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远行在夕阳晨暮里

2020-10-26 06:50吴晓荧
滇池 2020年10期
关键词:一程马桶墓地

吴晓荧

父亲离开我整整一年了,这些日子里,我试图搜寻和构建从小和父亲的那些模糊的记忆,尽可能的去找寻父亲,抵达父亲,看见父亲——这或许是我最后对他的挽留,告别,也或许是对我内心惶恐的一种交代。

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那个破旧的马桶包被深埋在父亲衣服的最下面,旧绿色的塑料马桶包,已然掉去了原本鲜亮的本色,它的年龄如我一般,也或许比我还大,因为我知道,那是幼时装我口粮的福袋袋。从出生那天开始我便是人工喂养长大的,父亲在我长大后还常说:“就是那鲜香的米浆喂养出了你这个灵韵的小身体。虽然是人工喂养,却从来不见生病,你是来给我报恩的啊,小屁丫头……”于是顺手摸着我的小脑袋。

我记得爷爷在世和我说过,马桶包里必装的便是大米,砚僦,葡萄糖,奶瓶和水瓶。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爸爸就是背上背着重重的马桶包,前面抱着我,每天从上班的矿山往爷爷家赶,一趟单边得走 7公里,那时的爸爸壮得像头牛。就这样周而复始,风雪无阻。我和父亲的身影就在矿山的道路上画着一道道清晰的伏线,爸爸的宽厚背脊是我的靠山,爸爸的结实臂膀是我的大枕头。我就这样在爸爸的怀抱里和马桶包的陪伴下慢慢成长。

在我四岁那年,父亲买了一辆自行车,因为他会电焊,还专门用钢筋给我焊接了一个专属小椅子捆绑在自行车三脚架的横梁上,于是在矿山的路上,你就经常能看见一个穿着涤卡工作服的男人下班后骑着他的“座驾”,载着一个戴新疆帽,脸上盯着两块高原红的胖墩墩的假小子——冲坡。在那个没有游乐场的年代,冲坡便是“疯丫头”最刺激的娱乐项目。矿山的路都是依山而建,是很陡的碎石子路,父亲总能熟练的载着小丫头骑很远去扯山茶花,去捡野生菌,去追野鸡掏鸟窝。那时候的小丫头每天都很快乐,尽管没有条件上幼儿园,但她拥有的确是父亲最美好的陪伴和最快乐的童年时光。

记得有一次家里的电视送修,父亲每天都带着我去山上摘各种各样的野花插在罐头瓶子里,放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没有电视看,我们就赏花。这也是一种美的享受嘛!”早年丧母的父亲是个内向的人,但他一直都乐观、向上。父亲勤劳,踏实,能吃苦,爱研究各种机电知识,他会把枯燥的矿山生活过得丰富多彩,他能用矿山有限的食材做出一道道我爱吃的大餐。父亲一直就是我的孙悟空,在我心里他就是个“万能爸”,只要有他在的地方我就饿不着,冻不着。只要有他在的地方我就是安全的,就是无惧无畏的,就是可以肆意妄为的。

父亲用他用自己的方式呵护着我,爱着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就像爱惜眼前这辆永久牌自行车一样,每次骑回来都要先把它打理的干干净净,擦得锃亮锃亮的,然后吹着口哨把自行车扛回家。到现在它依然干净地、安静地停在家里的地下室里,以其说它是一辆车,我反倒觉得它更像一位陪伴父亲的老友。因为它,见证了父亲走完的一生。

2017年 9月 23日是个晴天霹雳的日子,父亲查出了肝癌晚期。于是我的天塌了。在和三叔和家人商量后我们决定瞒着父亲,我规划了一个个带父亲出游的计划,那些所谓的等待是不能在等的,来日是不方长的。我力所能及的在一年内完成了或许五年,或许十年的带父亲的旅行计划。父亲是个节省惯了的人,辛辛苦苦一辈子舍不得乱花一分钱,带他出行都是哄着,骗着悄悄把行程安排好,才告知于他。尽管被他反复责怪,尽管他不理解,可我依然要装成不懂事的贪玩孩子,是我想出去玩,顺便叫上父亲。

没有人知道我在多少个夜晚哭着睡着,又在梦中哭醒。每一个睡不着的夜晚,我就悄悄喝一大口猛酒,用酒精麻痹每一根有思绪的神经。没有人知道我一面要若无其事的欺骗着父亲每天按时上下班,一面确是为了能更长时间的陪伴在他身边,只能请着漫长的事假。因为请假没有工资,加之每天要装作规律的早出晚归,我便注册了滴滴,开始做起了滴滴司机。虽然很辛苦,但是我可以饱满的打发一整天的时间,顺便赚点生活费,可最终事实证明,我每天挣的钱,还不够付车辆的磨损费,罚单和油费。每天回家之前我还要编出各种上班的趣事装作正常,因为我要用所有的努力去珍惜和陪伴他人生倒计时的每一分每一秒。

就在他走前的两个月,我完成了他最后一个心愿,自驾带他和女儿进西藏。几乎身边所有人都劝我不要去,路途太远太艰险,一个小女人怎么可能开那么远的路?路上车坏了怎么办?下雨道路塌方怎么办?出意外怎么办?老人病情加重了怎么办?孩子缺氧怎么办?我没有来得及去认真思考那么多“怎么办?”便已经带着他们在路上了。因为我坚信心能到的地方脚步就一定能到,为父亲完成最后一个心愿,即使千难万险我也不会惧怕。因为这一程承载的是十年的许诺;这一程要完成的是一位绝症父亲的心愿;这一程或将成为植入灵魂的永忆;这一程注定会是辛苦的。正是有了曾经不惧翻越千山万水的经历,正是因为有了年少时就单枪匹马闯荡生活的经验,才让我有勇气甩开一切负担和风险,带着虔诚前行,我信!此行我们必将得到眷顾。

父亲临走的前一星期,三叔对父亲说了他真实情况。他冷静的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我悄悄地躲在房间的门后,当三叔问他走以后想把自己安放在哪里时,父亲说:“把我撒进金沙江吧!”“怎么可能,你还有个那么孝顺的女儿?”“就是因为她孝顺,又是个女人,我不想给她带来太大负担……”“两个月前小波已经帮你把墓地买好了,在大松山,你不要怪她擅自做主,她也是和我商量过的。”“那……那明天我们去看看吧!”父亲努力撑起身子坐了起来,他发现了躲在门后哭泣的我。“小波,你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躲着偷听,我就着把一些事交代给你。”我强忍着已经流湿衣服的泪水,像个胆怯的孩子跑到父亲对面的沙发上。“我知道我时间不多了,我也知道作为女儿你已经很努力了,人都会死,早走也有早走的好处,我病真了,少受罪也是好的。我的工资存折在柜子里,这些年存下的钱也在柜子的存折里,密码你是知道的,以后我不在身边,你自己做事情要多考虑考虑,要带好孩子……”父亲在说这一切的时候是那么的冷静,我知道他在和自己的抑制力做最后的抗争。而我却没有忍住嚎啕大哭起来,面对这个我一生最爱的人,我说不出一字一句。那个强撑着的坚强气球在这一刻被击破。三叔怕父亲看我这样更难受,把我拉进了房间,后来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我只知道我哭着睡着了,睡梦里我梦到小时候父亲带我在矿山拾菌,梦到父亲骑着自行车带我去扯杜鹃花,要是这个梦可以不醒该多好!

我陪父亲看了他的墓地,他拖着水肿的双腿绕来绕去的看了半天,最后停在自己的墓碑前许久未动,我无法体会他心里是如何百感交集,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痛更痛的?我蹲在一旁没有作声,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下山的路上我和他说了选墓地,建墓碑的整个过程。“我很满意!”父亲的嘴里蹦出了四个字,这四个字的分

量和其沉重,活着的每一个人,有谁经历过这样残忍的现实,知道自己将要离开这个世界,还来这阴宅看看离去后的归属,内心的纠结和惶恐交织在一起,是怎样的感受?谁能找出一个恰如其分的词语?回到家,我坐在院子的地上,回想这些年来自己所做的唯一可以值得骄傲的事,或许便是为父亲选了这一块极好的墓地吧!

安葬父亲那天,我抱着那重重的骨灰盒,趴在这片即将安放父亲的土地上,它亲切而温暖。轻轻把骨灰盒放入时,我的泪又模糊了双眼,一个星期以前他走着来看自己的老宅,一个星期后却是我捧着他来安放他。“父亲,您安息吧!天国没有病痛”,我一直相信有灵魂,我也相信那个关于父亲的梦,因为当我身体贴着墓地泥土的那一刻,真切的感到了亲人一样的温暖。我相信,父亲如果泉下有知,他一定会用“家”这个词来形容他的新住所。

时光多残忍,那个结实魁梧的父亲在病魔的折磨下,最后只剩下佝偻的皮包骨,他静静地躺在火葬场,当火神把他最后的肉身带走时,我知道此生我再也没有父亲了。那个为矿山,为这个家,为我兢兢业业付出一辈子的父亲,他所有印记在几场风雨后,就要被抹去了全部痕迹。到了这一刻,时间又有什么意义?人为什么要老?是为了走向盡头可以休息?还是为了结束这一生的爱恨、苦乐和聚散?有些人,你最想对他们说:“谢谢你离开我。”可是,有一个或者几个人,你最想说:“可以不走吗?”假如离别是不可避免的,那么,请容我在痛苦里学会安静和珍惜。

责任编辑 李小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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