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一个叫龙坪的地方

2020-10-23 14:40
长江文艺 2020年10期
关键词:满贯祥云贫困户

晓 苏

1

今年,七月,中旬,周末,星期六。这是平常而又普通的一天,却给了我意外的收获和特别的感动。这天,我去了一个叫龙坪的地方,亲眼目睹了一位扶贫干部的辛苦与劳累,并真切感受到了扶贫干部对帮扶对象的深情与厚意。这位扶贫干部是保康县文旅局的一个年轻人,她的名字叫孟娟。

当时,我正在老家马良镇度假。头天晚上,表弟陈舟突然来到家里,诚邀我去游玩龙坪镇的南顶草原。陈舟说,它处于高山之巅,遍地都是绿草红花,伸手便能摸到蓝天白云。听陈舟这么一描绘,我不由立刻心动,当即答应了他的邀请,并决定次日一早就前往龙坪看草原。

第二天凌晨六点半,我们就出发了。陈舟亲自驾车,先穿过扁洞河,又爬上羊五山,再翻越红岩寺,八点左右到了一个名叫石板沟的地方。这是一个三岔路口,从马良到县城的国道在这里忽然分了个岔,多出了一条陡峭的山道。陈舟说,龙坪就从这里上去。沿着山道走了五分钟的样子,路边出现了一辆抛锚的越野车。经过这辆车时,陈舟刻意停了一下。车刚停稳,一位穿红格衬衫的青年女子慌忙从越野车里跑了下来,兴奋地冲着陈舟招手问,陈大哥,你是去龙坪吗?陈舟先点了点头,然后问,你也去龙坪?青年女子说,是的,我坐的这辆车坏了,请你带我一脚吧。

这位中途搭车的青年女子,就是孟娟。原来,她也是马良人,父亲是一位小学老师,当年教过陈舟,所以他们很熟。要说起来,我和孟娟此前也曾有过一面之交。那是春末,保康县民间文艺家协会邀请我到马桥镇,去林川村听当地民间艺人唱花鼓调,她也应邀参加了那次活动。孟娟上车看见我,感到十分惊奇,问我去龙坪干什么?我说,去看草原。陈舟这时问她,你不会也是去看草原吧?孟娟抿嘴一笑说,我倒是想看,但没有那份闲心啊。我们再一细问,才知道她是去扶贫的。

孟娟告诉我们,龙坪是文旅局的扶贫点,局里大部分人都承包有贫困户,承包者被称为包保责任人。按照县里的要求,每位包保责任人必须定期深入到贫困户家中,具体帮助他们脱贫致富。孟娟包保了五户,已经帮扶了好几年,差不多每隔十天半月都要去一趟他们家。近段时间,单位工作繁重,女儿又面临小升初,她实在无法抽身,已有些日子没去了。这个周末,难得单位不加班,女儿也有爱人照管,于是就决定去龙坪看一下她包保的五户人家。孟娟家里本来有车,自己也会开,但上龙坪的这段路弯多坡陡,她没有把握,所以就搭乘了同事的越野车。为了尽早赶到龙坪,她六点钟就起了床,不到七点便离开了县城。没想到,同事的车在半道上出了故障。

龙坪地处高山,海拔接近两千米,天气瞬息万变。在石板沟那里,天气还好好的,等我们快要抵达龙坪镇时,天上却陡然下起了大雨,同时浓雾四起,汹涌弥漫,连道路都模糊不清了。孟娟遗憾地对我们说,天不作美,你们今天看不到草原了。她这么一说,我们顿感失望。尤其是陈舟,脸都乌了,像是盖上了一层灰土。他用愧疚的眼神看着我,仿佛在向我表示歉意。为了缓和气氛,我随口开个玩笑说,既然看不到草原,那我们就陪孟娟去看望她的帮扶对象吧。我话音未落,孟娟双眼一亮说,好哇,热烈欢迎。陈舟也说,表哥这个主意不错,你正好可以收集一些写作素材。就这样,我有幸见证了扶贫干部的一天。

2

上午九点一刻,我们驱车来到了龙坪镇申坪村的一个集中安置点。孟娟走访的第一户人家就住在这里,户主姓田,叫田满贯。

陈舟把车开到安置点附近时,雨小了一点,雾也散了一些,三栋白墙红瓦的楼房若隐若现地出现在我们面前,看上去像一片欧洲别墅。孟娟介绍说,这是国家出钱为贫困户修建的安置房,所有住户都是从别处搬来的。以前,他们窝在山旮旯里,一不通路,二不通水,三不通电,住的都是土屋,破烂不堪,岌岌可危。现在好了,不仅住上了安全而明亮的楼房,而且走的是水泥路,吃的是自来水,照的是日光灯。田满贯住在二楼,跟着孟娟上楼时,我问,你去过他们家原来住的地方吗?她说,当然去过,还去过多次。他们当时住在一个偏僻的山凹里,要步行一个多钟头才能到。路难走得要命,一不小心就崴脚。我第一次去就把脚崴了,肿了好几天才消呢。

田满贯至今未婚,一直和他八十五岁的母亲相依为命。我们进到田家时,没看见田满贯,只见一个衰老的婆婆独自坐在厅里,目光呆滞,神情黯淡。一进门,孟娟就亲切地喊道,田大妈,我来看您了!田大妈虽然眼睛不好,但耳朵还行,一下子就听出了孟娟的声音,激动地说,哎呀,孟同志来了!孟娟快步走近田大妈,先摸了摸她的手,然后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坐定之后,孟娟开始询问他们家的近况。她从吃问到穿,从穿問到住,从住问到行,然后又问,最近没有停水停电吧?田大妈说,水没停过,电只停过一回。孟娟接着问,您前段把手臂摔坏了,医药费报销了吗?田大妈说,都报销了。停了片刻,孟娟又问,您还有什么困难,需要我们帮助解决吗?田大妈迟疑了一下说,我儿子太懒了,啥事都不想做。我说过他,可他不听。我想请孟同志跟他说一说,你的话,他应该听得进去。孟娟没有马上答应,猛然垂下了头,似乎陷入了沉思。过了许久,她才抬起头问,你儿子呢?田大妈说,他早饭都懒得煮,可能出去买快餐面了。直到这时,孟娟才知道田大妈没有过早,便连忙从包里掏出几块饼干说,这是我出门时带的早餐,在车上没吃完,您先垫一下肚子吧。她边说边把饼干递到田大妈手里,还亲自为她剥了一块。

在田大妈吃饼干的时候,孟娟起身进了他们家的厨房。我和陈舟也跟着进去了。厨房里又乱又脏,到处都是碗筷,好像从没洗过,脚下的地砖已经看不见本色了。从厨房出来后,我们又进了田满贯的卧室。卧室显得更糟,被子没叠,垫单没牵,枕头上满是头发和皮屑,地上的烟头和痰迹随处可见。孟娟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嘴上虽然一声不响,眉头却越皱越紧。卧室里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我和陈舟先出来了。孟娟则没有急着出来,一个人又在里面待了好久。

当孟娟从卧室出来时,田满贯拎着几包快餐面回来了。他蓬头垢面,裤子脏兮兮的,一条裤管卷到膝盖,另一条却垂在脚下。见到孟娟,田满贯感到有点儿害臊,脸一下子红到耳根。孟娟睁大眼睛,直直地瞪了他好半天,像是要狠狠地骂他几句。但她没骂,而是苦口婆心地说,田大哥,党的扶贫政策这么好,你和田大妈都享受了低保,不愁吃不愁穿,还住上了楼房。既然生活条件改善了,你也应该改变一下生活习惯。田满贯愣着眼神问,咋改变?你教我一下。孟娟想了想说,好,那我今天就教你如何改变卫生习惯。你要勤快一点,不说别的,起码碗筷要及时洗,锅盆要及时刷,床上的被子、垫单、枕头,每天都要收拾好,特别是地上,天天都要扫,最好去买个拖把,扫了以后再拖几遍,这样就干净了。田满贯听得很认真,像是都听进去了。孟娟问,我刚才说的这些,你能做到吗?田满贯脖子一伸说,能做到。孟娟高兴地说,很好,下次来,我首先就要检查你家里的卫生。田满贯憨笑着说,行,我一定按你说的去做。

临走时,孟娟从包里掏出两百块钱递给田满贯。田满贯一愣问,你给我钱干啥?孟娟说,你拿去买几个拖把,再给田大妈买点豆奶芝麻糊什么的。田满贯一边接钱一边点头,看上去像鸡啄米。出门后,孟娟又回过头叮嘱说,田大哥,田大妈年纪大了,身体又差,你一定要按时煮饭给她吃,千万不能让她挨饿。田满贯听了,又点了一下头,同时落下了两颗泪。

3

我们从田满贯家里出来,已是上午十点二十。这时雨又下大了,雾也多了起来。陈舟问,我们再去哪里?孟娟说,她包保的另外两户也住在这个安置点,就先去这两户吧,等到雨小了,雾少了,再去分散居住的那两户人家。

住在安置点的这两户,实际上只有两个人。一个叫丁祥云,一个叫周运来,均为单身,俗称光棍。孟娟介绍说,这两个人原本都很勤劳,也很聪明。非常不幸的是,他们在年轻的时候就因故或因病带上了残疾,从此便丧失了劳动能力,于是陷入贫困,也没能娶妻生子。丁祥云在煤矿挖煤时砸断了脊椎,腰部至今还安着钢板,一到阴雨天就疼。周运来在酒坊酿酒时患上了严重眼病,视力急剧减弱,差不多成了一个睁眼瞎,经常把墙上的钉子当成苍蝇拍,叫人哭笑不得。原来,他们都住在荒山野洼里,温饱两愁,有病难医,年久失修的土屋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好在,他们赶上了精准扶贫这个好时代,不仅住上了安全房,而且享受到了许多惠民政策,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

因为雨大雾浓,孟娟看不见他们两家的门窗,所以不知道他们是否在家。为了我和陈舟不走冤枉路,孟娟让我们在车上等着,由她先去探听情况。她打着一把小花伞,踏着流淌的雨水,穿过朦胧的雾霭,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对面那栋安置房走去,苗条的身影越来越显得单薄。在她完全被浓雾遮蔽的那一刹那,我不禁心头一热,对这个文弱的小女子肃然起敬。

大约过了十分钟的样子,孟娟回到了车前,脸上隐约有一丝沮丧。我发现她白皙的额头被打湿了,不知道是淋了雨还是出了汗,连刘海都变得湿漉漉的,让人看了心疼。他们不在家吗?我问。她摆了摆头说,丁祥云到村委会那里去了,邻居说他中午才能回来。陈舟问,那个姓周的呢?她说,周运来有点儿蹊跷,邻居说没看见他外出,可他的门窗却关得紧紧的,我敲了好久也没有动静,打他的手机也不接。我问,那怎么办?孟娟犹豫了一下说,只好下午再来一趟了。

离开集中安置点,孟娟让陈舟将车继续往村子的南边开。雨仍然下着,雾也没散,所以车开得很慢,像一只爬行的蜗牛。直到上午十一点半 ,我们才来到孟娟包保的另一户人家。这一户姓姜,户主叫姜翘楚。

说来也巧,陈舟在姜家门口刚把车停稳,雨也停住了,雾也散开了。我从车上下来,一眼就看见了一栋崭新的两层小楼,顶上盖着绿色琉璃瓦,墙面贴着灰色陶瓷砖,窗户是不锈钢的,看上去像一栋洋房。我有些疑惑地问,这应该不是贫困户的房子吧?孟娟不无骄傲地说,怎么不是?它就是姜翘楚的房子,姜翘楚是我包保的贫困户。陈舟也感到奇怪,眨巴着眼睛问,贫困户怎么盖得起这么漂亮的房子?孟娟开心一笑说,这正是精准扶贫的结果。

接下来,孟娟便给我们详细讲述了姜翘楚这几年脱贫致富的经历。在精准扶贫之前,他们家的确属于贫困户,吃土豆,住危房,穿破衣烂衫,走羊肠小路,喝的水是从堰塘里挑回来的,牛羊也在那里饮水,水里充斥着羊屎牛尿的味道,学生上学没钱买书,病人看病没钱买药,可谓贫困交加,穷愁潦倒。其实,这里的自然环境并不差,资源丰富,气候适宜,既有肥沃的土地,又有茂密的森林,还有辽阔的草原,不仅适合农作物种植,而且适合畜牧业养殖。更重要的是,他们一家人都能吃苦耐劳,头脑也活泛。按道理说,他们是不应该伦为贫困户的。然而,他们缺乏资金投入,更缺乏技术支持,有力无处使,有谋无处用。所幸的是,他们终于迎来了精准扶贫的好政策,政府不仅给他们提供了无息贷款,还免费为他们培训种植技术和养殖技术。于是,他们家甩开膀子开展了种植和养殖,种辣椒、种土豆、种西红柿,养牛、养羊、养蜜蜂,并且享受到了政府一系列的产业补贴。经过帮扶,他们几年下来就发了财,不仅有吃有穿了,而且还买了小轿车,前年又盖起了这栋令人艳羡的楼房。

讲完姜翘楚的家庭巨变,孟娟便带我和陈舟进了屋。遗憾的是,家里一个大人也没有,只有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和一个两岁的女孩。女孩眼睛半睁半闭地睡在沙发上,男孩在旁边细心地看着她。孟娟告诉我们,这两个小孩是姜翘楚的孙子和孙女。孟娟对两个孩子显得很亲,一进门就摸着男孩的头问,你爸爸妈妈还在外地打工吗?男孩点一下头说,嗯。孟娟接着问,他们最近回来看过你们没有?男孩垂下头说,没有,他们出去后就没回来过。孟娟听了,情绪顿时显得很低落。沉吟良久,孟娟又问,爷爷奶奶呢?男孩说,爷爷去山上放牛了,奶奶去地里绑西红柿秧子了。孟娟问,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男孩说,还得两个多小时。孟娟连忙问,他们回家这么晚,你和妹妹饿了怎么办?男孩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孟娟愣了一会儿,伸手从包里搜出两块残留的饼干递给男孩。男孩一边道谢一边接过饼干,随即喂了一块在妹妹嘴里。看着这两个孩子,孟娟突然哽咽着问,想不想爸爸妈妈呀?男孩低声说道,想。他話音未落,孟娟猛然将他的头扳了一下,扳过来贴在自己的胸口。后来,孟娟好半天没再说话,仿佛患了失语症,眼里却泪光闪烁。

离开的时候,男孩一直把我们送到停车的地方。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孟娟身上,显得依依不舍。临上车时,我指着孟娟问男孩,你知道她是谁吗?他用保康一带惯用的儿化音答道,孟娟儿!听见一个小小的孩子能脱口说出自己的名字,孟娟的脸上蓦然绽放出花儿一样的笑容。只是,她的笑容里潜藏着那么一丝不易觉察的苦涩与忧伤。

4

中午十二点,陈舟把车又开上了那条夹在峡谷里的乡村公路。孟娟打算带我们去吃午饭,选的是一个名叫农夫之家的餐馆。为了节省时间,孟娟一上车就给餐馆老板打电话,让他提前煮一个薰排骨火锅。老板在电话中大声说,薰排骨要现洗现剁,煮好上桌至少要一个小时。我听见了老板的话,便建议孟娟先去走访一个贫困户,然后再去餐馆。孟娟觉得我这个建议不错,于是让陈舟马上调头,带我们去了由她包保的另外一户人家。

这个贫困户的户主叫万正涛。在车上,孟娟给我们介绍了他们家的情况。万正涛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因车祸去世了。父亲去世不久,母亲又狠心地扔下他,跟一个男人跑了。万正涛虽说不幸,却又有幸。上天是公平的,少年时让他失去了亲情,成年后却给了他甜蜜的爱情。万正涛在苦水中泡大,性格坚强而刚毅,真诚而善良,朴实而执着,加上聪明,帅气,赢得了许多姑娘的同情与青睐。同村有一个叫文玉婷的姑娘,美丽而又大方,早就喜欢上了万正涛,一到结婚的年龄便毫不犹豫地嫁给了他,并给他生了两个漂亮的女儿。爱情的力量是无穷的,婚后,小两口携手并肩,齐心协力,农忙时在家种田,农闲时出外打工,勤扒苦做,发愤图强,没几年就盖了楼房,在村里率先脱了贫。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前年,万正涛在一家工厂打工时,右胳膊被机器无情地砸断了。因为失去了一条胳膊,这个已经脱贫的家庭又回到了贫困户之列。

十二点半多一点,我们到了万正涛门口的晒场上。从远处看,他家的门关着。孟娟自言自语地说,但愿他们家里有人,最好文玉婷在家。我有点听不懂她的话,便问,户主不是万正涛吗?孟娟说,没错,但我最想见的是他妻子文玉婷。我不解地问,为什么?孟娟顿了顿说,万正涛少了一条胳膊,人几乎就废了,我担心文玉婷会嫌弃他,甚至离开他。我说,不会吧?天下哪有这么绝情的女人?孟娟蹙紧眉头说,万正涛的父亲去世后,他母亲不是扔下他跟别人跑了吗?如果文玉婷真的变了心,那万正涛这个家就算彻底完了,尤其是那两个孩子。事实上,万正涛最担心的也是这个。在他心里,文玉婷就是他的命,宁可失去十条胳膊,也不愿失去心爱的妻子。孟娟告诉我们,她每次来,都要跟文玉婷谈谈心,希望她和万正涛永远不离不弃。

雨,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来了,断断续续,时大时小。下车后,孟娟连伞也顾不得撑开,便快步朝万正涛大门走去。我和陈舟跟上去时,她已经敲门进去了。还好,四口人都在家,围坐在一个圆桌旁,正开始吃午饭。见来了客人,他们立刻放下碗筷站了起来,让座的让座,倒茶的倒茶,上烟的上烟。文玉婷还说,我再去炒两个菜,请你们和我们一起吃。她说着就要去厨房。孟娟赶紧拦住她说,你别客气,餐馆已经在做了,我来看看你们就走。说完,孟娟把目光移到了万正涛的右胳膊上,那是后来装的假肢,手上笼着手套。孟娟低声问,假肢能做事吗?万正涛一脸苦笑说,压根儿使不上劲,只算是个摆设。文玉婷连忙纠正说,总比没有强,好坏也能搭个手,他现在已经能双手开旋耕机犁地了。孟娟欣喜地说,太好了,时间长了会更好的。

停了片刻,孟娟对万正涛说,我今天来,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打听了一下,政府对残疾人有专门的残疾补贴,每年补贴的金额还不算少,但享受补贴的人必须先去办残疾证。我已经与县残联的人联系好了,你哪天有空去保康,我带你去办。万正涛听到这个消息,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说完残疾证的事,孟娟走到了万正涛两个女儿身边。大女儿十二岁,正读初中;小女儿八岁,正读小学。孟娟扭头问万正涛,政府对困难户的学生有补助,初中生每学年补一千五,小学生每学年补一千,你们都享受到了吗?万正涛说,都享受到了。孟娟说,这我就放心了。她边说边伸出双手,分别拍着姊妹俩的肩说,如今政策这么好,你们一定要认真读书,多学习一点知识,多掌握一些技术。孟娟本来还想跟姊妹俩多说几句的,但餐馆的老板来电话催吃饭了,于是只好打住。转身要走时,孟娟突然从包里掏出了两百块钱,硬是塞到了两个孩子手里,让她们去买些文具。

我们告辞的时候,万正涛一家人都要出门送行。孟娟却拦住了万正涛和两个孩子,只让文玉婷一个人送我们。送到车前,孟娟停下来对文玉婷说,万正涛从小就失去了父爱和母爱,现在只剩下你的爱了,所以再也不能失去。我想,只要有爱,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只要爱还在,你们家就一定能够重新脱贫……文玉婷是个聪明人,没等孟娟把话说完,便诚恳地说,请孟同志放心,我不会扔下正涛不管的。文玉婷这么一说,孟娟喜出望外,使劲握住她的手说,你真好!

我们赶到农夫之家,时间已是午后一点半了。薰排骨真香,我和陈舟都吃得津津有味。孟娟却兴致不高,仿佛有什心事。陈舟问,你在想啥?孟娟说,我在想姜翘楚的两个孙子。陈舟说,不是去看过了吗?孟娟说,虽然去看过,但没见到一个大人,我有许多想说的话都没有说。我好奇地问,你想说什么呢?孟娟说,我想告诉姜翘楚夫妇,并让他们转告儿子和媳妇,家里已经脱贫了,往后就不能一心只想着赚钱,而应该关心孩子的教育和成长。你看他们家,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四个大人都出去做事了,把两个孩子丢在家里,连午饭都不能让他们按时吃,压根儿没把孩子的教育和成长放在心上。我觉得,如果不重视孩子的教育和成长,这个家庭是不可能真正脱贫致富的。听了孟娟这席话,我的眼睛不禁睁大了一圈,陡然对她刮目相看了。

5

在农夫之家,我们前后只待了一个小时。放下碗筷,孟娟抢在头里去买了单。她一买完单,我们马上又上车出发了。三点左右,我们再一次来到了村里的集中安置点。雨这时已经停了,但雾还没有散,能见度不足两米。

孟娟先到了周运来家门口,我和陈舟紧跟在她后面。周运来家的门窗仍然关闭着,我心头不由一凉。孟娟却没有失望,果断地伸出一只手,一边敲门一边喊周师傅。她刚喊了两声,门突然开了,一个身体魁梧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口。孟娟介绍说,他就是周运来师傅,早先在镇上酿酒,倘若不患眼疾,肯定不会成为贫困户。进门后,孟娟说,我上午来过一趟,你不在家。周运来红着脸说,我知道你来过,其实我在家里,只是没开门。孟娟一怔问,为什么不开?故意躲我吗?周运来说,我当时心里很烦,不想見人。孟娟急忙问,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周运来叹口长气说,唉,一言难尽。沉默了一会儿,孟娟又问,那你现在怎么又开门了?周运来说,我没想到你今天还会再来,心里挺感动,还有些内疚,就开了门。人心,都是肉长的。孟娟一听,不禁动容,目光一下子变得更加柔软。

周运来穿着整洁,家里也收拾得很干净。我们刚坐下,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忽然短促地响了一声,有点像蛐蛐叫。他赶快拿起手机,贴在眼睛上看了一下,表情怪异地说,微信。但他没回复,看完又把手机放在了茶几上。我有些迷惑地问,你的眼睛不是坏了吗?怎么还能看微信?周运来说,因为贫困户免医疗费,我就到外面大医院治了一次,总算恢复了一些视力。他话音刚落,手机又像蛐蛐那么叫了一下。他又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但仍然没理。孟娟说,你先回微信吧。周运来说,不急,晚点再回不迟。孟娟发现周运来说话时脸色很不自然,便试探着问,刚才给你发微信的,是你的初恋情人吧?周运来大吃一惊,鼓着眼珠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孟娟说,我猜的,你当年在酒坊酿酒时不是谈过一个女友吗?周运来说,你真会猜,的确是她的微信。

关于初恋情人,周运来开始还有点羞于启齿,话一说开,也就直言不讳了。周运来回忆说,他当年眼睛模糊不久,女友就和他分手了,随后嫁给了城里的一个男人。可女友命太硬,结婚不到一年就死了丈夫,后来便一直守寡。没想到,周运来去年住进安置房以后,女友突然跟他联系上了,居然要重续旧情,还想搬来同他一起生活。孟娟一听,欣喜不已,朗声说道,好事啊!周运来却阴了脸说,好事倒是一件好事,可是,我一个靠政府帮扶的贫困户,哪有能力养活她呀?所以,我有点儿左右为难。孟娟反问道,她自己有胳膊有腿,为什么一定要靠你养活呢?我倒觉得,她搬来跟你一起生活,说不定你们俩还能携起手来,一道发财致富奔小康呢。周运来想了想问,依你的意思,我可以答应她?孟娟说,当然。周运来伸手拍了一下大腿说,好吧,那我听孟同志的。

将近四点钟的样子,我们来到了丁祥云家。刚到门口,孟娟就从包里掏出了一本书,我凑近看了一眼,是章回体长篇小说《楚王传奇》的下卷。孟娟说,她这次来看丁祥云,并没有太多的事情,主要就是给他送这本小说。丁祥云在生活中没有什么爱好,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三不打牌,唯独喜欢看小说。担任丁祥云的包保责任人以来,孟娟已记不清给他带过多少本小说了,有的是从图书馆借的,有的是从朋友那里要的,有的是她自己花钱从书店买的。上上次来的时候,她从朋友家里顺手带了一本《楚王传奇》上卷给丁祥云,上次再来时,他已经读完了,便请她帮忙带下卷,还说这部小说特别好看。

孟娟敲开门将我们带进丁祥云的客厅时,客厅里坐了好几个人。一个戴灰色帽子的中年男人坐在中间,正在给另外几个人眉飞色舞地讲故事。孟娟指着他小声对我说,他就是丁祥云,其他几位是邻居。看见有客人来,几位邻居立刻起身告辞了。孟娟问,丁大叔,你刚才在给他们讲什么故事?丁祥云说,正讲楚王送巴茅草给周天子滤酒呢,都是从《楚王传奇》上看来的。孟娟先哦了一声,然后说,今天我把下卷给你带来了。丁祥云一听,兴奋异常,一边双手接书一边说,谢谢孟同志,你真是雪中送炭啊!停了一下,丁祥云又说,读完下卷,我又能给左邻右舍讲好几天了。他们都爱听我讲故事,一听我讲故事,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一天到晚乐呵呵的。听了丁祥云这番话,孟娟高興万分,脸都笑开了,看上去像一朵绚丽的向日葵。

我们在丁祥云家里坐了半个钟头。其间,孟娟问他脊椎最近怎样,他说还好,因为有小说看,脊椎居然不怎么疼了。孟娟感叹说,真没想到,小说还可以止疼!丁祥云不无幽默地说,是啊,小说就是我的止疼药。

临别的时候,孟娟无意中朝丁祥云的窗台上看了一眼,发现了两盆草和一盆花。草,绿得像碧玉;花,红得像炉火。孟娟惊奇地问,丁大叔,这些花草都是你种的吗?丁祥云说,是的,没事种了好玩。我这时插嘴问,你为什么想到要种花种草,而不种葱种蒜呢?丁祥云笑笑说,我都是跟小说中的人物学的,纯属附庸风雅。看得出来,孟娟也热爱花草,她主动把丁祥云拉到窗台旁边,让陈舟给他们拍了一张合影。合影拍得好极了,在红花绿草的衬托下,年轻、温柔而美丽的扶贫干部孟娟和她的帮扶对象丁祥云亲密地站在一起,丁祥云显得那么自信、自足而自尊,一点儿也不像个贫困户,倒像个精神富翁。

下午五点整,我们匆匆离开了集中安置点。因为家里晚上有客来访,我必须在七点之前返回马良。孟娟同事的越野车已经修好,她也打算乘同事的车回到县城。从安置点出来后,我们先把孟娟送到龙坪镇文化站,然后就分开了。

傍晚六点五十的光景,我和陈舟回到了马良。下车后,陈舟给孟娟打了一个电话,问她到了没有。孟娟说,她后来改变计划了,将在龙坪住一夜。陈舟问其原因,孟娟说,她心里老是放不下姜翘楚的那两个孙子,所以决定再去一趟他们家。陈舟打去电话的时候,孟娟刚走到姜翘楚家门外,已经看到了窗口的灯光。孟娟在电话中说,他们家的灯光明亮耀眼,让她不禁想到了早晨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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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天》罗中立布面油画20 世纪80 年代

《年终》罗中立布面油画200×140cm 198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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