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起兮

2020-10-23 09:10刘小骥
文学港 2020年11期
关键词:白蜡树桩花鸟

刘小骥

王远途卖花贩树有三宝:破布、喷壶、老树头。

老版《西游记》正火那阵子,他说我这破布,就好比唐僧的锦斓袈裟,花木往里边一兜,哪怕路远山遥,寒暑不惧;手里的喷壶,跟观音菩萨的净瓶一样,哪棵树的叶子蔫了,喷一喷,洒一洒,保准精神焕发;老树头是硬件,我老王拔根汗毛一吹,你们想要什么花啊,果啊,马上给你们变出来,绝不闹眼子!不过王远途一不雇人,二不开店,在长江二桥下面的花鸟市场门口找块地,破布一展,四角压上鹅卵石,便是摊位。摆上冬青、石榴、海棠、迎春、六月雪等等,都裹上泥团,新鲜着呢。花木旁边,摞几本盆景杂志,随手翻开一本,都有说法:“这棵树,是献给唐朝太子的,宫女手上端着的,是不是跟我的海棠一个样?……你再问石榴?它是宋朝一个当官的,从西域引的种!我们现在的石榴,都是它的徒子徒孙!”

“你说的是,张骞出使西域,带回来的石榴?”我推了推眼镜框,对摆摊多年的王远途说,张骞是汉代的。

“都差不多的,就说你有文化嘛!要不要来一棵?赏花又赏果,多子多福。”他呲着牙,黑脸上的白褶子,拉出杠杠。

我把蜷在口袋里的手,拿出来了。

“你一定喜欢这个!谁道花无百日红,紫薇长放半年花!”他又拾起一株表皮光滑的小老树,说紫薇花是紫微星下凡,家有紫薇花,富贵自然来。

我摇摇头,朝市场里边望一眼。我对他的聒噪,开始感到厌倦。天光渐亮,逛花市的人渐多了,我要趁早把植物带回去。

“对节白蜡你认识吗?我们湖北特产,植物界的大熊猫、活化石!”他睁大眼睛,仿佛要看穿我灵魂似的,把杂志上的一张图片拿给我看。那是一棵种在玉石盆里的古树,枝干朝一边扭转、倾斜,輔以奇石草苔,大有山野巨木,跟飓风暴雪搏击之势。古树上有毛笔题的“大风起兮”,还挂了“某某花木盆景博览会特等金奖”的奖牌。再看它绿叶如盖,节节枝枝如《芥子园画谱》里描绘的一样,我的眼睛有些挪不开了。王远途见我立在那里不动了,转过身,揭开蒙在废弃沙发上的绿色塑料膜,从里边掏出个巴掌大小的小老树,拿手托着,端到我面前,故作神秘地说:“对节白蜡,我亲自种的,可以活到两千岁呢!”

我接过来,见它表皮青灰,叶子细小光亮,煞是可爱。正要询问价钱,却见在花鸟市场门口摆摊的人,都拎着包裹,慌不择路,四下散开。回头一瞧,只见有城管执法的人开着车过来,忙把树还给了老王。王远途弯下腰,破布一卷,便把所有家当都裹了进去,扔到后面的破沙发上。稍大一些的树,也摆放在沙发上,再拿塑料膜把它们盖好,回过头,便不见一丝痕迹了。

王远途拾掇好家当,跟我一道站到路边吸烟。城管的人查过两个没来得急逃走的花木贩子,没收了几盆花,也就离开了。临走前,其中一人还朝老王的破沙发上瞄一眼,当时,真替他捏一把汗。王远途本人呢,驼着背,一手叉腰,站在那里吞云吐雾,让我想起了《教父》里的阿尔·帕西诺守在老教父的医院门口,独自面对仇家时的泰然自若。等到城管的车走远了,我才问他说,不怕城管的把你的树都收了?他又取出一支烟,借着先前的烟蒂点燃了,悄声告诉我,他们的头头,城管陈队长的老婆喜欢花,特别喜欢山茶花,碰到好品种的茶花,复瓣的、多色的、绿色的,他都会想方设法帮那女人留着。当然,不能明目张胆地“送”,要合情合理地“没收”,这么一来,既保全了自己的摊位,也顾全了城管执法的面子。也就说话的工夫,王远途已经把那株小小的对节白蜡打好包,交到我手里,说:“一周之内,包退包换,半个月内养死了,我再送你一棵!”

我把装树的袋子挂在自行车把上,“铃儿响叮当”地往回赶。当时,我在黄浦路附近租了房子,给一家广东来的喷绘打印公司打工。我跟几个小广东住在一起,他们有自己的朋友圈和娱乐方式,初出茅庐的我插不进嘴,也不爱去夜店玩,便想要买盆植物装点自己的小空间。回到宿舍,我把小老树摆放在床头柜上,感受着它绿莹莹的微光。

树养了不到一周,就死了。我把枯萎的树带到花鸟市场找老王,说你这树不行啊!我把它拿回去,天天浇水,小心伺候着,怎么还是翘了辫子?王远途一听就笑了,说想要养好树,就要摸清它的生长习性,浇水要干透湿透,根长期被水泡着,会烂,不死才怪!树种也很重要,比如说,松树阳刚,太阳越晒越精神;杜鹃喜阴,既要保持土壤湿润又不能太湿;对节白蜡虽说珍稀,却是粗生粗养的植物,不怕热也不怕冷,可以大水大肥大太阳伺候!即便如此,天天浇水,人参燕窝地来回补,身体也吃不消啊!“我记得你是大学生?你们毕业找工作,投简历,不也要按照公司的经营内容、岗位要求填表格吗?不然文章再好,写出来的东西文不对题,人家会雇你吗?”王远途仿佛哲学家一样,给我上了一堂课。说罢,从背后摸出一株小老树,交到我手里说:“见干见湿,每天至少晒三四小时的太阳,按照我的方法来,保准你不出半年,就变成植物专家!”

我接过装小老树的袋子,把王远途摊位上的植物,挨个地询问了一遍。半小时之后,我去推自行车的时候,才发现两只手都拎了塑料袋,被冬青、黄杨、对节白蜡和榆树撑得鼓鼓囊囊的了。

王远途“嘴劲”大,会做生意,却只在周六、周日摆摊。熟识之后,我才得知,从他老家到武汉的花鸟市场,要翻越两座山,坐一小时长途汽车,两个多小时的火车,在汉口火车站下车后,再转公交车抵达目的地。据说他的老婆在当地一个风景区当导游,被我们称为“野导”的那种。他说老家山陡路偏,荒草连天,可耕用面积不多,古时,是绿林豪强们的出没之地。在离老王家乡百十公里的地方,还有个明朝皇帝给先祖修的陵墓,规模庞大,每逢春秋时节,便有游客去上香。小时候,他们也坐过人家的顺风车,去看过皇家陵墓和八座坟包。他们坐在琉璃瓦上玩,偌大的陵墓地里,皆是放牛、放羊的人,谁能想到风光无限的帝王冢,有朝一日,也会遍地羊屎蛋呢?王远途给我们讲起这些时,已经临近中午,逛花市的人们渐渐散去了。他会赶在中午一点以前去火车站,再乘火车回去。当年跟我们一起玩小老树桩的人当中,有个姓庄的退休干部,我喊他庄公,他也是我的盆景入门老师。我望着王远途的背影,对庄公说:“老王这人,挖桩卖树好辛苦,干了大半辈子,连个像样的门面都没有!”

庄公的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你可不要小看了他!莫看他的回力鞋磨穿了都舍不得换一双,人家可是靠挖桩卖树,养活了三个大学生呢!”

我陪庄公去附近的菜市场买鱼和蔬菜的时候,又收获了不少信息。王远途的老婆头胎生了个女儿,取名春兰。生二胎之前,找人看过,摸过肚子是圆是尖,吃药调养,结果生出来还是个女儿,取名春蕾。王春蕾出生之后,他老婆倪双红就不愿意再生了,一则罚款罚怕了,二则担心儿子出生,丈夫对女儿不好。王远途拍着胸脯,说:“有我老王的一口饭吃,就不会亏待你们母女仨!金蛋、银蛋,不管是男是女,都是我老王的蛋种!”王远途打过保票,第二天一大早,便带上绳索和干粮出发了。

庄公说八十年代的时候,人们都管老王这样的职业挖桩人叫“穿山甲”,无论山远路遥,挖桩人都能弄到奇桩异树。王远途要去的地方,当地人称为“鹰嘴崖”,奇松怪柏往往产于此,平原丘陵的树木大多平淡无奇,难以取材,因而有必要冒这个险。王远途爬到崖上,先找一棵粗树,把绳索的一头拴在上面,另一头系在腰间,顺着崖壁下行。挖桩,往往需要两个人配合,一人在上,一人在下,王远途却找不到帮手,一手包揽了所有工作。下行到一半,远远瞅见那棵倚斜在悬崖峭壁上的老松,在烟云笼罩下,扶摇直上,大有龙飞凤翔之势。松上系了红绳,是去年就做过标记的。为了提高存活率,在挖掘可造之材之前,他会提前至少半年动手,先把部分主根铲断,等到树木生长一段时间,原先的伤口愈合了,再把整棵树都挖走。他滑行至松树旁边,小心翼翼地掘开四周的泥土,尽量不触伤植物的根系。估摸着深度差不多了,再把工兵锹伸进去,“啪”一声,切断地下的粗根,顺势一撬,整棵树便被掘出来。他把树木的根连同土球,拿湿麻布包裹好,用绳捆住,背在背上,在胸前打个活结,手向上一伸,谁料弄松了上面的石塊。碎石土块滚落下来。王远途头一低,一块尖锐的石子,恰好落在他的眉弓上。他忍着剧痛,爬上悬崖,一边的眼睛都被鲜血糊住了。

王远途把树背回家,坐在椅子上,倪双红给他涂紫药水。花了半边脸的他,还不肯休息,跟过来买树桩的人,讨价还价。买树桩的人当中,有二道贩子,盆景园的老板,也有纯粹的盆景玩家,比如“大风起兮”的作者欧阳易水,就是买家之一。他是湖北盆景界的翘楚,尤为擅长硬石水旱盆景。

在武汉某园林部门工作的欧阳易水,从口袋里摸出三张十元的,又添了两张两块的,交给老王,说:“你点下数。”

王远途不接,说:“讲好四十的。”

欧阳易水说:“小王啊!已经不少了,我大半个月的工资呢!”

王远途说:“欧阳老师,我们挖桩卖树是拿命换钱!你看看,我老婆还挺着大肚子,我就给你下悬崖呢!”

欧阳易水望一眼站在旁边的倪双红,也就把余下的钱掏了,说下次有好桩,你还是第一个通知我!

王远途在家里,县城集市上处理完大树桩,又趁着周末,赶到武汉花鸟市场卖小老树,那是花鸟市场最兴旺、繁荣的日子,仅是汉口这边,类似的集市就有好几家。这一摆摊就是十多年,随着城市人居面积越来越小,有天台、露台和平台的人越少越少,大树、大桩,不再那么受欢迎了,喜欢玩小老树、小盆景花木的人越来越多。王远途的小老树头,一部分是在山上挖的,一部分是通过“插杆”“苗培”“高压”等技术,在地里或是盆里培育好,再拿到花鸟市场卖的。破布展开,小老树头排成一排,老王一边吆喝,一边拿壶喷一喷、洒一洒水,让它们水光油亮,就像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我刚认识他的那阵子,他手中最好卖的就是对节白蜡,“大风起兮”不是才得过金奖吗?那时的盆景金奖,可比现在的某些奖项含金量高得多呢!

“对节白蜡,荆楚第一节,湖北人的骄傲咧!”王远途冲着逛花市的人们嚷嚷着。

“盆景金奖素材,杂木之王,小老树,见年功,自产自销,价格便宜咧!”王远途冲着年纪稍大一些的人们嚷嚷着。

一位家庭主妇模样的人来到他的摊位前,问他:“你说的这个树,开花吗?”

王远途拾起一棵树给她看,说:“你瞧这树的叶子,才半个指甲盖大,油亮亮的,比花还好看,养不死,摆在家里还可以美容、净化空气……我还有紫薇、石榴、海棠、银杏!”他想方设法留住生意。

家庭主妇看了一会儿,还是走了。市场里边的店铺,又多了不少,不常来花市的人,都会进去挑,进去选。等到那妇人走远了,我问老王:“听说你们那边靠挖采,贩卖对节白蜡的人,有不少都发了财!你靠山吃山,何苦还自己育苗,在这里摆摊?”

王远途皱眉笑着:“不是我不想赚钱,是我女儿不许啊!”

对节白蜡,当地俗称“对节树”,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一位姓苏的农业专家,在考察湖北某县林场时,无意中发现并命名的。该树种是木犀科白蜡种,只在湖北有少量分布,野生种群尤为珍贵,可当地人并不识得,反而因它质地过硬,树节太多,难以成材的缘故,当作劈柴生火的贱木。而真正让它家喻户晓的,正是那盆金奖作品。随着采集、收购该树种的盆景人,根雕师越来越多,对节树也水涨船高,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那些疯狂的日子里,王远途老家的山民,至少有一半人卷入了采伐“对节树”的经济浪潮中。

王家有女初长成。大女儿春兰,此时已经在林业局工作,负责监督和宣传山区的绿化和保护工作。二女儿春蕾,在某旅游景点当总经理秘书,也会撰写旅游经济、生态环境之类的文章。两个女儿都上班了,倪双红便不许丈夫挖桩了,说会影响女儿们的前程。王远途嘴里答应得好好的,却禁不住人们诱惑:某某家的树,卖给一个大老板赚了十多万,人家种在别墅的院子里,风光无限;某某一口气挖了十多棵,是一家房地产公司要的,平均五万元一棵;炒货的人,根本不怕罚款!罚就罚呗,转个头,再挖一棵就翻倍赚回来……王远途望着屋子对面的那棵树,每一片树叶都是金叶子,心头也被撩拨得痒痒的。这棵树,就长在乡间戏台背后,不知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霜雨雪,盘根错节,郁郁葱葱。戏台后来废弃了,那棵对节白蜡依然枝繁叶茂。

早在“森林经济”蓬勃发展之前,就有富商跟王远途打过招呼,愿意出资三十万,收购这棵树。至于说如何运出城,富商表示自己想办法,只需要帮他弄下山就可以了。王远途动了念头,第二天就纠集了七八个壮小伙,准备挖采树木。第一锹还没铲下去,王春兰就领着林业局的人来了。王春兰喘气未定,跑过来,说:“爸爸,这树不能挖!对节树是国家濒危植物,还被列入了‘红皮书!”

王远途说:“我不管它是‘红皮还是‘白皮,它都是长在我屋门口的树!自己挖自己家门口的树,犯法吗?!”

王春兰说:“爸爸,还记得在我小时候,你抱着我,站在这里看戏吗?有一年过年,请戏班子演戏,那天的雪特别的大,老乡们却热情不减。演到‘美猴王舞金箍棒,小猴子们翻筋斗的时候,大家更是喝彩连连!也是这时,只听‘砰一声,棚顶上的雪,把戏台压歪了,眼看半边戏台就要塌了,可武生们还在台上……后来有个武生看到那棵对节树,顺势一跳,落在树梢上,其他的武生们见了,纷纷效仿……”

王远途抬头去看,仿佛看见雪花碎屑一般从树叶上落下来的情形。他若有所思地说:“等到雪停了,戏班子还买了鞭炮,在大树旁边点了一万响!”

王春兰说:“你挖桩挖了快二十年了,有过多少惊心动魄,死里逃生的经历?!腿也摔断过,头也撞破过,有一次还掉到半山腰,上不去也下不来,幸亏被一个放羊的发现……你说连通山区龙脉的树,不能挖……”

这时,二女儿春蕾,也听到风声,领着弟弟春盼过来了。王春蕾见父亲列好了阵势,也在一旁劝:“爸爸,我们知道你辛苦了一辈子!可您现在年纪大了,小弟还没结婚呢,你不能再冒这个险……”春蕾的话还没说完,眼圈就红了。

王远途看看两个女儿和已经有了男子气概的儿子,又有村干部在场,也就顺势下台阶,说:“今天对不住大家了!既然上面下达任务了,我们也不能顶风作案,都散了吧!”

从那时开始,王远途便不挖桩了,把整个心思,挪回到地里。他把那些老树,古树的枝桠裁剪下来,往地里一插,便能生根。过上一年半载,从地里挖出来,种进泥钵或塑料盆里,开始造型修剪。再等两三个年头,稍稍有些样子,便拿破布一裹,带到花鸟市场门口来卖。村民们见他这样,都笑:“老王,你真刁!树在门口你不挖,像这样种,四五年才能拿去卖,能赚多少钱啊?!还不如种白菜来得快!”

王远途笑说:“我这是在种人参娃娃呢!等它们长大了,会走、会跑了,你们就知道值钱了!”人们听了便笑,说老王看似胆大包天,其实是个银杆蜡枪头!

每逢周末,围在老王摊位前的人依然多,我却不怎么逛花鸟市场了。工作一变再变,出租屋一搬再搬,让我不得不面对风云诡谲的大都市。有那么一天,我突然发现,从老王那里买回来的那些小老树头,已经变成一只只空空如也的花盆了。

茶盏大小的花盆内,长出硕果累累的石榴;红黄黑籽的桑椹,缀满枝头;蜷曲小松,才拇指粗细,却在盆内熬了数十年……我把这组微型盆景摆放在工作室的会客厅,几乎忘却了从前在地摊上淘宝的日子。盆景架上的植物,是我请人从日本代购回来的。会客厅内还有挂有画、摆有香和普洱。我把客户们请过来,喝了普洱,看了国画,闻了香,赏了盆景,合同也顺理成章地签下来了。

“叶总,别嫌我庙小,有空常来!”送走了客人,我转身穿过客厅和工作间,来到后院。后院的大门两侧,摆了只养金鱼的土缸,另一边种了青竹和五针松。院落中央砌有石台,石台上摆了一只订制的大型白玉石盆。石盆闲置了好几年,我一直拿不定主意,在里边种点什么,总之要有点中国乡土特色才好。

第二天是周六,没有客户预约,我终于打定了注意,驱车来到二桥下面的花鸟市场。七八年没来,停车位已经拓宽,门口的招牌也从塑料牌换成了金属大字,里边依然热闹,新店铺又增添了不少。我停好了车,直奔老王的摊位,那只破沙发已经不见了,我逛了好几圈,也没见到一个摆摊的。失落之余,正准备离开,却听见有人喊:“是小刘?!从前一起玩桩的小刘?!”

我扭过头,一眼就认出了庄公。当初遇见他时,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如今再见,变化并不大。精神矍铄,身材高大的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小刘你怎么消失了这么久?又问我现在哪里发财。我说庄老师,生活不易,像我们这样没背景的,只能靠自己,慢慢积累了些客户,现在给一些中小型的地产公司做广告设计。庄公点点头,说是啊,玩树总不能当饭吃,生活要紧!我把头转向了花鸟市场的大门口,问:“老王不在这里摆摊了吗?”

庄公说:“你来晚了!他七点不到就来摆摊,九点多就回去了。”

我问:“这么早就收摊?”

庄公说:“到处都在整治市容市貌,从前那个陈队长也被撤了!”

庄公告诉我说,近几年,从前那些玩树桩的朋友,要么因为搬家、要么年纪太大,渐渐地散了伙。特别是城市开始整治路边摊,卖花的,卖狗的,卖鱼的,都不许蹲门口了。城管队的管得严,无论是谁违规,见者必罚,东西也会没收。我跟庄公唠叨了一会儿,先行告辞,第二天,我不到七点就赶过来了。

我停好车,还没走到大门口,就看见某人驼着背,背着一大包东西,东张西望地过马路。几年不见,他似乎比从前小了一圈,更加黑瘦了,我喊一声“老王!”他愣了愣,远远地望了我半天,眼中流露出惊惶之色。我又喊了一声,走向他,他这才慢慢地向我靠近。他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停下来,犹疑了老半天,问:“你是,小刘?”得到肯定的答复,王远途笑起来,我这才发现他的门牙少了一颗,嘴也有些瘪了。

我和王远途一道来到大门口。他掸开破布,把裹了泥团的小树桩摆放在上面,喷水保鲜。我问他近况如何,他说二女儿已经调到海南工作了,大女儿远嫁揭阳,一年也难得见一次。他没提小儿子,只说这两年时运不济,先是自己患了腿疾,去年冬天,老婆被人打歪了头,前一阵子,才能下地走路,人却痴痴艾艾,从前的许多事,都记不得了。他抬起粗黑的手指,蹭了蹭眼皮,说:“都是被那树害的!”去年春节前夕,有操异乡口音的三十多人,把大型挖掘机、塔吊弄上了山,趁着村里的壮丁在外面打工,盗挖了戏台背后的那棵对节白蜡。倪双红想要阻拦,却挨了一闷棍,护树的铁栏杆也被车撞坏了!他叹息一声,不愿意往下讲了。

王远途从七点开始摆摊,一直等到九点,也没卖出一株植物。中途,庄公倒是来了一次,蹲在那里聊了几句,也走了,说是要回家帶孙子,小女儿把六岁的孙子从上海领回来玩了。王远途呢,每每有人经过时,便晃悠着手中的树,吆喝着:“石榴开花结果,多子多福;家有罗汉松,一世不受穷;紫气东来紫薇花,紫薇花对状元郎咧……”那声音好似就在昨天,又似乎停留在上个世纪。我想从前玩树桩的那拨人,要么老迈孱弱,要么人过中年,谁还有精力和时间,来玩树桩?至于说年轻人,就算喜欢,也会去买日本、韩国的盆景,老王的小老树头,已经不符合当今的审美和需求了。

“能不能帮我弄一棵对节白蜡?要大一点的!”我比量了一下那只白玉石盆,说。

“地里还有一棵,是封山之前留下的……你放心,不违规的!”

我们约定好时间,老王说时候差不多了,城管要来了,他也该回去了。他拿破布卷起全部的家当,套进蛇皮袋子,背在肩头,朝车站走去。他每走一段路,就回过头,再三叮嘱我说,下周六,一定准时到,莫放鸽子哟!

转眼又是一周。周五的晚上,我提前把工作室的大石盆洗了一遍,准备迎接远道而来的新娘子。第二天,王远途果然守约,守在花鸟市场门口等我。不等我走过去,他已经急不可耐地打开了毡垫,露出里边的树桩。树桩脸盘大小,上面被蠹虫蛀了好多窟窿,背面也烂了。我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把树摆回到破布上。

“现在林场,森林公安管得严。要不是我先前挖的,连这样的树桩都不许带出城了!”他像是看出我心思似的,对我说。

“做‘怪树,伤口过多,疤面难以愈合;做‘丛林,芽点不够,要嫁接许多年……”我的意思是,此树虽老,却非上等桩材,连中等都称不上。

“要不,回头我再给你弄一棵看看?”看得出来,王远途并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我正想找个托词,赶紧离开,某人却气势汹汹地赶过来,朝老王嚷嚷着:“都说了,不许再在这里摆摊了!”

“我摆我的摊,你赚你的钱,关你什么事?”王远途把那棵树藏在身后,仿佛护佑和氏璧似的。

“我的祖宗爹爹,求求你了!我的海鲜城就开在马路对面,人家要是知道你在这里摆摊,我这脸还往哪里搁?!我这生意,还怎么做?你把这些破烂玩意都扔了,换身衣服,到我店里去……”我这才发现油头粉面的王春盼,已经变成了财大气粗的海鲜城老板了。

“狗日的东西,在老子面前耍什么威风?啊?……你扪心自问,当初不是我卖树挖桩,怎么养活你们三个,怎么供你们上大学,啊?……有点钱就了不起啊,有点钱连自己的姓都忘了,数典忘祖、不忠不孝的东西,你跟那些靠收我们摊位费、保护费的人一样,蛇鼠一窝,一丘之貉……”如果不是王远途开骂,我几乎忘记,卖树为生的他,早就练就了铁嘴铜牙。

王远途把王春盼骂跑了,我也决定买下他的树桩。并非出于同情,而是眼前的小插曲让我看到,一个时代的背影。当然,我无法把这棵对节白蜡种进白玉石盆,而是栽进了一旁的沙地里。白玉石盆内,另种了一株“真柏”,也是从日本请过来的。

下次再去二桥下面的花鸟市场,已经是两年之后的事情。这时的花鸟市场,开始整体拆迁,计划搬到堤角那边了。这期间,我时常会想起王远途,却又害怕看见他眼中的落寞和无奈。原来,人们都刻意回避痛苦,人们更爱看欢愉的花,茶盏里结果的石榴,檀木茶盘上摆放的菖蒲……关于在山林中冒险挖桩的岁月,一经提及,便是丑陋,低素质的。人们会说,你们挖桩人为什么不懂得环保,难道不知道挖空了山,会破坏生态环境吗?与此同时,人们却能心安理得地享受,把山夷为平地后修建的温泉浴场、高档酒店和度假村等等,狐服貂裘再坏,也好过破衣烂衫!花鸟市场拆迁的那天上午,我没能见到王远途,却在旁边的垃圾桶里发现了这三样东西:破布、喷壶和小老树头。我不忍心多看一眼,就离开了。

王远途留给我的那棵对节白蜡,始终没能成材。修修剪剪了若干年,依然找不到它的高光时刻。就在我几乎快要放弃的时候,老王再次出现在我的视野里。那个周末,我本打算把那些微型盆景挂在网上卖掉,却在某APP社交平台上遇见王远途。手机屏幕上的他,穿一件缎面云鹤图案的汉服,留着三绺长须,大约是用了美颜滤镜的缘故,人反而显得年轻,白净了不少。他一手托盆,一手捻着金属丝,将金属丝缠绕在树干上,左一拧,右一弯,转瞬之间,一株小品盆景就制作完成了。期间,弹幕、刷小礼物的人不断。他在徒弟端来的黄铜盆里净了手,在白布上揩干了,两手拱合,说:“列位,盆景本是神仙之术!芥子须弥,缩龙成寸,小小盆中物,却有可观、可玩、可赏、可品之境……王某不才,只为推广咱们湖北这一特色树种,植物界的大熊猫,活化石……”

我望着他正襟危坐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直播结束,我拨通了从前的电话号码,他很快接通了。再次听见我的声音,王远途笑说,我算个什么艺术家啊!咱们老家建起了对节白蜡艺术小镇,叫我过去帮把手罢了!“嘿嘿,我的这身衣服,是杭州一家汉服公司提供的,连胡子都是成套的,怎么样,不难看吧?”

他告诉我,自从老家圈起了自然保护区,保护野生对节白蜡种群,相关政策落实下来了,那些玩票的、铤而走险的人,都相继离开了。他在艺术小镇新租的场子,每年能生产五万到八万盆对节白蜡,除了满足国内需要之外,还出口东南亚。这条线,是他二女儿春蕾牵的,在旅游行业摸爬滚打多年的她,有这方面的关系。远嫁揭阳的大女儿春兰,看到当地政府大力发展绿色经济,也怂恿着老公来投资。至于说他老婆,还跟从前一样,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不过凶手终于找到了,是江西流窜过来的惯犯!他顿了顿,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对我说:“人是春盼带过来的,他说要不是我当初胆小,他母亲也不会……”

我转移了话题,说近几年颇不顺当,房地产业萎缩了,跟几年前相比,一落千丈。我决定搬出文化产业园,那些进口盆景也挂在网上卖,只留下了那盆对节白蜡。“疤面和伤口基本愈合了,不过一直没有想好造型。”

“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欧阳易水?荆楚盆景界的宿老,动势盆景的泰山北斗……”他建议我参考这位几年前过世的老前辈作品。

“老王,我就是被你和‘大风起兮带入坑的!”我笑起来,说当初不是因为金奖,谁能识得对节树?如果不是山民逐利,大肆采挖,山林资源面临枯竭,又何来今天的保护区和大规模繁殖?对节树从“养在闺中人未识”,到“六宫粉黛无颜色”,到今天的“飞入寻常百姓家”,对这个古老的物种来说,不过弹指之间。

“我老了,再也挖不动了!”王远途说有一次,他梦见漫山遍野的对节树苗,变成了漫山遍野跑的白胖娃娃。

“‘三宝丢了,你后不后悔?!”我跟他打趣的时候,发现自己也人过中年。

“三宝丢了,神还留着呢!”哪怕不看他的脸,我也能想象着王远途呲着牙,黑脸上笑出白褶子的模样。临别前,他提醒我,有空去看他的直播。

我沒再跟王远途联系,也没再上APP平台。或许我不再念旧,或许生活不允许我在无关痛痒的事情上耗费精力。可我一直留着那盆对节白蜡,任其生长,无为而治,只在春秋两季,进行修剪。我握着剪刀,抚摸着树木的枝条,感受着风的方向。无论它的枝条或顺或逆,或长或短,或张或弛,根都岿然不动。我看见树根旁边的泥土上,出现了一双黑瘦的脚印。恍惚间,一只毛茸茸的绿耳朵精灵,“嘘”地一声,从土里钻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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