秘书长陈永宽介绍说,殿前陈氏来自于漳州陈邕,属于南院派或太傅派。大体的脉络是,唐代,南院开基始祖陈忠原籍京兆府(陕西)万年县,他的儿子陈邕于公元736年入闽,历经兴化、泉州,最后落脚于漳州。漳州南山寺就是陈邕舍宅建的寺院。陈邕的儿子陈夷则、夷锡兄弟举家迁往厦门岛浦源(今浦园)等地。北宋时期,十四世祖陈宝从浦园分族,开基殿前。也就是说,陈氏在殿前已经居住了近千年。陈氏宗亲会的会长陈育才告诉我,他是陈忠公的四十四代孙。

陈宝夫妇的坟墓就在村子中央,用水泥封住圆塚,墓碑上没有文字。四周都是房屋,行人来来往往。毫无疑问,这是厦门地价最贵的坟墓。对于殿前人来说,他们的祖先从来没有真正离去,一直在村中陪伴他们,陪了近千年。

我们去老街转悠。殿前社很大,但结构简明,一个十字街把全社划分为四社,四社各有自己的土地庙。这架势,是一社抵四社的做派。十字街狭窄脏乱,但店铺林立,人流密集,熙熙攘攘。一座低矮黝黑的中正宫,坐落在十字街交叉口边。因为交通方便,大量外来人口在这里租房、生活,带动了商业发展,满街都是农贸市场、蔬果店、海鲜摊、杂货店、服装店、美发店、小吃店和清仓、打折招贴,显得生气勃勃。除了曾厝垵,这是我见过的最繁华的厦门老街了。

在古代,殿前社濒临大海,海水涌到村里的妈祖庙后墙。但是陈氏宗亲会副会长陈春发说,我们村以农耕为主,顶多只是讨小海,没有船只去外海捕鱼。从前地里种植水稻、地瓜、花生、大豆和大麦——不种小麦,只种大麦,是供人吃的。因为人多地少,所以很多人过台湾,下南洋。村里的红砖厝都是南洋华侨回来建的,现在还剩一二十幢;番仔楼建了三幢,还剩两幢。

有人插嘴道:瓦房没洗手间,番仔楼有。大家都说番仔楼建得起,住不起。反正他们村建番仔楼的,房子空着,主人都在南洋,没福分享受。

驱车经过热闹的殿前三路时,黄国富先生告诉我:“这条路就是从前的福厦公路。不过都变了,只剩下路边几株木麻黄,是当年的行道树。”

“真的吗?我30多年前来过厦门,原来那时就经过了殿前社。”我说。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条尘土满天的沙土路,颠簸的老式班车,两排灰扑扑的木麻黄树,檐角高翘的红砖古庴。在我这个山区孩子看来,当年的福厦路是福建最豪华的公路,宽大、笔直、平坦。猛然间重逢,意外地发现这条路原来十分寒碜、窄小,即使铺上柏油,也不过一条县道的模样。记忆真是太不可靠了。

在世界的急速变迁中,站在原地的事物,变化最大。殿前社依然守候在陈宝夫妇墓边,但是福厦公路改道了,妈祖庙再也听不到海涛,空中多了无数架每天往返的飞机。(2018年11月7日)

钟宅社:海湾里的畲族

对于钟宅人来说,1988年改为畲族,是终生难忘的大事。伴随而来的,是国家的各种民族优惠政策,例如高考加分、生育二胎。作为厦门岛内唯一一个少数民族聚落,这个古老的村庄,显得更加独特、神秘。

就连钟宅人自己也感到意外。数百年来,他们与附近的高林、五通、坂美、何厝等村庄一样,说闽南语、穿汉装、敬祖宗、拜妈祖、烧王船、挖海蛎、种番薯,没有什么不同,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两个民族呢?最惭愧的是,他们既不会说畲族语,也没有畲族服饰,很多人类学者在村里转悠了几个月,也没发现哪一点古畲族遗留的习俗,只好断言说,钟宅的畲族在生活方式方面已经完全汉化了。

我在钟宅,见到的是一个典型的厦门城中村,街巷狭窄,楼房密集。闽南风格的钟氏宗祠像是坐落在峡谷里,虽有飞檐翘角,却显得低矮局促。宗祠面向钟宅湾(现改名五缘湾),空埕上立着几根没有文字的旗杆石基座,还有一堵矮墙。传说钟氏宗祠是虎形,威风凛凛,隔着空阔的海湾,还让对面的五通村鸡犬無声;后来五通村买通一位道士,劝钟宅人在宗祠前建了这道墙,说后有所依,前有所守,风水最好,五通村才重新鸡鸣犬吠。

在钟氏宗祠“永思堂”里,我向钟庆保、钟天赐、钟阿美几位老人请教钟氏的来历。他们说,钟氏族谱1966年就烧毁了,他们根据记忆和同宗的谱牒大略知道一些。钟庆保出示一份手抄的《钟氏根源——摘录于<纯嘏堂钟氏族谱>》,上面写道:“钟氏上世原住河南省开封府许州颍川郡宗昌县安邑乡……后又迁居江西省处州(疑为虔州)府平传、信丰、宁都等县,又迁到闽粤各府州县居住。”

原来,钟氏上古为中原颍川望族,后来南迁江西,到了钟朝这一代,把家从江西宁都县竹坝村迁到了福建汀州白虎村,是为入闽始祖。大约到了明初,钟道器迁居漳州海澄县冠山(今龙海市海城镇屿上村),生六子,衍出闽南各县钟氏。钟道器第六子钟化成生钟耿迈;钟耿迈生四子,其第三子钟泮儒迁往厦门开基,就是钟宅钟氏的祖先。

这本族谱的最大疑问是:如果钟氏源自中原颍川,钟氏就不可能是畲族。因为畲族源自苗瑶语族,隋唐时期就已来到闽粤赣边区。我觉得,钟氏的早期世系都不大可靠,只有钟道器开基海澄县冠山之后的世系,才比较准确。无论如何,钟氏家族来到厦门已经五六百年了。

因为来得早,人丁兴旺,钟宅社成为厦门最大的村落之一。钟宅畲族社区老年协会理事钟阿美告诉我,钟宅只有一个自然村,一个大队,一个姓,一个宗祠,现有5800多人,分属宗祠下的五个房派。人多势众,走路带风,钟宅人骄傲而又强悍。

厦门岛有两个海湾,东边是筼筜港,西边是五缘湾。五缘湾在历史上称钟宅湾。钟宅人信誓旦旦告诉我:“以前钟宅湾就是我们的村湾,所有水面都是我们村的,其他村子没有份。比如对面的坂美社,我们的海到了他们的妈祖庙边的大榕树下。坂美社没有一寸海。不信你去坂美村问一问。2006年,我们村还联署上访,请求把五缘湾改回钟宅湾。”后来,我去坂美村时还真的问了一下,坂美人认为钟宅人夸大其词,但也没有反驳。

面临这么大的一个海湾,钟宅人的生活方式因此与其他村落不同,海洋经济的成分较高。“我们是半山半海。”钟庆保说,“海的部分就是讨小海、抓虾蟹、种海蛎,以海为田,不是去外洋捕鱼。我们滩涂多,主要种海蛎,我们的七耳蚝(海蛎)特别有名,是种在石头上的,很小,但口味好,岛内只有我们钟宅有。1949年后也有养紫菜海带,捕鱼……”

“半山半海是什么意思?山多还是海多?”我问。

“海的成分多些。普通人家,田地收入占四成,海产占六成。我们社田少,以前都要吃返销粮。为了解决粮食问题,1970年,我们社去筼筜港围垦了100多亩地,就在现在的宝龙中心;后来,又去集美孙厝围垦杏林湾,加上筼筜港置换的田地,有1000多亩,现在变成了集美大学校区。你看,这些田多远啊。”

吃剩的海蛎壳,也变成钟宅社的一项传统收入。钟阿美说,钟宅社原来有个壳灰窑,把海蛎壳烧成石灰,是上等的建材,过去连汕头人都来买,也是当年陈嘉庚建厦大、集美学村时的粉刷材料。

畲族是我国东南山地民族,均奉广东潮州凤凰山为发祥地。传说畲族始祖生三子一女,三子分别姓盘、蓝、雷,女子嫁给钟姓。据我所知,畲族祖先离开凤凰山后,主体迁徙到闽西武平、上杭等地,然后再迁徙到闽东和浙南,落脚之地,多为山区,以农耕为主。其中前往漳州海澄、厦门钟宅的一个分支,生计方式转变为讨海,丰富了畲族文化的内涵。

在钟宅,还有一些红砖厝和番仔楼,是南洋华侨回乡建造的。近代以来,不少钟宅人闯荡南洋,远走天涯,这些畲族人迁徙得更远,更具海洋性格和冒险精神。(2018年12月19日)

坂美社:弃儒从商的家族

厦门岛东北部的五缘湾,狭长深邃,东西有坂美和钟宅两个村子守住湾口。钟宅是钟姓大社,已被认定为厦门岛上唯一的畲族聚落。坂美是石姓小村,只有400多位居民,有媒体报道说,坂美是厦门岛上唯一的客家聚落。

畲族与客家同出于闽西,关系密切,很多学者认为,畲族使用的语言就是客家方言。也就是说,如果坂美石姓是客家,那么数百年前,在这个闽南海岛上,他们是唯一能够与钟宅人说客家话的村落。然而现在,正如钟宅社没有留下一点畲族遗俗,坂美社也看不出半点客家风习——二者与岛上百余个闽南村落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守着一个偌大的海湾,应该靠海吃海。虽然钟宅人说,百年前整个钟宅湾都是钟宅社的,坂美村没有海;但坂美的老人反驳说,20世纪70年代,坂美人还去钟宅佛祖宫后面的滩涂种蛏呢。但这是1949年之后的事,时代不同。

厦门岛耕地不足,海田(滩涂)作为重要的生存资源,必然引起各大家族的争夺。那天,在坂美的大夫第里喝茶,听坂美石氏宗祠理事会负责人石松林先生说:“以前湖边社与钟宅社争海。湖边人把糠沿着一条溪撒下来,说有糠的海就是他们的,钟宅人不同意,双方械斗。后来他们请我们坂美人做公亲,立分海田契约,坂美也分到了1700亩海田。从海边走出去500步,都是我们的滩涂。”

我聽得一头雾水。后来又向黄国富先生请教,才闹明白,这涉及一个当地的民间传说:湖边社是林姓聚落,明代出过一位清廉的高官,告老还乡时,皇上赐给他一袋米糠皮,说糠铺多大就赐他多大的地。回乡后,他站在洪水桥上倒糠皮,糠皮顺溪漂到海湾,整个南半湾都是。湖边人说这些海田是皇帝赐给他们的,就与钟宅人争吵、械斗。双方最后请坂美石姓仲裁,订立分海契约。作为酬劳,坂美也分到了一部分海田。

“这个传说于史无稽,但是反映了三大家族——湖边林姓、钟宅钟姓、坂美石姓争夺海田的历史。”黄国富先生说,“钟宅人多势众,霸气,以前械斗赫赫有名,不但与湖边林姓斗,还与西北边的五户陈(县后、坂上、围里、墩上、下忠五个村的陈姓)械斗。坂美人少,但以前也很彪悍,没人敢惹。当地有句谚语:钟宅牛,无处缭,牵来坂美牴石柱。意思是只有坂美社能与钟宅社分庭抗礼。”

“那坂美社为什么没有多少海田?这故事听上去,似乎他们对海湾没有多少兴趣。”

“坂美很富。他们经商,去台湾和南洋群岛,挣贸易的钱。渔业那点收入很辛苦,他们没兴趣。”

这应该是真的。坂美社人少,是因为人口大量移民台湾和东南亚地区,据说有数万之众。坂美人看不上眼前的小海湾,是因为他们被更辽阔的海外世界吸引,远走天涯。石松林就是在新加坡出生、1955年回国的。他说:“以前我们村有地、有海,但是没人干活,当时都是请安溪人干活。村里人都去了海外,一个带一个出去,留下的靠南洋汇款过日子,很富裕,1949年以前就有了路灯。”

百年前坂美的富裕体现在建筑遗存上。村中到处是钢筋水泥的多层楼房,但缝隙之间,时常会遇见一座低矮的红砖厝,显得局促、落寞,像是一件落伍的华服。大夫第是台南首富石时荣于1848年建造的,一座典型的传统红砖大厝,虽已破败,但石雕、木雕、泥塑、瓷片剪粘之美,让人惊艳。石时荣主要经营台运业务,在厦门与台南之间贩运物资,挣钱后捐了一个朝议大夫,故称“大夫第”。

另一位富商石日华除了台运,还经营沿海和南洋航线的贸易,据说拥有99艘商船。他建的红砖厝占地面积3000多平方米,有近百个房间,民间称“九十九间”,半个世纪前一度住进了半个村子100多位居民。我去看“九十九间”的时候,已经七零八落,有些院落已经废弃,有些新建了楼房,最突兀的是后院崛起一座六层烂尾楼,楼下养鸭……我想,这可能是岛内现存最大一座传统红砖民居。

石松林说,坂美石姓唐末由安徽寿州迁到福建同安高浦;宋代曾出了不少进士和高官,是同安书香门第;明洪武年间迁来厦门岛坂美,以经商贸易闻名。

我知道,金柄黄氏和高浦石氏,是宋代同安县著名的两个科举世家,人才辈出,号称“东黄西石”。明清时期,石氏科场寥落,原来他们跑到厦门岛上,弃儒从商了。这真是一个出人意料的选择。从迁徙路线看,坂美石姓是标准的闽南宗族。我算是半个客家人,对客家问题也用过一点功,采访和转悠了半天,还是没闹明白坂美社为什么是客家。这个问题,且待日后请教专家了。(2019年3月6日)

店里社: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店里是一个奇怪的村名,我以前没去过,即使听说过也忘了,属于湖里区五通社区。五通倒是大大有名,原来叫五通屿,上面有几个小村子和一座五通宫,还有进出厦门岛的官渡。据说,这五通屿虽然四面环海,但是西边与厦门岛相连处水很浅,有一条路潮退则出,潮涨则没。时候不对,行人就只好坐在店里泡茶,等候潮退。五通屿上这个面对厦门岛的村子就叫店里。

虽然名字土气,店里却是有文化的千年古村。店里社的西河林氏宗祠碑刻介绍说:“闽林廿四祖国华公,于宋初叶移居厦岛店里,后尊为店里始祖。国华公四世孙棐,字彦忱,于宋神宗元丰八年(1085)进士及第。”林棐的事迹经得起检验。道光《厦门志》称:“林棐,字彦忱,店里人。登元丰八年(1085)进士第。”很了不起,他是厦门岛上第一位进士。

林氏宗祠里,还高挂两块牌匾。一块写着“理学名宦”,说的是明代同安学者林希元,桌上供着一尊“祖佛林希元”塑像。我知道林希元是翔安区山头村人,觉得奇怪。68岁的林芳城先生解释说,山头林氏是从店里分支出去的。这也有道理。作为店里林氏的子孙,林希元光宗耀祖,祖祠自然要大力表彰。

另一块黑匾上书“一门忠节”四个大字,还有一大段小字:“同治七年(1868)十二月初九日奉旨:范熙溥奏请将殉难总兵援案立祠一折,福建台湾镇总兵林向荣台湾剿贼阵亡,曾经降旨交部,兹据该御史奏称:总兵血战捐躯最惨,其弟林向皋、次子林张成,同其妻吴氏绝粒自尽,忠节萃于一门,将弁至数百名,均属大义惨然。兹悯林向荣著再加恩,准予台湾建立专祠,并准予本籍地方自行立祠,其弟林向皋,次子林张成,及阵亡之署外委林忠成等四百七人,并著一体附祀,该部知道单并……”文字戛然而止,意犹未尽。

这里说的林向荣,是清台湾镇总兵。1862年彰化戴潮春起义,林向荣率军前往镇压,又派弟弟林向皋回厦门招募400多位宗亲渡台作战,最后全军覆没,妻子亦绝食自尽。的确是一个“大义惨然”的故事。

林向荣夫妇的合葬坟在店里社。民国《厦门市志》载:“总兵林向荣墓,在店里乡。”如今墓已不存,墓碑尚保存在店里的林氏宗祠里。店里人称林向荣为“林大人”,他的祖房“大人厝”还在,一座有些破败的红砖大厝,曾作为东方乡(五通乡)的办公场所。

事实上,林向荣的祖籍地存在争议。民国《同安县志》本传称:“林向荣,字战志,号龙江,马巷琼头乡人。”虽然琼头林氏也是店里的分支,但店里人坚持认为,林向荣是地地道道的店里人。很遗憾,店里社的林氏族谱已经不存。

林芳城说:“当时林向荣的弟弟回店里,带走了407位壮丁,一个都没回来。我们社元气大伤,后来从琼头、高林、田里返回了一些宗亲,还是人丁稀少,现在才500多人。”

黄国富先生认为:《同安县志》的记载是孤证;有牌匾、有坟墓、有房屋,基本可以判定林向荣是店里人。

我还是有点疑虑,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查找相关文献。林豪的《东瀛纪事》云:“林镇堂弟千总林向皋在厦门原籍募亲兵五百名到臺湾。”吴德功《戴案纪略》云:“林镇兵败……适其弟向皋自往厦门募亲勇五百名到营,声势甚大。”蔡青筠《戴案纪略》云:“适其弟林向皋新自厦门募精兵五百人来救,贼数接皆败。”

值得注意的是,这里说的都是从厦门募兵,而不是马巷或同安募兵,琼头当时属马巷厅。即使其他人搞不明白新设的马巷厅,但林豪一定不会搞错,他是金门举人,与林向荣熟识,戴潮春起义时正在台湾,金门又与琼头同属马巷厅。他说“林镇堂弟千总林向皋在厦门原籍募亲兵”,显然,林向荣的原籍就在厦门岛上,那么应该就是店里了。

台湾镇总兵属于正二品,战死疆场,十分壮烈。更让人唏嘘的是追随林向荣的407位林氏子弟,一去不返,只换回一方木匾。(2019年3月28日)

乌石浦社:孤独的萧氏家庙

厦门有两条出岛干道,南北方向是延伸到集美的嘉禾路,东西方向是连接海沧和翔安的仙岳路,二者在乌石浦十字交叉。环绕这个大十字,4个橙红色的乌石浦站地铁出入口,仿佛绽放的4片花瓣。乌石浦是鹭岛交通的轴心。

乌石浦最著名的地标是SM商城,一期、二期建筑跨嘉禾路而立,天桥相连,人流汹涌。SM商城斜对面,就是江头街(今台湾街),古代禾山区最繁华的街市。

乌石浦,古称鹭石浦。浦,意为水边、海边。因为遍地乌石,又称乌石浦。黄国富先生说:“福寿山炸掉的时候,底下都是黑色的石头,对面山观音寺施工的时候,挖下去也是乌石,社后部队的工事,挖到的还是乌石。乌石浦周围都是乌石。”我很好奇,乌石到底是什么样的石头?

洞炫宫主祀大道公和妈祖,规模宏大,很可能是岛内最大的保生大帝(大道公)宫庙,原在福寿山边,前些年迁移到今址重建。洞炫宫的门墙上,镶嵌着两方深青色的石雕,萧氏家庙理事会秘书长萧伟告诉我:“这两块石雕就是乌石,从旧宫庙拆过来的。”

我有点惊奇,这是两方深青色石板,接近青黑,但并非黑色。萧伟说,闽南话里,青到发黑,稱乌青,我们都把这种青黑色的石头叫乌石。为了让我领略原生的乌石,他又带我到中港花园一期小区看双叠石。这是一块齐胸高的巨石,堆在草地上,青黑、圆滑,具有金属般的光泽,中间有条明显裂缝,但上下仍然叠合在一起。

萧伟说,我们这边的乌石太硬,有很多小裂纹,无法成为石板材,用处不大。他记得双叠石原来就在这里,小时候还常来玩。这是乌石浦社留下的不多古物之一。

乌石浦的乌石属于火山岩,因为加工难度大,古代较少作为石材使用。厦门岛的地质,以筼筜港—钟宅湾断裂带为界,西北属于火山岩低丘陵,东南属于花岗岩低丘陵。乌石浦正好位于官浔—乌石浦—钟宅断层上,当地出露的青黑色火山岩,与岛东南虎头山、万石山、云顶岩的灰白色花岗岩大异其趣,特别引人注目。

钢筋水泥覆盖了大地。在乌石浦,如今想看块“乌石”都这么不容易。

古代的筼筜港是一个地堑式断陷港湾,面积十余平方公里,海潮向东一直奔涌到江头和乌石浦的码头。如今的江头公园、乌石浦大十字地铁站,从前都是潮汐涨落的港汊。1956年,福厦公路(今嘉禾路)改道,从现香江花园大厦附近筑了一条小海堤直达乌石浦,江头从此成为内陆。福厦公路以内的乌石浦海域,也逐渐填为陆地。

乌石浦负山面海,按理应该十分富庶,其实不然。在萧氏家庙里,几位老人告诉我,乌石浦稻田很少,山坡上是旱地,海边是盐碱地,只能种些番薯和花生。村里没有渔船出海捕鱼,也没有滩涂种海蛎,只能退潮后讨小海,捕些章鱼、杂鱼和海瓜子自用。村人的主要生计,是烧制陶器,遍地都是碎砖瓦碎陶片。他们说,江头街的女孩都不愿意嫁到乌石浦,嫌乌石浦水咸,乌石浦的路不好。从前人们都赤脚行路,乌石浦是碎陶铺路,硌脚。

乌石浦是厦门岛上唯一一个萧氏聚落,明中叶从漳州迁来,最初住在圆山脚下。当地早有王氏、郭氏定居,但人丁不旺,日渐衰微。萧氏最初几代也发展得不好,便向风水师请教。据说风水师让萧氏祖先选择:你们是想穿草鞋还是日日见财?

所谓穿草鞋,指的是耕读传家,过穷日子,但终究会飞黄腾达;日日见财,就是依靠技艺谋生,每天都有收入,但无法累积为巨贾富商。萧氏祖先选择了后者,迁到海边的福寿山边,利用当地的陶土,开始烧制陶器。

福寿山已经消失了。据村人描述,这是座20多米高的小山丘,位于如今的SM商场一期停车场门口、中港花园二期一带,延伸到海边码头,1994年建SM商城时被炸平。古代的福寿山,斜坡上布满了龙窑,烈火熊熊,终年不息。一船船柴草从漳州运来,换成一船船水缸、酒坛、钵罐和砖瓦,运往厦门、金门、石码和台湾。鼎盛时期,乌石浦共有“十八条龙(窑)”,制陶业远近闻名,1949年后才衰落下来。74岁的萧胜利老人说:“我懂事的时候,公社化时期,乌石浦就只剩下了一条龙(窑)。”

乌石浦烧制的砖块很有名。村人萧寅发找出一块当年烧制的青砖给我看,长25厘米,宽18厘米,厚6厘米,比普通的砖块更宽厚、更坚实,像是小规格的城砖。黄国富先生说,乌石浦用陶土烧制的砖叫“乌石浦甓”,质地如陶,比普通砖块硬度大,当地人用来建房。

传统的乌石浦社已经消失,荡然无存,只有一座闽南风格的萧氏家庙,因为是涉台文物,孤独地矗立在原址,方便海外宗族寻亲。萧伟说,家庙周围那片空地上,将建造四五座高层建筑,安置拆迁的村民。这是个好消息。世事变迁,但乌石浦人始终同祖先聚在一起。(2019年9月25日)

责任编辑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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