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往思念尽头

2020-11-02 02:32沈嘉柯
女友 2020年10期
关键词:书签荔枝酒吧

沈嘉柯

雷凯

雷凯读的大学位于主城区,平日闲逛,步子快点,十分钟就到了街市热闹区。

一粒微尘扎进他的眼眶,他揉着眼睛,试图揉出,但越揉越不爽,下手过重,更加酸痛,泪水忍不住泛出。一个快步路过他的女孩好心问道:“你怎么了?”

雷凯呆呆看着女孩,一时间没有回过神。

女孩干脆跟他一样坐下来,坐在群光广场的门口台阶上,递给他一包手帕纸。雷凯接过纸巾,擦去眼里的泪,笑着答谢女孩。

女孩笑一笑说:“你是失恋了吧?不要紧,我们都还年轻,很快就好了。”

从小到大,雷凯第一次距离陌生女孩这么近,对方还满是关爱。

雷凯这时候看得仔细,女孩手腕皓白、纤细,戴着一串莹莹的绿松石,双耳挂着无绳耳机,在跟雷凯说话的时候,摘下了一只。

雷凯有点紧张,他很想问女孩,你叫什么,你去哪里,你能加我联系方式吗?他去掏自己的裤兜,低头拿出手机,再抬头,女孩已融入了人潮,倏忽失去踪影。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明明是在喧嚣无比、沸反盈天的户外,雷凯却清晰听见了女孩耳机里的歌。但他没能听完整,只记得一点余韵一句词,那是一句“大雪纷飞喝过了酒”。

网上找不到任何痕迹,完全不知道出自什么歌,是谁唱的。

就像那首歌一样,他也没法找到那个女孩的踪迹。不知姓名,来历不明,但他又牢牢记得女孩的样子,听过她听的歌,以及看过她手腕上那串清透碧绿的石头。

要命的是,他在那一刻动情了。他在本城各个大学反复逛,机会渺茫,全无消息。

雷凯这样呆呆的生物医学专业男,上大学前,没谈过恋爱,进了百年学府,也只想赶紧找好硕博导师,以后海外留学。虽然偶尔想过谈个恋爱,但不知道恋爱这玩意到底该从何谈起,没人教过他,他没上过这门课。

一粒尘埃,翻江倒海。

是幸运,还是不幸,又或者兼而有之?原本正常体重的雷凯,瘦了七八斤,学会了长吁短叹。人生中头一次,他对唐诗宋词来了兴趣,跑去听文学讲座。从前他只关心打游戏和最新的电脑CPU运算能力有多大。

他问学术报告厅开讲座的作家,“苏东坡失恋过吗?写过失恋的诗吗?”

作家被他逗乐了,在讲台上高深莫测地微笑,仿佛一眼看穿了这个少年的心思,信口念了一首苏东坡的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雷凯茫然不解。

作家一挥手:“缘生缘灭,自己回去上网搜索吧!”

那不是一首情诗,但搞懂了意思以后,雷凯又觉得,那诗说的就是自己的心意。

那女孩是鸿雁,出现在他生命中,惊鸿一瞥,再看一眼就走散了。他则是被飞鸿踏过的雪泥,一点指爪痕迹,凝固不散,印在心头,忘不掉,放不下,又缥缈不可追寻。

如果没遇见没发生,天真懵懂,就不会痛苦了。

但如果没心动,又怎么会懂得这种前所未有的滋味?苦辣酸甜咸,特别黯然销魂。

要怪,只能怪一阵风,把一粒尘埃吹进眼睛。

找不到女孩,雷凯越来越苦恼了,憋不住的他跑去了学校开辟的公益心理咨询室,那里面的工作人员,是心理学系教授兼任的。

人到中年的女副教授听完纯情男大学生的心声,嘴角一翘:“歌德早就在两百年前叹息过,哪个少男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像你这样的大学生,青春被荷尔蒙填充,难免有这种煩恼。这座有一百万大学生的城市里,平均每天有上万个少男少女看对眼,然后双宿双飞双栖,比湖里的水鸟还多。”

“那我该怎么办?”

结果女教授也开始背诗:“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雷凯心想,真烦人啊,这些诗听再多也不管用。

天底下最精妙的中文,也宽慰不了他。

爱情这东西,如此肤浅普遍,全世界那么多男男女女,人人都在谈情说爱,爱情年年月月日日时时刻刻都在重复上演。但爱情这东西,又是如此深刻复杂,一旦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对于当事人来说,就是一场触及灵魂的彻底革命。

雷凯在这个城市到处游走,却始终没有找到那个女孩。

烦恼的时候,他就去酒吧。文艺青年爱聚集的地下音乐酒吧场所,最有名的就一个,开在另外一所工科名校隔壁的Vox酒吧。

让他震惊的是,某一次去那个酒吧,他竟然意外地听到了女孩耳机里传来的歌曲。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雷凯问了驻场歌手,知道歌名叫《想起》。

他把那首歌单曲循环了很多遍。

他的所思所念,终于有了一个出口,也许仍然是一条漫长的隧道,但至少,比此前毫无头绪强一万倍。

大学毕业,他没有考研,而是找了一份工作,边工作边等那个女孩,他总觉得自己还会再遇到那个女孩。虽然一面之缘,但他将她牢记于心。他确信,这是他一生最为值得的等待。

时间渐渐走向秋天,再走向冬天,又循环到春天、夏天……他还是没有等到她。

等待的尽头会是怎么样的,雷凯也想知道。

谷牧

这年初夏,谷牧收到了一筐从广东寄来的新鲜荔枝。

荔枝皮色分外通红,他一枚一枚剥开,冰雪晶莹的果肉,入口甜津化水。

荔枝美味,但不知谁人所赠。谷牧家事繁杂,很快就把赠荔枝的事抛诸脑后。除了家事,他本职工作更忙,比如常常去大学做讲座,给那些尚未开窍的年轻孩子们讲一讲千锤百炼的唐诗宋词。

如果开窍了,也就不会有学生问他:苏东坡失恋过吗?写过失恋的诗吗?

吃着荔枝的谷牧,想起几年前一个稚嫩的大学生问出的这个幼稚问题,莫名想笑。

边笑边将剩下的荔枝丢进冰箱。

第三天,一筐荔枝才勉强吃完,他才发现荔枝底下压着的金属书签,做工精美,正面镂空,雕刻着两个字:多谢。

多谢我什么?谷牧皱眉。谷牧按照寄包裹的地址打电话过去,那头是果农。果农说,回头查过购买人记录再告知谷牧信息。

谷牧把问到的手机号码和名字记在卡片上,搁置于书架。再后来,也就忘了打电话过去致谢。

傍晚的时候,他打开自己公布在讲座上的电子邮箱,看学生来信。有一个曾经提问的学生在信中说:时隔很久,还是很想买谷老师的签名书阅读,给自己的人生参考。请问多少钱一本呢?最好是关于爱情的,不要太深奥。

谷牧在邮寄书的同时,顺手把金属书签转赠给购书的人。

阿艺

小时候,阿艺觉得酒真是人间的坏东西,味道那么糟糕,还致癌,居然那么多人迷恋,简直不可思议。

长大后,她也开始喝酒了。

她中学时喜欢一个人,和他手牵手去吃一份炒冰,后来又读了同一个大学,继续做情侣。

本以为可以天长地久,但人心就是这么奇怪,走着走着就变了。

爱了这么多年,却在大学毕业时,历经吵架与疲倦、忍耐和煎熬,最终还是分手。

分开的那天,在沉默中彼此默契地拥抱了。夜班火车,她还是送他到车站,鸣笛响起,仿佛在呜咽哭泣。火车呜咽开走,人也就各奔东西。

离开永远比相遇更容易,因为相遇是几亿人中的一次缘分,而离开只是两个人的结局。

说好了,一别两宽,但是,她骗不了自己,分手令人痛苦,失恋令人发疯。

她发疯一般,到处游走。大雪纷飞时,在一个成都的小酒馆,她喝了不少酒,听到了那首小众歌手的原创歌,恰好击中了她的心,如五雷轰顶,情难自禁。那是简单录好、刚刚出炉的demo版,要到一个月后,才发布在网络音乐平台,一年后,才有正式版。

她很感谢有人唱出她的悲伤,最主要的是,那些歌词,仿佛出自她心中。

在她年少時候,深爱过一个男孩,却没能在一起。她以为自己还年轻,没多久就能吐故纳新,但她太高估自己的洒脱,低估自己的记性。然后,她不得不走向孤独。

那天她从酒吧出来,偶遇了流泪的雷凯。

阿艺骗了雷凯,她说,年轻,失恋好得快。其实,思念的人那颗创伤的心,能不能痊愈,能不能好起来,根本与年纪无关。

她鼓励安慰的仅仅只是那个男孩吗?不,其中还包括她自己。

那首《想起》,她下载到手机里,听了无数遍,歌的末尾,如是唱道:“千山万水,是谁陪你人世游?”

走到孤独的尽头,无人作伴,无路可走。于是,她给歌词创作者发了一封微博私信,这个创作者还有一个正儿八经的身份是作家,假装是他的老读者,索取了地址。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框果。她决定给作家寄点家乡新鲜水果聊表心意,挑选了当季最好的品种“桂味”,下单定制了附带书签留言的套餐,感谢他写了那些诗句,为她道破心境,仅此而已。

那个镂空书签,被作家轻轻地夹在自己的签名书里,寄往思念尽头的人。

人间因缘际会,就是这么浮浮沉沉、明明灭灭、来来往往、未知难料,恰似鸿爪雪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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