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拖蟹

2020-11-06 08:10郭冰鑫
上海文学 2020年11期
关键词:前妻葬礼女儿

郭冰鑫

嘴里刮擦着蟹的壳,许木呸呸往玻璃台面上吐着,极轻,不见什么唾沫。面拖蟹搅了太多酱油进去,但薄的壳和着软面粉,咸味很香,许木吃得忘了形。前妻和女儿坐在他两边,对坐着夹起一片又一片菜瓜,她们说着本地话,忽高忽低。许木只管自己一人吃着,像是坐在街上的饭馆,同两个陌生女人拼了桌。

“爸。”两个女人中的一个叫他爸爸,许木恍惚,他正一颗一颗地拣面拖蟹里的毛豆吃。

“她好看不?”

是那个小一点的在问他。许木看看老一点的,她也追问:“到底什么样子,给我们看看照片也好。”

许木还在黏糊糊的面酱里找青色的小毛豆,咀嚼的间隙,他回说道:

“是个死人啦。”

见他这样说,两个女人互相看看,不再理他。

前妻起身到屋里拿了行李出来,许木看到女儿欠身给行李箱上了密码。

“你好快一点吃。”两个女人站在行李箱旁,像是重要物件的保镖,都黑着脸看他。许木一个人吃掉一盘面拖蟹,黏在嘴角的橙红色蟹壳让他看上去一脸不舍。前妻定睛看着他的嘴角,许木把“谢谢”两个字实实在在说出口。

每次他来看女儿,这个妻都给他做几只面拖蟹。

“不要你谢。”前妻递给他一张纸巾,讪讪一笑,“这次的蟹好像是有点小。”

许木点点头,说是。他离开餐桌,帮女儿拉上行李,跨出门口。

“路上小心。”前妻对他和女儿说。女儿摆摆手,和她母亲笑得一样灿烂。许木一路从六楼提着轻飘飘的行李箱尾随女儿身后。他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自己放在车上的箱子,沉沉的。

许木把女儿的箱子放进后备厢,和自己的并排放在一起。

“爸,老讨厌你吃面拖蟹了。”女儿说的还是本地话,听着轻巧。

“上车吧。”许木只是拉开车门。

许木把女儿的安全带扣扣好。

“你那前女友到底怎么死的?”

许木答“不知道”,扣上自己的安全带。他确实没法回答她,邀他参加葬礼的人可没有明说。

“到了香港就知道了。”

许木发动车子前补了一句。女儿不再问,眼睫毛耷拉下来,厚,粘满尘土,像小小瓦片。许木这样想着,把车开出了停车位,慢悠悠开出小区。

许木以为女儿睡着了,但她没有。

“爸,我真的老讨厌你吃面拖蟹了。”这次她十分清晰地,用普通话说。

他还听到她说:

“就是吃这东西,你才把咱们家吃散的。”

许木费劲地笑笑,试着去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继而捏了捏女儿肉乎乎的膀子。

“不吃了。”他说。

许木一直以来都有一种印象。女儿在跟他亲近的时候就胖点,像一头河马,跟她母亲亲近的时候就瘦点,皮肤也变得疙疙瘩瘩,像鳄鱼。现在她应该是河马,许木扭过头去,朝模糊的前方开,渐渐,女儿真的睡着了。他二十三岁的女儿,许木飘远了又想,她刚出生时是一条肉质紧实的黑鱼,大一点是笨答答的小鹅,再后来是旱鸭、水獭、河马和鳄鱼,如今,这些玩意儿都在许木新买的车里睡得很香。记得女儿曾要求过,这车以后要做她的嫁妆。许木答应了,他也没有别的能给的。早在女儿上中学后,他就放弃了送她一条船作嫁妆的念想。

想收到一条船的,应该是他和卢衍的女儿,许木想像着,但卢衍已经死了。

一周前,许木就做好了去香港旅行的准备。两天前,他打电话给生活在香港的卢衍。拨通电话的一瞬间,种种可能一字排开,许木做了最好和最坏的打算,但接电话的是个男人,他齉着鼻说:“她在……她刚刚去世了。”对方邀请他来香港参加葬礼的时候,许木面无表情,心里似乎也没有什么波动。他说了个“好”字,想着反正买好了机票。可放下电话,他才意识到是卢衍死了,而且她压根不想见他。

哎呀,这个电话真不该打。

许木直到上了飞机还在后悔这件事情。葬礼改变了他旅行的心情,让他比往常更提不起精神。女儿看他恹恹的,主动把窗边的位子让给他。

“爸。”她把头发披散下来,还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她扭过脸来,肿着大眼泡说:“老年人么早晚有这一天,你也不要过于伤心。”

这什么话呢?许木在心里发怒,并暗暗承认了前妻过去的说法。

“你女儿,十足的蠢货。”他仿佛听到前妻边剥毛豆边这么说。

“你还记得她跟你说的最后一句话吗?”女儿还是凑上来问。

“记得。”许木毫无兴味地应着,“有机会到香港来玩,她这么说。”

“啊。”女儿大失所望的样子,“哪能这么敷衍的一句,前面一句呢?”

“这我怎么记得?”许木觉出飞机在滑行,赶紧把安全带系上。女儿看他笨拙紧张的样子,闭口不作声了,越过他看向窗外。

“她很敷衍你哦。”飛机起飞的时候,女儿把胳膊绕在许木的胳膊上,沉沉的脑袋靠在他的肩膀。

“又要睡?”许木问她。她张着眼睛。

“她这么敷衍你,你还专程跑到香港去参加她葬礼。”

“不是专程,票不是早买好了吗,是顺道。”

“那你这人也很敷衍哦。”女儿的脑袋又沉些,许木的肩膀支起,听她认真说道:“我要是死了。”女儿轻飘飘的声音,飞机微微颤动,“你不要让顺道的人来参加我的葬礼。”

许木一怔,说:“不会。”

她抬起头看他,脸大了一圈,继而说道:“你也不能顺道。”

许木笑了:“怎么会。”他看到女儿的眼睛莫名其妙地黯淡下去,扭头看窗外,才知飞机正突破云层。他的脸也暗了下来,并随着飞机的上升微微抖动。女儿或许是恋爱了,他揣度着,不知是不是该感到高兴。

这以后,女儿便全程睡着,许木盯着前座背面的显示屏,看飞机的航线一点点变换。临到飞机降落时,许木突感双耳剧痛,他试图鼓气或咽口水,全无用处,这痛直插脖子根。

许木“唔”了一声,同时看到,她蓬乱的头发全梳到颈子上去了。女儿攥着一支口红,坐到他旁边。许木发现她的大眼泡不知怎么消下去不少,颧骨上也多了些闪闪亮的东西。

“爸,”她从行李箱里,拎出一件连衣裙,比在胸前,“我穿这件怎么样?”

许木大概知道她是准备撇下他的意思。他说他不懂,心里泛起零星的,不怎样好看的情绪。女儿其实也不在意他的意见,起身又要到卫生间里去,许木叫住她,说这里换吧。然后他走到卫生间里,把门关上。

与外面相比,卫生间似乎还要宽敞些。他随手按下马桶按键,听了听水声,观察着女儿迅速在卫生间里着下的痕迹。马桶圈上有水,地上有水,水池边上有水,还有她自己带过来的小块毛巾,半湿样的,搭在化妆包上。包里的东西,除了口红,都是许木看不明白的。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化妆包后面,亮莹莹的一盘东西上。它敞开来,里面有四样与棕色毛巾颜色相近的粉末,都散着光。许木用食指点了其中一种,看到手指肚也像女儿的颧骨一样,在黄灯光下,金闪闪起来。

脸上搞这么亮干什么。他把食指上的粉末,疑惑地往两侧颧骨上,轻轻抹了两下,然后凑到镜子跟前,看自己的变化。这时外面好像响起电话震动的声音,女儿接起电话。

“爸。”她敲开门,许木看到她最终换上的是紧身短袖,和一条宽宽大大的牛仔裤。

“你跟朋友去玩吧。”许木尽量让自己落在暗处,好掩饰他的颧骨,“正好我累了,想洗个澡早点睡。”

“那要我带什么吃的吗?”女儿的脸探进来,转到镜前,检查她的妆容。

“不用。注意安全,早點回来就行。”

“哦。”女儿从行李箱里捞起那个掏空了的脏帆布包,挂在肩上,“那你直接睡,不用等我。”她跨步到门口,打开门,又回过身来。

“对了,我刚想跟你说,人家打电话过来了。”

“谁?”

“邀请你参加葬礼的人啊。”女儿扬起脸,示意他看看床上的手机,“人家很关照我们的,问我们到了没,住哪儿。”

“唔。”许木走到床边,拿起手机,看最近的通话记录。“你告诉他了?”

女儿点点头,走出门去。“你好留心一点,人家说会发详细地址过来的。”

“唔。”许木把门关牢,盯着手机里的陌生号码,靠在卫生间对面的落地镜前,一时不知道该把这个号码录入什么名字。

是卢衍的爱人么?他挠头。还是她儿子?许木犹豫,只好去看镜子里的自己。

灯光从头顶上打下来,他看到自己一向平塌的颧骨,竟很俊美地凸出,高高地撑住,让他这张平淡的中年的脸,似乎又神气起来。

唉。有点意思。许木抬头,低头,又左转右转地,看迷了。好久他才从镜前移开,抬起残留着一点金光的食指,用这根指头,把来电号码保存为“卢衍葬礼”。然后,他扔开手机,关掉屋里所有的灯,脱掉穿了一整天的衣裤,赤身走向大窗帘和大帆船。

窗帘整个拉起来,他贴着两格窄玻璃,打开一点窗户,感到热气上涌。

外面的夜亮堂堂的。许木伸直身体,有点希望女儿,晚一点回来,或者,也可以今夜不要回来吧。

天快亮的时候,许木听到嘀的一声。女儿在外面玩了一个晚上,现在像是一团发乌的晨雾,飘进来,下沉到窄小的床。许木翻身,不忍看她,继续闭上眼睛。大概又睡了两个小时后,许木从一个叠一个的糟乱的梦里醒来,满身热汗地望着没有主灯的天花板。他没有梦到卢衍,但梦到了前妻。前妻抱着三岁的女儿,按着她的脑袋说:“她死了,你可以走了。”许木感到莫名,不明白梦里是女儿真的死了,还是前妻捂住了她的嘴,使她窒息。他下意识地去看女儿那边的床,她的上半身都蜷在白色的被子里。鞋脱了,牛仔裤还穿在身上。

许木担心她真的窒息,坐起来,拉她的被子,看到她浮肿的脸上,满面都是混色的油光。“让我再睡一会儿。”她不耐烦地说。

许木于是放心,不再管她,洗漱,穿衣,拿起房卡和包,出了宾馆。昨天他饿着肚子睡了觉,现在,是饿得有点受不住了。便利店里随便买了一包牛奶和一袋小面包,许木想在早饭前,垫上一点吃食。出了宾馆所在的小巷,许木现在看到了弥敦道的早晨光景。街道上人还不多,车流也无拥堵迹象,只沿街的旧招牌,有点层峦叠嶂的意思,这让许木感到安慰,总算与过去对香港的印象有了那么些吻合。

是来到香港的第一餐啊。许木莫名生出对这城市的隆重情感。他从背包里掏出纸版攻略,翻到早餐小吃那页,仔细筛选过去,一时迷茫地不知如何选择。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一家小店的照片上。这是一家贩售各样豆制品的店面,店里贴有红白花样的马赛克瓷砖,砖上有绛红色大字,标示出店名,字的旁边有张突兀的遗像。由于照片只拍到这遗像的一半,许木便有了兴致去看看它的全貌。他把店名输入地图APP的搜索栏,这便钻入佐敦地铁站,朝几站外的深水埗摸索去了。

深水埗,在许木年轻时,曾那么高频次地出现在耳里。二十多年前,卢衍沉迷于港剧,无数个为剧中人物痛哭的夜晚,都是许木陪着。现在她死在这里了,而许木不知道她这二十多年命运几何。那个男人,是她的谁呢?许木站在扶梯上,再次翻看手机里,“卢衍葬礼”发来的具体地址,刚晃见“鲗鱼”两个字,他就被后面冲下来的男人撞出了扶梯。

所幸是最后一两节了,许木并未摔在地上。他有些不悦地朝那个穿得西装革履,手提公文包的男人看去。没想到男人因为没有赶上地铁,转身朝他投来极为愤怒的一瞥。许木被这一眼光骇到心惊,直到出了地铁,他还没能从莫名惹人恨的委屈里缓过精神。

也许还是有点饿吧。许木打开手机导航,朝那家挂着遗像的豆品厂走去,好像那张遗像能给他什么解释似的。许木虽然不情愿,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把这次旅行的一切,都与卢衍及其葬礼联系在一起。好比临街看到一幢破洞烂窗的紫色窄楼,他就想卢衍也许曾住在这里,单身,或不单身。好比看到一间佛堂样的凉茶铺,他就怀疑卢衍是不是曾与恋爱的对象,走进这里,像香港电影和港剧里演的那样,于夏日满足地喝上一塑料杯。他是有理由这样怀疑的,深水埗的多数铺位看上去总有二十年的样子,卢衍一定也像他一样,走到过这里,吃鲜制龟苓膏或喝浓白的椰汁,看到楼间简陋的肠粉摊位挪不动步,看到通菜的价格写在纸板上,还看到他现在正走进去的豆品厂。

“你看那张遗像好有味道。”许木仿佛听到卢衍就在他耳边说。

是一张很有年代的遗像了。许木一边找位子坐下,一边不好意思地频频瞥向它。遗像属于一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男人,他看上去与现在的许木差不多大,面目朴素,终结在中年朝老年的过渡中。许木不禁联想到卢衍也是在同一程里终结的,这时他才意识到卢衍未满五十便过早离世,而他竟对此毫不意外。

年轻时许木就预料到,这个女人,她一定是活不久的。

这想法让他感到胃部的空洞,他转身去看忙碌的店主人,一个不高且有肚腩的香港人,穿着海青色的背心,问询地朝他看。也许这是遗像那人的儿子,或是孙子?许木起身,像是提前预演卢衍的葬礼似的,他朝店主微微探身,以示对亡人的哀悼。店主指着一排排摞起来的铁架和木模子,那意思是,想吃什么,自己去点。许木这才从对遗像的关注中,移出精神,走到热油、热锅跟前。

端着一碗豆花,一碟豆腐、豆卜的煎酿双拼,许木重又回到他的位子。豆腐是好吃的豆腐。许木得承认他从前可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豆花,一小碗下肚,细腻得让他想回家,让他想到前妻,还有女儿。但他继而联想到早上的梦,前妻是绝望而恶狠狠地抱着死去的女儿,对他说那样的话。

在婚姻依旧维系的时候,她也许真的那么恨过他。

这想法让人饱腹。许木看着煎豆腐,觉出了油腻。他把剩下的两块煎豆腐推向桌边,然后向遗像里的亡人告别。一看手机,他错过了女儿三通电话,回拨过去,女儿的声音飘着神采。

“我猜你就在深水埗。我们还有三站,马上到。”

挂断电话,许木想女儿也许要向他介绍昨天的朋友,也许是她的男朋友。但看一眼女儿一个小时前发的微信,才明白原来是葬礼邀请人找到了宾馆,硬要与许木先见上一面。许木觉得莫名其妙,这男人跟他又没什么关系。他站在深水埗有秩序的人的流动中,感到了炎热,甚至感到些不祥。

不到二十分钟,女儿和一个穿白色连帽衫的男人就找到了许木。此刻他正站在两栋楼之间,吃一盘寡淡而滑爽的肠粉。肠粉摊位旁边有一尊破损的半头佛像,许木就藏在小佛像的后面,有点不希望走进来的那两人,看见他。

“爸,你藏这里干什么。让人难找。”

女儿的脸已经成功消肿,她戴着一顶花盆样的遮阳帽,一边埋怨他,一边向老板要了一份肠粉。

“唉,你要吗?”她转向连帽衫,仿佛与这名男子很相熟的样子,“来一份吧,我饿死了。”男人笑笑点头,许木继而听女儿介绍道:“爸,这就是马浩南,卢衍阿姨的男朋友。”

这么年轻的男朋友。许木不免猜想一番,此人看上去三十岁都不到。

“你好。”马浩南吃力地说着普通话,“终于见到你了,许先生。”

许木把塑料盘子扔掉,同马先生握手。“你好。”许木紧接着便想说节哀,但马浩南一脸尽地主之谊的愉悦样子,许木说不出口。“这会儿应该很忙吧,你还抽空过来。”

“不忙,有朋友帮我,May的家人也在。”

May,许木想到这大概是卢衍到香港后起的英文名字,继而想起她的生日好像是在五月。马浩南从女儿手里接过一碟肠粉,许木看到她甚至帮他把酱汁淋得满满。马先生边吃边说:“我一定要替May接待你们,你们有心,还专程赶来参加葬礼。”女儿听了这话捂住嘴,许木知道她是想笑,责备地看她一眼。

“爸,马先生说卢阿姨跟你谈恋爱的时候,你就是马先生这岁数。”

马浩南嘿嘿干笑,许木只觉得尴尬。

“可能吧。”他说,“很多年了,什么都忘了。”

“是吗,”马浩南不咀嚼了,盯着许木,“May生病以后,还常说起你。”

说起我干什么?许木有点不敢相信。

“这么说许先生可能不大高兴。”马浩南有点犹豫,许木看他和女儿互使眼色,得到女儿确认以后,他才坦诚相告:

“May总说她恨死你了。”

许木一怔,黯然又感到了早上的梦。

怎么可能?许木迷惘着,微笑,“她为什么恨我?怎么会呢。”

马浩南耸耸肩,白色的连帽衫印出他的体汗,他把最后一根肠粉叉起来,放到嘴里,“我就很想知道答案,所以,一定要见到许先生。”

然而许木这里没有答案。他怨愤地想着记忆里,二十来岁的卢衍,又去想梦境里前妻那张脸。一阵胆寒,他只好把目光落在那尊破损的小佛像上,以求解脱。女儿这时却凑上来,愚蠢地揶揄他,“爸,你年轻时是不是特别对不起人家卢阿姨?”

许木摇头。有关这点,他是问心无愧的。卢衍当年一门心思要跟着别人走,倒把他害得不浅,现在,却在死前说恨他。许木不能理解,更不能理解这个姓马的,为什么非要赶来告诉他这样的事情。

“走吧。”他气闷,带头走出小巷。

临近正午,深水埗的人多了起来,许木恳求似的看天,无所得,他便又回头看那两个,发现他们不知为何非要在大热天里,贴得那么近。

“你们是不是早就认识?”他忽然没来由地问,没好气地。

马先生礼貌地还以一笑。女儿则生气了,白他一眼。

应女儿对叮叮车的强烈要求,许木和他们俩一起钻入满载着乘客的双层有轨电车。马浩南解释这电车为什么叫叮叮,许木听着耳边的叮叮声,觉得这个男人真是多此一举。三人一道被挤在电车一层的楼梯口,许木发现座位上、楼梯上、司機旁边都挤满了东南亚女人。他们仨俨然没可能爬到楼上的观光座位,享受热风。女儿有些沮丧,脸上开始冒出一粒粒的汗珠子,汗量惊人。许木也满脸淌汗,觉得有些对不住女儿。她因为遗传自己脸上爱出汗的毛病,一到夏天就面临化妆的难题。要是她能像前妻那样,只是手脚出汗就好了。许木看她脸上的妆脱落,粉泥一样糊在脸上,大感难过,坚持要求下车。

三人于是挣扎着挤出来,许木递给女儿一张湿巾。女儿半撇过身子,拿出她的小镜子。马浩南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今天人好多,菲佣放假,她们要出来聚会。没有办法。”

许木这才看到,街上到处都是马浩南所说的菲佣。她们或来自菲律宾、印尼,或来自印度,三三两两聚在路边、天桥或大厦前的空地上。许木观察到一个撕开的纸箱,几个穿短袖上衣的女人扯开它,竖起做围挡,然后她们铺好花布,把一盒一盒自带的食物摆置在正当中。

真有意思,许木把目光放得远了,看到了密匝匝的假日相聚,仿佛观赏城市森林里怡人的野餐场景。他感到宽慰。

“没想到中环是这样子的。”女儿的脸上清爽多了,她脱了帽子,皱着眉,扇着风。“这多影响城市形象。”女儿有些不满地看向马浩南,马浩南却转头向许木说起卢衍。

“May以前还做过菲佣中介,她在雇佣中心上班的时候,喜欢来这里。”

“卢阿姨喜欢来这里?”许木女儿语带惊讶,惊讶里又带着恶意。

许木不说话,朝笑得快乐而安分的菲佣们看,想像卢衍游走其间,或许依然苗条的样子。他有点想像不出,总觉得她不曾被包含在眼前的氛围里。卢衍不是这样的,许木曾判定她终将死于不安分。可实际上,她只是死于普通人都可能遇到的情形。按照马浩南的说法,她死于这些年流行的胰腺癌。

“咱们去吃午饭吧。”女儿指着某个方向,“莲香楼,听说过吗?浩南说,只要有人来香港,卢阿姨就带人去那里吃。”

“唔。”许木翻看他的攻略,“挺好,我这里也有人推荐。”他随女儿,也叫马先生作浩南。三人不知为何亲和了许多,钻一些小巷道,攀上细细长长的破损石阶,路过一些后厨和小店,来到一间红乎乎的热闹茶楼。上了二楼,许木再次置身人挤人的情形里,对占座和点单,都手足无措起来。但浩南和女儿配合默契。女儿在人的乱流里迅速锁定即将结束茶点进食的几个座位,在同样看准此桌座位的竞争者的虎视下,将她的白帆布包和帽子塞到别人刚离座的屁股底下,顺利占下三个位子。马浩南依然保持微笑,拿着单子转身扎进以餐车为中心的人堆里。许木看到在摞起的笼屉间,一双香港老人的手麻利地倒腾着,粤语里有买声,也有卖声。马浩南端来凤爪、叉烧、猪手和糯米鸡,一笼笼掀起短暂的热气。

“看上去好好吃。”女儿为食物动容,许木因浓浓一口普洱,心怀感慨,他放下茶碗,突然来了兴致,想为女儿拍照。马浩南主动说要给他们拍一张合影,女儿放下筷子。

“要拍吗?”她的脸急剧地缩了,像一条黑褐色的鳄鱼,“我跟我爸好像没有单独的合影。”

“怎么会?”马浩南接过许木递来的手机。许木确实不记得他跟女儿有过合影,以一种极为亏欠的笑容,他把脸凑在女儿脸边。“很好啊。”马浩南把手机递还给许木,说,“你们长得很像。”

这是他们父女第一次获得这个评价,他们因为这是不真实的,而同时感到难为情。

“爸,”女儿继续吃,嗦胶稠的鸡爪,“听浩南说卢阿姨以前也结过婚。”

“哦。”许木夹起一块马拉糕,觉得跟家里吃的松糕,也没什么大区别。他转而朝向马浩南,“冒昧问一句,卢衍有孩子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马浩南摇摇头,说他们在一起不久,May没有把一切告诉他。

“但她却跟你说她恨我。”

许木不厚道地笑了,开始还只是撇嘴笑,喝了一口茶以后,他的嘴角粘了片茶叶,拿下,又大笑起來,“你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再恕我冒昧,你们年纪差的可有点大。”

马浩南的脸上闪过一丝窘迫,这让女儿对他同情。“爸,”她用纸巾用力擦手,“你这样很不礼貌。”

“没关系的。”马浩南讲话费劲,依然微笑,“May不愿意跟人讲我们,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但她现在,已经不在了,我说,也没关系。”

“不要说。”女儿把手放在马浩南的胳膊上,轻轻拍了拍,“卢阿姨不想让人知道,估计更不想让我爸知道。我爸这人很敷衍的,你不用理他。”

“那我不说,许先生怎么才能告诉我May以前在内地的事情?”

“她在内地没有事情,马先生。”许木的语调造作起来,整个人后仰,“她就是一心要到这里来吃茶点,她就是这个追求。你,还有她所有前夫,那就是她的追求。前面的事情,包括我,都没有意义嘛。”

话到此,整桌人,包括带着旅游团的白网帽,仓促拼桌的几位上了年纪的游客,都停下了吃的动作,看向许木。许木面如猪肝,不能再说什么了,他起身钻过人群,径直走下楼去。

等到女儿和马浩南也走下来的时候,许木已经买好了两大盒莲香月饼,姿态疏朗,面容平静。

“谢谢马先生请我们吃饭。”他递上一盒月饼,“下午我们就不耽误你了,快回去忙吧。”

许木看到马浩南又看了女儿一眼,似乎是在女儿的应允下,他才接过那个粉色塑料袋。“那你们自己玩,有什么事情联络我。”

“嗯,麻烦你了。”女儿投去一道温柔目光,仿佛因为她不得体的父亲的存在,而感到十分歉疚。

许木已经转身离开,女儿匆匆告别白帽衫,快步走到许木身侧,戴上了她的花盆帽。

“葬礼你还去吗?”女儿声音冰冷,让做父亲的更加冒火。他停下来,定定看向女儿,看不透似的。

“你一个女孩子,刚见面没一会儿,你跟人家搞那么熟干什么?”

女儿扬起脸,扭着她的胯。她像个受热膨胀的爆米花一样,大笑起来。

“爸。你是打算这么惹人厌一辈子吗?”

尽管招了女儿的嫌,许木还是获得了她友善的陪伴。两人在旺角逛了一下午,同乘贴满广告,间有涂鸦的电梯。在每一次电梯停的时候,他们都能感到机器悬吊部位的颤抖。女儿对着老旧发黄的电梯按键拍照,说马浩南跟她推荐了一家书店,就在这楼里。许木说好,他喜欢逛书店。在人生众多的失礼时刻中,午饭时的龃龉对父女两个来说,确实不算什么。女儿的头发又蓬松堆在肩上,这让许木重新收获了安心。

走进书店后,许木因为突然别进了一处安静无人的地方,开始感受起劳累。他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翻看手机。女儿在无兴味地转过书店后,走到他近前。

“你妈这两天联系你了吗?”许木看着朋友圈里前妻的最新动态,冷不丁发问。

女儿摇头,抽出一本书,随便翻开,“你不知道我妈讨厌我么?”

许木想了想,他好像是知道的,但嘴上却小声说:“你这么大的人了,不要总胡说。”他甚至抬起头来,盯着女儿的侧脸,试图严肃,“我们都很爱你。”

女儿听了这话,感到书店里又静又冷。她咧开嘴,许木看到她的牙齿,两排发育不良的玉米。

“我没胡说。我都搞不清楚你跟她,到底谁更讨厌我。”

“你这些想法都哪里来的?”许木不耐烦地站起身来。女儿的眼睛瞥向他起身的地方。

“那个桶上写了字哎。”她走过去。许木转身,看到他刚刚坐的地方贴有一张字条,而他坐下的时候竟完全没有注意。许木走近,看到字条上写的是:

人踩上来就唔會郁,真的!

“真瞎讲。”女儿低头看,抬头笑,“你刚刚坐上面,我看你愁眉苦脸的。”

“坐哪有用,”许木搂住女儿的肩头,尽管感到生硬,但还是心头一暖,“踩上去才有用。”

“那你踩踩看。”

“我不要。”许木后退,以示拒绝。女儿从他的手臂下挣出来,一脚踩上去,站在比书架还高的地方。店员朝她看过来,朝这对父女笑。许木仰头问女儿:“怎么样,有效果吗?”

女儿盯着书的白色的顶面,一册册紧挨,然后她看向许木的头顶,不知因为什么,两眼一湿。

“爸,你要秃顶了。”她笨重地跳下来,转而又笑,“你知道吗?”

许木下意识去摸头顶,虽然感觉到稀疏,但也不至于只能摸到头皮,“我觉得还好吧。”

女儿的眼睫毛黏在了一起,她没再说话,转过身走出书店。许木依然不清楚她情绪变化的缘由,只好跟着她走出去,乘颤巍巍的电梯,走到街上,走进一家咖啡粉面店。在同桌港人每人一大碗猪润面的包围下,许木吸着冰爽的冻柠茶,忍不住去想女儿在书店里说的话。他简单回顾了一下女儿的成长史,除了父母离婚的打击大点以外,他想不到他和前妻还做过什么,让女儿获取那样的印象。这时她叉起一块薄猪肝,问他是不是真的不要吃。许木摇头,说自己吃不惯。然后他看到她大口吃了起来,碗里的车仔面和她的头发绺曲曲愣愣混在一起,沾上了面汤里浑的绛红沫沫。

他不由自主地为自己和前妻同时感到难过。毕竟他们都没有再婚,也没有再要孩子,离婚的次生伤害,他和前妻都试图控制住了。哎,女儿实在不该这么说。他满眼都是豪烈放置的大块猪肝,尽管没吃一口,他依然感受到腥气,并对女儿从胃部深处涌出了不满。

走出面店,许木才开始感到饥饿。女儿因为上午没睡几个小时,想先回宾馆休息。许木不想和她共处一室,便自己坐巴士,一个人去铜锣湾吃炒辣蟹。蟹端上桌的时候,许木在满盘金黄的炸蒜酥里扒拉。这个惯常的寻找的动作,让他讶异。炒辣蟹里怎么会有毛豆子呢?他塞了一口蒜酥,对着又大又红亮的肉蟹感到为难。潦草吃了半只蟹,许木便起身离开了。

回到弥敦道后,许木郁郁踱步在庙街,不知怎么拐入了一大片算命占卜的塑料布棚之间。尽管门派繁多,印在各摊位塑料布上的广告语,却都是相似的。许木一眼晃过去,尽是婚姻、人生、家宅这样的字眼。某位身置白字红棚里的算命师傅,将他的眼光弹向许木,许木接了,但递出一个嘲讽的笑。笑完,许木感觉轻松,他决定立刻回到宾馆,安心睡上一整夜,然后明天以最好的、中年迈向老年的满面容光,去参加卢衍的葬礼。他甚至联系了以前在香港工作过的同事,问清楚港人丧仪的各项细节,去买了白信封,并在里面装好五百零一元帛金。

第二天父女二人都起得很晚。许木穿上黑色西服,说要出发去殡仪馆参加葬礼,女儿则说她跟朋友约好了,要去石澳看石头和海。在茶餐厅吃过午饭,查路线的时候,许木才发现原来他们同路,于是便一起乘了港铁,父亲坐到鲗鱼涌,女儿坐到筲箕湾,她要同等在那里的朋友汇合,然后一道乘巴士,前往石澳。临下地铁的时候,许木对女儿说他只去葬礼上站一站,很快会到石澳找她。女儿点头,说:“那地方也不大,很容易找到我的。”

“那你有什么话要带给马先生吗?”许木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

女儿摇头,说:“就帮我跟卢阿姨道个歉吧。”

“你小孩子,不去也不用道歉的。”女儿突然变得这么识礼,这让他有些吃惊。地铁门此时打开,许木也不好多說,便走下了地铁。门关上的时候,他扭头看女儿,女儿也侧过脸看他,他们就这样互相看着,直到地铁缓慢移走。许木突然觉得他不应该答应去参加葬礼,他应该陪着女儿去购物,去看电影,去看海,去迪士尼。

算了。许木笑笑,拿出手机去找殡仪馆的具体位置。是卢衍去了,他必须要来送她一程。

殡仪馆很好找,本就置身闹市,顶上还有醒目的蓝底白字大招牌。许木走上缓的坡道,走进摆满白花圈的馆内,这才意识到离葬礼开始还要两个小时。他觉得久待也不好,于是从馆里退出来,想去周边逛一逛。白色的刺目鲜花涌在殡仪馆两侧,许木走了好久,才找到一家咖啡馆。吹到空调的时候,他意识到整个后背都已经湿了,脱下西装,他准备问问女儿有没有到达海边。但女儿没有回复,许木闲着无事,便开始想像女儿的朋友。如果是女性朋友的话,女儿应该会多说一点,现在她不肯多说,多半是男性朋友吧。这么一想,许木对待会儿参加完葬礼,要不要去石澳见她和她的朋友,有些犹豫起来。

女儿有一天真的会嫁人吗?许木难以想像那时候他的心情。毕竟从女儿三岁起,他很少与她住在一起。他也会像别人的父亲那样,对宝贝女儿不舍,而泪洒婚礼吗?许木觉得他不会,他的前妻也不会。

再回到殡仪馆那条坡道上,已经是下午四点。许木整了整衬衫和西装,按照之前马浩南发来的礼堂房号,来到殡仪馆三楼。在一片肃穆的白花、白台面、白椅套中,许木步入灵堂。他一眼望见灵堂正中放置的女人遗像,认出她就是卢衍,老去许多,但笑容宽阔,露出健康而整齐的白牙齿。这与他之前想的有些不一样。他心里没有任何波动地鞠躬,再鞠躬,然后扭头看向卢衍的家人。他们都很精神,穿戴也体面。许木在这些人中间寻找马浩南,却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一个和女儿差不多年纪的男人走上前来,一张嘴,就是一口遗像所示的漂亮牙齿。

“先生你好,请问你是妈妈在内地的朋友吗?”

“我,我是。”许木欠身,说自己姓许,然后补上一句节哀,也不知合不合适,便递上了他备下的帛金。

“有心。”卢衍年轻的儿子接过帛金,介绍自己姓张名文杰,然后他把许木带到一个两鬓斑白的男人面前,说道,“许先生,这是我父亲。”

唔。许木突然明白过来,这是卢衍的丈夫。他身材笔直,眉宇庄重,忧郁地向许木欠身,许木也欠身。转身走出灵堂,许木像办下了什么苟且的事一样,低声朝张文杰问道:“你认识一个叫马浩南的人吗?”

张文杰迷茫地摇了摇头。许木困惑了,翻出手机里那个名为“卢衍葬礼”的号码。

“这是马先生的号,之前是他给我发的殡仪馆地址。”

张文杰皱皱眉,说:“许先生,这是我的号码,地址也是我发的。”

这样。许木的神经调动起来,头皮又凉又紧张。他忽然想到一件紧要事。

“那么,你妈妈生前,有说起过我吗?”

“许先生吗?”张文杰依然摇头,“许先生如果不来电话,我们都不知道妈妈在内地还有朋友。”

唔。许木一瞬间想明白的是,卢衍并没有在临死前恨他,马浩南在说谎。可马浩南为什么说谎,许木完全不能理解。有碍于马浩南自己所说的男友身份,许木实在不便向卢衍的家人再打听下去。他接了张文杰递给他的一个红白信封,也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便塞进了西装口袋,走出殡仪馆。许木跟女儿发微信,想问清楚马浩南是谁,却又觉得还是当面问,也许会好一些。

一路乘计程车抵达石澳,已是傍晚时候。许木来到夕阳余晖下成片的彩色房子。他一直在给女儿打电话,她的手机却始终是关机。也许是拍照拍到没电了。许木一人朝探入大海的礁石滩走去,想着也许走走就能碰到女儿。在来来往往着装休闲的人群中,这个全身素黑的男人很是扎眼。他不住地走,逆着从礁石滩返回的人流。他想到刚刚参加过的葬礼,意识到那里不包含任何一件于他而言要紧的事。如同去错了地方一样,许木想起那位亡者,感到彻底的不相熟。

倒是女儿,许木不停地在人群中搜寻她,急切地想要看到她。然而一直走到不能走的时候,许木还是没有看到女儿。他想不起女儿今天出门时穿了什么衣服,这感觉混杂着海风,让他有些心惊。眼看太阳就要完全沉下去,他翻过栏杆,朝一群仍在岩石上拍照的年轻人走去。海浪激烈地冲过来,海水变成有力量的珠子,打在许木的身上。年轻人笑着,叫着,退后,朝栏杆围护起来的岸上跑。他们都转过脸来,许木没有在他们中间看到他的女儿。

他也不敢再朝前走了,回退的时候,许木看到石缝间夹着一只头颅硕大、触腕萎缩的乌贼。看样子是被白日里的太阳晒死的,许木不安,不祥的感觉就在这时涌了上来,如同那天在深水埗,他听到马浩南、看到马浩南的时候。许木再次拨打女儿电话,依然显示手机关机。他终于有些慌神,在海浪与石缝间,有些手抖地拨了前妻的电话,习惯性地,向她求救。

“我联系不上她。”许木感到黑夜完全从天上掉了下来,“我总觉得这次,她跟我出来很奇怪。她好像,天,我不知道我的感觉对不对。”

“她一向很奇怪的。你不用太担心。”前妻似乎是从一场饭局的喧闹中借故走出。她几乎是淡定地在電话中说道,“你女儿看上去蠢,但最会作弄人。”

“你神经病吧?”许木的心在胸腔里轰轰隆隆。他想到女儿说他们都讨厌她,想到地铁里女儿朝他看的样子,他担心那是他们父女关系的最后一幕。许木激愤地挂掉电话,大声嘶喊起女儿的名字,让还流连在石岸上的人们感到心惊。

“爸。”那些心惊的人里,有人喊出了这样一个字。许木向那里看去,看到他的女儿穿着蓝底白花的连衣裙,手臂弯折,无比瑰丽,朝他招手。

就算你要戏弄我吧——

许木几乎哭出声来。他拽着栏杆,艰难爬回岸上。女儿笑他怎么搞得这么滑稽又凄凉。

“我不知道。”他的下嘴唇和下巴,连起来颤抖。女儿有些惊异,目光落在他口袋里冒出头的红白信封上。她拿出来,看到上面写着吉仪二字,然后摸到里面有硬硬的东西。

倒出来看,是糖,纸巾,还有一枚硬币。

“要吃糖吗?”女儿把糖纸剥开,“听我朋友说,吉仪里的糖能减轻伤苦。”

是么。许木点头,接过,把糖塞进嘴里。

还会有比这更甜的东西吗?许木平静下来,用手去捋海风吹乱的头发,摸到他稀疏的发丝间,暴露在大海面前的冰凉头皮。在回宾馆的双层巴士上,父女二人都没有再说什么。许木决定永远忘掉马浩南这个人,女儿也再没有一句问到过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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