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外交官笔下的斌椿使团

2020-10-21 09:23赖某深
世界文化 2020年10期
关键词:使团欧洲

赖某深

我总觉得,晚清中国人走向世界,光看中国人自己的记载,是不够的。倘若能够找到当时西方国家驻华外交官的书信、日记、考察记,将两者进行对照研究,这样看历史,才更为全面、立体,当然也更有意思。

1866年,清朝派遣第一个官方考察团赴欧洲游历、考察。这是中国历史上的破天荒之举,在中国外交史、中英关系史、中外文化交流史上都是非常重大、影响深远的历史事件。考察团由斌椿率领,因此也被称为斌椿使团。此行斌椿著有《乘槎笔记》及两部诗集——《海国胜游草》和《天外归帆草》。同行的同文馆学生张德彝著有《航海述奇》。以往人们关于斌椿使团的研究便主要依据上述资料,顶多加上促成此行的英国人、总税务司赫德所著的日记。无论是钟叔河先生所著《走向世界》,还是台湾学者王尔敏研究斌椿使团的长文《总理衙门命使初探:斌椿之游访欧洲》,都是如此。至于西方国家(尤其是其外交官)对此的看法,往往付之阙如。

近读 《清末驻京英使信札》(收入“亲历中国”丛书》),在1866年3月7日于北京写的第23封信中有如下记述:

我得给您讲讲有关即将去欧洲旅行的中国人的事,您也许会见到或者听说这些人。

海关总税务司赫德先生行将休假回国,清朝政府命他的秘书,携带其子和三位学习欧洲语言的年轻人,陪同前往。那位秘书名叫斌椿,刚晋升为三品,戴宝蓝色顶珠。值此之际,斌椿被任命为总理衙门名誉书记官。他的儿子安排在总理衙门,担任职员。遗憾的是,清朝政府没有选个比斌椿更年轻、更聪明的人。斌椿都64岁了,满口胡言。据我所见所闻,斌椿和他的儿子,不会欣赏在欧洲看到的事物。因此,对于第一次出访欧洲,即使不具备官方身份,也应当选个比斌椿更重要的官员。斌椿带回来的报告,对中国的士大夫阶层不会有多大的影响。事实上,那些人对斌椿的晋升颇为嫉妒,觉得他的殊荣得之过易。选择斌椿的原因是,他与总理衙门的某个大臣有联姻关系。据说,斌椿在北京的社交圈子里是个红人。因此,他从欧洲回来后,一定会在上流社會谈论旅欧见闻。斌椿认识恭亲王,是恭亲王在一次早餐上对他提起这次出访,并建议他去的。斌椿此行,不具备官方色彩,只要求他记录下所访各国的 “山山水水”,可以到处溜达,看看感兴趣的事物。

信中涉及为何派一个年纪大的人率领同文馆学生同去欧洲考察、选择斌椿的原因、斌椿考察记的价值等诸多问题,下面我们对照中文的记载略作说明。

为何派一个年纪大的人率领同文馆学生同去欧洲考察?1866年初,当赫德向清政府请假回国探亲、向总理衙门提出派几名同文馆学生随同前往欧洲时,主管总理衙门的奕认为,同文馆学生“系微员末秩,与奏请特派使臣赴各国通问,体制有间;又与该税务司同去,亦不稍涉张皇,似乎流弊尚少”(《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第39卷)。鉴于“该学生等皆在弱冠之年,必须有老成可靠之人,率同前去,庶沿途可资照料;而行抵该国以后,得其指示,亦不致因少不更事,贻笑外邦”,于是指派年过六十的斌椿率领前往。

之所以选择斌椿,以往人们只知道斌椿于1864年应赫德邀请,与其子广英一起到“总税务司”办理文案,实际上就是当赫德的中文秘书。此信则披露了斌椿“与总理衙门的某个大臣有联姻关系”,“斌椿认识恭亲王,是恭亲王在一次早餐上对他提起这次出访,并建议他去的”。这为深入探讨派遣斌椿的原因提供了新的线索。

信中说,斌椿和他的儿子不会欣赏在欧洲看到的事物,实则斌椿不仅很会欣赏在欧洲看到的新鲜事物,而且做了生动细致的记述。《乘槎笔记》及两部诗集虽然简短,但内容非常丰富,主要有:

一、对西方物质文明的记述。自上海乘坐法国轮船前往香港,即惊叹轮船的“神速”“精巧”,非常舒适:“舟行昼夜不息,饮食充备,如入市肆,如居里巷,不觉其为行路也。”到埃及首都开罗,初次乘坐火车,便对火车的形状、结构、坐车感受进行了细致的描述:

前车为火轮器具,烧石炭,贮水激轮。后车以巨钩衔其尾,蝉联三四十辆,中坐男妇多寡不等……每辆如住屋一所,分为三间,间各有门……每间大窗六扇,有玻璃木槅,以障风日,启闭随人。油饰鲜明,茵褥厚软。坐卧、饮食、起立、左右望,皆可随意……摇铃三次,始开行。初犹缓缓,数武后即如奔马不可遏。车外屋舍、树木、山冈、阡陌,皆疾驰而过,不可逼视。

三月十八日抵达马赛,当天即记录了“小屋”(火轮升降机)、“暗消息”(按铃),还有商店出售的自行车:

肆售各物率奇创。有木马,形长三尺许,两耳有转轴。人跨马,手转其耳,机关自动,即驰行不已,殆亦木牛流马之遗意欤?

二十二日至巴黎,又写到了自行车:

街衢游人,有只用两轮,贯以短轴,人坐轴上,足踏机关,轮自转以当车。又有只轮贯轴,两足跨轴端,踏动其机,驰行疾于奔马。

把自行车和三国时诸葛亮发明的木牛流马相类比,当然荒唐可笑,但他毕竟最早向中国人介绍了这一至今仍广泛使用的交通工具。

二、对西方娱乐、风土人情的考察。在巴黎,他们观看了马戏:

有妇人能于马上跳跃。马疾驰,人持圈道旁,女跳圈中过,仍跃在马背。有能令马人立而舞。又有铁栅,大于屋,置轮其下。中畜狮子数头,吼声震耳如铜钲。人执刀入栅与斗,燃火铳。狮子怒吼,其声惊人,观者无不咋舌。

还第一次观看了西洋戏剧:

(舞)台之大,可容二三百人。山水楼阁,顷刻变幻。衣着鲜明,光可夺目。女优登台,多者五六十人,美丽居其半,率裸半身跳舞。剧中能作山水瀑布,日月光辉,攸而见佛像,或神女数十人自中降,祥光射人,奇妙不可思议。观者千馀人,咸拍掌称赏。

可惜斌椿注意的只是舞台的变幻莫测、女演员的美丽,而对于剧情则不甚了了。难怪钱钟书说,斌椿看西洋戏,也像看马戏、魔术把戏那样,只是“热闹热闹眼睛”,并不当作文艺来观赏。

在前往欧洲的船上,斌椿就注意到西方两性关系亲密无忌,女人受到呵护尊重,泰西各大国“妇女亦姿容美丽,所服轻绡细縠,尤极工丽。每起,则扶掖登船楼,偃卧长藤椅上。而夫日伺其侧,颐指气使,若婢媵然。两餐后,或掖以行百馀武。倦则横两椅并卧,耳语如梁燕之呢喃,如鸳鸯之戢翼,天真烂熳,了不忌人”。《海国胜游草·书所见》专门写到妇女习俗:

出门游女盛如云,阵阵衣香吐异芬;不食人间烟火气,淡巴菰味莫教闻(西俗最敬妇人,吸烟者远避)。

白色花冠素色裳,缟衣如雪履如霜;旁观莫误文君寡,此是人家新嫁娘(泰西以白为吉色,妇女服饰多用之,新娘则遍身皆白矣)。

三、中外友好交往的历史见证。斌椿擅诗,所以在欧洲游历、考察期间,以诗作为纽带,和西方人士广结“翰墨缘”,既传播了中华文化,也是中外友好交往的历史见证。

在法国,他与汉学家德理文交往。三月二十七日记:“夜,德侯(名理文)请观剧。”二十九日记:“德侯赠译唐诗一本。(人极风雅,日以诗酒消遣,不乐仕进。)”四月初一日记:“德侯来,当赠五律一章。”德理文即戴尔维·德·圣德尼侯爵(1822—1892),是《唐代诗歌选》的译者。在这部译作里,他首次系统翻译介绍了李白、杜甫、白居易等35位诗人的94篇诗作,这是西方汉学界首次对中国诗歌进行系统且深入的研究与介绍。

在荷兰,斌椿“见用火轮泄亚零海水,法极精巧”,乃题诗一首,报纸发表后,“遍传国中”,次日游动物园时,管理者早就准备了纸笔,请他题诗,他挥笔写下:“遐方景物倍鲜妍,得句频联翰墨缘;今日新诗才脱稿,明朝万口已流传。”对于自己的诗作是颇为自负的。

在瑞典,他书折扇呈王妃,正好王妃是荷兰公主,从报纸早知斌椿在荷兰题诗,因此见到他即说:“承诗赞咏,敝邑有光矣。”斌椿还给瑞典太坤(王太后)献诗祝寿。六月初一日记:

瑞国太坤前期遣官约见……太坤迎见,云:“中华人从无至此者,今得见华夏大人,同朝甚喜。”又问:“历过西洋各国景象如何?”予曰:“中华官从无远出重洋者,况贵国地处极北,使臣非亲到,不知有此胜境。”太坤喜形于色,命遍观各楼舍,复假宫舆入御园游览,备酒食瓜桃诸品。北地寒,鲜果绝罕,非大官不办也。予吟一绝为太坤寿,云:“西池王母住瀛洲,十二珠宫诏许游。怪底红尘飞不到,碧波青嶂护琼楼。”乃归。

把瑞典王太后比作王母娘娘固然可笑,但是作为中国人,献诗为外国王太后祝寿的,恐怕絕无仅有,这既是斌椿的创举,也是中外交往史上的佳话。

关于斌椿考察记的价值,此信认为“斌椿带回来的报告,对中国的士大夫阶层不会有多大的影响”,未免过于武断。实则《乘槎笔记》出版时备受重视,著名地理学家、《瀛环志略》作者徐继畬为之作序,赞扬此书对于欧洲“土俗民情,纪载尤悉,笔亦足以达其所见”;大数学家李善兰在作序时,分析了当时中国人出国难的原因:“九州之外,数万里之遥,隔以大海,浩汗杳冥,巨浪如山,有望洋而叹者矣。即曰不畏风涛,视险若夷;而中外限隔,例禁綦严,苟无使命,虽怀壮志,徒劳梦想耳”,因此他对斌椿“一旦奉命往欧罗巴访览政教风俗,遂得游数万里之外。所历十余国,皆开辟以来,中国之人从未有至者”不胜韵羡。《乘槎笔记》获得士大夫们的交口称赞,其根本原因就是,在此之前,中国人关于欧洲的记述几乎全部来自传闻,许多内容荒诞不经,即便是官修正史亦不免。《乘槎笔记》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亲身到过欧洲考察的人所写的真实记录。对此,斌椿本人有清醒的认识,他在过锡兰岛时记云:“过此以往,则自古未通中国,载籍不能考证,惟据各国所译地图,参酌考订。”意识到自己实际上是对未知世界开始作破天荒的考察。

在此信的最后,作者写道:

也许,我对斌椿之行不够重视。斌椿此行,本身是件小事,但我们都把它看作是第一步。中国将会由此向欧洲派遣常驻使团,与我们在北京的关系也会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这个预见是正确的,斌椿之后,1868年志刚巡回各国递交国书写下《初使泰西记》,1876年郭嵩焘出使英法留下《伦敦与巴黎日记》,此后中国人源源不断地奔赴西方,走向世界。

《清末驻京英使信札》作者密福特(1837—1916)是英国外交官、古董收藏家、作家,1858年进入英国外交部,最初在圣彼得堡担任英国驻俄国大使馆二等秘书,1865—1866年在北京英国驻华使馆任参赞。《清末驻京英使信札》以书信体裁记录了他在中国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此书之所以可贵,是因为以一个外交官的眼光看中国;而之前西方关于中国的记载,作者主要是旅行家和传教士。英国虽然在1793年马戛尔尼使团访华时就提出要在中国设立使馆,却迟至1861年才在北京设立,密福特算是较早派驻中国的外交官,某种意义上代表了早期英国外交官的看法,因此其书的价值不言而喻。当然书中也有不少偏见和错误,比如把长城以外的地区统称为蒙古,就是大错特错;他对斌椿使团的看法,也是正确与谬误并存。

至于外国对于中国使团出访的反应,也是研究晚清中国人走向世界的薄弱环节。笔者孤陋寡闻,仅知1896年李鸿章出访欧美后,有林乐知编、蔡尔康译的《李傅相历聘欧美记》(汇集欧美、日、澳大利亚各国报纸关于李鸿章出访的相关报道和评论编译而成)出版,其他中国使团出访外国,所到国家有何反应,则不得而知。

猜你喜欢
使团欧洲
欧洲“芦笋季”
无锡“樱花使团”的浪漫外交路
欧洲之恐:欧洲可以迅速扑灭恐怖袭击,但仍做不到防患于未然
美将6家中国媒体列为外国使团
在欧洲邂逅温州人
《你一定爱读的极简欧洲史》
复兴中的欧洲有轨电车
韩国委任“韩中友好守护天使”
《阿美士德使团出使中国日志》
欧洲面临42年来罕见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