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影视的非现实手法与中国古代文言小说的关系及启示

2020-10-28 01:38陈国学
蒲松龄研究 2020年3期
关键词:聊斋志异

陈国学

摘要:日本影视中非现实主义的手法非常丰富,例如人物灵魂的交换、跨越阴阳两界、几人同梦、精灵的出现等。这些都可以在中国古代文言小说、尤其是《聊斋志异》中找到根源。2017年根据日本人的小说改编、并在中国上映的《妖猫传》很受好评,这与中国古代文学中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题材系列戏曲和文言小说有深刻联系,由此可见中国古代文言小说依旧可以在当代影视剧中大放异彩,前提是解放思想。

关键词:日本影视;非现实手法;聊斋志异

中图分类号:I207.35    文献标识码:A

日本影视中非现实主义的手法非常丰富,即使在现实主义的题材中也是如此,更遑论超现实题材,这在当前渐渐影响到了中国银幕,好像已不算新鲜。但是这一现象并没有引起学界足够的关注,更不用说深探其与中国古代小说的渊源关系。

所谓非现实手法,是指按照现实主义逻辑、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的故事情节,我们所熟知的穿越剧的主干——主人公从古代穿越到当前现实中就是被应用得最广泛的例子。不过,检阅日剧,我们发现非现实情节远不止于穿越,日剧制作者非常熟悉这种手法,往往以毫不受现实主义拘束的手段引入这类情节。

在本文中,笔者打算对日本影视的非现实手法先加以缕析,然后就其与中国古代小说乃至文化的关系进行探讨,并延伸及对于中国当代影视乃至文学创作的启示。此外,还顺便谈一谈由日本玄幻小说改编的、陈凯歌执导的电影《妖猫传》,熟悉其剧情的读者知道,这一话题无疑与本文的主要话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一、日本影视中的非现实主义手法

多年观看日本影视剧,笔者发现一个现象,那就是日本影视中非现实主义的手法非常丰富,勿论超现实的题材,就是在所谓现实主义的题材中,也往往杂入非现实手法或情节,这使他们的银幕显得不拘一格、异常灵动,而且往往并非为奇特而奇特,成功地完成了一种生活意义的追寻与赋予。

首先,日本影视剧中有很多是整体采用非现实的题材,例如电视剧《鹿男与美丽的奈良》《父女七日变》《武士高校》《小南的迷你情人》,电影《镰仓物语》等。《鹿男与美丽的奈良》中,小川孝信被一只会说话的鹿赋予拯救世界的任务,他的整个头还被变形为鹿的形状而只有自己看得见,之后整个剧情就沿着鹿男小川孝信如何在与狐狸和老鼠的斗争中拯救世界展开,在现实主义的人物形象刻画中充满奇幻色彩。《父女七日变》的剧情架构乍一看可能是让国人作呕的:父亲和女儿交换了灵魂,也就是说,父亲的灵魂到了女儿的身体上,而女儿的灵魂到了父亲的身体上;但剧情却令人非常感动,原来剧情开始时,随着女儿小梅年纪渐长,川原恭一郎和女儿之间产生了令人苦恼的代沟,但因为灵魂的交换,川原体会到女儿高中学业的困难和交往男朋友的苦恼,而小梅则体会到父亲职场的艰辛,渐渐互相理解。《父女七日变》中父亲与女儿因为乘坐的列车遭遇故障,在慌乱中父亲为了保护女儿而灵魂交换;最后在一次郊游中再次遇险,还是为了保护女儿,父亲的灵魂回到了自己的身体。父亲与女儿经历了七天的灵魂交换,最后了解了彼此的生活,代沟彻底消失,父女之间的爱得以重新建构。整个剧情无疑是荒唐的、非现实的,但情节却生动灵活地表现了当代日本乃至东方家庭文化的特点,并对解决所谓的代沟问题具有启示作用。《武士高校》中望月小太郎本是不折不扣的胆小又怕事的草食系男生。没想到有一天,小太郎竟然碰到古书显灵,同名同姓的战国时期十七岁死去的武士从此附身加持,只要遇到危险,武士精神便自动上身,惩奸除恶、伸张正义,渐渐地他改变了自己懦弱的个性,成长为有担当、敢于与恶势力斗争的男生。所以《武士高校》实际上是以古人灵魂附体或穿越到现代人身上的超现实手法为架构,展开描写青少年健康人格如何养成的非常有意义的一部电视剧。

去年上映的电影《镰仓物语》也是整体采用非现实的架构。前半部分讲述推理作家一色正和与年轻的妻子亚纪子在镰仓的生活,影片中的镰仓不再是一个静谧的古镇,而是充满了让人惊心的魔幻奇观,走在路上就随处可见幽灵、妖怪与神灵。影片后半部分则集中描写作家身赴“黄泉之国”寻找灵魂出窍的妻子的过程。电影一开始,祖辈相传的民俗作家一色正和与仰慕他的青年编辑亚纪子结为夫妇,新婚燕尔,夫妇俩亲昵无间,携手返回一色的出生地镰仓。回到镰仓不久,单纯的亚纪子就被眼前走过的河童小人吓了一跳。原来镰仓自古是妖气很重的一座城市,妖怪、幽靈随意现身,而当地人也见怪不怪,与异类和平相处,分外融洽。在逛妖怪集市时,一色见到了已经死去的一位老妇,才知道阴间最近可以让死人的灵魂暂时回家照顾未亡的亲友。不过一色在吃了亚纪子不小心从妖怪手中买来的松茸做的汤之后灵魂出窍,一场小小惊险后被救回来。亚纪子适应了这种新生活,她接纳着丈夫的怪癖,见证着幽灵和人类的牵绊,甚至还把一尊贫穷之神接纳家中,好好招待他,最后被感动的贫穷之神送给他们一个看来十分老旧的碗。善良的亚纪子遭到一个妖怪的暗算,失去了身体,以灵体的状态游离世间,等同于死亡,这可急坏了一色,他再次吃了妖怪的松茸,以灵魂之身乘坐着到黄泉的车来到阴间寻找亚纪子;经历了与天头鬼的艰苦搏斗,在危急之际,贫穷之神送的那个碗化成一个自由飞动的物体将他们带出了天头鬼的魔掌。整个剧情有一种轻柔的惊悚感,在了解了题材的渊源后会觉得还是很正面的。

其次,日本影视中很多整体现实主义的题材也杂入非现实的情节,并没有太多突兀感。

电视剧《野猪大改造》是一部描写与霸凌作斗争的校园剧,其中两位男主角桐谷修二和草野彰帮助女主角小谷信子应对来自同班女生的欺凌,最后重建自信,描写崇尚势力的日本文化中高中生复杂的人性,非常深刻而动人。剧中多处用到非现实手法,例如学校文化节上,三位该校毕业生的生灵(活人灵魂出窍)来到现场帮助女主角小谷信子再次建好被破坏的鬼屋。还有一个非现实情节:在欺负信子的人中,有一伙女生恃强凌弱,她们代表了日本文化中争强好胜的特性。一个叫苍井的女生装作是信子的好朋友,骗取信子的信任,背地里却经常干破坏信子名誉的勾当。当事情败露后,她则直接向信子坦言自己从没把她当朋友,就只是想害她。这让朋友本来很少的信子大受打击。信子开始不来学校,后来还是在修二和彰的鼓励下她重新回到学校。当他们三人聚在一起、两个男生因疲倦睡着了的时候,信子被苍井叫到学校天台去,苍井要求信子原谅自己,否则就跳下去,但信子不肯原谅苍井,却希望苍井不要跳,跑上来的修二和彰也无法阻止事态恶化,最终苍井跳了下去。最后三人在惊叫声中惊醒,才知道不过是一个梦,但奇怪的是三个人做了同一个梦,于是他们一起去找苍井,发现她正趴在教室的桌子上睡觉,也梦见自己跳楼了。因此,剧中四个人做了同一个梦,这种多人同梦的情节在现实生活中可谓绝少可能,而且因其是梦,所以我们称之为非现实情节。这个情节形式虽然虚幻,却揭示了做坏事的女孩苍井这一类人的心里,那就是当修二指出苍井并不是真的想求得原谅的时候,苍井承认了,并且说自己只是想让大家记住自己,即使是很坏的自己。这揭示了她们在日本现代都市社会中表面的恶与使坏下的寂寞心态:她们也是缺乏爱的一类人。进一步来说,修二、彰与信子的同梦,代表着他们对苍井一样的憎恶;而苍井和他们一样梦见自己跳楼,则是她受到自己内心的谴责的表现,所以这个情节虽然虚幻,却设计的非常好。

电视剧《水姑娘》中描写主人公惠里还在年少时,相信所住的离岛上有精灵的传说,后来她离开小岛到了东京,遇到年少时来到岛上住过的、一起有过一段美好少年时光的文也,俩人相恋结婚,婚后生了孩子(和也),因为怀恋少年时光而回到小岛上。有一天,惠里突然晕倒,小和也自己跑出去寻找救助的人,在一个岔道口不知道往哪边走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小孩——即前文所说的精灵,带他向正确的方向走,终于救了自己的妈妈惠里。这里精灵这一人物形象就是非现实的,但是由于是设置在一个孩童迷路之际出现,因而显得迷离恍惚,又不完全违背艺术真实感,因为一个孩子在慌乱之际是有可能存在幻觉的,他选择了正确的路径也可能是出于偶然,而加上一个恍惚的精灵的出现,则回应了前述的情节,显得不无美好之处。

二、日本影视的非现实手法的中国古代小说印痕

熟悉中国古代小说的研究者可以在这些日本影视的非现实手法中看到很多中国古代小说的印痕。

《野猪大改造》中活人灵魂出窍的事情在唐传奇中有《离魂记》,在《聊斋志异》中有《阿宝》等名篇。

几人同梦的非现实情节也并非日本人的首创,其实中国古代文学中早就有了诸多的同梦的故事,可谓源远而流长。从《左传》“襄公十八年”的中行献子与巫皋同梦,到《搜神记》之《张车子》,再到唐代戴孚《广异记》之《李捎云》(《太平广记》卷279)、温畲《续命定录》之《李行修》等(《太平广记》卷160)、白行简的《三梦记》,以及清代文言短篇小说的巅峰之作《聊斋志异》之《凤阳士人》,再到白话小说《水浒传》吴用、花荣同梦宋江,李逵诉说被朝廷赐毒酒而死之事,中国古代小说中的同梦情节篇章真乃数不胜数 ① 。

在中国文学中,同梦的故事一般具有预言性与灵验性,即梦中发生的事情后来大都会在现实中实现,不过后来发展为纯趣味性的写作,如《聊斋志异》之《凤阳士人》,叙一妇人梦中与久别的丈夫相会,不想丈夫却与另一女子猥亵相戏,妇人愤然。恰遇其弟三郎至,亦大怒,举巨石将其夫掷死。翌日,丈夫与三郎皆归家,相与证梦,三梦若合符契。这个故事中丈夫在梦中被砸死,大约起因于平日大家对他会有外遇的担心,但是他本人也和妻及妻弟梦到一样的事情,则是离奇的,所以此文纯属传奇性的创造。《野猪大改造》的同梦情节则既有趣味性、传奇性,增添了电视剧的观赏性,也带有一定思想性,即通过虚幻的情节对恶意伤害别人的苍井进行批评,而且其分寸把握得非常好。因为苍井毕竟还是中学生,她对同学的伤害也还没有到构成刑事犯罪的程度,用一个梦来惩罚她是恰当的。

《野猪大改造》作为当代日本电视剧,其同梦情节的来源近者当属日本文学;若远者,当然要属中国文化与文学,因为日本文化自古以来就受到中国文化的影响。

《镰仓物语》的整个剧情乍一看好像很突兀,于日常生活中引进妖怪元素,一开始的确让人有惊悚之感;不过耐心观看后,了解到其中有很多都是我们非常熟悉的情节模式,反而觉得似曾相识而分外亲切了。比如死去的亲人回到家中照顾未亡人的情节在《聊斋志异》中就是常见的情形,《水莽草》中的祝生在喝了寇三娘用水莽草泡的毒茶死去,遗留下老母亲与一岁的孩子艰苦生活,祝生的灵魂就返回人世帮助母亲;活人到阴间去寻找所爱的人的魂在古代小说中更是常见,《聊斋志异》中就有《连城》中的乔生去阴间找连城的魂、《伍秋月》中王鼎到阴间去找秋月。《镰仓物语》加上了人鬼搏斗,就更加扣人心弦了。有网友认为,《镰仓物语》深受中国文化和风景的影响。

日本影视的非现实手法的中国古代小说印痕,说明了中国古代文化对日本的深刻影响一直保留到现当代,只不过我们自己把古代文化的痕迹差不多拭除殆尽了;日本影视的非现实手法的中国古代小说印痕也说明了中国古代文化是可以在当代影视艺术中大放光彩的,只需要我们进一步解放思想、解开束缚我们手脚的那些对于古代文化的傲慢与偏见,我们就可以让中国影视走向辉煌。

接下来不妨谈谈日本玄幻小说改编的、由陈凯歌执导的电影《妖猫传》。

三、电影《妖猫传》中关于“李杨爱情”的中国古代小说及文化

2017年上映的陈凯歌执导的电影《妖猫传》是从日本人梦枕貘所著奇幻小说改编而来,无疑与上述话题产生很多关联,我们可以顺便藉此进一步探讨中国古代小说乃至古代文化在当代银幕的表现与再生产问题。

熟悉中国古代文学发展历程的人知道,《妖猫传》的题材是与所谓的“李杨爱情”——也就是关于历史上唐玄宗与杨贵妃之间的爱情故事有关的,这一题材的著名作品有唐代诗人白居易的《长恨歌》、唐传奇作者陈鸿的《长恨歌传》、元代杂剧家白朴的《梧桐雨》和清代传奇作者洪升的《长生殿》等。这些作品大多渲染了唐玄宗李隆基与杨玉環之间的生死之恋,尽管有的存在讽刺告诫之意。《妖猫传》可以说是附着在李杨爱情故事之上的一次创作,就剧情来看,它描写的是白鹤少年之一的白龙的魂灵附着在李杨二人豢养的一只御猫上,为杨玉环报仇的故事。这一故事的基础当然是历代文学作品对杨玉环致死的经过语焉不详,还有杨玉环的结局的疑惑不明。《长恨歌》只简单地写了“婉转娥眉马前死”,但唐玄宗从四川回到陕西经过马嵬坡时,挖开杨玉环的坟墓却没有看到尸体(“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长恨歌传》明确地写杨玉环上吊自尽或被勒死(“当时敢言者,请以贵妃塞天下怒。上知不免,而不忍见其死,反袂掩面,使牵而去之。仓皇展转,竟就绝于尺组之下”);《梧桐雨》写的是皇帝让她在佛堂自尽,完了陈玄礼还率军士骑马踏其尸首;《长生殿》写的是杨玉环请求皇帝之后自尽(见第25回《埋玉》)。《妖猫传》对此进行了大胆的重构,它让会幻术的黄鹤道士给玄宗献一计,用针灸刺入贵妃脑后一穴位致其失去呼吸,谎称这样还可存活在棺材中,几年后再来救她,于是杨玉环顺利地被骗入棺材,还被施与了蛊毒,直到在棺材中死去之前她才醒悟,挣扎的血迹留在了棺材里。作为黄鹤道士徒弟的白龙因为爱上了杨玉环,知道真相后非常气愤,先把蛊毒引到自己身上,保存好杨玉环的尸体,于是自己被蛊毒染身而死,之后灵魂出窍并附着于御猫身上,以自己的方式对当年害死杨玉环的相关人进行复仇。

《妖猫传》对李杨爱情的处理是大胆的,居然敢于逆中国文学已形成的描写唐玄宗与杨贵妃生死绝恋的传统(可能小说作者受到了清代著名诗人袁枚关于李杨爱情的一首名叫《马嵬》的诗的启示,该诗说:“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袁枚显然认为,李杨爱情没有那么动人。尽管如此,也显示了《妖猫传》作者对这一题材相关文献的无比熟悉。)将剧情写成唐玄宗与黄鹤道士合谋骗杨玉环致死,而整个剧情充满了妖猫为杨玉环报仇的血腥味。不过剧中黄鹤道士种西瓜的情节显然是从《聊斋志异》之《种梨》中汲取灵感而来的:《种梨》中道士为了惩罚吝啬的乡人,将其车把幻化为梨树,很快长出梨子,分给众人,最后乡人才发现自己的梨子都不见了,车把也丟在了墙边。最关键性的情节就是白龙的灵魂附着于猫之上是属于离魂记一类。不过《妖猫传》这样写灵魂出体、附着他物来大肆报仇,过于血腥了。最后,空海悟得了所谓的“无上密”不过是看穿了一切情爱的虚无、幻术的无用,悟得人生不过就是一场空而已,这是佛教思想的一种简单表达,君不见另一白鹤少年丹龙——也就是用幻术种瓜的道士——最终却遁入空门?因此要看懂这个电影,恐怕还是要有点古代文化的基础。这一切都反过来说明《妖猫传》很好地利用了传到日本的中国古代文化、文学的因素。

值得提出来加以批评的是,电影中白居易性格过于张扬,李白在写《清平调》之后声明一个字也不能改、将毛笔扔进水池里大笑,这样“狂”的表现与诗仙李白只是“形似”而已,事实上的表演令人反胃,须知愈是伟人是愈谦虚的。这表明当代人对古代文化只能轻浮地抓住皮毛,真正能展现大唐文化风范的作品还有待好好打磨。

(责任编辑:陈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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