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铺冯奶传

2020-10-23 14:40於可训
长江文艺 2020年10期
关键词:大水老实黑皮

於可训

最近三十年,常到外面吃饭,从小餐馆到大酒店,从国内到国外,虽说不上九州万国,算算也该有五湖四海。但吃来吃去,总不如冯奶的饭铺给人的感觉好。

冯奶的饭铺开在路边上。那时候的路,大半不是修起来的,而是走出来的。鲁迅说,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说的就是这种路,跟今天为了发财致富修起来的路不同。

冯奶的饭铺开在路这边,路那边是一条蜿蜒曲折的河堤,河堤外是一条通往长江的大沙河。河堤在冯奶的饭铺前拐了一个弯,正好把冯奶的饭铺抱在怀里。从堤上走着的客人,只要不朝路这边看,就顺着堤弯走过去了。倘往堤下看一眼,看见了路这边冯奶的饭铺,就禁不住要从堤弯的两头包抄着下堤,到冯奶的饭铺打个尖,喝口水,吃口饭,垫巴垫巴肚子再接着赶路。天长日久,在原本没有路的堤坡上,也便走出了一条路。

走出这条路的,也不是所有的人,而是推线车卖柴火的山里人。那时候物流不发达,社会交往少,靠过年过节走亲访友,是走不出一条路的。推线车卖柴火的不同。柴火是一日三餐都要烧的,下乡的水田旱地产稻麦,能烧的主要是稻草和麦秸杆,不熬火。花钱买点劈柴松毛树蔸子什么的,烧起来熬火,又干净。分半两分,最多三分钱一斤,也不算贵,烧得起。下乡的城镇多,居民烧山毛柴就像后来烧煤球一样普遍,需求量大。就是乡下的农户,也要备些熬火的山柴,留着腊月里蒸粑熬糖烫豆丝用。于是,卖山柴的线车队,就像后河里流出来的水,从上乡的山地到下乡的平原,源源不断地流淌。推线车的山里人,哈着腰,弓着背,叉开黑瘦有力的双手,有节奏地扭动着结实坚硬的屁股,看上去,就像一群要产籽的鲤鱼,排着长队在奔腾的激流中逆水而上,那阵势,好看极了。

冯奶每天就在饭铺门前看着这些鱼群上下,迎来送往,就像守在岸边等着收网的渔夫一样。冯奶长得很好看,鹅蛋形的脸,高挑的身材,脑后梳着一个松松的发髻,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就像要掉下来。我见到她的时候,不过四十上下的年纪。叫她奶,虽然早了点,但那时候的女人不怕你往老里叫。二十几岁的新媳妇,摊上辈分,叫她奶奶也高興。不像现在,恨不得你天天美女姐姐地叫着,都四五十岁了,叫声阿姨还不乐意。

漂亮的女人招人喜欢,也招那些轻薄的男人眼馋。冯奶开着饭铺,大小也是一个老板娘,就更容易惹动那些男人的心思。中国的文化封建保守,但男人对女人的想法,有时候却很开放。比如这老板娘,就很容易与风流两个字挂上钩。挂上了风流两个字,就给了这些男人一个合法的借口,冯奶于是就免不了要遭受这种观念的侵扰。好在冯奶是个有定见的女人,那些撩骚调情的事,她都能恰到好处地应付。有那过分的客人真要动手动脚,冯奶就多少让他吃些苦头。有一次,一个山客进门时在冯奶的胸前抓了一把,冯奶笑眯眯地招呼他坐下,顺手递上一碗凉茶,让客人解渴。那人接过茶水刚喝了一口,就噗的一声从鼻子嘴巴里全喷了出来。等那人发觉他喝的不是茶水,而是一碗辣椒水,正要发作,冯奶却换上了一碗红糖水,又笑眯眯地递给客人说,这位大哥莫怪,都怪我眼神不好,伸错了爪子。客人只好忍气吞声地喝下了那碗红糖水。

我妈那时在附近的一个镇上教书,我家租着冯奶的一间偏房,常听人讲这样的故事。我妈对冯奶的为人处事,很表佩服。我当时懵懵懂懂,听不明白。现在想想,在那年月,一个女人出头露面,支撑一个饭铺,确实不易。我妈虽然比冯奶小不了多少,却要我把冯奶叫奶,说只有我叫声奶,才分得出辈分。让人觉着好像是一家三代,也少了房主和租客的生分。

冯奶很忙。晚上睡觉前看她忙,早晨起来看见她,还在忙,中间睡没睡觉,不知道。只听我妈说,院子里的水井边,早晨最早看到的是冯奶,晚上最晚离开的还是冯奶。冯奶的饭铺开的是流水席,客人虽然也有赶在饭点上集中吃饭的时候,但稀稀拉拉地随来随吃的也不少。所以冯奶就必须把饭菜备足,冬天保暖,夏天防馊,让客人随时都能吃得上可口的饭菜。

冯奶的饭菜自然不是什么珍馐美味,而是寻常人家的吃食。饭是白米饭,菜是家常菜,都是冯奶自家的出产。冯奶的丈夫叫冯老实,名如其人,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种着祖上留下来的几亩水田,自家糊口之外,再籴点粮食,贴补着做这个饭铺的生意。饭是管饱的,菜看季节随意。老实有时候也下河去捞点鱼虾,给客人添道菜,并不加收分文。饭菜也不用刻意端上桌,客人来了,跟冯奶招呼一声,就径直下灶,自己取了饭菜,坐下就吃,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

我喜欢跟着冯奶的客人蹭饭吃。不论人多人少,客人吃,我也吃,有时一天要吃十几顿。我妈说,像你这样吃法,迟早要把冯奶吃穷。冯奶就笑,说,吃不穷,只要不把他的小肚皮撑破就行。又说,他哪里是在吃饭,是在听人家说话,小伢都这样,喜欢凑热闹,人来疯。

我们小时候见的世面少,平时家里很少来外人,过年过节,来了个把亲戚,尤其是那些大大小小的表哥,就缠住不放,跟在屁股后面问这问那,不到大人扯着胳膊拽开决不罢休。冯奶的饭铺每天有这么多客人来来往往,所以我也就像每天都在过节一样。

冯奶的客人中,有个叫黑皮的后生,跟我的一个大表哥长得一模一样。论年龄,我也应该叫他哥,可我妈不让,我妈说要叫叔,叫哥乱了辈分。原因是冯奶认了他做干儿子,他平时叫冯奶叫干妈,我也就只能就着他叫黑皮叔了。

黑皮叔的个子很大,饭量也很大。一般客人一餐吃个两三碗也就算了,黑皮叔不吃上五六碗决不罢休。所以,他吃饭的时候,冯奶就特意把饭桶拉到饭桌旁边,让他添起来方便,不用起身下灶。然后就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吃,有时候择菜,有时候缝缝补补,做些杂事。直到黑皮叔扒完最后一口饭,才停下来顺手接过黑皮叔手中的饭碗,拿到灶下去洗。这时候,黑皮叔也不闲着。往往用手掌抹抹嘴,就起身到后院的水井边去挑水,或者在院子里甩开膀子劈柴。看着这娘俩的配合默契,我妈常常感叹说,亲生的也没有这样。

听我妈说,冯奶原来有一个儿子,和黑皮叔差不多大。那年大水,堤外的鱼庐穿了个大洞,在堤这边冯奶的饭铺前翻起了一片萝卜花。萝卜花就是现在说的管涌,不堵住的話,就会越开越大,等到连成一体,堤坝就要裂口,堤内几个村子就要遭殃。冯奶的儿子那时已有二十多岁,常年在堤外的沙河里打滚,仗着水性好,对水下的鱼庐情况熟悉,就抱起一床棉絮,钻到水下去堵洞口。结果洞口是堵住了,自己却被吸了进去。等到大水过后,村人把他从鱼庐里挖出来的时候,发现他竟被棉絮包裹着站立在涌洞之中。

冯奶儿子的事迹,后来上了报纸 。村人还在堤上立了一块石碑,记其功德。但从那以后,冯奶就再也不到堤上去看一眼。有人说,那是冯奶的伤心之地,冯奶不忍心再看。也有人说,冯奶的饭铺开在堤下,没事跑到堤上去看个么事。但冯老实不同,有事无事,总往堤上跑。有人看见他常常在儿子出事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看着水面,一蹲就是大半天。越是刮风下雨的日子,跑得越勤。有一天,外面雷鸣电闪,暴雨倾盆,还有人看见老实蹲在堤边上,身子蜷成一团,像一尊泥塑木雕的土地菩萨一样。知道的人都说,老实这是想儿子得了疯魔症,都觉得他可怜。

只有冯奶知道,老实没得疯魔症,他是看见自己的儿子了。儿子已变成了一条鱼,头上长着角,身子圆滚滚的,肚子上还有四条小腿,游动起来,头摆尾巴摇的,就像自己的儿子平时走路一样。老实说,他第一次看见这条鱼的时候,就见它朝他点头。老实就问,你认得我,鱼又点头。老实又问,你晓得我是你爹,鱼还是点头。老实接着问,你晓得你娘想你,鱼这次连着把头点了两下,又张大嘴,好像要说些什么。老实知道它说不出来,就说,我知道,你也想你娘,我这就回去告诉她。这鱼听罢,泼喇一声一摆尾巴,就钻到水底下去了。老实想,它一定心里难过,一个人躲到水底下去哭去了。儿子小时候也是这样,他想哭的时候,总是一个人躲在房里,从来也不愿意让人看见。

这以后,每天向冯奶报告儿子的情况,就成了冯老实的日常功课。渐渐地,老实发现,自己的儿子不但能通人情,还能预报水情。老实家饭铺门前的大沙河,因为通着长江,所以每到汛期,水涨水落,就成了长江水位的一个重要信号。老实发现,水要涨的时候,自己的儿子会在水面上蹦蹦跳跳,水在落的时候,就趴在水面上一动不动。也像他小时候一样,高兴时一蹦老高,不高兴时就闷在一旁生气。河堤上没有正式的水文站,像这种水涨水落的情况,只能靠一些原始的方法预报,老实的儿子于是就成了汛期水情的一个义务的预报员。为了准确预报水涨水落的趋势,老实有时在堤岸边插上一根树棍,测量儿子跳起的高度,有时又蹲在堤岸边上,观察儿子趴在水面上不动的时间,结果竟与水涨水落的趋势和幅度,大体相同。这不能不让老实感到十分惊奇,觉得老天爷当年把自己的儿子收去了,原来是要他去学本事,学了本事好回来搭救我们。这样一想,就觉得自己的儿子已然长大成人,造福一方,渐渐地,也就放下了这些年来对儿子的那份刻骨铭心的思念。

消息传出之后,村人都觉得新鲜。有的还禁不住要跑去观看,回来后也都啧啧称奇。但也有老人说,这原也不奇,早年间就曾有过,还说自己小时候就亲眼得见。这种鱼叫报子鱼,多半是在河里淹死的孩子投胎转世。不过这种报子鱼应在谁家,却要看这家人的德行。这条鱼既是老实的儿子投胎转世,就是老天爷对他两口子平日里积德行善的一点回报,是他两口子修来的福分,我等也跟着沾光。老人这样一说,村人就更信以为真。所以,每到汛期,堤内几个村子的村长就禁不住常常要到冯奶的饭铺来坐坐,向老实打听一下他儿子最近几天的表现。老实也如实汇报,连儿子蹦多高,趴多久,也说得清清楚楚。听了老实的汇报,这些村长对河水的起落消长,才觉得心里有数,才感到踏实。出门的时候,还要感叹说,幸亏有老实的这个宝贝儿子,要不,我们还得日夜趴在堤上查看水情。

这事后来越传越广,越传越神。虽然人们将信将疑,但每年的汛期预报,基本准确,却是事实。这事传到县水利局的领导耳朵里,还特意派人下来作了调查。调查的结果说,这纯属封建迷信。汛期水流变化大,水涨的时候,水下有暗流推动,鱼儿受了压迫,就会上跳,压力越大,跳得越高。反之,水流回落,压力减小,鱼儿会随着回落水流的吸力,趴在水上静止不动,这都是自然现象,与老实的儿子无关。至于那条长相奇特的鱼,不过是一个杂交的变种,老辈既有人见过,说明不足为奇。不过,调查的人又说,我们现在的条件有限,不是长江干堤的汛情预报,还得依靠群众,只要不搞成封建迷信就好。

说话间就到了发大水那年。起先,大沙河的水随着长江的水涨涨落落,冯奶的儿子都能准确预报。后来,长江的水涨高了,向河里倒灌,防汛部门就封闭了大沙河通往长江的水闸。回流的水和上面下来的水搅在一起,在大沙河的拐弯处打起了漩儿,搅得冯奶的儿子晕头转向,预报就不准确了。

眼见得河水天天上涨,堤内的几个村长都心急如焚,天天聚到冯奶的饭铺来商量办法。老实和冯奶也很着急,觉得自己的儿子没尽到责任,对不起乡亲们。老实有一天还跑到河边去,对着儿子,大发脾气,说,你晓得吗,这道堤一破,堤下的几个村子就要遭殃。这道堤保住了,就是长江干堤破了个大口子,大水从堤外流走了,堤内依旧平安无事。还说民国三十六年江堤破口就是这样。老实的脾气发够了,水面上却不见儿子的动静。就想,儿子一定是躲到水底下去哭去了,又于心不忍,又转过头来发自己的脾气,拍着脑袋自己骂自己说,动不动就发脾气,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你以为孩子容易吗,这么复杂的水情,让你去预报,你报得准吗。

干爹和干妈为这事心急,黑皮都看在眼里。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就问干妈,听说每次大水,都是堤外的鱼庐翻花,要是把鱼庐堵死了,不就翻不起花吗。冯奶说,这还要你说,鱼庐都是几十年防汛的时候下的木桩门板,大水过了,淤泥流沙卷走了,河里的鱼在里面做窝,早就把里面造空了,要堵它,哪那么容易,除非你把这水下的鱼庐都填结实了,一了百了。黑皮叔一边嚼饭,一边咕噜了一声说,那就填呗。冯奶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一边做着手里的针线活,一边自顾自地说,这事用不着你操心,你只管推车卖柴就是。眼下雨水多,田里收不上谷子,正缺柴草,还可以卖个好价钱。没看见这些时从后山下来的线车,像大路上的蚂蚁一样,还不是冲着这份好价钱来的。黑皮叔嗯了一声,又埋头嚼饭。

从那天以后,黑皮叔总是空车来往。冯奶问他,柴火呢,黑皮叔说,半道上被人截住买走了。冯奶想想最近都缺柴烧,也不生疑。直到有一天,老实从堤上回家说,黑皮领着人在填鱼庐,冯奶才大吃一惊,才想起那天自己跟黑皮说的话。

冯奶不说,其实黑皮叔早就有这个主意。黑皮叔认冯奶做干妈,除了自己是个孤儿,从小就没见过娘,还有一层原因,就是黑皮叔自己的这条命,和冯奶的儿子一样,也与一场大水有关。虽然是一死一生,但冥冥中,却与冯奶有一段说不清的因缘。有一次,我缠着黑皮叔跟我讲故事,黑皮叔就把他的这段身世,当故事跟我和我妈讲了。

黑皮叔说他七岁那年,山里发了一场大水,山洪半夜里冲走了他家的房子,把他冲到了附近的一个山沟,堵在一个乱石堆里。漫天大水和乱七八糟的树根碎石,从他头顶上呼啸而过,吓得他连眼睛都不敢睁开。第二天早晨,村人找到他的时候,发现他被包裹在乱石堆内,居然毫发无损。围观的人都啧啧称奇,觉得这孩子福大命大。有个路过的瞎子却用棍子戳了戳躺在地上的黑皮叔说,这孩子今日逃得性命,日后必定有人代他去死,阴阳交替,死生有数,是免不了的。村人就笑瞎子瞎说,说他一家人都死光了,就剩这根独苗,还会有谁代他去死。瞎子用棍子朝东南方向指了一指说,阴司无亲,冥界无家,总会有人代他去死的。十几年后,黑皮叔跟着卖山柴的村里人来到冯奶的饭铺,听说冯奶的儿子为堵涌洞而死,就认定他是那个代他去死的人,当下就要认冯奶做他的干妈。冯奶听黑皮叔说了他的身世,也觉得他与自己有缘,就认下了他这个干儿子。有这样的双重因缘,冯奶待黑皮叔就比待自己的亲儿子还亲。

听说黑皮叔领着人在堵鱼庐,冯奶第一次破例上了河堤。河堤上到处是泥浆,冯奶高一脚低一脚深一脚浅一脚,就像走在棉絮堆上一样。河堤下,是一片白汪汪的大水,冯奶看见黑皮正领着一群人,把堆在河堤上的一堆堆老树蔸子,绑上沙袋沉到水底。黑皮虽然是在山里长大,但冯奶知道,他家附近也有一条大沙河。眼前的这条大沙河就是从那里起源,流到这儿来的。她听黑皮说,他家的那条沙河边上,还有一座水库,他从小也是在水里泡大的。她知道黑皮的水性不比自己的儿子差,只是这么大的水势,她还是有点担心,就在岸上大声吼着,叫黑皮叔小心。

回到饭铺,冯奶就开始收拾后院,又跟卖山柴的客人说,下次多带些树蔸子来。凡是树蔸子,她照单全收。都放到后院里,有空就直接送到堤上去,交给黑皮堵鱼庐。客人念着冯奶平时对他们的好,又能出一个好价钱,省得往前去多跑路,就纷纷帮着把树蔸子往堤上送。一时间,堤上堤下,人来车往,没几天工夫,就把水下的鱼庐堵得严严实实。

鱼庐堵好后没几天,淤积的河水就漫上了堤面。往年这时候,堤外就会出现大片管涌,咕咕咕咕地冒着浑黄的水泡,看上去让人心惊肉跳。这下好了,水下的鱼庐堵住了,堤外的水花翻不出来了,只需加高加固河堤,防止大水冲出堤面就是。村人都说黑皮做了一件万古千秋的好事,说冯奶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娘娘,两个儿子,都拿性命堵堤,跟大禹爷治水的功德有得一比。

管涌是治住了,可河水还在上涨。加高的河堤因为都是新土,经不住浸泡,一冲就垮。为防万一,各村村长还是要大家做好破堤的准备。接到通知后,冯奶和我妈就开始收捡家什物品。贵重一点的,随身带走,能吊能挂的,都吊挂到屋梁上,大件的物品,只好堆码起来,听天由命,冲走了是龙王爷的,没冲走的大水过后再回来收拾。

正在忙乱之中,忽然有一天,上面来了通知,说是要紧急分洪,大沙河两边的堤坝都要炸开,为陡涨的江水腾出一条排泄的通道。准备的时间只有三天,三天过后,这里将成为一片汪洋泽国。

第四天早上,我们刚在撤离的船上坐定,果然就听得身后一声巨响,在黑皮叔堵鱼庐的堤角拐弯处,冲起一根粗大的水柱,接着就见有巨浪袭来,推得小船胡乱摇晃。等这阵巨浪过后,就见水面上飘满了丢弃的箱笼桌柜和带不走的大小屋架。冯奶的饭铺的屋架也在其中。我妈坐在冯奶的对面,看着从身边飘过的屋架,叹了口气说,他黑皮叔费了这么大的劲填好了鱼庐,说炸就炸,真是可惜,你这些年的心血也白费了。冯奶笑笑说,都没白费,我们撤出来,救了别处的人,也是积德行善。

正这么说着,在我身边坐着的黑皮叔忽然纵身一跳,跃入波涛汹涌的洪水之中。待船上的人惊惶甫定,才见他抓着一架在水中不停翻滚着的线车,一边向船上大声喊着,这是我的线车,我推走了,我还要靠它卖柴呢。黑皮叔的话还未落音,船上的人就看见他跨上了线车,像骑毛驴一样,骑着它顺水飘去,眨眼工夫就消失在茫茫洪涛之中。

这年大水过后,冯奶的饭铺再也没开起来。分洪以后,虽然沙河的故道还在,但旧路却没有人走了。原因是没有河堤之后,却修起了宽阔的马路。马路上走的是胶皮轮子的板车,板车拉的柴火要比线车推的多得多。后来疏浚了河道,又兴起了水路运输,船拉的自然比车载的还要多。黑皮叔后来就经营了一条运输船。虽然公私合营的时候,他的这条船入了股,但他那点伺弄货船的功夫,谁也夺不走。所以改革开放来了,他又东山再起,承包了一个船队。不过这个船队运的已不再是山柴,而是山里的特產,山外的百货。这时候,下乡的居民也早已不烧山柴,改烧煤球和蜂窝煤了。山柴只在过年的时候,要蒸粑熬糖烫豆丝,会这些手艺的老人掌握不了煤球和蜂窝煤的火候,才偶尔一用。唯一的例外是黑皮叔,不但到这时候还在烧山柴,而且还烧出了名声,烧出了特色,烧成了我们那个县的一个品牌。

还在承包船队的时候,黑皮叔就跟我妈说,他承包船队不是为了发财,而是想赚一笔钱,把冯奶的饭铺再开起来。说干妈辛辛苦苦一辈子,好不容易经营的饭铺却打了水飘,他于心不甘。他要让干妈重操旧业,要让干妈的饭铺比以前更风光,更红火。这时候,冯奶夫妇都已经老了,冯奶早已是名副其实的奶奶了。但饭铺开张的时候,黑皮叔还是坚持让冯奶做了饭铺的董事长。饭铺的名字还是叫冯氏饭铺,店堂格局和一应设施,虽然与一般饭店没有二样,但有一样不同的是,所有饭食菜肴的烹饪烧制,一律都用柴火。所以这家冯氏饭铺的锅巴粥和鱼汤,就格外有名。这两样吃食,都要文火慢功,没有经烧的柴火熬不出这样的细活。当初推出这两样吃食的时候,大家都说黑皮叔小眉小眼乡里乡气,没想到,不到十年工夫,风气大变。乡土食品成了一种时尚,土法烹饪被说成是回归自然。冯氏饭铺于是大火,成了本县酒店业的一块招牌,远近闻名的一张名片。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陪我妈回乡探亲,路过冯氏饭铺,就想到去看看冯奶。饭铺修得很气派,三层洋楼,雕梁画栋。进门一个大院落,沿墙摆满了枯树蔸子和各色山柴。通往大厅的甬道两边,散乱地摆着几架线车。此情此境,一下子就把我们带回了冯奶当年的饭铺。冯奶虽然已经八十多岁,但身体仍很健朗。寒暄了一阵,便要留我们尝尝冯氏饭铺的特色饭菜。我早就听说冯氏饭铺的锅巴粥和鱼汤很有名。锅巴粥小时候在家乡喝过,鱼汤虽然也没少喝,但既然是饭铺的招牌菜,一定与众不同。一会儿,果然上了一道雪白的鱼汤。我正要问是什么鱼熬的,冯奶却笑眯眯地说,还记得报子鱼吧,这就是报子鱼熬的汤。我突然想起冯奶的儿子,就脱口而出,说,那不是。没等我说完,冯奶就接过去说,是我儿子变的是吧。你老实爷爷现在就养着一大群这样的鱼儿子。连他自己也不信,你还信,那时候不过是图个心安罢了。一直在一旁忙着招待客人的黑皮叔,这时却插进话来说,什么报子鱼不报子鱼,这原本是一道美味,只是生得古怪点,不敢吃它,才编出许多故事来。什么事放在那年月都稀奇古怪,放在今天都稀松平常。吃,吃,只管吃,我干妈不心疼,你们还心疼。说得众人禁不住哈哈大笑。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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