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与物(六)

2020-10-26 06:58洪磊
书城 2020年10期

洪磊

| 1 | 吴亮推荐给我两本书,一本是安迪·沃霍的自传,一本是约翰·凯奇的《沉默》。

安迪·沃霍的文字,不欢喜。琐碎,絮絮叨叨,很微妙,暧昧。并非由于词汇的因素,因为精心的语言设计,而非论述,实现叙述的模棱两可。下面摘取他“成功”章节里的片段。因为成功了,他被邀请从纽约飞往罗马,参加一个晚会。

就在这个时候,B和我听见大厅的角落传来一种尖锐的嘶嘶声,B叫我别恐慌,那不过是打蜡机的声音。他问我假如我在晚会被嘘的话会怎么办。我告诉他我从前被嘘过。他问我那是什么时候,我告诉他在大学巡回时被嘘的事。

然后我想到一件可怕的事,假如他们要我在晚会上致词怎么办。毕竟,这是一场非常正式的晚会,还是公益晚会,通常在公益晚会上他们都有人致词。

B决定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应该马上来写致词稿。我们决定我应该上台表示,能与伊莉萨白·泰勒的发型师共事是我莫大的荣幸与振奋,“让我们听听拉蒙与吉亚尼怎么说!”接着我该向伊莉萨白介绍B,我会说:“伊莉萨白·泰勒改变了我的人生:如今,我也有专属的发型师。我把我的公司经理,还有摄影师,还有编辑,还有社交秘书通通变成发型师。”

名利场。一贯使坏的顽劣心,沾沾自喜,甚至有些卖弄。

这两本书,并没有从头至尾看完。这是看书的习惯,往往在打开第一页,便可以嗅出其味道,是否符合自己的口味。安迪·沃霍,一个自恋者的唠唠叨叨,差不多他的每一个章节,我都只会停留一两分钟。抑或是不习惯他的语言方式,又抑或是翻译者语言问题。毕竟读出了他,半遮半掩犹抱琵琶的模样。《沉默》一书,没必要仔细阅读,或者打开某一页,或者择取某一段,都会有愉悦。虽然,激浪派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凯奇的故作高处不胜寒,此番叙述,令人不禁击掌。

从论述的观点看,最正当的胜利,常会沦为语言上最坏的形容:狂妄自大。的确,我从来都不会欣赏安迪·沃霍的方式,甚或很是嫉妒他的操作系统,因为我完全不懂。下面摘取他“艺术”章节里的片段。角度谐谑的,傲慢的,极其聪明的,感性的,狡黠的。

黛米安走到窗叠向外眺望。“我猜想,要在任何一个领域成名都必须承担许多风险。”她说道,然后转身看着我,加了一句:“比方说,成为一名艺术家。”

她这么正经八百,以至于简直就像置身一部烂片一样。我最爱烂片。我开始记起自己为何向来喜欢黛米安的原因。

我比了比伸出泛美航空旅行袋的意式腊肠包装礼盒说:“每当你切一片意式腊肠,你就冒一次险。”“不是的,我是指就艺术家来说。”

“艺术家!”我打断她:“你是指什么,艺术家?艺术家也可以去切意式臘肠!人们为什么认为艺术家很特别?那不过是份工作而已。”

黛米安不肯让我消灭她的幻觉。有些人患有根深蒂固,经年累月的艺术幻想。我记得几年前一个冷得要命的冬夜,经过一晚非常浮泛的社交派对之后,我在凌晨两点半送她回家,而她逼着我带她到时代广场找还在营业的唱片行,去买Blonde on Blonde,好让她可以重新和“现实人生”找回互助。有些人患有根深蒂固、经年累月的艺术绮想,而且他们紧紧抓住不放。

| 2 | 有人认为,若不能理解嬉皮士文化内核,便不会觉得昆汀的新片《好莱坞往事》好看。且不说,昆汀的片子好看与否。陶醉于嬉皮士文化,遥望一个不在场的他国文化,倘若执意反对主流意见,倒是说得通。

张爱玲带着她的锡兰朋友炎樱,去拜见胡适之:“那天我跟炎樱去过以后,炎樱去打听了来,对我说:‘喂,你那位胡博士不大有人知道,没有林语堂出名。我屡次发现外国人不了解现代中国的时候,往往是因为不知道五四运动的影响。因为五四运动是对内的,对外只限于输入。我觉得不但我们这一代与上一代,就连大陆上的下一代,尽管反胡适的时候许多青年已经不知道在反些什么,我想只要有心理学家荣(格)所谓民族回忆这样东西,像‘五四这样的经验是忘不了的,无论湮没多久也还是在思想背景里。”

从垮掉的一代中演绎出嬉皮士,从布鲁斯音乐演化出摇滚乐。女儿说:“当今音乐只有摇滚乐,其他所谓的音乐都没什么意思。”

| 3 | 许多年前,在福州李敏宁家,看到他收藏的一些“文革”期间的木雕,应该是黄杨木雕吧。人物造型基本都一个模式,警惕的目光,昂首挺胸。木雕不大,高都在二十厘米左右,雕工精湛,可看见刀痕淋漓。造型上看,不属于传统,倒是按西洋美术的审美标准。敏宁看我欢喜,说:“送你,你挑一个吧?”我也就不客气,选了一个。“渔家女”,右手挽着一捆渔网,左手握着一个海螺做的号角,赤着脚,挽起裤管,像是前去海边劳作。时间让木雕的表皮呈暗红色的幽幽光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特有的革命气息扑面而来。一直以来,都欢喜圆雕,苦于不懂此行业,总也没有勇气自己做一个。有一天,盯着这小木雕发愣,想是否可以借此重新演绎?于是画草图,期待估量此旧物的价值之持续,恋物癖的烦恼,同时带来政治学和语义学的磋商,由此引发一股散淡的儿童般的破坏欲,想象着价值领域无保留的消除。秦红是和我一起进单位的,她分在雕塑组,至今还在雕塑行业。请她帮忙,把草图给她看,要求去掉裤管及腿部衣纹,去掉柯湘式发型,去掉左手上的海螺号。许多天后,秦红拿来了,出人意料,太好了,完全改变了原来体系的信息。遂将一根三寸长的洋钉,插进被去掉海螺的,虚握的拳头里,像是紧握一柄武器一般。然后,有好几天都在用刻刀,吃力地修改发型,但是心里却并没有一个幻想出来的发型。又想了许多天。从重庆来了一个学生,徐欣。翌日中午,我们一起在院子里吃茶,一边在想,那小木雕的头像,雕得确实不错。猛然间,不经由我的头脑,就说:“徐欣,你帮我把她的头锯了吧?”吓,我毁了我的一个藏品。

| 4 | 从怪石嶙峋的玉女潭出来后,大家就到周刚的工作室吃茶,总是要感叹几句,古人造园之美之类的闲话。

周刚以紫砂做雕塑,近些年来做佛像,颇有些成绩,生意自然很好。工作室里,满是他做的泥稿,还有一些烧好的成品。吴小军很有兴趣,尤其对紫砂泥料,询问许多。

我问:“前时拍卖贝聿铭的紫砂藏品,有些仿真的笋啊,茄子啊,做得真好。”周刚说:“那当然,陈鸣远的东西自然是好啦,现在人,没那个心境了。”我说:“可惜市场上看不见了。”周刚说:“那个做起来,太费功夫了,又不赚钱。”我说:“真是可惜了。那么细腻乱真的玩意儿。”阿芳说:“做这些不难,你知道吗?他们都是将实物翻制成形的,然后再修。功夫在修上面。”

卡特兰将一个香蕉,用一块塑料胶带,粘贴于墙面,最近成为国内艺术圈的热议。“本周在迈阿密巴塞尔艺术博览会上进行了拍卖,售价为十二万美元。根据艺术品市场网站Artnet的数据,三个版本中的两个已经售出,最后一个版本现在的价格飙升到了十五万美元。”

马歇尔·杜尚之后,便没什么新鲜玩意儿可言了。

吴小军说:“这种泥的颜色好看。”周刚说:“这是锻泥。”吴小军说:“这个一定要翻模才可以烧吗?”阿芳说:“小一点儿好些,就怕里面有气孔,不戳开会炸的。”

出门后,吴小军对我说:“二十厘米左右的高度最好。前几天看到几个小雕塑,也就这么大小。可惜材料不行,树脂的,太轻。作品应该是要有分量的,我觉得紫砂不错。”我说:“那明年春天,我们来做一些?”吴小军说:“好!什么时间最好?”我说,“天暖和了。”王珂说:“五月初吧,不到夏天之前。”吴小军和我握了下手,算是我们做了一个约定。

“那时候,卡特兰想到一个香蕉形状的雕塑。每次旅行时,他都会带一个香蕉,然后将其挂在酒店房间中以寻找灵感。他制作了几种模型:首先是树脂,然后是青铜和彩绘青铜,最后回到一个真正的香蕉的最初的想法。”

苦于使用什么材料的优劣,将其物化,妄想成为语言中最珍贵的一种价值?“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此话出自《易经》。

然而恶作剧,不是每个人去做都会奏效。女儿中学的时候,将一只小蜜蜂的尸体,悄悄放在一个剔红小漆盒里,不经意看到了,我被彻底征服。黑色的大漆衬托金灿灿的、死去的小蜜蜂,死亡,艳丽,神秘,纤弱,细腻,可以收入尤瑟奈儿的《东方故事》小说集里了。

另外一例班克斯,他的《女孩与气球》在“苏富比当代艺术拍卖夜场”上,以一百零四万五千英镑成交。全场欢呼雀跃,警铃响,众目睽睽之下,框里那张画缓缓下滑,通过画框里暗藏的碎纸机,被切割成碎条。碎到一半多,碎纸机停了,画作定格在一半完好一半损毁的状态。关键是有人给他埋单。

“他的本事不只是扮酷,而在于,每一次发声都能让人们听到。”

故事并没有结束。就在昨天迈阿密的巴塞尔博览会,贝浩登画廊的展位上,那个塑料胶布粘贴的“香蕉”,被一个人拿下来吃了。吃香蕉的人自称是个艺术家。

你用一种假设语言,一种隐喻的语言学,不是以文法观念表达意象。相反,文法观念在于建立寓意,一种二次度语言,其抽象性偏向于顽劣的浪漫性格,处理人的语言,并赋予权力驱使,同时是意象的保留区域。

卡特兰被这个吃香蕉的人抢了风头。这是“每个人出名十五分钟”的安迪·沃霍定律。

| 5 | 那一方砚,买的时候黑漆漆,透着亮,价格也高。看着应该是明人制式。是块端砚,抄手砚。

请朋友帮做了一个藏画柜,上的荸荠色漆,受不了。再请一个油漆工,帮我除漆,他带来了一瓶除漆剂,将原先的荸荠漆除得干干净净。当然他吃了苦头,涂了除漆剂后,还要用小刀片刮,忙了整整一个下午。完了还剩下了点儿除漆剂。去年,我又将这个柜子,漆成墨绿色了。

之后,总觉得除漆剂,应该派些用场,想起了那方砚,那种黑漆漆的亮,很不让人信任。于是,除漆剂刷洗,果真,表皮的漆脱落了,连带瓦灰填补的破碎处也去掉了。吓,原来是一方残砚。细看,的确是块端砚。

后来,还是请高志强学弟漆缮,瓦灰填补。这几天想想,是不是应该把修补处,染上绿松石色呢?在过去的成品上,不更动结构,补缀些信息,并不加以深入,只停留在表面。

| 6 | 女儿上初中的时候。一个星期天的中午,我刚起床,在吃茶。女儿走过来,在我旁边坐下,说“爸爸,人是会死的”。说完就哭了起来。我赶忙安慰她说:“你长大了。死亡问题,我到了二十四岁才思考。那年,你爷爷死了,我才知道人是会死的。”

德尼罗在CGI减龄技术下,最一开始,扮演年轻的父亲,在一场戏中为女儿出气,去殴打小店老板,肢体动作的迟缓和衰老难以掩饰。死亡是一种抽象的思考,而衰老却是实实在在的具体,衰老让人心酸。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地离去,最后只剩下弗兰克孤独地等待死亡。

父亲故去以后的那个阶段里,每夜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星空,想象着宇宙的无穷尽,以及人死后的去处。恐惧得瑟瑟发抖。持续了许久,每夜如此。

這个时候,FBI还在不断盘问弗兰克,他有些不耐烦了。

“找我的律师。”

“他死了。”

“谁干的。”

“癌症。”

琴声如诉。循着琴声寻去,看到一个消瘦的背影在弹琴,忘记是什么曲子了。站在他身后,他回过头来。我说:“是你的琴声引我来的。”然后,他让我坐下。没说几句话,主题转向了死亡。那个时候的同学间,没有人与我谈论这些。之后常会去他那里,而我们的话题,一直是谈论死亡。每次都是在恐惧中,瑟瑟发抖中谈论。他叫张成伟,学作曲。毕业之后,再也没见过他。

片中大多数非主要角色的出场,屏幕上必要标注出他们的死亡方式,以及地点和日期。卡车工会主席吉米被推进焚尸炉。轮椅上的罗素,则是被推着进教堂,去往了天堂,得到救赎的意象。戏到最后,昏暗里,轮椅上的弗兰克,轻声地,应该是挣扎着说:“神父,帮个忙,不要关门,留个缝儿就好。”

马丁·西科塞斯,企图去看到,死神的来临?

| 7 | 子曰,“敬鬼神而远之”,是避而不去谈论鬼神,不会是“要远离”这样的泛泛释意。所以,孔夫子接着又说,“可谓知矣”,不谈才是明智。

《阅微草堂笔记》里,有“鬼争”一则故事,颇有趣。“从侄虞惇所居宅,本村南旧圃也。未筑宅时,四面无居人。灌圃者田大卧井旁小室,闻墙外诟争声,疑为村人,隔墙问曰:‘尔等为谁?夜深无故来扰我?其一呼曰:‘一事求大哥公论:不知何处客鬼,强入我家调我妇,天下有是理耶?其一呼曰:‘我自携钱赴闻家庙,此妇见我嬉笑,邀我入室;此人入夺我钱。天下又有是理耶?田知是鬼,竟不敢应声。二鬼并曰:‘此处不能了此事,当诉诸土地耳。喧喧然向东北去。田次日至土地祠问庙祝,乃寂无所闻,皆疑田妄语。临清李名儒曰:‘是不足怪,想此妇和解之矣。众为粲然。”两个鬼,争论的焦点是那个妇人。或者妇人有意勾引,或者故意放“仙人跳”。这案子到了土地神那里,也难了断。

理由是,如果牵扯到瓦解主题,鬼故事则是一种幻觉方法,此种方法可能带来相反效果,即鬼的主体变得更加稳定。故事的叙述不会掩盖主体,而是渲染了故事本身。

纪昀另一则鬼故事:“边随园征君言,有人冥者,见一老儒立庑下,意甚惶遽。一冥吏似是其故人,揖与寒温毕,拱手对之笑曰,先生平日持无鬼论,不知先生今日果是何物。诸鬼皆粲然,老儒猬缩而已。”读后不禁莞尔。

因此,甚是领略和感叹知堂老人的这句:“其内容本来并不以鬼为限,自宇宙以至苍蝇都可以,而鬼自然也就是其中之一。”

| 8 | 博尔赫斯在他的“诗之谜”一讲里写道:“如果要我为诗下定义的话,这件事会让我忐忑不安的。”然后,他东拉西扯一通,接着说:“圣·奥古斯丁的话,我觉得这句话在这里引用相当地贴切。”

圣·奥古斯丁这样说:“时间是什么呢?如果别人没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是知道答案的。不过如果有人问我时间是什么的话, 这时我就不知道了。”

也因此,我不懂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