鳞片

2020-10-26 02:23万胜
飞天 2020年10期

万胜,辽宁沈阳人,中国作协会员、辽宁省作协小说委员会秘书长、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沈阳市作协副主席。 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学》《小说选刊》《山花》《芙蓉》等,出版长篇小说《王的胎记》《灵魂鸟》。小说北2830成员。曾获第四届辽宁文学奖。

大半夜老邱叫我起来巡塘。我睡得正香,说你自己去吧,让我再睡一会儿。老邱说你睡个六饼,赶紧的。我借着月光摸墙上的灯开关。老邱往身上裹军大衣,说别开灯,一开灯就暴露了。

夜在悄悄上秋霜,我俩都裹着谁值班谁穿的破军大衣,一股说不清的臭味儿。一出门,被凉气扎得一激灵。厂区的灯光远远的碎在鱼塘里,波光粼粼,像无数把锃亮的刀子在水面上晃动。老邱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边走边打哈欠,脚直拌蒜。老邱突然低声说,蹲下。我以为他发现了什么情况。蹲下后,借着天光能看见比我们高的物体,如果有人走动,就会被我们发现。整片鱼塘都静悄悄的,哪有什么动静啊。我说你别老一惊一乍的。老邱笑说,瞅你那个小胆儿。

渔队在北窑西面,大小八块鱼塘,紧挨着果园,都是工厂的产业。西北面被围墙圈着,西面墙外就是浑河大坝,北面墙外是外村的水田地。秋天成鱼快出塘的时候常有外人跳过墙来偷鱼,渔队句队长就把我们八个临时工排成四个班,每晚有两个人在渔队值班。我夏天才进的渔队,老邱在渔队已经干了三年,我俩一老一小,搭档比较合理。句队长对我很照顾,他原先跟我爸是运输科的老同事,关系非常好。后来他因为犯错误从运输科科长被撸到渔队当队长,我爸调到橡缆车间当了车间主任。一升一降。

眼睛适应了黑暗,隐隐约约能看见地上的坑洼,走得也从容起来。腿趟着地上的草,裤腿被秋霜打湿,那种凉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远处有哗哗的水声,一只水泵正从一个鱼塘里往另一个鱼塘里注水。鱼喜欢顶水游,所以在注水口挤挤插插聚了好多鱼。老邱用手在我穿的军大衣上摸索了一番,猛一用力,刺啦——把大衣兜下面的接缝扯出半尺长的口子。我有点急了,说你这是干啥?他说你别说话,不能把你咋地呀。然后就蹲下从水流里掐起鱼来往大衣的破口子里塞,一连塞进去八条,每条都有二三斤,在大衣里乱蹦。他说你赶紧把鱼送家去吧。

我说这样不好吧?

他说有啥不好的,谁值班都这么干,你才是第一次。

大概下半夜一点钟,我从渔队往北窑的家里走。大衣里坠着八条大鱼,像扛着一爿沉甸甸的镟网。这是我第一次做贼,慌张得不行,很怕碰上晚上巡逻的经警。还好,一路平安。我到家把鱼掏出来扔进洗衣大盆,清一色的鲤鱼,还有两条红毛鲤子。添上水,鱼们得救了似的欢蹦。我妈起来问我,你不好好值班怎么往家偷鱼呢?我说妈你不是爱吃鱼吗,我不跟你说了,还得赶紧回去值班呢。我爸没在家?我妈说,你爸跟张厂长喝酒去了,没回来。

回到渔队,老邱正在炕上呼呼大睡,灯亮着,好像他是特意为我留的。我赶了一路霜气,身上冷气套热气,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便在屋子里踅摸到一根细铁丝,把大衣上的破口子缝上。老邱突然说,你把孩子还我……他又说梦话了。他说梦话都和孩子有关,好像在梦里跟谁抢孩子,然后是憋屈着哭,像癞皮狗一样吭叽。

屋子里亮灯,等于把自己暴露于外,贼在暗处我在明处,老觉得窗外有双眼睛窥视我们。缝完大衣,赶紧关了灯。外面比屋里亮,感觉好多了。我静坐在炕上,眼睛瞪着窗外,柳树随风轻摆,像风骚女子扭屁股走路。我脑子里想的全是二娜,我下不了决心和二娜分手,但真要是让我娶她当老婆,我又觉得自己亏。二娜名声不好,传说她很随便,对象处了一个又一个。但我跟她在一起特别轻松,所以下不了决心。有一次我跟她说,要不咱俩就做好朋友吧。

她问我,怎么个好朋友?

我说就是什么事都可以做的那种,但始终只是朋友。

二娜说行啊,你别搂着我了,以后咱俩是朋友了。

我赶紧说,你没明白,我说的是可以搂搂抱抱的那种好朋友。

她说,滚!

二娜比我大一岁,从小学到初中她一直是个体育棒子,身材好,有劲儿。一字马特别漂亮,她练劈腿时总有一幫男生围观。我刚上电缆厂技校的时候,她留级到我班。我才知道她在学校里名气很大,一提爱替人打抱不平的杜二哥,无人不知。总厂每年都要举行一次篮球比赛,十四个分厂十四支代表队。技校出啦啦队,选漂亮女生当篮球宝贝,有她一个。我们一分厂和八分厂决赛,对方的主力后卫投三分神准,最后的关键时刻他正要出手来一个压哨三分,如果那球进了,我们一分厂队就会两分落败。二娜竟突然冲进场内,把那小子的裤衩一撸到底,来了个大曝光。全场哗然,那场比赛我们一分险胜。我们老师评价二娜说,这丫头血彪!尽管老师这么说,但我知道很多人都喜欢二娜,尤其是男生。一次课间休息,二电炮主动找我聊天,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类似方便面调料包样的东西跟我显摆,说是二娜给他的。我说什么?他说是避孕套。他告诉我,二娜喜欢谁就给谁发一个。我说你净扯犊子,小心被二娜知道整死你。转天下午,二电炮嘴巴子肿老高。问我,是你告诉杜二哥的不?我说是,你再造谣我还告诉她削你。

我是个规规矩矩的老实人,做事谨小慎微,跟二娜完全是两路人,谁也不会想到我们俩能凑一块儿。我问过二娜,你怎么能看上我?二娜说我没看上你呀。我说没看上怎么跟我好了呢?二娜反问我,为什么非得看上了才能好呢?二娜常让我无语。我就想,二娜真的像传闻说的那么随便吗?

迷迷糊糊中我的屁股被谁蹬了一脚,才发现自己窝囚在窗台底下睡着了。老邱说太阳晒腚沟子了你还睡。

天色已经大亮,这一宿没有贼,挺消停,其实有贼我们也不知道。我跑到外面往鱼塘里撒尿,尿路通畅,嗞出一溜热腾腾的骚气,顿觉浑身轻爽。鱼塘的水面上冒着水汽,好像水是热乎的,其实冰冷刺骨。不时有鱼在水面上啪嗒一下弹起来,把平静的水面弹出一片皱褶。撒完尿,抖了个激灵,系好裤子往家走。回家吃完早饭八点还得回来上班。出了渔队,路北是工厂的供应库,老大一片地盘。我妈是供应库的检斤员,这会儿还没上班。顺路边是一道长长的围墙,围墙上架着半米高的铁丝网,有群麻雀落在上面叽叽喳喳开会。我捡起一块石头一扔,呼啦一下整体飞走,像被一阵旋风卷起的枯叶。快到北窑路口时,我看见了二娜,她蹲在一个水泥管子上面,手里拿着一根小木棍,像乐队指挥一样冲着我比比画画,口里还念念有词:迈左腿、迈右腿、左腿、右腿、左右左,立——定。你还真听话啊。她嬉皮着脸。

我说二哥你干啥呢,又被你爸打出来了?

二娜说拉倒吧,我都不稀搭理他。我等你呢。

二娜她爸是厂保卫科的经警,叫杜东强。保卫科里有几条比特犬,长得比鬼还磕碜,其中有一条成天被杜东强牵着。人养宠物时间长了相互影响,杜东强的脸和比特犬还酸,动不动就骂人,还爱用大皮鞋头子踢人。厂子里的工人们都挺惧他,谁要是犯到他手上,亲爹都不好使,人送外号“杜太保”,“盖世太保”的“太保”。就这么个狠人,却管不了自己的女儿。父女俩经常干仗,邻居都习以为常了。他老婆哮喘严重,地都下不了,成天坐在炕上捯齁儿。

我说找我啥事?

她说陪我去趟街里。

我说我还得上班呢。

她把小木棍一甩,飞出老远,说你那个破班上不上还有啥意思,走吧。她跳下水泥管子,扯着我的胳膊。哎呀,走吧,你咋这么墨迹呢,不像个老爷们儿。

我犹豫一下说,行吧,你得告诉我干啥去。

她说,少废话,去了你就知道了。亏待不了你呀。

技校毕业后我和二娜本来都应该进工厂当工人。我们在技校学的是电线电缆制造工艺,上技校的第一堂课就是讲电线电缆如何如何重要。听老师的意思,如果不重视电线电缆制造业,我们中国就会一下子落后到原始社会。那个老师是个短粗的秃顶,套着白围脖黑呢子大衣,活像一节黑胶皮白护套包着红铜线芯的电缆样品。他讲得甚是卖力,红彤彤的脑瓜顶竟沁出一层细汗。很怕我们不信似的,每句话后面都跟着“你知道不?”。我同桌二电炮在底下小声跟我嘟囔,原始社会好,光着屁股跑,看见好看的就按倒……被老师听见了,耷拉着脸皮说,那个同学你在底下嘀咕啥呢,你想按倒谁?你闹不好连班都上不了,你知道不?你给我站起来。二电炮是个细高个儿,站起来浑身上下三道弯,一副不阴不阳的欠揍形儿。老师说不爱听就出去。他真听话,晃晃荡荡出了教室,独自一个人在操场上打篮球,活像一条吐汽泡玩儿的泥鳅。剩下的同学都很相信老师的话,发誓为祖国伟大的电线电缆制造业贡献毕生。可这老师是乌鸦嘴,我们刚上技校没多久,电缆厂开始停止招工减员增效,我们还没上岗就下岗了。我们除了做电缆啥也不会,只能寄希望于工厂效益好转,再把我们招进去。其实二娜完全可以像我一样随便找个临时工先干着,可她不愿意受人管,就成天这么悠荡着。

我骑着那辆老二八加重自行车。后座坏了,二娜只能偏腿坐在大梁上,上半身哈着车把。我的两条腿外撇,像支起来的两根灯笼骨,蹬车很吃力。二娜一直在喊,快点儿呀,牛车呀!她的脑瓜顶就在我眼皮底下,头发丝很细很软。一个旋儿横,两个旋儿愣,三个旋儿打架不要命,四个旋儿拉屎不揩腚,我在她头上找到了五个旋儿。没听说过有五个旋儿的,五个旋儿有什么说道我也不知道。但我老想用嘴唇去吻她那几个旋儿。

她说你别冲我脑袋顶喘气,呼哧呼哧的,痒痒。

街里就是苏家屯区内,我们习惯把“街”字读“该”音,“该里”。从我们北窑到街里别看只有六公里,却要横跨两条灌渠和一条沈大高速公路,都是桥。上桥时她也不下车,我蹬不动,只好下车推着走。她坐在大梁上给我加油,引来路人侧目,都以为她是残疾人。

进到街里,我直奔一家冷面店。我早上没吃饭,又累又饿。这家冷面店是国营粮库开的,冷面按斤两卖,小碗的三两,大碗的半斤。二娜早上吃饭了,不饿。我饿急了,怕一个大碗吃不饱,就要了六两面,两个小碗。拿了小铝牌到窗口取面,服务员推出来一个大碗的,说你先吃着,一会儿再给你补一两。

我一筷头子挑起来半碗面塞进嘴里,冷面又长又劲道,我又嚼得囫囵。整条往下吞,三分之一在碗里、三分之一在口腔里,另三分之一已经顺着食管溜到胃里了。一个喷嚏从鼻孔打出两根面条,悠然地悬在鼻子下。这时服务员手里拎着一小绺儿面条走过来,像拎着一条死鱼,扔进我的碗里;把欠我那一两面補齐了。二娜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吃面,目不转睛。吃完了面我问她,下面咱们干啥?

她说去吃鱼。

六两冷面把我的胃撑得满满的,我说,你咋不早说吃鱼!

就是让你先造饱了再去吃鱼,不然你呼噜噜造下去啥都吃不出来。

区政府对面是一片方方正正的小杨树林,树趟横平竖直像仪仗队。树林里有很多剃头的,一把椅子、一面镜子、一只暖壶就凑成个剃头摊子。剃头两块,刮脸五毛。地上到处是黑白混杂的头发茬子,风一吹就眯眼睛。小树林南侧顺街边有一趟门市,二娜把我领进其中一家饭馆,牌子上写着“利民饭店”。饭馆不大,勉强摆下五张散台。

我们落座,二娜对老板说,来一盘糖醋鲤鱼。

老板说,嗯,好,还有啥?

二娜说,没有了。

老板说,你俩就吃一个菜?

二娜说咋地,不行啊?

老板说不配大米饭啥的?

二娜又说,咋地不行啊?

老板是个皱纹里都夹着油腻的男人,手掌肥厚,指节粗大,捏着可怜的圆珠笔在便签上写“田处于”,全是错别字居然还连笔。老板进了后厨,我问二娜,你爱吃鱼?

二娜说,不爱吃。

我说,那为啥吃鱼?

她说,是给你吃的。

我说,我也没说我要吃鱼啊。

她说,你别废话,一会儿鱼上来了我再告诉你咋吃。

鱼上来了,酱乎乎满满一大盘子,油腻如它的老板。冷面吃多了,我一点食欲也没有。二娜说,你先看,仔细看,盘子里都有什么?

我说,有一条鱼。

废话,还有什么?

我说香菜、葱花、姜丝、蒜瓣、花椒大料。

这就对了。她说。看看还有什么?

我用筷子在盘子里扒拉,还有汤儿。

二娜说,好,你把看到的都记住了啊,下一步就是吃,吃吧,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吃吧。她不停地怂恿我,好像是让我验毒。

我夹起一块鱼肉,对二娜说,你不吃?

二娜说,我不是说了吗,我不爱吃鱼。

我把鱼肉放进嘴里。

她赶紧问,什么味儿?

我说,鱼味儿。

她说,废话,我还不知道鱼味儿啊,除了鱼味儿,还有什么味儿?

我说,有点酸甜儿。

这就对了嘛,要不咋叫糖醋鱼呢,肯定放糖和醋了。还有什么味儿?

我说,咸。

她说,糖醋咸盐,还有呢?

我说,豆油。

她说,你跟我俩扯犊子呢,是不?豆油你能吃出味儿来?

我反问,做菜能不放油吗?

她认真思索了一下说,也对,还有油。

还有酱油。我补充道。要不不能是这个色儿。

她若有所思,对,你很聪明。有没有腥味儿?鱼都腥。

我说,没有。

她说,这是关键,用什么东西去的腥味儿呢?

我在鱼盘子里发现了一根又卷又粗、类似头发的短毛,夹起来,说这东西能去腥吗?

二娜皱眉细看,若有所思,老板剃的是板寸啊。

我胃里一阵恶心,说这他妈的压根儿就不是头发!

我和二娜在小树林里坐了很久。她一边安慰我说那只是一根擦锅球而已,一边又强化我的记忆,不停问我看到了什么配料,吃出了什么味道。我一阵阵恶心,说二娜你别折磨我了,给我来个痛快的吧,你到底想干啥?

二娜说,你帮我学做鱼。

我家后趟房住著个老太太,姓白,矮胖,爱干净。老白太太的老伴儿是以前红砖厂的司窑工,右手食指常年套着一个套子。我见过那根手指,手指头尖短了一节,骨头茬露在外面,套子是保护骨头茬儿的。这老两口没儿没女,很孤僻,从不主动跟别人来往,也从没见他家来过什么亲戚。老头是南方人,为什么一个人跑到北方来是个谜。传闻老白太太小时就做了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东北解放那年,国民党官兵都从营口坐船跑了,她便流落民间。从她的做派上倒也符合这种说法。她从未上过班,甚至很少走出自家的院子。我上小学六年级那年,老司窑工死了,剩她自己。过春节时我妈觉得她孤苦,就邀请她到我家来吃年夜饭。请了三次,她才答应了。大年三十儿,她擓着一个竹篮子来了,竹篮子里装着一条收拾干净的大鲤鱼。另外还有配料,一样一样的都装在小碗儿里,非常精细。她说我也别白吃你们的,就给你们加一道菜吧。我当时太小,只关心吃鱼,不关心做鱼。做鱼的过程一点儿没记住,只记得那鱼的香。那种香至今残留在脑子里,但让我具体说怎么个香法儿,却说不上来。我妈特别爱吃鱼,家里也经常做鱼,但都赶不上她做的好吃。我记得我爸还烫了一小壶白酒,和她对饮。老白太太喝酒的姿势很文雅,用右手的大拇指和中指捏着小酒盅,其余三根手指都翘着,像唱戏里的拈花指。酒盅很小,却要分三口才饮尽。咽酒时也不像我爸那样吸气,发出嗞的一声。她不动声色,无声无息。那顿饭她吃得很少,只是筷子头稍微湿了一点。我们三个孩子倒是造得满嘴流油,那条鱼转眼之间就只剩下骨刺了。

二娜,说我记得这个老白太太。听大人说她成分不好,我还有点怕她。不知道她还会做那么好吃的鱼!

对了,我想起来了,老白太太做鱼时放了白酒,那鱼肉隐隐约约有一股酒香。

我敢说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鱼。只可惜,春节过后老白太太突然就不知去向了。我们每次吃鱼的时候都会提一嘴这个老白太太,说再也吃不到那么好吃的鱼了,真可惜!我现在想起来有点儿后悔,那时跟她学学做鱼就好了。

我躺在鱼池的饵料台上,身下垫着装鱼饲料的麻袋,头枕着二娜的腿。还好,饵料台上搭了个遮阳棚,否则我和二娜都得被晒成鱼干儿。

二娜情绪高涨,脸上那一层细汗不知道是热出来的还是兴奋的。你再好好想想,老白太太做鱼时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说,二娜我问你一个问题呗?

二娜说,什么问题?

我说,我问了你可别生气。

她说,你问吧,我不生气。

我说,大家都说你特别随便,处过的对象有一个加强连,到底真的假的?

二娜使劲拍了我一下头皮说,你啥意思?

我说,不是说好了不生气吗。

二娜说,你要是觉得我咋地了,咱就拉倒。

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啥意思?二娜追问。

我语塞了。

二娜把我的脑袋从她的腿上搡下去说,我看你也是没意思。她挺起身,对我说,你出去。

我说,你干啥,我是跟你开玩笑呢。

她硬把我像拖死狗一样往外拖。然后自己钻进棚子里,对我说,你把脸背过去,不许偷看。我怕惹她发脾气,她发脾气真动手。我刚转过去读数,刚读到五,就听扑通一声,转回头,她已经在水里了。

好凉快,好凉快……她在水里快活地喊着。

我吓坏了,说你赶紧上来,被队长看到就完犊子了。

她在水里喊,我才不怕呢,有能耐你就下来把我薅上去。

我们所在的鱼塘是离队部最远的,而且现在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大家伙都在队部里躲清凉睡午觉,这让我稍稍放心一些。我坐在饵料台上看着她在水里游泳。她的脸色被晒得有点黑,但身上很白,在日光下的水里像是漂浮着的一条白纱,轻轻柔柔的,看得我心里直痒痒。心想,她到底是不是那样的人呢?如果是的话,我跟她处了这么长时间,一点便宜也没让我占。如果不是,哪来那么多风言风语呢?

我下意识朝队部那边望一眼,发现队长忽然从队部里走了出来,而且是径直朝这边来了。我急了,说队长来了,你赶紧上来。

二娜说,我都不怕你怕啥?就不上去。

我说,你可别闹了,队长要是跟我爸去打小报告,我爸得扒我一层皮。

她说,我上去也行,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我说,啥事?

她说,你先答应。

我说,你不说啥事我怎么答应。

她说,你可以不答应,我不逼你,等我游够再上去吧。

我赶紧说,我答应还不行吗,奶奶。

二娜说,奶奶要学做鱼。鱼太贵了,没钱买。

我说,我那点儿工资都交给我妈了,我也没钱。

她击起一片水花说,你这不有的是鱼吗。

二娜准备动手做鱼了。二娜为了做鱼,真是动了不少心思。她这个人就是这样,对自己想要做的事都特别执着。做鱼需要炉灶、厨具和各种材料。当然,鱼是最关键的。所以她逼我给她偷鱼,而且不止一次。她决心用九百九十九次失败来换得一次成功。

二娜不想让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便在废砖窑里弄了个临时厨房。老红砖厂原有两座砖窑,被电缆厂兼并之后一座扒掉建了新厂区,另一座离厂区较远就一直荒在那里。二娜领着我来到那座长满荒草的废窑,钻进一个窑洞。看得出她对自己打造的秘密厨房相当满意,可在我看来那根本算不上厨房。几块砖头架起来一个黑铁锅,旁边摆着一个破木凳。木凳上剁着一把菜刀,新的,在阴暗的窑洞里显得很扎眼。木凳旁边的地上铺着一块塑料布,上面摆着几样瓶瓶袋袋和一个大白塑料桶,里面装着水。靠墙根儿还铺着两块草袋子,人可以躺在上面休息。窑洞口射进来的日光正好照在草袋子上。我笑說,不错啊,整得像要在这过日子似的,在这睡觉正好。我的眼睛在窑洞口旁边的黑暗中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大铁桶,走过去用脚踢了一下,里面居然有半桶水。我说,还有浴缸呢!

二娜说,这是用来装鱼的。

我坐在草袋子上,突然情绪有点低落。万事俱备,只欠我的鱼。可我不愿意干冒险事,万一被经警抓住就完蛋了。北窑已经因盗窃罪被抓进去好些年轻人。老红砖厂的时候不这样,自从老红砖厂成为电缆厂的一个分厂之后,那些值钱的金属随处可见,引诱了好多人走上了犯罪道路,工厂的保卫科对盗窃的人从不手软。

二娜看出我的情绪变化,问我你咋的了?

我说,没咋的。

你别害怕,我爸是经警。

我说,杜太保能给你面子吗?

她说几条鱼算什么大事儿啊,瞅把你吓的,完蛋玩意儿。

我说,我不是害怕,我是五讲四美惯了。

你可拉倒吧,还五讲四美,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你就是个闷骚,表面上人五人六的。她挨着我坐在草袋子上,像哥们儿一样搂着我的肩膀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做出老白太太的味道。说完把嘴往我腮帮子上撞了一下。

老邱把两条大白鲢收拾好,放进黑铁锅里,炖出一锅奶白色的汤,起锅后又放进一把绿莹莹的小葱和香菜。我有点走神儿,二娜怎么突然要学做鱼了呢?她不爱吃鱼,也没听说她爸妈爱吃鱼,倒是我妈特别爱吃鱼。我妈曾跟同事开玩笑说过这样的话,谁想做我的儿媳妇,得先过我这关。她不会是真想给我妈做儿媳妇吧?

今天队长特意把我叫到办公室单独给我上了一课,我才知道二娜来渔队找我他都看在眼里了。队长说,小刚啊,我跟你爸的关系你也知道,你爸把你送我这来上班,其实我是担着一定责任的。你说,你和二娜交往的事我该不该告诉你爸?我说句叔,我和二娜只是普通朋友,没啥。队长说,你先不用否认,我知道现在的社会跟我们老一辈不太一样了,我就是想给你提个醒,你爸是车间主任,手下也二百来号人呢,在厂里有头有脸儿。二娜这孩子我倒不是太了解,只是听说过很多她的传闻。当然了,传闻也都不见得可信,但毕竟是无风不起浪,你觉得你爸妈能同意你和她来往不?我脸皮有点儿发烧,说句叔,我跟她真是普通朋友。队长叹口气说,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就不再多说了。我就最后说一句,不管是从家庭还是从她本人,你俩都不是一路人。你是有前途的,不能因为交友不慎耽误了自己,懂不?我只能点头说,我懂,叔。

说实话,我什么都懂,可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分手的决心已经下过很多次,可一天不见面就想,像吸毒一样。我甚至拒绝相信关于她的那些传闻是真的。

老邱说,你直愣眼儿合计啥呢?过来吃鱼呀。

我没食欲,一提鱼心里就忐忑。二娜还等着我晚上给她偷鱼呢。老邱连汤带肉盛了一碗,递给我。我试着尝了一小口,没想到这鱼还真香。白鲢鱼的肉白细鲜嫩,像豆腐,就是小细刺太多了。老邱吃东西像饿死鬼投胎,吃鱼也一样,唏哩呼噜往嘴里塞,鱼刺好像对他不起作用。我一碗没吃完,他第二碗已经见底了。我说老邱哥,你这鱼做得不错啊!

老邱正在往碗里盛鱼头,扭头看我说,那是。我敢说我这手艺连大饭店的厨师都赶不上。

炖鱼的热气氤氲了整个屋子,窗玻璃也上了一层水汽。水汽把屋里和外面完全隔绝开。一锅鱼很快就见了底,撂下碗我主动说,老邱哥,咱俩是不是得出去转一圈啊,今晚网箱存了不少鱼。

老邱说,行啊,走吧。

我和老邱在鱼塘里转了一大圈,我盼着他还会像上次那样主动把鱼塞进我的大衣里,可他却根本不提这茬儿。我走到网箱旁边故意停下不走了。我说,老邱哥,你睡觉说梦话自己知道不?

老邱说,我说啥了?

像是跟别人抢孩子。我说。我蹲了下来,摸来一块土坷垃扔进网箱里,网箱里的鱼们轰隆一闹。这些鱼是今天白天我们用大网拉上来的,明天早上有两辆车要来拉走。如果今天晚上不动手,就只能等到三天后再值班,而且会不会在网箱里存这么多鱼也很难说。

老邱沉默了一小会儿突然说,不唠了,回去睡觉。

看来我指望不上他了,只能自己动手。我说,老邱哥,我一点儿也不困。你要是困你就先回去睡觉,我自己在外面待一会儿。

老邱说那你自己待着吧,我回去睡觉了。说完他转身走了。

我目送他的背影走进队部,再过一会儿,从窗户里看见他在炕上躺下,他似乎故意没闭灯。我赶紧把大衣扯开,从网箱里抓鱼往大衣里塞。

六条鱼被我安全运送到二娜的“厨房”。回到队部时,老邱正在呼呼大睡。我关灯摸黑躺在炕上,想这六条鱼够她练一阵子了。心绪安稳了,疲乏感涌上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意识渐渐游离。

第二天下班,我没回家,直接去了二娜的“厨房”。窑洞里一股烟火味儿。黑锅下面是一堆黑灰,旁边还有没烧完的稻草和干树枝。瓶瓶袋袋散落一片,水桶也空了,就是不见二娜。我刚要喊,就听她在外面叫我,你上来。我跑出去,没发现人。又听她喊,你上来啊。我一抬头,见她在窑顶上,骑着墙垛,一条腿在半空悠荡着,脸上黑一块黄一块,油黑锃亮。

我说,你在上面干啥?

她说,你快上来尝尝我做的鱼。

我从废窑一侧的坡道走上窑顶,看见了她的作品——并排摆在墙垛上的六盘子鱼。我惊呼,你把六条鱼全祸祸了!她递给我一双筷子说,这是我一天的成果,你赶紧尝尝,拿意见。我看着那六条鱼,哭的心都有了。我指着最边上的一条说,这是你做的第一条吧?

她表现出夸张的惊讶,哎呀!你神啊,这都能看出来。

我说,你连鱼鳞都没刮,鱼肚子也没掏,连傻子都看得出来。

她笑说,第一条没经验。你看第二条不是好多了嘛。

我看下一盤,果然鱼鳞没了,鱼肚子也敞开着。我用筷子扒开鱼肚子,里面居然渗出血水。我说,这也没熟啊!

她说,算了算了,你还是尝第三条吧。

第三条鱼黢黑一团,唯独鱼眼睛晶晶亮地瞪着,像遭了雷劈死不瞑目。你做的鱼让我产生不了食欲,倒产生了罪恶感。我说。让我怎么吃啊!

模样不好看,没准吃上还行呢,你尝尝。她使劲鼓励我。

我擎着筷子越过第三条鱼,对准了第四条。如果不提前知道这是条鱼,我几乎分辨不出这是什么东西。第四条鱼比上一条更惨,被碎尸万段了。我说,这条鱼跟你有仇吗?

二娜嘿嘿笑说,我做它的时候突然灵感乍现。鱼刺太多了,吃起来耽误事,要是做的时候把鱼刺都摘干净不就省事了吗,这算是灵机一动的小发明吧。

我无语了,目光躲过这条被玩儿成烂泥的鱼,放在第五条上。总算好了一点儿,鱼是完整的,颜色也不那么难看了。我夹了一小块鱼肉放在鼻子底下闻闻,似乎没有什么异味,又试探着用门牙切下一小点儿,在舌尖上品了一下,说,看样子是熟了。

她说,你大点儿口,吃那么一点儿能尝出什么味道啊。

我狠了狠心把那块鱼肉都放进嘴里,结果除了让人恶心的鱼腥味儿之外什么味也没有。我赶紧吐了,连筷子也扔了。

二娜不高兴了,你摔筷子是几个意思啊?

我说,简直太难吃了!

她不依不饶。你是按照我做鱼的顺序吃的,一条比一条有进步,最后一条鱼你还没吃呢。

我说,你饶了我吧,再吃一口你的鱼我就得死了。

她突然安静了,表情暗淡下来,把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北窑,很忧伤的样子。她的这种状态我还是第一次见,有点不像她了。我突然觉得她忧伤起来让我心里很不安。我说,你看你还当真了,我是说着玩儿呢,其实也没那么难吃。

她转过脸来一本正经地对我说,真话?我嗯了一声。她一下子就高兴了,从墙头上跳下来,给我来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你必须要尝尝第六条,肯定比第五条更好吃。她那股软磨硬泡的劲儿又回来了。

我一句违心的鼓励让她信心大增,也使我自己后悔不已,我还得接着给她偷鱼。

我爸醉得走不了路,被他的两个徒弟送回了家。他的徒弟也都醉醺醺的,一个脸红得像关公,另一个脸色正常,看不出喝了多少酒,只是眼神儿发直。把我爸扶进屋,他转身就捂着嘴往外跑,刚跑出房门就喷了一地。“关公”对我妈说,师娘,师父交给你了,我们回去了啊。我妈说,你们也小心点儿,别摔了。“关公”说没事儿师娘,这点酒撂不倒我们。说完和刚吐的那个勾肩搭背地往大门外走,一出门两人就摔倒了。我妈站在房门口,无动于衷的看着他们挣扎着往起爬。我要跑出去扶他们一把,被我妈扯住了。她一脸冰霜说,都是大人,不用管。

我爸在炕上嚷了一嗓子,今天谁说也不好使,必须喝透。

我妈接了一大盆水,使劲往院子里一泼,自语道:都这么胡造,厂子还能好!那摊污秽被顺着水流进了下水道。

我爸这准是又和张厂长一起喝的酒。最近他们酒局不断,有点儿不往好道儿上赶的意思。这一年来我爸的身体越来越臃肿,肚子挺得像傲慢的孕妇。我妈忍不住抱怨两句,我爸却比我妈的怨气还大。我爸说,喝多了难受的是我不是你们。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啊,儿子的工作是一辈子的大事,要不是为了他,我犯得着这么玩儿命吗?

我爸准备把我安排到运输科去开汽车。眼下一大堆像我这样的人等着端铁饭碗,可总厂下令一个正式工人的名额都不批。等招工不知道猴年马月,唯一的方法就是走后门儿,而且还得是走总厂的后门。张厂长调来之前是总厂人事科的科长,把这层关系处好了才有希望。而且我爸说了,我只要能进厂当上正式工人,过度个一年半载的就把我安排到厂办去给领导开小车,那可是一步登天的好事。所以,现在付出任何辛苦都是值得的。我爸对我说,你就老老实实的,别给我招灾惹祸,过两天给你拿钱把车票学下来。咱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擎等着上班。

他们都不知道,我最纠结的事不是能不能成为正式职工,而是和二娜的事。

二娜一见面就问我,鱼呢?

我说,我三天才能轮到一个值夜班,得等。我发现二娜的额头上有一块鸡蛋大的红肿。我说,你的头怎么了?

她说,撞的。

我说,撞哪了?

她说,撞我爸拳头上了。

我说,杜太保又打你了?

她说,他不是故意的。

我说,他为啥打你呀?

二娜不耐烦了,说我都说了不是故意撞的,你还问这问那的,烦人不!

我俩就都沉默了。坐在渔队西围墙的墙头上,望着浑河大坝。正有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大坝上经过,很沉重的样子,似乎在和地球引力和摩擦力做抗争。我们的目光被骑车人牵着,一直到那个人消失在大坝远处,才松了一口气。落日浮在坝顶,像个刚从熔炉里滚出来的铁球,把周围的空气都烫红了。我总觉得二娜的心里有一些说不出来的东西。

我说,二娜,你不能老跟你爸较劲,他也挺不容易。

二娜说,不是我老跟他较劲,是他老看不上我,从小就这样。我怀疑我是他从大道边儿捡来的,我问过我妈好几次,每次她都用咳嗽来搪塞我。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老这么不务正业,也难怪你爸看不上你。以后有啥打算?

二娜似乎很认真地想了想,把脸转向我,诡异地笑了一下说,嫁给你当老婆。

我心里咯噔一颤,赶紧把脸扭到一边去,装作没在意她的话,也不接茬。

她突然笑了起来,很哥们儿地搂住我的肩膀问,你有意见没?

我故作白痴样问,什么有意见没?

她脸上的笑突然没了,跟你这种人聊天真没劲。说完把胳膊从我肩膀上拿开,跳下围墙走开了。边走边说我等着你的鱼啊,当正事儿办,别惹我跟你翻脸。她说话时低着头看路,好像这些话是对被她惊扰得四处乱蹦的蚂蚱说的。

我决定这是最后一次帮她偷鱼,然后跟她摊牌,告诉她我们只能做朋友,不可能做两口子。这事不能再不明不白的拖下去 ,她的意图已经很明确,我必须忍痛割爱。然而,这些话当面我说不出口。便把要说的话写成一封信,准备连鱼一起放在“厨房”。一路上我都在想象她看到信后会是什么情形,也许她会立即跑到渔队破马张飞的跟我大闹一场,当着大家伙的面扇我俩耳刮子、挠我个满脸花。也许她就此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即便是在马路上碰面,也会像陌生人那样相视无语。尽管后一种是我所希望的,但一想到这样的结局,心里就更加难受。因为伤感,我的脚步也快不起来。藏在大衣里的六条大鲤鱼安安静静的,似乎在猜我的心思。我手揣在大衣兜里紧紧捏着那封信,像捏着一把软刀子。这真是個无尽伤感的夜晚,我对自己很失望,既没有接受她的勇气,也不愿意承担不能和她在一起的现实。我望着天空,星星们都滚哪去了,怎么连一颗都他妈看不到!

我正陷入无情无尽的伤感中,一串炸雷般的狗叫差点把我的心脏震碎。紧接着一束手电筒的光亮打在我的脸上。

站住,干啥的?手电筒后面的黑影问。那条凶恶的狗一直想往我的身上扑,幸好被那黑影拽住。

我是渔队的,晚上值班。

值班?不老老实实在渔队待着,跑出来干啥?

我听着黑影的声音很耳熟,但因为紧张,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我说要回家取点儿东西。

你家哪儿的?

北窑。

你是老于的儿子小刚吧?

我是老于的儿子小刚。

手电光在我身上转了两圈,正扫过大衣下摆时,里面的鱼突然发求救信号似的蹦了两下。大衣里有啥?黑影立即问。

没、没啥!我慌了。

黑影说,你把里面的东西给我掏出来,痛快儿的。

我说,真没啥。

黑影说,不老实是不?跟我走一趟吧。

黑影是杜太保。

那六条鱼躺在地上,不停地张嘴捯气,偶尔翘一翘尾巴,估计它们快死了。我蹲在地上,身子依着暖气,右手被手铐铐在了暖气管子上。我在心里琢磨,它们要是都死了我会不会罪加一等呢?

杜太保坐在那把一动就吱嘎喊疼的木椅子上,边抽烟边冷眼看我。我的那封信已经被他看过了,放在桌面上。

累不?他问我。

我说,还行,就是腿有点儿麻。

那就起来吧。他从墙角拽了把同样爱喊疼的椅子过来,塞到我屁股底下。前两天你们队长找我们科长说鱼塘丢了不少鱼,我这次就是专门蹲点儿抓贼的,没想到把你给抓到了。

我说,太保叔,我一着急把他外号叫出口了。我就这第一次,真的。

他愣了一下说,你跟二娜处朋友呢?

我说,是。

他说,二娜是不是常跟你说我。

我说,倒也不经常,偶尔吧。

她怎么说我的?

我说,她说你可好了。

他冷笑一下说,你少跟我扯他妈淡!她恨我,我老打她。

我说,你为啥老打她?有话就好好说呗。

忍不住,我这暴脾气,像汽油一样,沾一点火星儿就着。其实,我知道有些事儿也不都怨她。

我说,那你以后就尽量扳着点儿呗。

脾气养成了,咋扳?你的信我看明白了,你不想跟她好了,我理解。

我低了头,看着桌上那封信,想伸手把信拿过来。他似乎猜到了我的想法,抢先拿起了信仔细叠起来,揣进自己的上衣兜里。

这事儿先放一放,我给你们句队长打完电话了,他一会就到。

我说,叔,看在二娜的面子上,你就放我一马呗。

杜太保盯瞅着我,足足十秒钟。他的眼睛一定是酸了,有点潮,突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按说,我是可以放你一马,但是,对不住了。

我说,叔,我继续和二娜好还不行吗。

杜太保突然笑了一下说,我不是说了吗,这事以后再说。

他那笑刺了我一下,让我头皮发凉。他似乎在暗示我,我和他的女儿一定会很般配的。这就是他一定要把我送进去的原因吗?

这时,门外有戳自行车的声音,脚步声一直到门口。门开,队长站在了门口。我赶紧把头低下了。

队长骂我,你个小兔崽子,还知道害臊啊?把头抬起来。

我只好扬了一下头,看他一眼又低下了。

他不再理我,冲老杜说,老杜啊,谢谢你啊,这小子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我把他领回去一定好好教育教育。队长用力在我肩膀上拍了一掌,说赶紧起来,给你杜叔表个态,你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我刚要站起身,杜太保说话了,老句你啥意思啊?

句队长赔笑说,我这就把他带回去好好教育教育,别再给你添麻烦了。

杜太保说,你等会儿,这可不是小孩子玩儿过家家儿,他这是盗窃,犯法了。教育他就不用麻烦你了,有公安机关呢。

句队长干笑两声说,老杜,你看你,整得这么严肃干嘛,几条鱼也算不上啥事,不至于上纲上线吧。

话可不能这么说,是你前两天找我们保卫科求我们帮你抓贼的。现在我把贼抓住了你倒说这话了。

句队长的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但语气上还是尽量保持着平和。案是我报的,我现在撤案不就完了吗。再说,老杜啊,你看都是北窑的老街坊邻居。这次就给孩子一个机会,你要是不高抬贵手这孩子的一辈子就毁了。你说呢?

杜太保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们都以为他动了恻隐之心,没想到他操起电话按了号码后,对着电话说,喂,是城郊派出所吗?

队长伸手要去按电话。杜太保一扭身,护住了电话,我是电缆厂一分厂的保卫科……

队长薅住电话线,一扯,断了。杜太保立即火了,指着队长大叫,你敢包庇犯罪阻挠执法,还反了你了,他不就是车间主任的儿子吗,你不就是舔溜须拍马屁吗,我告诉你,换别人可能好使,到我这就是不给你面子,你痛快儿给我出去,再不出去我通知派出所告你个包庇罪,连你一块儿带走。

句队长气得满脸通红,憋了半天只说出一句话,好,你等着,我找厂长去。说完摔门出去。

杜太保追过去把门插死,隔着门玻璃对外喊,找谁也不好使。

句队长气呼呼走了,我心里更加没底。看着杜太保笨拙地接电话线,我说,杜叔,你怎么不问我为啥偷鱼呢?

杜太保说,没那必要,我只看结果不问原因。你也不用跟我说这个,愿意说一会跟警察说吧。

我说,你那两条线接反了,應该红的接红的蓝的接蓝的。

杜太保说,你小子倒是挺聪明。

我说,杜叔,你放过我吧,我跟你女儿好好处,我发誓。

杜太保接好了线,把听筒放在耳朵上听了一下又放下。他刚放下电话,电话就叫了起来,他接起电话。电话的声音很大,我又离得近,里面说什么我听得很清楚。里面说,是杜东强吗?

我是,你谁呀?

连我的声都听不出来了?我是张厂长。

哦,张厂长,这么晚打电话有事儿啊?

跟我明知故问是不?你麻溜儿的把于主任儿子放了。

厂长,他被我抓了个现行……

我说话你没听懂吗?你先放人,有什么话明天到我办公室说。

不行啊厂长,我就是干这个的,不能……

你咋那么磨叽呢,我是厂子的一把手,说话还不好使咋的?你跟我废什么话,赶紧放人。电话被厂长挂断了。

杜太保抓着电话发愣,一抬头见我正凑着脑袋偷听,把话筒使劲往机身上一扣说,你挺牛逼啊!

我赧笑说,杜叔,这事儿不怨我。

杜太保说,厂长多个鸡毛,让我放人,等着吧,天亮了我就把你送派出所去,有能耐让他们到派出所装大象去。说完气哼哼走出门去,回身把门锁上了。

一直到天蒙蒙亮,杜太保也没回来,估计是躲到哪去补觉了。我实在太困,趴在暖气上迷糊着。不知道二娜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居然有手铐的钥匙。帮我解开铐在暖气管子上的手铐,却不解开铐我手腕子上的那一端,她攥着铐子牵着我跟她一起跳窗。

我说,二娜你怎么来了?

二娜说,嘘,别出声,我来救你了。

我说,我不用你救。

二娜说,你不了解老杜,他的倔脾气上来谁也不好使。他要是真把你送派出所你就完了,身上有污点前途就没了。

二娜拉着我顺大马路往东跑。因为太早,马路上只有我们两人,喘气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我说,二娜你带我去哪儿?

二娜说,咱俩私奔吧。

私奔?我说。你可别胡闹了。

她把手里攥着的手铐往自己的手腕子上一拷,哗地锁上,说现在咱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我说,这样不行,咱俩戴着手铐别人会把咱俩当成逃犯。

她说,你放心吧,我带你去一个没人的地方。

她不由我反对,牵着我一路疾走。刚开始沿着马路向东北,我以为她是要带我去街里,到了岔路口她却向西拐下去了。往西是一条直接通到浑河大坝的蜿蜒土路,这条路正好绕过了北窑。翻过大坝,进入浑河河套上的一大片防护林,又沿着河边走了好久。浑河西岸被太阳照得明亮艳丽,微风将水面搓起了一层波折,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无数块钻石铺在水面上。按说秋天的早晨应该很凉,而我却觉得浑身热气腾腾的。

到了。二娜说。

这是一座水闸,水闸这边是浑河,那边是望不到头的金色稻田。水闸的作用是灌溉和泄洪,眼下是深秋,枯水季节,水闸闲置着。水闸的闸门上面有一所小房子,是汛期时打更人住的。二娜拉开了窗跳进去。我俩一个在里一个在外,隔着窗台胳膊连着胳膊。她用另一只手擦脸上的汗说,进来吧,到家了。进来呀,发什么愣啊。我只好也跳了进去。

屋子不大,门边的小灶台旁有一个简易木桌,上面摆着一些简单的厨具。窗台下是一张铁床,上面的被褥用塑料布捆成一卷,灰尘并不是很厚。

二娜说,这地方咋样?我费了好大劲才踅摸到的。

我说,你这又是犯什么病了?

她牵着我坐在炕上,咱俩就在这过日子了。

我说,都多大了你还玩儿小孩儿过家家。

她一挑眉毛说,我乐意。说完解开自己的手铐,把我锁在铁床上。

我说,你也给我解开啊。

她说,想得美,解开你再跑了呢。你就消停的跟我在这过日子吧,啊。

我第一次发现二娜这么能干,她真像一个合格的家庭主妇,把小屋里的灰尘都擦了一遍,小屋一下子温馨生动起来。我躺在床上看着她,心想你要是没那么多传闻该多好啊。

收拾完了屋子,二娜坐下来休息了两分钟,起身说,我出去一趟,你好好在家待着啊。说完凑过来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走出小屋。

二娜可真会找地方,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别说人影儿,连野狗都没有,向人求救是不可能了。我突然觉得很害怕,在这么个荒郊野外,还被锁在床上,要是发生点儿意外,我躲都躲不了。二娜不会把我扔着不管了吧?我坐起来使劲往下褪手铐,手腕撸得红肿,疼得受不了,只能放弃。我看见了菜刀,我想要是迫不得已我只能用菜刀把手剁掉。恐惧感从我心底蔓延上来,我想了各种办法,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也没能走出小屋。

日头最热的时候,二娜回来了,左手拎着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右手拎着六瓶啤酒。满脸热红,嘴上嚷嚷着,这狗天儿,怎么还这么热!放下东西走到床边坐下用手摸我的脸说,你看看你多好,躺着享清福,等我好好伺候你啊。哎妈!咋还眼泪巴嚓的呢,哭了?!

我赌气说,你别碰我。

她笑了说,你现在是我老公,我碰你正常啊。你等着啊,我给你做饭去。说完她离开床蹲在地上收拾买回来的东西。她背对着我,后背被汗浸透,一条脊梁骨清晰可见。她肩膀不宽,腰很细,屁股像一头饱满的新蒜。我心里突然很痒痒。

一共五道菜:拍黄瓜、卤鹌鹑蛋、熏鸡架、香肠和五香花生米,二娜竟一直忙活到太阳西沉。这五道菜中黄瓜香肠和鸡架是需要做简单处理的,花生米和鹌鹑蛋可直接上桌。三根黄瓜被她拍得满屋子乱飞,就剩了半盘子。香肠切得薄厚不均,还伤了手指头。鸡架掰得又太碎。她虽然笨手笨脚的,但却极有耐心,边忙活边哼歌曲。

水盆里还有一条活鱼,红毛鲤子。她并没有要宰它的意思。

我说,你不做鱼了?

她说,我是看见它好看才买的,不是为了吃。

我说,你不想学做鱼了?

她想了想说,不学了。鱼多倒霉啊,被做成什么样自己说了不算。

她把菜都摆在床上,把窗户全都推开,跟我对坐在床上。迎窗看见外面金色的田野和湛蓝的天空,沁透稻香的微风缓缓吹进来,如柔纱拂面一般。她对我说,饿没?我说我都快饿死了。我伸手去抓一块鸡架,她打了我的手说,叫媳妇儿。

不叫。

不叫就不让你吃。

我说,你这是逼婚啊。

她说,就逼你了咋的,叫不叫?

我说,我宁可饿死。我重新躺下,不理她了。

她哈腰从床下拎上来两瓶啤酒,起开盖,自己灌了一大口,打了个酒嗝,叫了一声,爽!抓起一個鹌鹑蛋直接扔进嘴里大嚼起来,连皮都不剥,还故意吧嗒嘴儿。我实在忍不住了,坐起来抢香肠。这次她没拦着,看着我笑,说吃吧,你叫不叫也都是那么回事儿,一会儿吃完了饭咱俩还得入洞房呢。

我把香肠塞进嘴里,拎过啤酒瓶子,喝了一大口。我想起了电视剧《水浒传》里武松在牢里说过的一句话,我说,我宁当饱鬼不做饿神。

二娜把一枚鹌鹑蛋放到自己嘴里,用舌头滚来滚去的,然后把嘴凑过来和我亲嘴,把剥好了皮的蛋吐进我嘴里,自己把皮咔嚓咔嚓嚼碎咽了。我说,你怎么把皮吃了?她笑嘻嘻地说,补钙。

窗外的稻田被风涌起微波,偶尔有一群麻雀起落其间。日头渐欲西落,气温变得凉爽起来。我置身于溢满稻香的静谧和凉爽中,这种感觉可是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过的或者说是没用心体验过的。日头落在浑河西岸,霞光染红天际与河水,连金黄的稻田也镀上一层红晕,显得更加沉甸甸的了。那个下午我的心境就跟窗外的景色一样,沉静、恬美。什么杜太保,什么前途都统统从我脑子里滚蛋了。

小屋没有电,夕阳落尽,小屋便黑了。每人三瓶啤酒下肚,我和她都有点儿晕乎乎的。二娜把床收拾干净,笑眯眯问我,老公,热不?我给你擦擦身子吧。她脱掉我的上衣,弄了一盆水来,浸湿毛巾,开始给我擦身子。一边擦一边问我,舒服不,我伺候人还行吧?

我的身体痒得受不了,用一只手去搂她,她扭了下身子说你别闹。你现在就是我的一条鱼,我得好好地做你,把你做得舒舒服服香喷喷的。

给我擦完了身子,她背对着我,脱掉上衣。借着清亮的月光,我发现她的后腰上有一块硬币大的红色胎记。她返身挨着我躺下。我刚擦过的身子很凉,她身上热乎乎的,像一只大温水袋。她带着酒气的鼻息吹在我的脖颈上,如一只柔软的小手抚摸我。我颤抖着说,二娜,我想……

二娜把手指竖在我的嘴唇上,轻声说,嘘……你别说话,什么都别说。

今晚是个满月,繁星如雨,外面比屋里亮,甚至能分辨出不一样的树。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轻纱般盖在我们的身上。她轻声说,你困了?我说没有。她一翻身,把身体叠在我的身体上,她的胸腹手臂双腿都紧紧的贴合在我的胸腹手臂和双腿上,完全重叠在了一起。我能感觉到她紧张得浑身发抖。我说,你应该相信我了吧,把手铐打开吧。她嘴唇咬着我的耳垂,轻声说,就不!

我用那只解放着的左手,顺着她的后脑勺一直向下抚摸。她的肌肤细腻柔滑,还散发着一种诱人浮想联翩的新鲜野性的气味。

二娜总是让我感到新鲜,这样的夜晚,这样的野外,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我不得不承认缺乏勇气限制了我的想象力。在那个夜晚之后,我好像突然明白了我为什么总是对生活提不起兴致,哪怕是我爸拼死拼活为我创造的前途,我妈熬心费力为我设计的婚姻。看来我让他们都失望了,因为我有了跟他们不一样的想法。有一天我看见我爸醉醺醺地回到家,告诉我说,儿子,今天爸一顿喝了两瓶茅台。你知道那一瓶茅台多少钱吗?七百多块,不是一般人能喝得起的。那天我爸真喝醉了,不停地哭。

随着时间的推移,关于那个夜晚的细节,我的记忆越来越模糊。而有一些细节却让我刻骨铭心。第二天早上,当我醒来的时候,她和手铐都不知去向,留下的是那封落到杜太保手里的断交信。床上一块红色的血迹酷似她身上的那块胎记,我暗示自己那块血迹是她受伤的手指头留下的。水盆里的那条红鲤鱼还活着,那条鱼真是太好看了,只可惜缺了一块鳞片,使它不够完美。我想它一定很疼吧!

不久,职工全员大会上,张厂长宣读第一批下岗名单,杜东强名列第一。会后杜东强去找厂长,说不通,把厂长的暖壶摔爆了,热水和碎玻璃伤了厂长的脸。厂长打电话给派出所带走了杜东强,拘留七天。第三天,警察提审,问杜东强,你知不知道你女儿杜娜娜的去向?杜东强说我进来时她还在家待着呢,她咋了?警察说,她把厂长伤了,挺严重。你要是知道她能去哪就告诉我们,要是能劝她自首更好。杜东强立马耷拉脑袋了。

又是秋天,我一个人来到水闸的小屋。窗户被钉死了,我费了好大劲才撬开。我跳进去,把屋子收拾了一遍,然后静静地躺在床上想二娜。想她窄窄的肩膀,细细的腰和新蒜一样的臀部。她后腰上的胎记像极了那块缺失的鳞片,被遗落在了白色的床单上。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