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什么留在春天里(外一篇)

2020-10-23 09:10札拉里·琴
文学港 2020年11期
关键词:房子母亲生活

札拉里·琴

过了清明、惊蛰、小暑,在这个盛大又热燥的夏季里,我把自己从时间的序列里拔出来,又望向春天。我的目光停留在那里——我14岁之前居住的老房子,我的家。

一间老房子是我在故乡童年的全部记忆,我出生时它已经存在很多年,给我岁月的恩惠,给我家庭的安定,给我少年的感伤,也给我中年不舍的回望。但是,冥冥之中我却在14岁那年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它。是的,当父亲抛下四个未成年的孩子遽然离世后,1990年,妈妈带着我们举家离开了它。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林区小镇还没有楼房的时候,几间砖瓦房属于“好房子”。它们从东头到西头,再从西头到东头,两排近十来间的房子形成两个纵队,中间隔着一条泥土路,像两根故意平行摆放的筷子。我们家是靠近东头的第2间。母亲说,这里曾是林业局贮木加工厂的办公室,明亮的砖红和雪白的墙壁在满是绿树和黑土的林区小镇很是显眼。在未被根据需要划割,分配给林区建设者之前,这些房子作为办公室使用,有着严格的秩序和共生的节奏。每个房子都不是自己,它们是一个集体,共有一个地址和名字。所有房子被林业局民政部门重新整编后,房子就和大大小小的主人有了关联,就各自有了自己的委组号码,被写在户口簿里,被填进各种表格,成为可以辨识的居住信息。这样,每座房子都有了各自的归属,搬进来的厂长、教师和工人们,欢天喜地,像撒种子一样把自己的家什种进去,把老婆孩子安顿进去,把自己的气息输入房子里面,吞吐呼吸,掌灯熄火,让它们成为各自的“家”。

我家房子的编号是18委3组4号。这个编号虽然已过去近三十年我仍能脱口而出,丝毫不差。房子的格局也成为了我脑子里的某一处的清晰线路:1米多宽的黑木板门进去,经过仓棚、前院,就走进了厚重的房门,然后是厨房、3个房间,100多平菜园子。大板门下有个10厘米左右高的防水石台,打我记事角落里就常年有苔藓,带着一种神秘的幽绿导出悠远的生活。这座房子的屋脊高耸,屋檐却是低的,瓦檐流水,冬春之际会结出细长莹润的冰溜子,我们可以跳着高把它们掰下来当物件玩上好一会儿。

那时,母亲在前院养鸡养鸭,还养过兔子和狗。我养的猫咪常常在外流浪,谁家里有老鼠就在谁家潜伏,隔几天不见总觉得猫咪又长大了。燕子在房檐下做窝,邻家的小鸡小鸭常从有缝隙的木樟子钻进来,与它们的同类玩耍。父亲则属于仓棚和后院。仓棚里除了存储些旧家什,还被父亲用一双勤劳的手码满了炊事和取暖用的柴禾,柴禾堆总是不知不觉矮了下去,又不知不觉高起来,总是整整齐齐的。父亲也喜欢种地,种过辣椒、茄子、柿子、玉米、土豆,把后院天地打理得很服帖,总会按照年时节序呈现沉寂与欢腾,父亲的劳动成果也成为我们能随时摘取的盘中之餐。在对牛郎织女天河相会故事的懵懂中,我还央求父亲种上几陇豆角,搭好架子,并在七月初七天晚上约了好友躲在豆角架下听牛郎和织女的悄悄话。当然是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有风声、虫鸣,还被一群恶蚊子美美地打了牙祭。

而年少时的我,最喜欢夏季的夜晚壮着胆子在房前泥土路上游荡。那时没有路灯,在两排房子中间的那条土路上,每个夜晚都幽幽亮起有名字的光亮。隔壁李家的灯瓦数最大灯光最明亮;对门周婶家的灯光从常年悬挂的红灯笼照出来散发着朦胧的暖意;王奶家的灯亮的最早,疯野了的孩子们看见王奶家的灯光亮起了都抓紧各自往家跑。这条路上,灯光与灯光之间,灯光与月光星光有些纠缠不清,沉默地相互映照。我喜欢这些不同亮度的光,一到夜晚便长出了翅膀,飞越窗棂,穿过院落,温暖而安静,沉默又包容,照着我游荡的道路。

我相信那些柔和的灯光就在那时住进了我的眼睛里,连同对家园的依恋。当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用这样的目光打量房子的角角落落,想用目光化作一砖一瓦,为房子修补岁月痕迹,替家园规划想象的温巢。而这样的入神常常是短暂的,哥哥姐姐放学归来,或突然下起了雨,甚至调皮飞上低矮窗台的小鸡,都不断地阻碍我完整地建构虚拟镜像。有那么几次,我仿佛就要成功了,我看到呈现在我眼前那一处有一座房子的恢宏光芒,突然想起那个童话里的渔夫,我咧开嘴竟笑出了声。

父亲以普通工人的身份成为一间房子的主人,这里又成为父母婚房。那时父亲是贮木场年轻能干的工人,不认得几个字,但脾气倔强,干活勤快;母亲在城里高小毕业,算是下放到林区的知识青年。父母在这里至少生活了二十年,每三年生育一个孩子,在困顿的生活里尽量把控自己养育的秩序。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林业工人,母亲以体弱之躯年复一年伺候老人,照顾孩子,一家人的生活比较艰难。

我一直觉得,父亲和母亲的结合基础不够牢靠,一定是有一方痛苦被默默消化着,隐忍着,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这座房子里放进了共同的“理想”。父亲去世,母亲衰老,我们长大后离开家在另一个被我们自己称为“家”的地方落地生根,父母的理想却还在子女的身体发肤、脑浆骨髓里继续生长。多年以后,我常常思考父母的婚姻,放在今天,母亲是多愁善感的文艺女青年,而父亲就是典型的“直男”,他们的生活必然需要找到一个契合的点让生活深深扎下根须。三穷三富过到老,说的是人,也说的是房子。我想,父亲和母亲在这块黑土地上砖瓦搭建的房子里结婚,他们的婚姻也理应如同房子结实堅固。在岁月长久的日常中,为了不停地修复这份现存的完整与坚固,父母常常以共同的修整来维护他们的城池,爱护他们的孩子,坚持他们的生活。比如,印象中父亲和母亲每年会做的一件事是通土炕。在夏天,把土炕扒开,清理烟道后再重新砌筑,通畅的烟道会让灶膛的温暖毫无阻碍地从炕头向炕梢传递。三个房间三张土炕三年一轮回,有规律的翻新土炕在父母心里仿佛是一种构筑生活的仪式,在我们孩子心里,那几天可是我们可以趁机玩泥巴、睡临时板床的日子,更多的是新奇。

房子是生活的容器,当把它视为家的居住在里面的人生病离散了,整座房子似乎也跟着病了。我相信父亲离开我们以后,这座房子、母亲、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都病了,病得茫然无助,病在深深痛苦中。属于父亲的温情荒芜了。房内的灯光晦暗下来。仓棚里的柴禾堆矮下去,土炕却没有变得更温暖。我们由内而外感受到的生命无常传染给了房子,房子也成了病房子。父亲去世半年后,母亲带着我们仓促搬离了这里。搬走的时候正值夏天,后院子没那么多的蓊郁生机了,我却发现了几株“苦姑娘”,它们长得像小灯笼一样,红红火火的,果实的味道却异常苦涩。

房子只在适当的尺寸中拔地而起,在温暖的注视中与里面住的人融融相依,才成为大地上某一处的家。时光之手曾经把我们摁在这座房子里面,我们就成为它的掌纹内部汩汩奔流的生命。我们奔流得越来越远,房子还留在老地方,可能它的某个角落被新来的主人嫌弃、得到改造;也可能它又很快适应新的主人。在居住的意义上来说,这座房子是长寿的。离家近三十年我经过或叩访它三次。第一次是离开它的两个月后,从母亲那得知买主一家已经搬进房子之后,我有一天假装路过伏在木板门上偷看了一会儿。第二次是2008年冬天,我踩着积雪匆匆经过。这两次叩访,因为时间匆促我没有用自己的情绪和思念耐心触摸它,就像赶时间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熟人仅打个照面,心里泛起涟漪却没来得及放大。最后一次是2013年夏天,可能是那次返乡心中有结,我“近房情怯”,还没有走近它,就已经泪流满面。一路走过来的巷子怎么变得如此窄促,好像自己伸出双臂就能碰触道路两旁的门板。房屋怎么变得如此低矮,当年它是如何拢住了四个孩子张牙舞爪的热闹?蓝底白字的铁质门牌四边被风雨侵蚀锈烂了,但“18委3组4号”的编码仍在。

其实自1990年之后,我与这座房子便相互一无所知了。我们离开了它的时候,过早地感知了生活的无常与艰辛,我们的生活也随之翻过了一个岭口,前面是空茫的,冷清的,也必须是倔强和坚强的。而到了现在,我才意识到,陋屋重情,草木怀义,我离开多少年我就在心里守护了这座房子多少年。尽管从这里离开的人再也不会把它当作归途,我也将用一生的时间去填满瞬刻拜别房子的撕裂与破碎,将用一生的成长记住这个已经似是而非的家园。

昨晚我又梦见了老房子,好像是黄昏,周围还是我离开的样子,我也还是那个善感的十四岁的少女,呆看着脚下斜斜的单薄的影子。我知道是梦,我不愿意醒来。但当下的春天,仍把我载向更远。

抱风而行

从窗口看向几棵樟树。

还记得二十几年前它们初植的样子,枝疏叶散的,安静地立在那里,彼此有着天然的疆域感和疏离感。或许是刚从花木场迁至于此,每一棵树忙着适应新鲜的土壤和空气,忙着扎根。那时我也年轻,面对疏旷而陌生的空间,常常有些不知所措。每日总是急急而过,仿佛如果慢一点儿,自己就可能被抽进那空旷里。

如今,我的目光已至中岁。当每天游移在这些树尖、枝丫的时间渐渐延长,学着从琐事中抽离出自己,才蓦然惊觉它们已经长得如此茁壮了。年复一年,每一棵树拥风抱雨,每一棵都义无反顾擎起了一块一块的阴凉,树与树还隔空牵起手来,叶片与叶片碰撞的声音温情四溢,融进过往的每一阵风里。

特别是这个春天,从窗口望向它们,主干与主干还是隔着适宜的距离,而彼此的枝丫、枝头的叶子已经在相互摩挲,如果风再浩荡一些,它们好像就要拥抱起来了。

惊蛰刚过的时候,仍有寒风乍起。每日我经过它们,总有风声从树与树的空隙,枝叶的缝隙呼啸而过。再至春分、谷雨,这些树在越来越暖的春风里,在阳光里一天一个样子,最低的枝杈顶着浓浓的绿意,成为望眼之处顾盼流连的蓊郁之景。

有时,忽然会有跑向它们的冲动。或者,隔着5层楼高的垂直距离和100多米的直线距离,想象着把手伸向叶片,感受并希望它传递给我一些东西,比如刚经历一夜料峭之风的寂静,春雨如酥之后的润泽,某个黄昏的淡然和温暖。我想去抚触每一棵树,想抱住它,那个时候,我一定也能分享到树与树、树与风的宽阔拥抱。

想起居住在乡下的日子。在田野中行走,穿过一片橘树或桃树,穿过竹林,穿过麦田,穿过鸟鸣和溪水潺潺,目之所及的生命气息四时有异,而佳兴皆同。如果恰是五月,香樟树细碎的花朵温柔芳香,枫杨串串的果翅悄然垂下,蔷薇花沿着山坡爬得肆意,榴花热烈,覆盆子红艳,眼前生意盎然的景象,让人禁不住敞开双臂迎向虚空。不,不是虚空!而是此刻的风住,云停,此刻的浩荡拥抱。先是风停留在那里,被这片田野和山林抱住了,歇憩了;然后是头顶的云,纯净的天光揽我入怀,宽阔的拥抱将我沉浸。瞬时之间,我感受到田野的轮廓,风与光的轮廓,繁盛气息的轮廓。这拥抱如此郁郁葱葱,浓密的叶片迎面反射过来的绿意闪亮,仿佛拥抱的光芒于眼前的世界相互传递。

每个夜晚或每个清晨,我走出房间,走到阳光和空气里的时候,我就把自己准备好了,与比我身形大出多倍的影子,与风,与星光拥抱。这风与星光跨越千山万水给我的广阔拥抱,带来由内而外的唤醒,让我看见自己,也努力整理自己。每每这个时候,感到天地安然,自己也是开放而自足的,静默地品享当下的生活。

所有美好的事物一生都在向内,向源头回溯。我相信,拥抱是生活最初的源头。刚出生的婴儿对于第一个拥抱他的人也是有刻骨记忆的。成为母亲后,我更加体会到拥抱对于孩子和母亲同等重要,它是一种敞开,一种信任,更是彼此所有生命力的无尽投放。外甥出生的时候,我也是第一个抱他的人。隔着保温箱的外壁,这个可爱的粉嫩宝宝,一定感受到我的心跳和脉搏。以至于他年幼时,除了他的母亲,在我的怀里特别容易安静,特别容易入睡。我有时想,最初的源头包含了最后的答案,拥抱里的镇静作用足以使人经历着时间的撕裂与击碎,又在时间里经历着温暖与愈合。

在布拉格不远处的特里津集中营的教堂里,有几个玻璃柜展示窗展示着那个时期被关在这里儿童的画。其中,还有个玻璃柜展示了几个布娃娃。虽然布娃娃的小小的服饰有些破舊,但每一张布娃娃的面孔除了悲怆与倔强,还隐隐流露出一种“明亮”,让凝视者动容。他们安静地或坐或卧,回想至暗时刻曾与某个孩子拥抱过,亲吻过,他们“一脸面对未来的样子”,好像还在等待被轻轻抱起……

庚子春节后的一段时间,着实是一场永铭于心的煎熬现场。那时读到王羲之帖:不得执手,此恨何深。足下各自爱。数惠告。初读此帖,内心还是有些黯然,疫病与隔离让“执手相拥”也变得奢侈不及,务须各自珍重。

转念又想,人的一生必然经历诸多的困顿与无常,似乎需要虚拟的拥抱来感受和辨认这个世界。用力拨开眼前的雾障,走出囿思之地,走向野外,看向未来,张开臂膀去感受草木的气息、星辰的闪光、风雨的奔突,大概就是以拥抱的虚拟形式找回生活的热爱热烈热度,向着虚空抱风而行,抱风而长的时刻吧。沉浸于拥抱的虚拟形式,也是在拥抱自己接纳自己接受当下,也能够耐下心来,把所爱的名字刻在木器上,把仇恨写在冰上,把空荡的身体与风相拥,相互感知拥抱“小时空”里的勇敢与深情,等待生活慢慢变好。

五月的夜晚,还透着些许微凉。我继续迎向风,双臂环敞。这一抱,似乎无一物,却又是无尽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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