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是介于抽象和具象之间的艺术

文 /林 阳

（本文作者为民进中央开明画院院长、编审）

中国书法发展到今天，继承与创新是每个人都愿意表述的词汇，却并不是所有人的意愿。创新是时代的强音。

于是，我们看到许多以前根本无法想象的书法出现了：超大超高，单体字，无文字，人体书法……这些作品强调视觉，强调空间感。还有吼书、射书等行为艺术。这些现象，林林总总，构成了当今书法的多元现象。哪些是书法，哪些是别类艺术，需要厘清。从哪里厘清？我们可以从分析书法究竟是抽象艺术还是具象艺术，或是介于抽象和具象之间的艺术开始。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书法是最具个性的艺术。在世界范围内，没有哪一种文字书写形成的艺术特色能与中国的书法艺术相比。中国书法在几千年的融合发展中，不断强化和拓宽，与周易、阴阳五行息息相关，与同为姊妹艺术关系的中国画“同源”，在中国书法中都能看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

一、何为书法？

何为书法？这本不是问题，但一旦给它定义，概念就有些不清楚了。

我们查看维基百科，它对书法的解释是这样的：

“书法是一种与写作相关的视觉艺术。它使用有尖端的画笔或其他的书写工具。当代书法可以被定义为“富有表现力的、和谐、灵巧的表现符号的艺术形式。”

它认为：“书法在婚礼请柬和活动请柬、字体设计和印刷、原始手工标志设计、宗教艺术、公告、平面设计和委托书法艺术、石刻铭文、纪念文件等形式上蓬勃发展。它还用于道具和电影、电视等移动图像、证词、出生和死亡证明、地图等书面作品。”

书法的工具，它是这样描述的：“书法家的主要工具是笔和刷子。书法笔的笔尖可以是平的、圆的或尖的。出于某些装饰目的，可以使用多笔尖的钢刷。然而，作品也可以用毡尖笔和圆珠笔创作，尽管这些作品不使用斜线。有些书法风格，如哥特式的字体，需要一支短笔尖。”

百度百科对美术字是这样描述的：“美术字是指经过加工、美化、装饰而成的文字，是一种运用装饰手法美化文字的一种书写艺术，是艺术加工的实用字体。

“字体整齐、醒目、美观、易认，是开展宣传、教育不可缺少的工具，如横幅标语、黑板报、墙报、会场布置、展览会，以及商品包装和装潢，各类广告、报刊杂志和书籍的装帖上等都离不开美术字。”

从维基百科对书法的描述可见，这是对世界上一般书法的描述，更接近我们所说的“美术字”。这应当代表世界对书法最接近的认识。

而百度百科对书法艺术是有另外描述的。

它是这样定义书法的：

“书法，是中国及深受中国文化影响过的周边国家和地区特有的一种文字美的艺术表现形式。包括汉字书法、蒙古文书法、阿拉伯文书法和英文书法等。”

再谈中国书法：“是中国汉字特有的一种传统艺术。从广义讲，书法是指文字符号的书写法则。书法是指按照文字特点及其含义，以其书体笔法、结构和章法书写，使之成为富有美感的艺术作品。”

从此可以看出中外对书法的不同认识。尤其是中国书法，在世界性的书法描述中几乎没有提及。

我们知道，中国书法是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之中的，在中国艺术的发展历程中，在古代，中国书法理论甚至比绘画理论更丰富。从汉代以来，中国的书法理论发展脉络清晰。其中，有中国独特的美学观点，许多用语形象，比如“天人合一”“归真”“宽博”，像这样的理论，是西方美术理论见不到的。我们所说的中国书法，与西方所说的书法几乎没有可比性，而西方现实的“书法”，在社会地位、文化地位上根本无法与中国书法相提并论。

因此说，我们探讨的中国书法是在世界上有其独特面貌的艺术形式。

康定斯基 构图七号

二、抽象艺术与具象艺术的特点

抽象，是指对事物外在非本质因素的舍弃与对本质因素的提取。引申到工艺美术作品以及书法、建筑等艺术样式，在艺术创作过程中，是艺术家运用提炼、概括等手段，对生活中的形象进行艺术加工的过程。其作品形象与自然物像的特征有很大偏离的是抽象艺术。

抽象艺术与具象艺术相对，也可称为非具象艺术。

抽象艺术是无逻辑、无主题的艺术，不表现客观世界的物与形，他是以点、线、面等构成的视觉形式。

抽象艺术的特点是追求艺术的独特性，与经验世界没有直接的关系，要求创作出新的秩序、新的审美观念。

林阳 书斋思绪五言联 68cm×34cm 纸本 2020年

林阳 求学读书六言联 68cm×34cm 纸本 2020年

何为具象艺术？

《新编牛津艺术词典》2004年第三编由人民美术出版社编译出版，在此书中，对具象艺术的解释简单明了。“真实描绘可辨识的人物或物件的艺术。其反义词为非具象艺术或抽象艺术。”

具象艺术是经验艺术，有逻辑，有主题的艺术，它表现客观世界的物与形，关照现实社会，是人们熟悉的经验世界。

我们看到的大多数绘画既是如此。

中华泱泱大国，5000年文明史，我们今天可以看到的远古时期的彩陶、石器、玉器等，在这些器皿上有着先民创造的各种纹饰、图案，还有许多抽象符号、抽象元素。具象的图案、抽象的符号构成了中国人的审美，中国人创造的抽象美在世界上有独特的贡献。

三、汉字是独特的符号

符号是一种象征物，用来指称和代表其他事物。符号又是一种载体，它承载着交流双方发出的信息符号，一般指文字，语言，数学符号，交通标志等。在各种符号系统中，语言是最重要的，也是最复杂的符号系统。语言符号系统包括语言的表述语音，书写记号。

汉字是记录汉语的符号，在全世界的语言文字发展过程中有着不同的方向，它不向英语、法语、西班牙语、俄语等西方语言，是表音文字，而是表意文字，对日本、韩国、越南等国影响极为深远。

唐 怀素 苦笋帖 25.1cm×12cm 绢本 上海博物馆藏

明 董其昌 行草曹操诗句 天津博物馆藏

汉字经历了甲骨文、金文、大篆、小篆、隶书、楷书、草书、行书等几个演变阶段。

甲骨文，是我们目前发现最早的汉字，距今已3000多年了。它是象形字，又是表音字。甲骨文起源于图画，在商之前应当有相当长的发展时期。稍晚些时候铸造在青铜器上的文字是金文，有一些文字与图画一样，也是象形字，例如，日、月、山、水、草、木、鱼、鸟，也可以称之为图画文字。先秦时期，中国文字又出现了石鼓文等篆字，我们统称之为大篆。

秦统一中国之后，李斯等人收集各种篆体，通过简化，创造出小篆，也就是我们后来看到的统一文字。小篆的特点是几乎完全脱离了图画文字。由于小篆难以书写，又产生了隶书。此后，中国汉字的书写方式继续发展，有楷书、行书、草书，这些书体与图画文字越来越远，但形成了记录汉语的可辨识的文字，也就是汉字符号。

我认为，汉字符号也可以理解为艺术对象中的“具象”。汉字符号可辨识，具有相对固定的形态，如果不可辨识，没有固定的形态，那一定是抽象的。汉字符号又有意义，一看便可有相应的理解。不仅是与象形有关的日月山水，看到汉字喜、怒、哀、乐，我们也会有情绪上不同的反应。这些汉字符号，是我们熟悉的经验世界。

四、某些前卫书法是抽象艺术

绘画艺术从具象到抽象，有一个过程。

书法是美术中的一个类别。即使今天，书法蓬勃发展，有极广大的群众基础，已经单独成立“中国书法家协会”，与“中国美术家协会”平起平坐，但从世界的艺术归类来看，书法仍属于视觉艺术范畴。

谈书法的前卫艺术，不得不说日本著名的前卫书法家井上有一，井上有一似乎是为书法而生，而他的一生对书法的探索始终在具象和抽象之间徘徊。井上有一晚年，写下了自己的遗偈：“守贫挥毫六十七霜，欲求端的本来无法。”

日本著名美术评论家海上雅臣认为井上有一是一位著名的书法家，也是抽象艺术家。

井上有一曾与同属于书法前卫派的森田子龙、江口草玄、中村木子、关谷义道共同组成了“墨人会”，并创立自己的期刊《墨人》杂志。

20世纪50年代，井上有一曾经排斥文字，连笔墨也不用，他把野外割来的草扎成草把代笔，以瓷漆代替墨进行创作。有趣的是，井上有一自己认为，从来没有把书法创作当作绘画创作。用瓷漆创作的时候，脑子里仍然是文字、笔、墨、纸。

墨人会曾经放弃文字，进入非文字的抽象线条创作，本以为可以更自由，却发现此路不通。“墨人会”从否定文字又回到了文字性上。

1957年，圣保罗双年展，井上有一的书法作品《愚彻》引发了轰动，并被英国美术评论家赫伯特·利德收入《现代绘画史》中。也就是说，西方美术主流媒体接受并承认井上有一的书法作品是美术作品。1958年比利时布鲁塞尔万国博览会纪念展览，井上有一被推选为日本代表。西方人认为他建立起一个东方的抽象框架。注意，这里西方人认为井上有一的作品是抽象艺术。

现在中国也有少数书法家在进行探索时，尝试抽象性的书法创作。

从艺术本质看，艺术就是要创新，因此从创作来看，我们都应当抱着宽容的心态对待。

现在一些书法家也在抽离文字，以单纯的线条表达情绪和观念。像赵无极这样的世界艺术大师，也是抽象画大师，我们可否理解为，他以书法的形式进行无主题、无逻辑的创作呢？这样的创作，应当归类于抽象艺术的创作，不必大惊小怪。

前几天，我拜访一位著名的艺术家，他的绘画涉及多种门类，国画、雕塑、工艺美术，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他也有许多书法作品，辨识度很高，因为他有极强的书法功底。他给我看一些新近的创作。这些作品已经抽离了文字，只有线条。作品充满了张力，构图大胆奇妙，可以引人无限遐思。作品的书法线条突出，具有我们所说的书法功底，尤其是外国人，非常喜爱，但这类作品，我认为应当属于抽象画范围，因为这里没有文字，没有可关照的具象，没有这个依据，不能称为书法。

至于射书、在人体上进行创作，我们可以理解为行为艺术。

五、中国书法兼具抽象和具象的特点

在中国人看来，谈中国书法兼具抽象和具象的特点比较好理解，但对于外国人来说，尤其是不识汉字的外国人，看我们的书法，说它是艺术，确实像抽象画。外国人不大懂我们所说的书法线条的质量，他们可以看出线条的飘逸、力度等，但我们所说的线条美，他们未必理解。尤其是草书，他们可以看出飞动，甚至飞白，我想，他们能欣赏的还是书法的抽象性。

王羲之 圣教序

中国书法艺术是书写文字的艺术，像草书，艺术家可以发挥、延展书法的线条，但它永远不能脱离文字而独立存在。书法艺术正是受到文字符号约束的前提下进行创作，它只有在具象和和抽象之间发展自己，离不开文字符号的具像，又相对自由可以发挥，形成独特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