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燕子飞

2020-10-26 02:16吴克敬
北京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首长小燕子机关

吴克敬

早年间,农民鲜本求每天进某政府机关大院挑粪尿浇菜,同时每天为机关食堂送来自家種的可口的粪尿菜,鲜本求因此也与那里的干部混成了酒桌朋友。很多年过去,如今这个政府机关的办公大楼都建到鲜本求的村里来了,鲜本求以为这下与干部们的关系应该可以更密切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近在咫尺的这个机关反让鲜本求有门难进,鲜本求异常失落,为什么呢?

远亲不如近邻。鲜本求在村里给人这么说来时,没人不赞成他说得好、说得对,说到了大家的心坎上。

安小旺的媳妇甄燕燕夜里在家生产,按照“落草”而生的习俗,男人安小旺背回家来一大背篓的散麦草,铺在他家土炕炕脚,让甄燕燕移身在散麦草上生产了。横生的胎儿,让要做母亲的甄燕燕,把自己的头发撕扯得比麦草还散。她撕心裂肺地喊叫着,满头满脸都是汗,挣扎得要死没活!逼得村里的接生婆,看着她既忍无可忍,又无计可施,这就隔着一层薄薄的门帘,绝望地给安小旺说上了。

接生婆说:要大人?

接生婆说:要娃娃?

守在门帘外边的安小旺,听得懂接生婆的这两声问询。她说“要大人”,就是放弃娃娃;她说“要娃娃”,就是放弃大人。这太可怕了,安小旺的耳朵眼里,像被接生婆猛地射进去了两发带火的枪弹,让他的脑袋突然有种炸裂的痛!安小旺没有配合接生婆的问询,他只按照他的心愿,扯破了嗓子,站在门帘外歇斯底里地吼喊了起来。

安小旺吼了:大人我要!

安小旺喊了:娃娃我也要!

安小旺吼喊:大人娃娃我都要!

与安小旺近邻的鲜本求,白天忙了一天,到晚上睡得正香,牙不咬,屁不放,只是在做他的梦……梦里几只小燕子,绕着鲜本求,翻来覆去,似是唱着歌儿一般,清脆明亮地啼叫着,叽叽叽……喳喳喳……村里承包了陈仓城里的那家大机关茅厕。鲜本求一天时间里,上午一趟,下午一趟,拉着粪车,从大机关的茅厕里,能拉回来两车粪尿。他把粪尿拉回村上来,是要泼进村里的蔬菜地里的,让那些绿旺旺的菜苗儿,吃喝个够,是西红柿,是茄子,就一个生得红,一个生得紫。是黄瓜,是豇豆,就一个生得脆,一个生得鲜。还有芹菜、韭菜、菠菜等等,无不生得嫩鲜馋人!这是为什么呢?说白了,大机关的伙食好,鸡鸭鱼肉的,在那里上灶的人食用了,拉下来的粪尿,积攒在他们大机关的茅厕里,是比一般地方的粪尿肥……可爱的小燕子,也不嫌弃粪尿的气味冲,只要鲜本求从大机关拉回村上来,往蔬菜地里泼洒的时候,小东西们总会旋旋绕绕地飞了来,旋在鲜本求头顶的蓝天上,绕在鲜本求头顶的白云间。

鲜本求往来在陈仓城里大机关的厕所和村里的蔬菜地之间,经常拉运粪尿浇泼村里的菜苗,不知小燕子可知道,总之他是太知道了。

鲜本求因此要不无骄傲地在村子里买派的。

鲜本求说:人家大机关的粪尿,是不愧大机关的名声呢!

鲜本求说:粪尿上漂着油花花哩!

鲜本求说:肥香肥香的油花花呀!

做着小燕子翩翩旋绕,纷纷翔飞,还有油花花飘香的粪尿梦,鲜本求被安小旺吼喊醒来了。他没有怎么想,就翻身起炕,穿裤子穿袄,也不管裤子穿得可正,袄儿穿得可对,就匆忙跳下炕,往隔壁邻家的安小旺屋里跑去了。

鲜本求从他家往出跑的时候,居然没忘回头去看他家屋檐下的那窝小燕子。他看见了,梦里的小燕子,正在小燕子衔泥垒筑的燕子窝里,静悄悄的一声不鸣,酣酣地眠着夜晚哩。

鲜本求那么匆匆忙忙地瞥了一眼燕子窝,就一路狂跑,跑进了近邻安小旺的家,听到了接生婆与安小旺的吼喊声。

接生婆重复着她的话,几乎如哀求了:要大人?

接生婆说:要娃娃?

安小旺坚持不改他回答接生婆的话。他吼着回答说:大人我要。

安小旺喊着回答:娃娃我也要。

人生人,吓死人!在乡村社会流传了千百年的这句民谚,赶在这个时候,尖锐地刺激着鲜本求的耳鼓,他不用再问与他近邻的安小旺什么了,知道她媳妇甄燕燕给他们家生产哩。添丁进口,一件喜庆的事情,遭遇到了横生难产,结局就不那么喜庆了,甚至可能酿成一场妻死子亡的大悲剧!情急之中,鲜本求既是对他看见的安小旺吼了,也是对他看不见的接生婆,还有安小旺的媳妇甄燕燕吼喊了。

鲜本求吼:你们都撑着,好好地撑着!

鲜本求喊:我这就去找人来!仓城里的那家大机关,在这个人命关天的紧要时候,要想获得安小旺“大人我要,娃娃我也要”的理想结果,也许只有那家大机关出手帮忙,才可能完美实现。鲜本求不敢怠慢,想到了就毫不犹豫地去做,因为他敏感地感觉到,能抢回一秒钟的时间,对安小旺和他媳妇甄燕燕来说,就多一秒钟的希望……鲜本求往村委会拼命地跑了去。村委会有一部电话机,是他们渭河岸边的滩底村,唯一向外联系的一部电话机哩!鲜本求疯了似的跑,边跑边喊叫,到了村委会门口,也不等住在村委会值班的人开门,便飞起一脚,踹开了关着的门扇,扑进村委会里,抓起电话机,就往陈仓城里的大机关拨打起来了……人家大机关,确实有大机关的风度,深更半夜的电话,鲜本求一拨就通。鲜本求没有客气,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大机关,安小旺的媳妇甄燕燕横生难产,娃娃、大人都危险!说到最后,他加重了语气,给大机关那头接电话的人说了。

鲜本求说:我是天天来你们大机关拉粪尿的鲜本求。

鲜本求说:我和你们任管事最熟了。

那边接话的人,听出了问题的严重,也听出来鲜本求的底细。他不敢怠慢,当即给他回话了。

接电话的人说:我立即通知市妇产医院。

接电话的人说:我立即告诉任管事。

任管事是谁呢?

鲜本求说不清他是大机关里的秘书长,还是大机关的事务长?或者是大机关的什么长?不过他去大机关拉运粪尿,他在与不在,因为有他的吩咐,大机关是都给他留着门的。有时候留的是前门,有时候留的是后门,那是因为大机关的厕所,后边的院子里有,前边的院子里也有。任管事给鲜本求留门,没有别的理由,就是为了鮮本求拉运粪尿便利。

任管事对鲜本求的好,鲜本求一样一样地记着,哪怕他文化程度不高,又还瘸了一条腿,走路像划着旱船似的,一条腿摆着,一只胳膊就摇,但那一点都不影响任管事在鲜本求心里的形象!任管事是高大的,是英俊的,是关切人的,是爱着人的。因为此,鲜本求却毫没来由地有点怕他,到了大机关拉运粪尿,就还尽可能地躲着他。

可是任管事不让鲜本求躲他。

任管事像是与鲜本求早就约好似的,总能在鲜本求到大机关院子的厕所里淘粪尿时,把他一艘旱船似的身体,划拉着划到鲜本求身边来,没话找话地要和鲜本求说几句。鲜本求因此常觉奇怪,奇怪他一个大机关里人称管家的人,是多么贵气呀!他难道不知道厕所里的粪尿臭?不知道他和他鲜本求不一样,他鲜本求就是个拉运臭粪脏尿的人!

来大机关拉运粪尿的鲜本求,对任管事一点办法都没有。

任管事每一次寻着了他,向他问东,向他问西,锅碗瓢盆,家长里短,都是平常事儿,什么地里的麦子过冬没冻着吧?春天来了,麦子起身了吧?什么村里人的日子怎么样?有啥困难吗?鲜本求爱听他问这些话,他有问,他必答……其间任管事把他的纸烟要掏出来,自己衔在嘴上吃,也递给他,让他吃。鲜本求咋能吃他的纸烟呢?烟盒子花花绿绿好看,烟卷儿白白净净好吃。鲜本求在任管事拿着纸烟给他时,还没衔在嘴上吃,就会有一股子奇异的香味,往他的鼻孔里钻,让他是要香得打喷嚏哩!

鲜本求是有自知之明的,哪能随便接人家的纸烟吃呢?他尽力地来躲任管事了,可他是躲不过的,就只有客随主便,接到手上吃了。

吃了任管事的纸烟,任管事问他话,他就觉得更体己。

在这样的一种氛围里,鲜本求便毫无拘束,心里有什么话,就都竹筒倒豆子,丁零当啷地给任管事说了。

鲜本求记得最有趣的一次,是他到大机关拉粪尿,在村里的蔬菜地头,顺手摘了一撮豆角,还有一撮蒜薹,以及一把葱苗和一把小青菜,用菜地边的马兰草,扎绑好了,挂在他拉运粪尿的架子车辕梢上,一路鲜鲜嫩嫩地走进了大机关,见着了在大机关院子里的任管事。他从架子车上的辕梢上,解下他带来的新鲜蔬菜,递到任管事的手上,要他拿着回家去,给他家的锅灶上添点新鲜。

任管事没有拒绝鲜本求的好意,他把鲜本求递给他的新鲜蔬菜,接到了手里,翻着看了看,又凑到他的鼻子下,凑近了嗅。他那么看着嗅着,不能自禁地把鲜本求递给他的菜蔬夸赞上了。

任管事夸着说:真格新鲜呢!

鲜本求说:刚从地里摘来的。

任管事赞着说:真格香哩!

鲜本求说:都是你们大机关粪尿好,拉运回菜地边,泼浇在菜地里长出来的。

实话实说,鲜本求回答任管事的话,没有一点点的虚,可他说出来后,却意识到了问题。鲜本求就脸烧烧地红,把他的手抬起来,捂在了他的嘴上,低下了头,想要观察任管事听了他话的感觉,却又不敢看,把他难为情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鲜本求怕任管事把他说的话理解错了,会要想到别的方向去。

偏偏是,鲜本求怕什么,任管事就也想到了那个方面。

任管事开口了。他说:你带给我的是一大把粪尿了。

任管事还说:一大把新鲜的,保留着原始菜香的粪尿啊!

任管事再说:我们机关灶上,今后就只吃粪尿的蔬菜。

窘迫不堪的鲜本求,被任管事的几句话,救活了过来。他红得流血的脸也顿然地退着潮,并大着胆子抬起头来,眼望着善解人意的任管事,开心地答应着他,说他们一定听任管事的话,保证大机关的灶头上,吃得到他们村的新鲜蔬菜。

鲜本求尽可能地规避着粪尿俩字眼,但任管事却没有,他坚持着他们开头说的话。

任管事说:粪尿蔬菜。

任管事说:道地的粪尿蔬菜。

把“粪尿”俩字强调到这个份上,也许只有任管事一个人了呢!不过鲜本求承认任管事强调得有道理,社会的发展,科技的进步,使得化学肥料种植的蔬菜,以其不可抵制的势头,迅猛地侵蚀着粪尿种植的蔬菜。鲜本求说不明白化学肥料种植的蔬菜,比起粪尿种植的蔬菜,有什么不同?但是被任管事这么一说,他突然地有所觉悟,发现化学肥料种植的蔬菜,在产量上,有时还要高过粪尿种植的蔬菜,而且还可能比粪尿种植的蔬菜生长得快一些。但是问题来了,因为产量的增加,成熟期的加快,导致化学肥料种的蔬菜,在口感上,变得没有粪尿种植的蔬菜醇厚地道。

瘸着一条腿的任管事,他的嘴巴是够刁的啊。

任管事向鲜本求明确指出,要由他们村给大机关灶上供应粪尿蔬菜,鲜本求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他拉运着大机关院子里厕所的人粪尿,浇灌着村上的蔬菜地,他就必须信守诺言,老老实实地给大机关灶上供应粪尿蔬菜了。

因为粪尿蔬菜的关系,使鲜本求与任管事的友谊,一天一天地深化着,到了他的近邻安小旺媳妇甄燕燕横生难产,鲜本求本能地就想起了大机关,和在大机关里的任管事。

任管事最先来到鲜本求求救的渭河岸边的滩地村。

任管事是坐着一辆帆布敞篷的吉普车来的,鲜本求在滩地村的村口接着了任管事,他想与任管事乘坐着吉普车再往村里的安小旺家去的。任管事却弃车下来,问了鲜本求一个问题,他问妇产医院的医生来了没有?鲜本求回答,还没有。任管事便嘱咐吉普车司机,转过车头,打开车灯,让他往来路上照,努力地照,能照多远照多远……任管事所以有此作为,用他的话说,他走在前头是没有用的。村里的媳妇横生难产,等的是市妇产医院的医生,她们来了,横生难产的甄燕燕和她生产的娃娃才有救。妇产医院的医生们,是追在他的后面了,他要先到的吉普车给他们照亮,引导他们向正确的路上来,来得快一点,越快越好。

看着吉普车司机把车头回转了过去,向着来路,射出两道灿灿的白光,照得远了便聚结在一起,汇成一道光灿壮阔的通道,继续地向前照着……远远地照见了一辆救护车,“呜啊呜啊”地嘶叫着飞驰来了。

救护车快到村口时,任管事又指挥吉普车给救护车让出道来,推着鲜本求上到救护车的驾驶座一边,让他给救护车带路,去了安小旺的家。

谢天谢地,妇产医院医生的职业技术是精湛的,加之救护车上设备和药品的完善,难产的安小旺媳妇甄燕燕和他们的娃娃,就都有惊无险地渡过了鬼门关,新生儿从娘胎里滑落下来,发出的那一声啼哭,是太嘹亮了!

在婴儿嘹亮的啼哭声里,守在安小旺家院门外的鲜本求,看见任管事哭了。

在任管事沒哭的时候,因为焦急,他把他变得像头磨道里的驴子一样,皱着眉头,一直在安小旺家门口兜圈子,那条瘸腿摆着,还有胳膊跟着瘸腿的节奏摇着,摇得激烈,摆得激烈……吉普车的司机下车来,想要撒尿,被兜圈子的任管事吼上了他的驾驶座,要他不要离开他的岗位,小心妇产医院的医生有什么急需,吉普车就要立即出动,争分夺秒地完成急需完成的任务。

婴儿的啼哭,惹得任管事哭了。

哭了的任管事,在陪着他身边的鲜本求身上,拍了一巴掌,什么话都没说,顾自爬上严阵以待的吉普车。没等司机按喇叭,他自己伸手在方向盘装置着喇叭按钮的地方,长长地按响了一阵,这便回他的大机关去了。

安小旺的新生儿子要过满月了,他托付鲜本求请任管事,他要他的小儿子,他的媳妇甄燕燕,还有他,他们一家人感谢任管事哩。

在大机关拉粪尿的鲜本求,带着安小旺一家的嘱咐,把任管事诚心诚意请了,却没有请得来。当时的情景,让鲜本求纳闷,受托邀请的任管事像是忘了还有那一场事似的,反问鲜本求了。

任管事说:安小旺是谁?他请我?

任管事说:他请我做什么?

鲜本求睁大了眼睛,他是不解的,想着要给任管事仔细解释时,却被任管事嘴里说出来的话,把他要解释的话,完全堵回进了他的喉咙眼里。

任管事说: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哩。

任管事说:而且还是人命关天的难处哩!

任管事说:大机关的职责,可不就是为人排忧解难吗?

听着任管事的话,鲜本求就只有感动了。他在给安小旺转达任管事的态度时,多加了两句话。

鲜本求说:好人啊!

鲜本求说:他不愧大机关的人。

不愧是大机关人的任管事,鲜本求和安小旺盛情请他没有来,却在多年后的一个日子里,悄没声地到他们以种植蔬菜为主业的滩地村来了。

与任管事一起来的,还有一位容貌端庄、举止稳健的人。

他俩一到滩地村来,就被村里人认出来了。这是因为那位容貌端庄、举止稳健的人,隔三岔五地要上报纸,要上电台电视,大家知道他是大机关的首长哩!所以他俩刚一进滩地村,就被村里认出了他们的村民,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问候着村民,村民也问候着他们,相互的气氛是热烈融洽的,是和谐美好的。

在这样的氛围里,瘸着一条腿的任管事,问到了一个问题。

任管事说:首长关心咱们村上的粪尿蔬菜,他下到村上考察来了。想问问大家用屎尿浇的蔬菜好在哪儿?

任管事的话,把围在他们身边的滩地村人,一下子问蒙了。

乐着的村里人七嘴八舌,围绕着粪尿蔬菜的话题,你一言他一语地说了起来。

有人说:粪尿好不好,地里的蔬菜知道。

有人说:人的舌头尖子也知道。

任管事陪同大机关首长来渭河滩地村的消息,没上报纸,没上广播电视,但却像生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滩地村。

在菜地里务劳菜苗的鲜本求自然听到了。他听到后,心里想着要从菜地里出来,回村里去见任管事和大机关首长的,但他的两条腿,却如灌了铅一般,硬硬地杵在菜地里没有动。这是因为他的自信,他自信任管事和大机关首长,过不了多会儿,自会寻到他的菜地来的呢。

鲜本求所以有此自信,是他知道,对粪尿种植的蔬菜,颇感兴趣的任管事有些年头是吃不到嘴边了。

现在的市场上,充斥着的都是化学肥料种植的蔬菜。当然,这还怪不得化学肥料,乡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原来大片相连的土地,一户一户地分到了个人家里,政策规定,还要坚持长期不变。鲜本求像滩地村的人家一样,也分到了一片自己家的责任田。与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几乎同时,繁华城市里的厕所改造行动,也如火如荼地开展着。原来的水厕,呼啦啦砸了去,换装上了抽水马桶……鲜本求耳不聋,眼不花,他听得懂,也看得见厕改行动的宣传,把原来的水厕,贬损得多么落后,多么不卫生,严重影响着城市的容颜,还有城市的环境。而抽水马桶就不一样了,是进步的、先进的,既是科学技术的一大成长,更是社会生活的一大享受。有的宣传东拉西扯,甚至拉扯出一位英国的教士,那位名叫约翰·哈林顿的人,说他天才地发明抽水马桶,发明成功后,镀金镀银地做出一个,先敬献给了他的教母——伊丽莎白一世女王。听听看,那是多么高贵的事情啊!人家女王的屁股最先享受了呢!大趋势使然,鲜本求常去大机关可以拉运的粪尿,因为大机关带头实行了厕改,就再没有了他拉运的粪尿了。

没有了粪尿可以拉运,鲜本求差不多就断了大机关的路。

路虽断了,心却没断。鲜本求经常会想起任管事的,想他一个大机关的管事,一点没有大机关的架子,为人是那么随和,心肠是那么善良……鲜本求想他忘不了任管事,而且他还相信,任管事也不会忘了他。难道不是吗?就在今天,就在当下,任管事陪着他们大机关的首长,到他们渭河边的滩地村调研来了,就是一个证明。

应该说,鲜本求的这点自信,确有他自信的基础,一天见不着来大机关送蔬菜、拉粪尿的鲜本求,任管事在大机关里,就觉得欠缺了什么。任管事像鲜本求一样,确实是想着他的呢。一天不见想一天,三天不见想三天,一月不见想一月,一年不见想一年……长此以往地想着,任管事把鲜本求刻画在了他的心里,惦念着他鲜本求哩。

任管事是既惦念鲜本求一个大活人,还惦念他的粪尿蔬菜。

惦念的不断积累,促成了任管事陪同大机关的首长,前来滩地村调研的行动……在滩地村里,任管事和大机关的首长,与热情的村民,扯了些他们想要调研到的话题后,这便问起了鲜本求。安小旺当时就围在任管事和大机关首长的村民中,他踊跃地向任管事和大机关首长,毫不保留地反映了他的心声。安小旺说他感激党的政策,感激党的干部,关心群众生活,是人民群众的贴心人。

安小旺在向任管事和大机关首长表达心声的时候,他当年横生难产的儿子安恩给,就虎头虎脑地依偎在他的身边,听他爸说着话,小家伙的脸上乐得开了花一样。他听他爸说完话,把他爸的手拉着摇了摇,见他爸没啥感觉,就自己转身走了。

安恩给是去上学读书了。要参加中考了,哪怕是星期天,安恩给也有老师给他们安排的功课,复习数学复习语文……没完没了,都是复习。

安小旺还沉浸在他说的心里话中,因为是发自肺腑说来的,就把他还说得眼泪巴巴……安小旺的肺腑之言,当下引起了围在任管事和大机关首长身边的滩地村人的共鸣。嘴快的那一个,还要伸手去拽过安小旺的儿子,他没有拽得到,就指着安小旺上学去的儿子,给任管事和大机关首长介绍了。

嘴快的那个人说:安小旺的儿子,就是党的领导干部热心关怀的产物哩。

嘴快人的话,把在场的人,包括任管事和大机关首长,都说得大笑起来。任管事这个时候,真就也关心起了安小旺的儿子。他的眼睛追着走远了的小家伙,简单地给首长说了当时的情况,这便使首长若有所思地抬起眼睛,亦然向小家伙看了去。

首长看着安小旺活蹦乱跳的儿子,深有感触地说了这样两句话。

首长说:我们党员干部,每时每刻都要心怀群众。

首长说:我们心怀群众,群众也才会心怀我们。

首长说的两句话,说得滩地村的街头上,爆发出了一片雷鸣般的掌声。

在村民们的掌声里,任管事问起了鲜本求。

任管事说;你们滩地村的鲜本求呢?

安小旺抢着给任管事说了。

安小旺说:鲜本求在他的责任田里哩。

安小旺说:他的责任田里种植的都是蔬菜,他把蔬菜地当成他的家了。

四周的木栅栏矮墙,挂满了刺玫花,应季而发,姹紫嫣红,煞是闹热……任管事熟悉当地常见的刺玫花,不像市面上流行的玫瑰花,枝干粗壮,花朵硕大,土生土长的刺玫花做不到,枝干是纤柔的,花朵是细碎的,倒成了刺玫花的一种优势,不仅枝干生得紧密韧长,花朵也生得繁密鲜活,任管事远远看见了,竟然满怀诗意,在他心里学着大首长时常说话的风格,赞叹了一句。

任管事赞叹的话是:芳香乡野,田园人家。

任管事所以有此赞叹,是他相信了安小旺说的话,鲜本求把他的蔬菜园子,真的务劳成他的家了。

在刺玫花包围的蔬菜园里,任管事看见鲜本求青砖红瓦,给他还立起了一座小小的,却也堪称典雅的菜园房。待任管事陪着大机关首长,走近鲜本求的蔬菜园子时,他还看到三两只的小燕子,舒缓地飞着,飞到了鲜本求的菜园房下,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小燕子那活泼伶俐的样子,为鲜本求的蔬菜地,平添了无限的活力,仿佛满园嫩绿的菜苗,在绽放着的刺玫花映衬下,显得更加青翠葱茏,更加鲜艳欲滴!任管事的眼睛追逐着翩然飞翔的小燕子,发现那轻盈灵动的小家伙,左盘旋,右转弯,最后落在菜园房的屋檐下那处泥巴垒筑的窝巢边,唤醒窝巢里的几只雏燕,张大了黄色的嘴巴,放任着雏燕在它们的嘴巴里一啄一啄,掏着小虫子吃。

可爱的小燕子啊!不仅吸引了任管事,还吸引了与任管事一起来的大首长。

大机关的首长,所以被燕子吸引,是他触景生性,想起了唐人刘禹锡所写《乌衣巷》的诗。他想着,竟然不能自禁地念出了声 :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任管事最敬佩大机关首长的地方,就在于他知识的渊博,让他时常于惊叹之余,获得一次绝妙的学习机会。

在首长念出《乌衣巷》的诗句后,任管事就开口向首长请教了。而首长也是诲人不倦的,他简明扼要地给任管事说了。首长说,诗人刘禹锡当年在今天的南京城,走在秦淮河边,眼见恋着旧巢的小燕子,不论世事如何沧桑,荣辱如何变化,富贵,还是贫贱,它都不改自己的天性,年年岁岁,南来北往,最好的栖居地,还是它气味相投的旧巢。

首长的解释,任管事是服氣的,但他却又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任管事说:咱们大机关呢?怎么就不见小燕子呀?

任管事说:倒是鲜本求的菜园房,既是他的安身处,又是小燕子的落脚地。

任管事的问题似乎不是很难,但却让知识渊博的首长,顿然愣怔起来,答不出来了。

不过,任管事与大机关的首长,没有在这个议题上太纠缠。他们议论着鲜本求蔬菜园子里的小燕子,议论着已经跨进了蔬菜园子,让听到了他俩议论的鲜本求,扔下抓在手里给蔬菜苗施撒着的化学肥料,向他们近了来,给了他俩一个答案。

鲜本求说:小燕子就这脾气。

鲜本求说:它太任性了,喜欢的是烟火气,秉持的是寻常心。

鲜本求的回答,有没有道理呢?任管事不好说,首长是能说的。他把近着他俩来的鲜本求,认真地看了一眼,大以为然地夸奖起了鲜本求。

首长说:智慧在民间。

首长说:礼失而求诸野!我们的老祖宗说得好啊。

任管事头一回听首长说了这么一句文绉绉的话,他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懵懂着。就插话进来,向首长讨问了。

任管事说:谁说的话呢?

任管事说:是不耻下问,向基层的老百姓讨教了?

任管事说:我赞成这样的话。

首长承认任管事领会得对,他笑着对他说了。

首长说:就是这个意思。

首长说:我们永远要听老百姓的话。

首长和任管事的对话,一字不落地灌输进了鲜本求的耳朵里,他脸红了。虽然红着脸,却还不改他说话的风格,大胆地看向大机关首长和任管事,就又照着他心里想的,给任管事和大首长说了。

鲜本求说:就你俩来了?

任管事抢在大机关首长的前头,回答鲜本求的问题了。

任管事说:你喜欢来的人多吗?

鲜本求说:那倒不是。

任管事说:我听人说,人多了不治水。

任管事说:今日礼拜天,首长有点空闲,我提议他下来看看,没想到首长真还来了。

鲜本求说:来看我给蔬菜施用化学肥料吗?

这是一个问题呢。任管事不无遗憾地皱了皱眉头,把他心里的困惑,当着首长与鲜本求的面,既像给首长,又像给鲜本求说了。

任管事说:你不再来咱大机关拉粪尿,我是见不上你人了,也见不上你的粪尿蔬菜了。

任管事说:这让我难受。

任管事说:我是馋你的粪尿蔬菜了。

鲜本求为他不能给任管事他们供应粪尿蔬菜而抱愧,苦着脸给任管事和大机关首长说了。他说,大势如此,他们找不到足够多的人粪尿,就只有使用化学肥料了。他抱愧地说着,抬手指向他刺玫花灿亮的栅栏墙,让任管事和首长看他围在木栅栏边,靠着大路的一个小小的公厕。任管事和大机关首长,看见鲜本求围起的小公厕,像他蔬菜地周边的木栅栏一样,也爬满了红红黄黄盛开着的刺玫花……鲜本求说他只有用这个办法,收纳过路人的粪尿。

鲜本求不无遗憾地说:种植蔬菜,人的粪尿到了现在,是太稀缺,是太珍贵了。

任管事夸赞了鲜本求了。他说:还是你聪慧,有办法。

鲜本求不要任管事夸赞他,他说:如今在他的蔬菜地里,还有粪尿蔬菜。

鲜本求说:我今天就让大家在我的蔬菜地里,饱食一顿粪尿蔬菜宴。

鲜本求话音才落,安小旺和他媳妇甄燕燕,像是与鲜本求早有约定似的,接着鲜本求对任管事和大机关首长的承诺,一头钻进鲜本求花团锦簇的蔬菜园里来了。

安小旺乐呵呵地说:我和我媳妇,今日可以大显身手了。

黄瓜拍碎了凉调,胡萝卜细切了凉调,茄子蒸熟了加蒜一起捣烂了凉调,再是西红柿去皮,盖顶十字刀切开,复又盖头撒上白砂糖,在锅里蒸熟,还有鲜韭切段与草鸡蛋拌好炒了……说来这都不是什么大菜,因為是安小旺和他媳妇“大显身手”的烹调,端在菜园子露天来吃,倒也别有一番风味,不输馆子里大油大火烧出来的菜肴哩。

刺玫花环绕的一方蔬菜地里,茄子一片,豇豆一片,西红柿一片,还有蒜苗韭菜、小葱菠菜、西葫芦芹菜,各是一片,全都生机盎然,恍如世外桃源似的……作为主人的鲜本求,在他菜园房里出出进进地跑着,把安小旺夫妇从菜园子现摘现做的菜,一件一件,全都摆上了燕子啼鸣的那座小小的屋檐下,让深入到田间地头来的任管事,和大机关的首长品尝了。

任管事和大机关首长当然不能自己独享,他俩反客为主,邀请着鲜本求、安小旺夫妇,围坐在屋檐下的一方水泥浇筑的小桌子边,箸来箸去地吃喝了。任管事和大机关的首长,吃一样菜,夸一样味,他俩说,安小旺和他的媳妇甄燕燕的手艺,看似朴素简单,少油少盐,却特别新鲜,沁人心脾,他们可是享到口福了。

居然还有酒,是鲜本求利用菜园地的菜根酿的酒哩。

鲜本求拿出来,还怕任管事和大机关首长,饮用起来不习惯。结果是,粪尿的蔬菜,加上菜根的酒,相得益彰,吃喝起来,倒是特别对胃口。

任管事是要发表感想的,他发表感想前,先是情不自禁地“哎哟”了几声,这才说了起来。

任管事说的时候,给自己嘴里吣了一碗酒。因为酒的作用,他说:粪尿蔬菜……菜根酒……

鲜本求的菜根酒是不用杯子来喝的,而是碗,一个一个粗不拉拉的土碗哩。任管事喝得来劲,他喝着还说了呢。

任管事说:粪尿蔬菜,滋味地道哩。

任管事说:菜根酒,想不到菜根竟然也能酿成酒!

大机关首长受到了任管事感想的影响,他续了上来,说了这样一段话。

首长说:大聪明的人,小事必朦胧;大懵懂的人,小事必伺察。

首长说:盖伺察乃懵懂之根,而朦胧正聪明之窟也。

任管事知晓首长又在念诵古人的话了呢。虽然他听不明白,但他高兴首长嘴里流淌出来的古人的话。他是想要更清楚地知道,在鲜本求的蔬菜园子,首长何以要说这样一段古人的话?他给自己倒满一碗菜根酒,也给鲜本求和安小旺添满了酒碗,吆喝着他们,一起端着敬起了大机关首长。首长没有推辞,也端起菜根酒,与他们仨轻轻触碰了一下碗边,便都仰了脖子,灌进了嘴里。

人咬菜根,则百事百成。大机关首长是这么来说的。

首长不是卖弄,他是真心有话要说,所以就先依着他念诵出来的《菜根谭》里的那段话,给任管事、鲜本求、安小旺和他媳妇甄燕燕说了。不过他没照搬《菜根谭》里的原话来说,而是说了那位著述了《菜根谭 》的明朝人洪应明,说他老人家呀,从来就不说什么大话、空话、鬼话。阅读他的《菜根谭》,知道他说的话,都是从朴素的生活中感悟来的,是人的生活,有烟火气,就如废弃在地的菜根一般,是很耐得咀嚼的,而且越嚼越有嚼头。

首长说着还夸了鲜本求一句。他说:鲜本求了不得呢!

首长还夸:竟然可以用菜根酿酒来喝。

首长既感慨菜根的奇妙,还感慨鲜本求的用心,他说得一时兴起,就加重语气,把他的感慨都说出来了。

首长说:民心犹如菜根,扎在厚土里,是要我们认真理会的呢。

首长说:不到人民中间来,不食菜根的味道,怎么知道老百姓的生活呀!

首长这么来说,不仅任管事听懂了,鲜本求也听懂了。听懂了大机关首长的话,鲜本求便离开了一会儿,把他刚才在菜畦子里挖菜时扔在菜畦边的小葱根须、韭菜根须、菠菜根须捡了回来,交到安小旺和他媳妇甄燕燕的手里,要他俩把那一堆菜根洗净了,投一撮细盐,斟一勺醋水,点些许油泼辣子,纯纯粹粹地凉拌了,端来让大家吃。

安小旺和他媳妇的手快,在菜园地的屋子里,一会儿的工夫,就把菜根凉调好了端出来,加在大家正吃喝着的凉菜和热菜中间,由鲜本求招呼着大家,你一箸头、他一箸头地吃着、嚼着。

他们吃着、嚼着,回想着大机关首长说的话,似乎真都吃嚼出了别样的滋味来。

安小旺的媳妇甄燕燕,是从古周原上的凤栖镇嫁来滩地村的。平常日子,她寡言少语,总是躲在安小旺的身后,听他怎么说了。但在今天,她似乎不能忍了,也要站出来说话了呢。

甄燕燕把她男人安小旺瞥了一眼,就自顾端起她面前的菜根酒,敬奉任管事了。

甄燕燕对着任管事,只说,我把这碗菜根酒喝了,就是敬奉您老人家咧。

甄燕燕说着,就把满满一碗菜根酒倾进了她的嘴巴里。喝罢了头一碗酒,甄燕燕满满地又斟了一碗,向着大机关的首长说了句敬奉的话,也倾进了她的嘴巴里。

甄燕燕大方地喝着菜根酒说:听大首长今天一说,我是明白过来了。

甄燕燕说:老百姓只有活在当官人的心里,才会有好日子过。

到了这个时候,鲜本求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水泥浇筑的小桌子边站起来,说他还有一道菜要做哩。安小旺和他媳妇甄燕燕,听鲜本求这么来说,就先自觉站起来,想要他俩动手的,可是鲜本求把他俩按在了桌子边,说他做就好了。

看来这该是道压轴菜了。是个怎样的压轴菜哩?鲜本求往他小燕子喧叫的屋子里走着时,回头给任管事、大机关首长,还有安小旺和他媳妇甄燕燕说了。

鲜本求说:百姓菜。

任管事和大机关首长不知道百姓菜是啥菜,安小旺和他媳妇是知道的,就是他们渭河边上的人家,当然包括他们滩地村,平常日子吃用的土豆熬豆角了。这道菜是非常普通的呢,无非几个新刨出土的土豆,新摘到手的绿豆角,在干锅里熬就好了。熬的时候,一滴油都不放,单靠新鲜土豆和新鲜豆角本身就有的那份新鲜劲,熬就好了。

安小旺和他媳妇也会熬。鲜本求不让他俩上手,他自己亲自熬,应该有他亲自熬的道理哩。

好像小燕子对鲜本求熬着的百姓菜,也有特别的兴趣,扑棱着它们的小翅膀,在蔬菜园房的屋檐下,扇乎了个欢欢喜喜……从古周原上的凤栖镇嫁来渭河边上滩地村,甄燕燕没有过今天这样的兴致,她与任管事、大机关首长,又畅畅快快地灌了几杯菜根酒,便不能把持自己地把她熟悉的一首《诗经》里的诗歌,朗诵了出来。

甄燕燕的朗诵带着非常明显的周原方言味道: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

甄燕燕朗诵的是《诗经》里起名《燕燕》的诗篇。她朗诵着时,蔬菜地房檐下的小燕子,像能听懂甄燕燕的朗诵似的,都从窝巢里飞出来,配合着甄燕燕朗诵的节奏,在他们大家的头顶上,一忽儿翩然直飞云端,一忽儿又从云端直飞下来,再一忽儿还旋绕着他们,飞来飞去,如舞似蹈,十分活泼……任管事可以听不懂甄燕燕的朗诵,鲜本求可以听不懂甄燕燕的朗诵,便是甄燕燕的男人安小旺似乎也不大听得懂,但大机关的首长是听懂了的,他注目着朗诵《燕燕》一诗的甄燕燕,等她抑扬顿挫地朗诵罢了,便带头给她鼓了掌。

鼓着掌的大机关首长说:燕燕。

首长说:你就是一只燕燕哩。

首长感叹了这么两句,就还解释甄燕燕朗诵的《燕燕》一诗,如是画工绘画一般,直是写得燕燕神情必显,是时阳春三月,群燕飛翔,蹁跹舞蹈,呢喃鸣唱……你们知道吗,家里的女儿可是要远嫁了,同胞手足,今日分离,此情此景,依依难别啊!

插话进来,与大首长说起她在凤栖镇上做女子时的事情。甄燕燕说,镇子上的人,识字不识字的,是都记忆着些《诗经》里的句子哩。她不知天高地厚,给首长朗诵出来,就是想要活跃一下气氛的。甄燕燕说着,还向大家的酒碗,斟上菜根酒,要喝了呢。

但是大首长这次没有端酒碗,他接着甄燕燕的话,又说上了。

首长是大机关的首长哩,他对甄燕燕说的凤栖镇似乎也很熟悉,就简单地论说了两句凤栖镇,说是《诗经》一书,就还赖古周原上老辈子人的采诗之举哩。首长说着重点谈了《燕燕》一诗,他说这首诗刻画的是一位嫁做人妇的女子,性情温和恭顺,为人谨慎善良,她愿意做夫君的好帮手,使她的夫君成为百姓的好公仆。

首长说的话,让任管事、安小旺、鲜本求他们听着,都频频点着头。

而就在这个时候,鲜本求把他熬制的百姓菜,完美地熬出来了。

鲜本求没有让大家失望,他把土豆熬豆角的百姓菜,做出来盛在一个大盆子里端来了。新鲜土豆的糯,新鲜豆角的脆,没有下箸,只是搭眼看来,就一清二白,很是吸引人了。

任管事和大机关首长没有等鲜本求让,他们自己就捉箸来吃了。一口土豆,一口豆角,入口来,没有怎么咀嚼,就顺顺滑滑地钻入喉咙,滑进胃里了。

任管事是迫不及待地,他说了:原汁原味,香!

大机关首长跟着说:百姓菜,百姓菜,没油少盐真味道!

就在大家品味百姓菜的时候,安小旺的小儿子,赶在这个时候,从学校里的复习班跑回家,没有找着他的爸妈,就一路小跑地也赶到鲜本求的蔬菜园里来了。

还在滩地村的大街上,任管事就知道了小家伙的名字,他叫恩给。对于他的这个名字,父亲安小旺、母亲甄燕燕起给了他,也明确地告诉了他,让他知道,他的生命,不仅是父母亲给予的,还有他的恩人,鼎力相助给予的呢!

所以,安恩给早就知道陈仓城里有个大机关,大机关里有个任管事。

任管事到滩地村来了,安恩给认识了他,他在村子里的大街上是要给任管事行礼的。当时没有机会,现在有了,他因此一来,就站直在任管事的面前,以少先队员之礼,向任管事敬重地举起了手。

安恩给脖子上的红领巾可真红呀。

随风飘扬着的红领巾,吸引着任管事,他从蔬菜宴的餐桌前站了起来,走到安恩给身边,捉住了他举起的手,让他放下来,然后又捉住他脖子上系着的红领巾,帮他小心地捋了捋,捋平整了顺在他的胸前。

安小旺的媳妇甄燕燕把一碗土豆熬豆角端出来,爱怜地递给了她儿子安恩给。不过她没有让儿子安恩给吃,而是向她的儿子提了一个要求。

甄燕燕说:儿子,娘刚才朗诵了《诗经》里的《燕燕》。

甄燕燕说:你也朗诵一段吧。

听话的安恩给,就那么端直地站着,朗诵起了《燕燕》: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

之子于归,远于将之。

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

在安恩给朗诵了一段《燕燕》一诗的句子后,做娘的甄燕燕让儿子吃他端在手里的饭了。要他赶快吃,吃了上学复习去。可是安恩给没有动箸吃,而是贪婪地凑到鼻下嗅了嗅,问了他妈一个问题。

安恩给是跑着来的,他呼哧带喘满脑袋的汗水,急切地问:还有土豆熬豆角吗?

安恩给他妈不知儿子为什么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寻找着话题正要回答儿子时,安恩给焦急地说了一个任谁都没法再坐下来吃喝的事儿。

安恩给说:我们学校的教室塌了一个角。

安恩给说:有几个同学受伤了。

安恩给说:我送给受伤的同学吃去。

来滩地村时,任管事和大机关首长是带了一辆小车的,首长二话没说,当即打发司机拉上安恩给,带着锅灶上所有吃的,前头往塌了一角的学校赶了去。

追在小汽车扬起的黄土灰尘后,任管事和大机关首长,还有鲜本求、安小旺和他媳妇甄燕燕,也都一路跑着去了。受伤的学生在他们赶来时,已被小汽车送走了,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落满了尘灰的塌教室,他们从塌了一角的教室检查起,把滩地村的学校用房,一座一座都看了,他们看出了那些用房的问题,差不多都已成了危房。大机关的首长与任管事交换了一下眼色,当机立断,在现场作出了一个决定,抽出专人,成立专案组,对区域内所有的学校,特别如滩地村这样的乡村学校,开展一场大检查,发现一处危房,解决一处危房,不留死角。绝不能让孩子们,坐在危房里读书学习。

时间就是生命,安小旺这些日子,每天到鲜本求的蔬菜园子要跑一趟。

安小旺跑了来,先来给鲜本求说,工程队进学校了。再来就说,所有的危房都扒掉了。后来还来,来了给鲜本求说,新的教学用房不是了原来的砖呀、土呀、木头呀的结构,是混凝土加钢筋的楼房了,一层一层地起,像陈仓城里的学校一样,也是楼房了。

听着安小旺欣喜到心坎上的话,鲜本求自然也是高兴的,虽然他的孩子都长成了,不在村里的学校读书了,他还是高兴着,因此就还作出了一个决定,去他已经生疏的大机关一趟,拜见一下他感动着的任管事,以及那位大机关的首长。

身背着西葫芦黄瓜、西红柿洋葱、茄子豇豆菠菜等粪尿蔬菜,还有小葱菠菜韭菜等几样蔬菜的菜根,鲜本求站在了大机关的大门口,向门卫打听着任管事和大机关首长……断了在大机关拉运粪尿的机会,鲜本求多年后再来大机关的大门口,远远地看着,发现了大门口的陌生和大门口的新鲜。原来他拉着粪尿车自由出进的大门,拆除后做了新的设计、新的建设。鲜本求承认,新的大机关大门,的确比原来的大门气派,比原来的壮观。也许因为这一变化吧,原来的大门是没有岗哨的,现在有了岗哨。站岗的哨兵,在他们站着的哨亭里,站得笔直,两只眼睛眨也不眨,让鲜本求看见了,直觉他们是威武的、专业的。鲜本求有过出入大机关的经验,没有畏畏縮缩,而是大大方方地先向威武的岗哨走去,给岗哨一个点头礼,就要迈着阔步往进走了。可岗哨一言不发,只是一个标准的抬手动作,就把鲜本求指向了大门一边,让他去门卫室登记了。

鲜本求到了门卫坐着的窗口面前,接受着门卫的审查,却突然听到有人叫他。

鲜本求听出叫他的声音很熟,他立即想到了任管事,还有大机关里的首长。在他努力地分辨着是谁在叫他时,就把眼睛转向了大机关的大门口,这就看见了大机关的首长,从一辆小车的后门走下来,正热情地招呼着他。

负责登记来人的门卫,看见这样一个情景,便不再审查鲜本求了,并把他原来冷冰冰的脸面收起来,换了一副暖洋洋的样貌,从他坐着的靠背椅子上站起来,迅速地转出门卫室,帮助鲜本求,扶着他扛在肩上的一大袋蔬菜和蔬菜根,向大门口走下小汽车的大首长走了去。

大机关首长让门卫帮助鲜本求,把装着蔬菜和菜根的大袋子,装卸在了他刚才乘坐着的小车上,不无欢喜地说了两句话。

首长说:是你的粪尿蔬菜了。

首长说:我了解过了,你的粪尿蔬菜,现在都不是给人食用的,而是用来留种的呢。

首长说:那次到你的蔬菜园里,吃了你不少粪尿蔬菜,忘了给你交钱。你这次来得好,我就按照蔬菜种子的价码,给你补交上。

鲜本求跟在大机关首长的身边,他走一步,他跟一步,他觉得活了一生,这时候是最体面的呢!他听首长还说,在他蔬菜园吃的那一顿菜,要给他钱,他慌忙摇起了手,说他哪能要首长的钱呢。

鲜本求说:我不要钱,只要首长有时间,还去我的蔬菜园。

鲜本求说:我再给首长下厨熬制粪尿百姓菜。

在大机关绿树夹道的路上走着,不断有人侧目来看鲜本求,这使鲜本求更加脸上有光。他是兴奋起来了,兴奋着回了大机关首长几句话,就乖乖地来听首长怎么说了。首长的记性真是好,他记着他蔬菜园木栅栏攀爬着的刺玫花,还有蔬菜园屋檐下筑巢育幼的小燕子。

首长说:你那围栏上的刺玫花可真繁盛哩。

首长说:还有你屋檐下的小燕子,可是又育出一窝小小燕子了。

鲜本求太受感动了,他忙不迭地回答着大机关首长。

鲜本求说:刺玫花是越来越繁茂了。

鲜本求说:小燕子是又育出了一窝小小燕子哩。

首长看来是很欣赏鲜本求的蔬菜园子。

首长接着鲜本求的话,回应着他说:世外桃源。

首长说:陶渊明写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首长说:你是务弄在粪尿蔬菜刺玫花下,而悠然见南山了呢。

鲜本求读书不多,但对陶渊明这位古人,还是知道点的,他因此回了一下头,从大机关的大门里向南望了去,还真望见了巍峨耸立的终南山。

终南山在陈仓城这一带,是被人称为南山的呢。

任管事离休了。

在大机关首长的办公室里,鲜本求知道了任管事的身份,可是不一般哩。他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前的老革命,打过日本鬼子,打过国民党,而且还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打过美国鬼子。任管事的身上至今残留着三块没能取出来的弹片,好像是他身上的弹片,就是为他的军功章而存在着的。

鲜本求在大机关首长的关心下,坐上首长的小车,把他与他带来的粪尿蔬菜和菜根,一块儿送到陈仓城里的荣军敬老院来了。在这里,鲜本求亲眼看见,离休在这里的任管事,在他挂在一面墙上的旧军装上,就庄严地佩戴着三枚闪闪发光的军功章。

那三枚军功章,鲜本求分不清什么名堂,心想应该有他英勇抗日的一枚!有他奋战国民党军队的一枚!有他冒死抗美援朝的一枚!看着那一枚一枚的军功章,鲜本求很有些心潮澎湃了呢。

鲜本求因此看着陪在他身边的任管事,就不只是肅然敬佩那么轻描淡写,而是要五体投地了呢!他不由自主地给任管事说了这样几句话。

鲜本求说:你把我吓着了!

鲜本求说:你是大英雄哩!

鲜本求说:你让我心服口服地服上了!

任管事不要鲜本求这么说他,他端起一个搪瓷缸子,给鲜本求冲泡了一杯茶,双手端着,送到了他的手边给他说,你背那么一大袋子的蔬菜和菜须根,走了那么远的路,把你可是累着了,你就先喝茶吧,一会儿咱们吃饭。

鲜本求的确是口渴了呢,他是需要喝茶的,但任管事的茶,封不住鲜本求的嘴,他小小地嘬了一口,就还把他今天想要说的话,毫不掩饰地要说出来呢。

鲜本求说:大机关的首长,你是也有资格做的呢。

鲜本求说:老百姓就需要你们这样的官。

鲜本求说:你把你委屈了。

听着鲜本求的话,任管事感受得到他说话的真诚,不过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委屈,所以他呵呵地乐了乐,就给鲜本求这么说了。

任管事说:官大官小,只是个分工不同。

任管事说:能管事的就分工他们管事,能干事的就分工他们干事。

任管事说:像我自己,自觉是个干事的人,所以就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反而觉得干事真好。

鲜本求想起了任管事的名字,就觉得他有必要与任管事抬抬杠,因此他说了。

鲜本求说:任……管事,这是你的名字吧?

鲜本求说:名字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很大的呢。你的名字都启发着你,是要管事的哩。

鲜本求说:你却身背那么大的功劳,心存真情地干事,少见,太少见了。

任管事依然呵呵乐着说:管事,管事,同事就那么随口一叫,你倒还当真了。

任管事说:你可不要当真。

荣军敬老院的后勤人员,在这个时候,来请任管事和鲜本求了。他说,荣军敬老院的灶上,特意开了一桌菜,就等任管事和鲜本求去品尝了。

任管事因此手牵着鲜本求,两个人像多年重逢的老战友一样,亲亲热热地去了荣军敬老院的灶上,发现大机关的首长,先他俩已经坐在了那桌特意开出来的菜桌前。任管事和鲜本求来了,大机关的首长迎上来,热情招呼着他俩,一左一右的,在大首长的两侧坐了下来。

荣军敬老院灶上的服务人员,给菜桌上菜的时候,大机关首长先向任管事表达了他的问候,说,任管事离休在这里,我老说来看一看,和任管事一起吃顿饭,可总是心里想着,却动不了身。这下好了,鲜本求来了,他来时身背那么大一袋子粪尿蔬菜和菜须根,来看你任管事,这给了我一个理由,我不能再往后拖了,赶过来,咱们一起吃顿饭。

首长说的是真心话。他说着菜上齐了,却依然不忘在鲜本求蔬菜园子,吃的那餐粪尿蔬菜宴,他没付钱的事,因此又说了起来。

首长说:在我办公室给你吃饭的菜钱,你怎么都不接,我来这里回请你一次好了。

首长说:只怕没你粪尿蔬菜的风味纯粹。

与任管事吃顿饭,鲜本求心里已经很有压力了,突然地又加上个大机关的首长,鲜本求心里的压力别提有多大了。但他听首长这么一说,就把他心里的压力,轻轻地搁了下来,并因此还理直气壮了起来。理直气壮了的鲜本求,举起他眼前的一双竹箸,对着眼前的一道道菜肴,欢心愉快地大快朵颐了起来……既然坐在了一起,吃喝着哪能不说话呢?鲜本求努力地措辞着,想他应该说些感激的话哩,却又觉得任管事和首长都是真人,他一味地感激,会不会败了人家的兴致,让人家感觉见外?大机关的首长或许是看出了鲜本求的心理活动,他要解救鲜本求,便赶在鲜本求的前头说话了。

首长说:你不知道,我们坐在大机关的办公室里,最想知道基层的事情哩。

首长是挑了一箸头的凉调菜根,吃到嘴里后说的话。他前面说的话刚一落音,紧跟着就又说上了。

首长说:吃了菜根,是为知道基层百姓的滋味。

首长这么说着停顿了一下,是想看鲜本求的反应吧?鲜本求没反应,他就又说了。

首长说:我把你们滩地村是要当成一个点了。以点带面,点上的事情常常可就是面上的事情呢。

首长说:你给我说说看。

鲜本求听出了大机关首长鼓励他说他们滩地村的事,他因此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这便知无不言地说了。他说的是安小旺,还说任管事和大机关首长都知道安小旺,在家里做饭炒菜,惹得他们的老父亲生了气,在滩地村见人就说,说他老伴活着时,一锅饭只在锅眼里的炒勺里,拿筷子点一滴油,炒一根蒜苗,会把一个村子都香了呢!现在好了,老伴去世了,就由小辈当家,他们也做饭,也炒菜,一小锅饭,一把蒜苗,一大勺油,在锅里炒,却炒不出半点菜香味?别说村里的人闻不见,就是我在自己家里端起碗,把饭菜吃在嘴里,都吃不出香来呀。

鲜本求把他说得乐不可支。说到后来,说他找到安小旺的老父亲,把他蔬菜园里的粪尿蒜苗送了一根给他,让他拿回去炒。你道怎么样?他吃惊了,一根蒜苗又炒出了全村香。

首长听得兴趣盎然。他听了鲜本求说的这段话,似觉不能满足,便启发鲜本求,要他有话就说,不要拘谨,说什么他都爱听。

鲜本求就把他们滩地村现任村主任的一件事说了出来。

鲜本求在给首长说的时候,再三声明他不是要告村主任的状,而是说土地承包责任制后,各村的村主任,都像他们村的村主任一样,能够分点好的责任田就尽量给他拣好点的分,这没什么,只要不多吃多占,大家都能理解。但他们村的村主任偏偏多吃多占了,他借口孩子多,就给他的两个孩子,各在村里划下了一套宅基地。他孩子多是事实,那是他落实计划生育政策不到位,自己多生了一个,而且又还都小,一个在初中读书,一个在小学读书。村里人对他的这一做法,意见大了去了,但都是背后的意见,没人在村主任面前提。安小旺倒是有胆量,他站出来与村主任理论了。

鲜本求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他观察着大机关首长的脸色,发现他是鼓励他的,因此就又补充了两句。

鲜本求说:对于歪风邪气,就应该敢于斗争。

鲜本求说:我就支持安小旺。

没担任村主任时的安小旺,是一个样子,当了村主任的安小旺,就成了另一个样子。

鲜本求把他们滩地村的实际情况,说给了大机关的首长,他从任管事和大首长设给他的一桌盛宴上离开,回到滩地村的家里来,过了没几天时间,村里就来了一队工作人员,把村主任多占的宅基地清退给了村上,让村主任在村民大会上,作了深刻的检讨,叫他自己辞职,重新选举村级领导干部。大家投票了,众望所归,几乎全都投给了安小旺,使敢于与村主任的错误斗争的他脱颖而出,做了村里的新村主任。

安小旺的新村主任,开始的时候做得真是不赖,大家也都拥护,突然的听闻城里的大机关要迁出来,选址在了滩地村,安小旺便突然变得像被什么利益的火烧着了,上蹿下跳,聚集了一些村里的青皮二流子,来和前期征地的人员,激烈地矛盾起来,而且硬着头皮相抗拒。他提出的条件,是唯一的条件,答应了則罢,不答应就硬顶着,决不妥协。

对于安小旺的这一变化,鲜本求是无可奈何的。

但鲜本求没有放弃他对安小旺的影响,在大机关迁来他们滩地村的事情上,与安小旺和他纠结的那些青皮二流子不同,他是乐观其成的。用鲜本求自己的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大机关看得上滩地村,是滩地村的风水,更是滩地村的福气。咱们一个陈仓城的郊外村庄,能结缘大机关这样的邻居,不知祖宗积攒下了何等样的福泽,到他们这一辈遇上了。遇上了,还不诚心诚意地欢迎人家来,却还要生出这样那样的恶心肠,这可是太不应该了。

睦邻……友好……

负责征用土地的人员,寻到鲜本求跟前来了。他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有生硬的官话与政策话,有温情的说教及暖心的话。但他们遇到了鲜本求,他是欢迎大机关来的,来做他们的近邻,所以他们给鲜本求做工作,说的话就都成了多余。他们的话还没说出口来,鲜本求就痛痛快快地说了。他表达他的内心诉求,说他没有特殊的要求,更没有个人的什么利益,他只想能与即将迁来的大机关,睦邻相处,友好相待。

负责征用土地的人员,与鲜本求谈的是他的蔬菜园子。

鲜本求表达了他的诉求后,就利利索索地交出了他的蔬菜园子,哪怕他多么留恋、多么不舍,也毫不拖泥带水地按照土地征用的基本条件,先从蔬菜园子搬出来,搬回到了村子里。在村子里没住几日,土地征用人员又跟进了他的家里,他依然怀着睦邻友好的态度,把他们祖辈世代居住的祖屋腾出来,住到参加了工作,身在陈仓城里的女儿家里去了。

鲜本求搬离滩地村时,安小旺来送行了。

在滩地村与谁都和睦相处的鲜本求,安小旺打心里敬佩着他,他尤其敬佩几次关键的时候,都是鲜本求无私地帮助了他,像他儿子安恩给横生难产的时候,还像他获选滩地村村主任的时候……然而敬佩归敬佩,但在滩地村的土地被征用,滩地村的村庄被征迁,在村主任位子上干了些年头的安小旺,却有了与鲜本求不一样的认识。他俩是有矛盾了,安小旺怪罪鲜本求不支持村上工作,没有大局意识,而鲜本求反感安小旺自私自利,不顾国家的需要,也不给近邻面子,将来居住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怎么好见面!总之是,安小旺学会了许多东西,他喜欢鲜本求的单纯质朴,自己却不愿意再质朴单纯了;他喜欢鲜本求的诚实守信,自己却做不到守信诚实了。他为此也难受,自责过自己,但自责过了,他还是逐渐地改变着他。

安小旺不能随便把村里的土地被征用走。

安小旺不能轻易让村庄的祖居地被征迁去。

哪怕搬迁来的是什么大机关!你机关越大,越有办法,越是一块大肥肉。他们自己撵着来了,把大肥肉送到了咱的嘴边上,咱能不下力气咬他一口吗?这是必须的,必须毫不留情地,张大了嘴巴,连肉带血,狠狠地咬上一口了!

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

安小旺吃了秤砣铁了心,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乐观高兴着大机关搬来滩地村,做滩地村邻居的鲜本求,率先垂范,响应号召,就要从滩地村搬离开了。如果别人这么干,安小旺不仅不会来送他,还可能纠集他的一班铁兄弟,给鲜本求出难题呢!对他鲜本求,安小旺没有别的办法,他不能给他上硬茬,就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来送他了。在滩地村的街道上,一辆由征地工作组人员提供给鲜本求的搬家车辆,装载上了鲜本求的家当,发动了车辆的发动机,轰轰隆隆地就要开走了,安小旺站在车辆的前头,与鲜本求还没完没了地拉着话。

安小旺的话说得很是无奈:就这么搬啦。

鲜本求说:不搬还等啥哩?

安小旺说:你还搬回来吗?

鲜本求说:和大机关做邻居,你说我还搬回来吗?

安小旺说:那就等着你再搬回来。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是再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安小旺从搬家车辆的前头挪开了身子,他扶著鲜本求,扶着他上到搬家车辆的驾驶座一边,坐下来,互相挥着手,任由搬家车辆一鼓作气地轰鸣着,开出了滩地村,走进了陈仓城里女儿给鲜本求腾出来的楼房里。

住在远离了滩地村的鲜本求,是会常要想起他专心侍弄了许多年的蔬菜园子,还有他祖祖辈辈居住了许多代人的祖屋。他不知道他离开后,原来的祖屋会被拆成什么样子?还有他的菜园子?

蔬菜园子的木栅栏,爬在木栅栏上的刺玫花啊!

蔬菜园房檐下的燕子窝巢,出出进进在窝巢里的小燕子啊!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鲜本求晚上睡觉,梦里的刺玫花,梦里的小燕子,还是那么花团锦簇,还是那么生动活泼。

鲜本求对他的菜园子,对他的小燕子,可不只是在梦里梦一梦,在心里想一想,他是要有所行动了呢!鲜本求的行动,就是把他的眼光,投放在了女儿给他居住的楼房阳台上。阳台朝向南面的一边,光照充沛,鲜本求把女儿原来养花的盆子,收拾出来,枝插了刺玫花;把楼下别人丢弃的一些花盆,或是什么可以装土的盒子,培上土端到阳台上,来种植蔬菜了,辣椒、黄瓜、茄子、豇豆、蒜苗、小葱……鲜本求把一个有限的阳台,侍弄得花团锦簇,满眼葱绿!鲜本求的女儿来看他,发现了阳台上的变化,倒也理解种了一辈子蔬菜的老父亲,忘不了他的老手艺,把楼房阳台当作蔬菜园来打理,就还把老父亲夸上了。

女儿说:城市楼房的阳台,开辟成蔬菜园,倒也不失一种城市经济的新形态。

女儿把鲜本求夸说着,就还说了阳台蔬菜园的问题。她说:就是味道不太好。

鲜本求没敢说他把自己的粪尿积攒下来,给蔬菜苗泼,而是说,把窗子开一会儿就好了。

女儿要走了,阳台上蔬菜地有什么成熟的菜,鲜本求就采摘下来,让女儿带着走。

城里女儿给他安排住在楼房上,鲜本求有阳台上种植的刺玫花和蔬菜陪伴着,倒也觉得日子不算难熬。不过他很想有一窝小燕子,筑巢在他种植着刺玫花和蔬菜的阳台上,情况应该会更好一些。然而,他的这个小小愿望,还正热切地愿望着,突然地看到了一则电视新闻。那个新闻报道是在陈仓城地方电视台上播放出来的。播放得极其沉痛,背景音乐是压抑的,播音员的声音也是压抑的。

播音员在新闻里说,离休干部任管事去世了!

任管事算不算鲜本求的朋友呢?

回想着他与任管事过去的点滴交往,鲜本求落泪了。他跟着讣告上公布的时间,通知他的女儿把他送到了市殡仪馆,他要去送送任管事……鲜本求想他来的不迟,可是在他到达殡仪馆时,却已挤不到入殓在棺里的任管事身前了。这使鲜本求痛悔莫及,却也为任管事高兴,竟然有那么多人,赶来为他送行!

在殡仪馆为任管事设立的灵堂外,鲜本求为任管事黯然地流着泪,突然听到有人招呼他,他循声看去,看见了头发斑白的大机关首长。他像鲜本求一样,也满眼泪水!

看来他应该是也退休了,而且生了病呢,坐在一把轮椅上,流着泪向鲜本求艰难地挥着手。鲜本求向他走了去,他给鲜本求说了。

退休了的大机关首长说:老了,都老了。

可不是吗,走到退休了的大机关首长的跟前,鲜本求拉住他的手,应和他的话说:是啊,是都老了。

鲜本求还要再说些话的时候,退休了的大机关首长说起来了。

他俩异口同声地说:到时候来陪……

他俩的话都没说完整,就被送别任管事的哭声,突然打断了。但他俩的心声是一样的,到时候来陪比他们早走了的任管事。

离开了滩地村,鲜本求只是身子离开了,而他的心还留在村子里。

不是鲜本求要打听村子里的事,而是村子里的人,要寻到鲜本求住着的地方来,给鲜本求说老虎说狼的来说。他们说的事情,可都不是鲜本求最想知道的。鲜本求想知道他的蔬菜园子,被扒了没有?还有那窝小燕子,它们在他搬走后,可是也飞走了?让他欢喜的是,来找他传话的人说了,他的蔬菜地还没扒,因为工地上的人还都馋他的菜,小燕子也没有飞走,但在窝巢里待的时间,没有站在蔬菜园子路边的电线上多。听人这么说,鲜本求的眼前,浮现出了一幅图画,那图画里有他还没搬离蔬菜园子常能看到的刺玫花,以及他可爱的小燕子。刺玫花灿烂繁盛,小燕子活泼可爱,吵吵闹闹在窝巢里,把它们自己吵闹烦了,就要飞出去,飞到高高的电线上去,站在电线上继续着它们的吵闹。

鲜本求曾经想过,吵闹的小燕子啊!可是比翼双飞的夫妻?它们夫妻那么吵、那么闹,却怎么就始终不离不弃,坚守在一起。

鲜本求因此是很敬佩小燕子了呢!以为人,应该向小燕子学习,不要因为个什么小矛盾、小问题,就吵闹得化不开解不了。

村主任安小旺,把他变成滩地村拆迁项目钉子户的讯息,就这么传进了鲜本求的耳朵。不是一个人传,而是你来了传说,他来了传说,传说到后来,拆迁项目办的负责人,不知从哪儿获得的消息,来请鲜本求了。他们来请鲜本求,希望他回滩地村来,帮助他们做安小旺的工作,不要站在工程的对立面,做项目进展的障碍。

鲜本求原来不想插手这件事,但项目上来的负责人说了这样一句话,他就坐不住了,起身跟着项目上的负责人,回到滩地村来了。

那位项目负责人胖乎乎的,脸上的眼睛和嘴巴,都像是用小刀子划拉出来的,只是细细的一条缝。

他把一条缝的眼睛努力地睁开来,用他一条缝的嘴巴说:远亲不如近邻,你是这样说了的吧?

一条缝的眼睛,透出来的眼光有点诡异,他还用他一条缝的嘴巴说:近邻好啊。

一条缝眼睛一条缝的嘴巴真能说:是大机关这样的近邻呢!

在回滩地村的路上,一条缝眼睛的项目负责人用他一条缝的嘴巴,把鲜本求曾经说过的话,重复地又说了几遍。在一条缝眼睛项目负责人动着他一条缝嘴巴,唠唠叨叨着,就与鲜本求乘坐着小汽车,呜哇呜哇地回到了滩地村……小汽车快要钻进村子时,鲜本求给陪着他的项目负责人提了个要求,说他想去他的蔬菜地看看。

鲜本求所以提出这个要求,是他看见高高的电线上站着的小燕子了。

从滩地村头顶横穿而过的电线,是架在两座铁塔上的。鲜本求知道,那是一条交流电压非常高的高压线,通过村庄时,为了村庄的安全,必须架设在等级相对也高的铁塔上。鲜本求太熟悉这条直通陈仓市区的高压线路了,因为他原来的蔬菜地,就也在高压线的下边,随他筑巢在蔬菜地里的小燕子,从菜园子常会箭一般嗖地射出去,飞向高压线,歇脚在高压线上。鲜本求没有乐谱知识,不知道站上高压线的小燕子,可像优美的五线谱一样美妙。他只是对于小燕子的这一举动,特别操心,担心高压线会电了小燕子,那可就要了小燕子的小命了。后来经人介绍,鲜本求知晓了小燕子,还有别的什么鸟儿,它们两条腿站在同一条电线上,不会产生电流回路,电流不会从小鸟身体里通过,并顺利地导致电流通过,所以不会造成小燕子电死的危险。

鲜本求因此为他的小燕子而庆幸,要不然那蛛网一般发达的电线,横在天空中,还能有小燕子生存的余地吗?

项目负责人把他一条缝的嘴巴动了动,他同意了鲜本求的要求,让小车司机掉转车头,往鲜本求原来的蔬菜地那儿去了。

因为有项目负责人陪同,鲜本求很容易地到了他的蔬菜地边。

鲜本求看得出来,他原来的蔬菜地确实如来看他的村里人说的那样,还比较完整地保留着,包括他蔬菜地周边的木栅栏,和攀爬在木栅栏上的刺玫花,都比较好地保留着,并在太阳下姹紫嫣红地开放着,给已经变成一片大工地的地方,添加了许多生动……小葱、蒜苗、菠菜、茄子、西红柿、豌豆,一畦一畦的也还在木栅栏和刺玫花的围绕中,茁壮地生长着,绿得如同泼了油一般。

鲜本求看见有位与他年龄相仿的汉子,侍弄着他原有的蔬菜地。鲜本求来了,他想他该给那个汉子打声招呼的,而那汉子却先热情地向他招呼了。

那汉子认识鲜本求吗?

鲜本求恍惚想得起来,又不能明白,也就糊里糊涂地热情着,给他回着招呼。

鲜本求的招呼是内行的。他说:蔬菜地泼浇的是人粪尿了。

给他招呼着的人,自然也不外行。他说:不是人粪尿,长不出这样的蔬菜。

其实那位像鲜本求一样务劳蔬菜地的汉子,并不认识他。他所以向鲜本求他们打招呼,并不是单给鲜本求的。陪着鲜本求的项目负责人,应该是那人打招呼的目标,鲜本求看着务劳蔬菜的人亲切,就自己冲在前面,和那汉子说上了话。他们两句关于人粪尿与蔬菜的对话,让素不相识的他俩,一下子真的亲热了起来。他们走近了,鲜本求从他的口袋里掏着纸烟,那个人也在口袋里摸着纸烟,不过两人都白掏白摸了,因为他俩条件反射地互相在自己的口袋里掏摸着纸烟时,却都没有掏摸出什么来。

他俩因此不尴不尬地乐了起来。

鲜本求说:我原来是有这毛病的呢。

鲜本求说:戒咧。

那汉子也说:我也是有这毛病的呢。

那汉子说:也戒咧。

他俩的共同话题真是不少,先是人粪尿的蔬菜说了几句,又是吃烟戒烟的话说了,说着就又回到这片蔬菜地上来了。

鲜本求说:其实我要感谢你呢。

那汉子猜出些眉目来了。说:这片蔬菜地原是你的吧?

鲜本求点着头说:你猜对了。

那汉子说:我原来也有一片蔬菜地,我就爱给我的蔬菜地泼浇人粪尿。

在他俩这么体己地说着他们的话时,刚才还站在高压线上的小燕子,也许是受到了鲜本求的吸引,便都箭一般嗖地射飞来了,来在鲜本求的头顶上,绕着他就是一场叽叽喳喳地吵,叽叽喳喳地闹……鲜本求的眼睛追着旋飞的小燕子,他问候它们了。

鲜本求说:算你们识人。

鲜本求说:算你们有良心。

要从鲜本求原来的蔬菜地离开了,那个暂时继承了他蔬菜地的汉子,小葱一撮,蒜苗一撮,还有菠菜、芹菜等粪尿泼浇出来的蔬菜,都给鲜本求采挖了一些,用菜地边的马兰草打成捆子,送到了鲜本求和项目负责人坐着的小车上。

那汉子说:想你的蔬菜地了,你就回来。

鲜本求嘴上答应着那个热情的汉子,心里想着他是还要回来的,可是他实在不知,今后回来,还能不能看到他的蔬菜地?

十一

到处都是耸入云霄的塔吊,到处都是吭哧吭哧砸向地面的打桩机,到处都是尘土飞扬的隆隆吼叫的渣土车……鲜本求在一条缝眼睛一条缝嘴巴的项目负责人引领下,在这样一种热火朝天又杂乱无章的环境下,走到了成为项目钉子户的安小旺家的宅院边。

原来的滩地村,都拆掉了,拆成了一大片平地。现在就只剩下安小旺家的那处宅院,和宅院里原有的一栋三层小楼,以及小楼前的那棵石榴树。

鲜本求看着那座红砖漫顶的三层小楼,和那棵花红叶绿的石榴树,不禁有些鼻塞,他无法忍受地揉了揉发塞的鼻子,就让他连锁反应地嗓子发痒,有点无法忍受地咳了起来。

鲜本求揉鼻子、咳嗓子的声音,引起了陪着他的项目负责人的注意,一条缝眼睛、一条缝嘴巴的项目负责人,立即凑到他跟前,十分关心地询问他了。

项目负责人说:您不舒服?

鲜本求不是圣人,他原来的家园,被拆得狼藉一片,他能舒服吗?

鲜本求把多嘴多舌的一条缝眼睛、一条缝嘴巴的项目负责人,狠狠地瞪了一眼。鲜本求的这一眼,把项目负责人吓着了,他因此就又补充了一句话。

项目负责人说:这个时候,您老可不能不舒服。

前面是一句彻彻底底的废话,現在又完完全全的是一句烂话。鲜本求想了,他这个时候不能不舒服,什么时候可以呢?他把废话连连的一条缝眼睛、一条缝嘴巴的项目负责人,再次狠狠地瞪了一眼。

鲜本求想他该给项目负责人怼上两句的,比如“我不舒服咋了?告诉你娃娃哩,我就不舒服了!”还比如“你给我个舒服的理由,让我舒服起来呀”。那两句话在鲜本求的心口上打着滚儿,都已从他的喉咙眼里爬出来,要喷到他的嘴边时,他看见了家已成孤岛的安小旺,还有他的媳妇儿甄燕燕,从他们家的三层小楼里出来,站在了石榴树下,很是消闲,也很有情致地观赏起了石榴树上开得火焰般的石榴花……夫妻俩观赏着石榴花时,似还说着什么话。好像是安小旺先说了呢,他说着话,伸手到石榴树上,折下一枝石榴花来,扳着他媳妇甄燕燕的脸,簪在她一边耳朵旁的黑发间。

看着安小旺夫妇的那个举动,一条缝眼睛、一条缝嘴巴的项目负责人,是个什么感受呢?鲜本求没去注意,他只觉自己笑了,笑着向成为钉子户的安小旺和他媳妇儿甄燕燕,高声大嗓子地打起了招呼。

鲜本求的声量真是高啊。他说:呀哈哟哎,心情不错嘛!

安小旺和他媳妇儿甄燕燕听到了鲜本求的招呼声,他俩循声看来,看见了对他们有恩有情的老邻居鲜本求了,于是也热情地向鲜本求招呼了。

安小旺抢先开了口,他开口招呼的话才吐出半个字,他媳妇甄燕燕摸着耳际黑发间簪着的石榴花,跟上来也招呼了。

安小旺夫妇俩的招呼声,仿佛排练过的二重唱一般,飘进了鲜本求的耳朵里。

夫妇俩说:本求叔回村来咧。

夫妇俩说:叔你看见咱滩地村了吗?

夫妇俩说:就剩下我一户了。

夫妇俩说:我这一户也被挖得像是一片水泽里的小岛了!

鲜本求承认安小旺夫妇说得对,滩地村他夫妇俩守成钉子户的状态,真的如一片水泽里的小岛,一条缝眼睛、一条缝嘴巴的拆迁负责人他们,做得也是太绝情了!他们围绕钉子户安小旺的家,用他们大型挖掘机,一铲一铲地挖着,就都挖空了,挖成了一圈不宽,却非常深的壕沟。如果只是干的壕沟,倒还罢了,他们还往壕沟里灌进了水,深深地发着蓝光的水面上,污渍不堪,漂浮着村子拆迁时毁弃了的破门烂窗,还有废弃丢掉的方便面餐盒,以及叫不出名称的塑料袋等,在春尽夏来的天气下,散发出阵阵恶心人的气味来。

鲜本求的眉毛拧起来了,他的面部表情和内心的变化,都被一条缝眼睛、一条缝嘴巴的项目负责人看见了。他紧张地请教起了鲜本求。

项目负责人说:我们是没办法了。

项目负责人说:但凡有丝毫的办法,也不会这么来的。

项目负责人说:请您老回来,就仗您老的脸面了。

项目负责人说给鲜本求的那一堆解释的话,很有些煽情的味道。正是他颇具煽情意味的话,起了些作用,但还不足以消除鲜本求的气恼。项目负责人因此就又说到了安小旺,他说,安小旺两口子呀,也太不珍惜他们自己了,你做钉子户就钉子户吧,还在他钉子户的楼房里,准备了一大桶汽油,我们不敢动他,就怕像他说的,一把火点着了那桶汽油,问题可就大了,要出人命了呢!

项目负责人这么一说,倒是把鲜本求内心生着的闷气压了下来。

鲜本求的脑子,跟着项目负责人说的话,在剧烈地转着圈子。他承认,如果真像一条缝眼睛、一条缝嘴巴的项目负责人说的那样,就真的麻烦大了,的确是要认真对待呢。

安小旺乡里乡党的,他人不坏,他媳妇儿甄燕燕也不坏,他和他媳妇成为钉子户,做得虽然过分,但也不能说他们就都是错……自己的家园啊,说拆就拆了,鲜本求没好意思做钉子户,并不是说他不爱他的家园,人老几辈住惯了的地方哩,刻在鲜本求的心上似的,他也难受呢!远亲不如近邻,老辈人是这么说了的,鲜本求不能批驳老辈人的话,他喜欢自己的近邻,原来的安小旺和他媳妇甄燕燕,就是他的近邻,他們相处得多么好啊!如果没有这次拆迁,他们还是近邻……哎哎哎,不说了,不说了,大机关要迁来了,来了就也是近邻了呢!鲜本求以大机关为大近邻的理由,带头帮助拆迁,但他的心里一样难受,一样不畅快!

一大桶汽油!鲜本求听项目负责人说到这里,他的心里就更难受了。

鲜本求难受着,神情当即又还紧张了起来,他说:他要点了那桶汽油吗?

鲜本求说:点着了汽油可不得了,真是要出人命哩!

项目负责人看着神情变化着的鲜本求,他压不住心里的小得意,依然顺着鲜本求的担心,添油加醋地说了。他说他们承担大机关搬迁的前期拆迁任务,可是不想出什么大错,特别是要人命的大错……项目负责人把话说到这里的时候,鲜本求张起他的双臂,做着他蔬菜地里燕子飞翔的样子,给一条缝眼睛、一条缝嘴巴的项目负责人说了。

鲜本求说:我要是我蔬菜地里的小燕子一样就好了。

鲜本求说:我飞着去见安小旺。

十二

充足了气的一艘橡皮小船,在一条缝眼睛、一条缝嘴巴的项目负责人的指挥下,放入了脏臭不堪的水面上,他没有问鲜本求还有什么要求,就[典][见]着脸,请鲜本求登船去见安小旺了。

鲜本求没有动,他看着空空荡荡的橡皮小船,给项目负责人说了。

鲜本求说:你平时见朋友,不带点什么吗?

鲜本求说:我可不能空着手见我的乡党。

鲜本求没让一条缝眼睛、一条缝嘴巴的项目负责人掏钱,他从自己的衣袋里摸出几张百元大钞,交给身旁围来的滩地村人手里,嘱咐他们给他买水,干干净净的瓶装水,嘱咐他们给他买面买酒,新鲜的方便面老旧的酒,说他去见安小旺,就陪安小旺在他钉子户三层红砖楼里,住上几天。

一条缝眼睛、一条缝嘴巴的项目负责人,显然没听懂鲜本求的话,便着急忙慌地插话进来说了。

项目负责人说:你去住在钉子户家里?

项目负责人说:我们请您回来……

鲜本求举手阻止着项目负责人说话。他阻止着他,自己却接着他的话,一字不落地代他说了出来。

鲜本求说:请我回来也做钉子户?

鲜本求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做钉子户。

说话时,接了鲜本求钱的滩地村人,嚷嚷吵吵地跑了去,又跑了回,买来了好多瓶装水、方便面和酒,一个接一个地装上了橡皮小船,然后又还扶着鲜本求,把他扶上了橡皮小船,看着他划动着搁在橡皮小船上的桨,破开脏污的水面,向孤岛似的安小旺和他媳妇甄燕燕坚守的三层红砖小楼驶了去……鲜本求划着橡皮船,都快划到安小旺钉子户孤岛的边上了,却不知何故,又掉转了橡皮船头,往回划了过来。

着急上火的一条缝眼睛、一条缝嘴巴的项目负责人,看着把橡皮船倒划回来的鲜本求,他十分少见地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给鲜本求喊话了。

项目负责人的喊声不敢放得大了,所以小心地压着。他喊:您老人家咋折回来了?

项目负责人低声地喊:您是要我往水坑里跳吗?

鲜本求很痛快地把项目负责人的话接上了。他说:你跳呀。我看着你跳。

鲜本求说:我倒真想看看你跳进污水坑里,是个什么样子?

一条缝眼睛、一条缝嘴巴的项目负责人,哑巴了。他茫然无知地看着鲜本求,把橡皮船划回了他站着的地方,不知道他能说什么?能做什么?不过,鲜本求没有让项目负责人太作难,他给他说了。

鲜本求说:我给安小旺带礼物了,你就不能带点啥吗?

鲜本求说:像你喝的茶叶,还有粪尿泼浇的蔬菜。

有求于鲜本求的是一条缝眼睛、一条缝嘴巴的项目负责人。工期就像悬在他头顶上的一把刀子,大机关在报纸、电台、电视台已报道了搬迁新址的日期,还有滩地村的村民,也要按期回迁,一桩一件,他不敢有丝毫的耽搁,能不能拔掉安小旺这个钉子户,他把能用的手段都用了,法院、公安,还有街道办事处。他没有别的办法,鲜本求是他唯一可以借用的办法了,听知情人说,鲜本求与安小旺不错,把他搬来,让他去做说客,可能是个事半功倍的事情哩。一切的一切,这时都像摁在了影碟机的快进键上,在项目负责人的大脑里一闪而过,他对向他提出要求的鲜本求,只有笑着说了。

项目负责人说:茶叶马上取来。

项目负责人说:粪尿蔬菜,对,粪尿蔬菜,还有粪尿蔬菜和菜须根,就马上给他挖来。

小小的橡皮船上,便又添加上了茶叶和蔬菜,然而鲜本求依然没有动手划桨、驾驶橡皮船往孤岛上去。

鲜本求又提出了一个请求,说他把安小旺和甄燕燕的儿子带上,效果会更好一些。其实这个办法,一条缝眼睛、一条缝嘴巴的项目负责人,是早就想到了的。他想到了没有用,他们叫不动安小旺和甄燕燕的儿子安恩给,他不给他们面子。鲜本求提出来了,项目负责人对他摊了摊手,说他请不来小东西。鲜本求笑了,告诉他,让他去找安恩给,就说是他鲜本求请他哩,看他来不来。安恩给当然来了,守在村子上许多天,安恩给有学也不上了,他像个流浪儿一样,蓬头垢面,来了一见鲜本求,就先流了一脸的泪。鲜本求招呼他,让他上船来,他带他去见他爸他妈。安恩给听话地下到了橡皮船上。现在的鲜本求,再没有什么要求的了,他划着橡皮小船,劈开水面上漂浮着的废弃物,径直划到钉子户的孤岛上,在安小旺和他媳妇甄燕燕的协助下,卸下了橡皮船上的东西。

上到钉子户的安小旺家三层红砖楼房,鲜本求表现得太有耐心了。

与鲜本求的耐心比起来,一条缝眼睛、一条缝嘴巴的项目负责人,就特别焦躁,整天像热锅上的蚂蚁,眯细着他的眼睛,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钉子户里的变化。

然而,没有变化。

带着安小旺和甄燕燕的儿子安恩给,还带着吃的、喝的,鲜本求上到钉子户的孤岛上,没事人儿一样,每天都与安小旺和他媳妇甄燕燕,以及他们的儿子安恩给,悠闲地坐在那棵石榴树下,煮着方便面,喝着茶,其间还拿出带到孤岛上的老酒,一块儿喝酒了。他们这么吃了三天,喝了三天,到三日后的那天傍晚,鲜本求与安小旺,还有安小旺的媳妇甄燕燕、儿子安恩给,站在石榴树下,朗诵起了《诗经》里的那首《燕燕》的诗。

好像是安恩给先朗诵起来的,他的朗诵刚起了个头,母亲甄燕燕跟上就也朗诵起来了。母女俩朗诵着,安小旺和鲜本求加入他们的朗诵中来,一哇声地都在朗诵了: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

之子于归,远送于南。

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

等在大水坑一边的项目负责人,他是听见了孤岛上朗诵《燕燕》诗的声音了。只是他非常糊涂,他们怎么还有心情,朗诵那样一首远古的诗?不过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项目负责人看见他们朗诵罢了那首《燕燕》的诗,就都相互帮助,上到那艘橡皮船上来了。他们上到橡皮船上,没有犹豫,端直地从他们钉子户的孤岛边撤离开来,回到了大水坑的这一边。

安小旺和他的媳妇甄燕燕,没给项目负责人说啥,都是鮮本求说来的。

鲜本求说:拆去吧。

得到鲜本求的这句话,一条缝眼睛、一条缝嘴巴的项目负责人,再次地睁大了眼睛,再次地张大了嘴巴,他向伴在他身边的项目上的人,大声豪气地发号施令了。

项目负责人说:听到了吗?

项目负责人是用他手里提着的通话机来说的。他说:谢谢鲜老人家,谢谢小旺你们,我们这就拆了。

手提的通话机,从一条缝眼睛、一条缝嘴巴的项目负责人这里,传出去后,整个拆迁工地,从一种此前死一般寂静的状态下,蓦然活跃起来了。数台隐蔽不见的大型挖掘机,轰鸣着从他们躲藏的地方窜出来,窜到挖空成臭水沟的边上来,转动着巨大的挖斗,把堆在一边混合着碎砖烂瓦的渣土抓起来,倾倒进臭水沟里,一边填埋一边轰轰隆隆地向前挺进着,相信不要多会儿时间,那些挖掘机就会把安小旺的三层红砖小楼,拆得不见一点痕迹。

安小旺没有回头,安小旺媳妇甄燕燕也没有回头,他们夫妇俩的眼里全都满含着热泪。

鲜本求安慰着他们夫妇,说:咱们很快就搬回来了。

鲜本求说:回来做大机关的近邻。

安小旺和他媳妇受到了鲜本求的启发,流着泪也都说话了。

安小旺说:我们做近邻。

甄燕燕说:近邻把我装汽油的桶子,必须还给我。

正是甄燕燕的一句话,把鲜本求说得大笑了起来。他笑着,带动了安小旺,也大笑起来了。

一条缝眼睛、一条缝嘴巴的项目负责人,是陪着鲜本求、安小旺和他媳妇甄燕燕的。他听出了他们笑中的内容,是带着嘲讽的味道呢。他把眉头拧了起来,狐疑地看向笑着的鲜本求,还有安小旺,想要知道他们何以要笑?

没有笑的甄燕燕,这个从古周原上的凤栖镇下嫁到滩地村来的女子,在今天让鲜本求真是要刮目相看了。她一脸的一本正经,一字一句地给一条缝眼睛、一条缝嘴巴的项目负责人说了。

甄燕燕说:那个汽油桶子呀!

甄燕燕说:是鲜本求老人家原来拉运粪尿的铁桶子哩!

十三

如愿以偿……鲜本求和滩地村搬迁出去的乡党们,在大机关还没搬来前,就都抢先按期回迁回来了。

回迁回来的滩地村乡党,把原来的农民身份,一夜之间变成了与大城市人一样的居民了。这是大家所开心的,而且居住的环境,也从原来杂乱的小平房、小楼房,转换成了大楼房。有那么一段时间,作为回迁户的滩地村人,你家爆竹声声,他家炮仗声声,无一家不欢欢乐乐,无一人不开开心心,回迁回来,住进了成栋连排的楼房里。你家住进来了,要设宴请客,他家住进来了,要设宴请客,鲜本求都记不清他进了多少家的新楼门,吃了多少家的回迁宴。

总而言之,滩地村是彻底地变了样。

大家失去了土地,换来了一个城市居民的身份。

原来的时候,都是农业人口,大家自会安排自己的生产和生活。突然地有了城市居民的身份,又该怎么安排自己的生产和生活呢?这个问题,如此陡然地横在了大家的面前,而且非常紧迫,又十分棘手。

因当钉子户而失去村主任职务的安小旺,因为这个问题,来找鲜本求了。

鲜本求有了在楼房栽种刺玫花和种植蔬菜的经验。他迁回滩地村来,好些天了,把他楼房向阳的那一面阳台,作了充分的防水处理,然后搬来黄土,在阳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靠墙先栽种上一排刺玫花,再分行成畦,种植上了小葱、蒜苗、茄子、豇豆、黄瓜、西红柿……安小旺忧愁着自己,还忧愁着滩地村回迁回来的邻居们的生产、生活问题,他找到鲜本求的家里来,一眼就看见鲜本求阳台上的刺玫花,探头探脑地都已生出许多花蕾,再是小葱、蒜苗、茄子、豇豆、黄瓜、西红柿……也都奋勇地生长着。

看到鲜本求把他的回迁楼房,侍弄得又像他原来的蔬菜地似的,安小旺是要说了呢。

安小旺說:我太佩服你咧。

鲜本求不让安小旺佩服他,就把吊在嘴边,觉得可恼,又觉得可笑的话,数落给了安小旺。

鲜本求说:我那个拉运粪尿的铁桶子呢?

安小旺被鲜本求“铁桶子”的话呛得愣了一下,但很快就释然了。他坚持在自己家的红砖小楼里,做着钉子户的时候,把鲜本求原来在大机关拉运人粪尿的桶子,装了一桶子的水,搁在他家的红砖小楼里,放出话来,说他在油桶子里灌满了汽油,谁要敢强行拆除他的红砖小楼,他就点着汽油,誓与红砖小楼共存亡!安小旺玩的这个把戏,真把拆迁办的那些人唬住了。鲜本求去他钉子户的红砖小楼里找他,他和安小旺说了油桶子里的汽油。安小旺没有骗他,让他自己揭开桶盖去闻,鲜本求闻了闻,当时就把安小旺夸上了。

鲜本求夸赞安小旺的办法大,如三国的诸葛亮一样,人家会唱空城计,会草船借箭,你会用一大桶清水冒充汽油,阻止拆迁人强拆你的家,算你有能耐。

安小旺在鲜本求的新楼房里,与他翻着那件有趣的旧事,鲜本求即敏锐地感受到,安小旺有他内心的焦躁和不安,他找他来,是要给他说的呢。

安小旺没说,鲜本求就只能是糊涂的。

糊涂着的鲜本求照着他前面夸赞安小旺的话,继续夸着他。

鲜本求说:你别佩服我。我那算个啥嘛。

鲜本求说:咱滩地村,真要值得佩服的人,还要算你。

鲜本求说:你把我拉运人粪尿的铁皮桶,讨回来了吗?现在我是又有用了呢。

安小旺笑了笑,把与他纠缠铁皮桶子的话,从他和鲜本求的对话里剔除了出去。现在的安小旺,不是村主任了,却还不忘操心村里人。所以他不接鲜本求的话,只把他心里想的,言简意赅地给他说了。

安小旺说:咱们失去了土地,咱们干啥呀?

安小旺说:咱们没啥干,咱们活啥呀?

安小旺的两句话沉甸甸的,鲜本求回答不了他,就手拿铁铲,在他阳台上种植着的蔬菜畦子里松着土,全无底气地嘟囔了一句。

鲜本求说:做大机关的近邻,还怕没咱们的生活吗?

谁能说鲜本求的话说得没道理呢?可以眼见的是,围绕着还未搬来的大机关周边,一栋一栋的商业用房,都如竹笋拔节一般,一天一个样地拔地而起,已经形成了几条宽阔的商业大道。那一个一个的牌子,都是那么大,那么醒目,有霓虹灯的,有LED的,白天是白天的样子,晚上是晚上的样子,极尽的繁华,极尽的奢华。有超市、有医院、有学校,而最多的是吃吃喝喝、闹闹玩玩的去处,他们旗帜鲜明,粤菜是粤菜的装饰,川菜是川菜的装饰,湘菜是湘菜的装饰,仅仅看着便已使人垂涎三尺了。

这样的一种氛围,不断地扩张着,很快就把触角伸进了回迁来的滩地村,家里分配到的安置楼底层,一到二层,都有人寻上门来,作为商户租了去,开办这样那样的门市,以及小饭店、小超市、小菜市、小诊所、小五金店、理发点、洗衣店、按摩店……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最是让人不能安生的,还有什么小酒馆、小茶馆、小咖啡馆、练歌房等等新兴的店铺,白天关门打烊,晚上鬼哭狼嚎……安小旺寻找鲜本求,操心的就是滩地村人的生产、生活,会要这么被动地遭受改造,那个样子能好吗?

鲜本求听明白了安小旺的担心。他这一听,觉得真是个问题呢。但他还不能说这个样子好,或者不好。

鲜本求没法回答安小旺的问题。不过在他的意识里,一直想的是,做了大机关的近邻,应该是一个……一个什么样的样子呢?具体的样子,鲜本求想象不出来,总之应该是个做得起大机关近邻的样子啊!

积极向上!

有所作为!

满怀着这样一种情愫,鲜本求如安小旺一样,忧心忡忡,因为他看得见、听得见的,似乎不怎么理想,更别说积极向上、有所作为了。

突出的几件事情,强烈地冲击着鲜本求的精神心理。公安机关在一天夜里,突击检查他们滩地村,既捕获了一家卖淫团伙,还抓捕了吸毒的、赌博的团伙……被抓捕的那些人,女孩子们清清亮亮的,就是衣服穿得太少;男孩子们标标致致的,就是精神萎靡不振。

鲜本求还看见,回迁回滩地村的一些青年小伙和姑娘女子,也都在被抓的人伙里。

十四

期待中的大机关终于搬来了。

在大机关搬来前心急着的鲜本求,见天都要往业已落成的大机关门前走一回。他到那里去,一来想要知道大机关什么时候搬来,二来他有许多话想要给大机关里的人说。可他每次走到近邻的大机关门前,向那里守卫的人问,总是问不出大机关搬来的确切日子,所以他想要说的话,也没法说进去。

现在好了,鲜本求期待的近邻大机关搬来了。

大机关搬来十分低调,这与鲜本求的想象太不一样了。滩地村回迁来的人家,谁家回迁的日子,不大燃大放一通炮仗,不大操大办一场宴席?个别特殊的人家,还请了电影、请了戏班子,在他们回迁来的楼门口,搭银幕、搭台子的来演出……大机关没有,就那么不动声色地搬来了。

对此,鲜本求心里替大机关遗憾着,却也为大机关高兴着,高兴他们节俭务实,低调有度,是值得赞美的近邻哩。

在大机关搬来的日子里,鲜本求到大机关门口去,看着人家来来往往,抬家具的抬家具,搬物件的搬物件,他自觉上了手,想要帮他们一把……滩地村回迁回来,搬家的时候,就都是村里人伸手相帮的。有人帮忙,是他们家的荣耀;没人帮忙,是他们家的耻辱。滩地村的人家,是很看重这一点的。可是大机关的人,拒绝了鲜本求伸来的手,不要他帮忙。鲜本求看得出来,人家虽为近邻,却不能认同他这个近邻,他们不论是谁,在推开他伸来帮助的手时,都还流露出一种他们的警惕心来,怕他伸手帮忙,会帮出什么事情似的。

鲜本求给他们解释说:我是滩地村的鲜本求。

鲜本求说:咱们要做邻居了,近近的近邻呢。

然而,任凭鲜本求怎么给人家要做近邻的人解释,都还没人要他伸手帮忙,这让热心肠的鲜本求,就只有尴尬了。

尴尬着的鲜本求,就那么一直尴尬地看着大机关,三两天的工夫,把他们搬进了大机关的院子里。这时候的鲜本求,把他窝在心里想要说的话,是要找着机会给大机关里的人说了呢。为了说得明白,说得人家听得懂,鲜本求把他想说的话,仔细地捋了捋,就要进到大机关的院子里去,说给他们听了。

可是,鲜本求进不了大机关的门。

必须承认,大机关的大门是真的大,纵横三四十步,鲜本求从门的这一边开步走,往门的那一边走。他走不进门去,就数着他的脚步,过来过去地走,就走出了一个让他惊讶的数字,四十八步……出来进去的小汽车,并排八辆十辆开着走,都没有问题。然而这么宽的大门,就是没有鲜本求一条进去的路!

鲜本求走不进去,是因为持枪轮岗的人,会横在他的面前,面无表情地拦住他,他们也不言语,只是做着手势,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样。指示他离远点,再远点。

鲜本求没有放弃,他有要说的话,给大机关里的人说,他进不去大机关,可咋说呀?鲜本求无可奈何时,他想到了任管事,还有那位与任管事同时期的大首长。想到了他们,他就给拦着他的人说了。他既说任管事,又说大首长。鲜本求说得口沫飞溅,把自己说得感激落泪,也没有说动拦着他的岗哨。

大机关的大门口,还有一些便衣人员,在鲜本求起先要进大机关的时候,他们穿着随便地在大机关门前的小广场上转悠,并没把鲜本求当回事。但鲜本求要进大机关门的情绪激烈了起来,絮絮叨叨地说这说那,严重影响了大机关门口的秩序,他们便就不能袖手旁观了,就互相交换着眼色,一左一右两个人,走到鲜本求的身边,把他左右提起来,不由分说地挟持着他,挟持到了大机关门外一侧开着个小门的小房间里去了。在小房间里,他们把鲜本求扔在墙角落里,让他面墙蹲着,既不问他话,也不听他说,就只让他面墙十分枯燥地干蹲着。

面墙蹲着的鲜本求,还会想起任管事,还会想起那个时候大机关里的大首长。鲜本求想着他们,觉得他有必要给把他看守在这里的便衣,说说任管事,说说大首长。

鲜本求说他在原来的大机关,拉着粪尿车,都能自由进出,这个时候怎么就不能让他进去了呢?他这么给便衣说着话,就更是困惑不解。但他要给他们说,不管他们的态度好不好,他把他认识的任管事和大首长,以及他们的故事,唠唠叨叨地说,说得口干舌燥,但终究没能说动挟持他来小房间的便衣。

在大机关的大门前,鲜本求天天来,他来了就要进大机关。他要进大机关,那些注意上了他的便衣,就会把他挟持到大机关大门一侧的小房间里。

鲜本求和那些便衣人员,在小房间里,不屈不挠地说了好些天,鲜本求奈何不了那些便衣人员,那些便衣人员也奈何不了他。僵持了些日子,鲜本求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趣。最后他向便衣人员保证,说他可以不进大机关的门,但他有一个问题要问他们。

便衣们也是被鲜本求缠怕了。他说不再进大机关的大门,他们释然了。因此对鲜本求说,你问吧。

鲜本求就问了。他问:我的木栅栏还都立着吗?

鲜本求说:木栅栏上攀爬着的刺玫花可好?

鲜本求问:还有我的小燕子,都还在蔬菜地的屋檐下筑巢吗?

鲜本求的这些问题,把挟持着他的便衣人员惹笑了。他们老实地回答了鲜本求。

其中一个说:木栅栏……呵呵,木栅栏……

其中一个说:刺玫花……呵呵,刺玫花……

其中一个说:小燕子……呵呵,小燕子……

呵呵着刺玫花的那位接着还说:大机关的院子里,刺玫花大朵大朵的,开得可好哩。

呵呵着小燕子的那位说:大机关是什么地方?大机关不养小燕子。

十五

鲜本求相信了便衣们说的话,大机关里是生着大朵大朵的刺玫花哩。

但那不是他原来蔬菜地边的刺玫花了,他更相信大機关里不养小燕子的话。热切在鲜本求意识里的大机关啊!成了近邻的大机关啊!就这么在鲜本求的心里陌生着。他便是心里有话,有太多太多想进大机关门里去,给大机关里人说的话,都咬在牙齿上,不想说了。

一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鲜本求再也不去大机关的大门前了。

不过,鲜本求虽然不想再给近邻的大机关里说啥话了,但他想看一眼大机关门里模样的心思,却一直没有死。鲜本求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一个恰当的方式,一窥成为近邻的大机关内情内貌。

鲜本求把目光注视在了那座铁塔上了。

那座铁塔原来是架着高压电线的,不知是为了大机关的安全,还是为了大机关周边环境的观瞻,铁塔上的高压线已被拆除了,剩下一座孤零零的铁塔,听说也要被拆除。鲜本求不敢怠慢,他必须赶在铁塔拆除前,爬到铁塔顶上去,站在鐵塔顶上,窥视大机关的内情内貌了。

天不负人,时不我待,鲜本求去爬铁塔了。

但是拆除铁塔的工人,还有大机关门口巡逻的便衣,却不允许他爬。鲜本求每次去爬,都会被拆除铁塔的工人,或是大机关门口巡逻的便衣,把他毫不留情地从他爬着的铁塔上,拽腿的拽腿,扯胳膊的扯胳膊,把他拽扯到铁塔下来……那个大雾漫天的早晨,拆除铁塔的工人还没有上工,这给了鲜本求一次绝佳的机会,他借助大雾的掩护,终于攀爬上了已经拆除得矮了些的铁塔,他向大机关的方向看,可他看见的只是一团浓稠的气雾,像是一团黏黏的胶,遮蔽着他的眼睛,他什么都看不见。鲜本求没有着急,他爬到铁塔顶上来了,就等大雾消散,而大雾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也在一点点地散着……雾气的消散,一般都是从上向下散的,所以最先暴露出来的,不是鲜本求想要看到的大机关的内情内貌,而是他自己。

鲜本求被拆除铁塔的工人发现了。

拆除铁塔的工人上工来后,就先发现了铁塔顶上的鲜本求,他们把这个突如其来的情况报告给了便衣们。便衣们不敢怠慢,他们紧张地行动起来,要求工人们向铁塔上攀爬,去逮鲜本求。

拆除铁塔的工人向铁塔顶上爬去的时候,便衣们也不闲着,跑去他们的那处小房间,抱来了床垫被单,铺在铁塔下,想要给可能发生的事故,有个保护。

拆除铁塔的工人们,攀爬到鲜本求身边了,他们想要逮住鲜本求,而鲜本求却向他们说起了他的小燕子。

鲜本求的眼睛花了吗?如不然,他不可能爬在铁塔顶上,还能看见他的小燕子,朝他翩翩然然地飞来,伴着他旋绕在铁塔顶上……哦!多有灵性的小燕子啊!

鲜本求与他可爱的小燕子聊起天来了。

鲜本求说:好些天了,都看不见你面,你们飞回来了。

鲜本求说:我想你们哩,小燕子!

鲜本求与小燕子掏心掏肺聊着天时,他还伸出手来,想要逮住小燕子的,但他怎么都逮不住,伸手一逮一个空。鲜本求逮不住小燕子,却有人要来逮他了。那些拆除铁塔的工人,靠近了他,向他喊话了,鲜本求没有回应他们,他怕他们把他从铁塔上逮住,落到铁塔底下来。

没向铁塔上攀爬的便衣,认出了鲜本求。

他们认出了鲜本求,却并不知道鲜本求爬上铁塔要干什么?便衣们不知道,拆除铁塔的工人们就更不知道了。不知鲜本求攀爬铁塔干什么的他们,都单纯地想象着鲜本求,是要爬上铁塔寻短见的。他们担心着鲜本求的安全,不能对他采取强硬措施,就叫来了滩地村的人,想让乡里乡亲的他们,劝说鲜本求。

滩地村的来人里有安小旺,有安小旺的媳妇儿甄燕燕,还有他俩的儿子安恩给。他们来了就都站在铁塔下面,向铁塔上的鲜本求看着,他们没人相信,鲜本求爬上铁塔要寻短见。

安小旺首先吆喝拆除铁塔的工人,让他们不要拽扯鲜本求,说他有话给鲜本求说。

安小旺冲鲜本求说:那么高的铁塔,你爬它干啥哩?

鲜本求低头神秘地告诉安小旺:我看见我的小燕子了。

鲜本求说得认真极了。他说:你不知道,有些日子了,我就是见不着我的小燕子。

鲜本求说:我的小燕子就在铁塔上住着哩!

安小旺是想看见鲜本求的小燕子哩!还有他媳妇儿甄燕燕、他儿子安恩给,以及滩地村来了的人,都抬头朝着铁塔上看,但谁都没有看见鲜本求说的小燕子。拆除铁塔的工人和那些个便衣,像安小旺一样,也都认真地看着铁塔顶上,他们也没有看见什么小燕子。但鲜本求坚持说,他的小燕子在铁塔上住着哩。他坚持说着时,手和眼睛紧密地配合着,指划着铁塔高处,给他们一再地强调。

鲜本求说:那不是吗?我可爱的小燕子啊!

鲜本求说:看呀,小燕子在铁塔上飞哩,飞呀,飞呀……

安小旺这个时候有点明白鲜本求的意思了,他伤心地流下一捧泪水来。但是安小旺绝对没有想到,说着小燕子的鲜本求,这个时候会松开他抓着铁塔的手,让他像只小燕子一样,从铁塔上飞扑了起来!

安小旺惊呼起来了!拆除铁塔的工人和那些便衣,以及陆续到来的滩地村人,都惊呼起来了。可鲜本求听不见他们的惊呼,他只是朝着他的小燕子飞扑而去。

飞扑着的鲜本求,只是不知他飞扑的姿态,可有小燕子那么好?

安小旺的媳妇儿甄燕燕和他们的儿子安恩给,没有惊呼,没有呐喊,他们母子俩在这个时候,很是哀伤地朗诵起了《诗经》里《燕燕》一诗的最后一段: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

终温且惠,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责任编辑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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