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枪记

2020-11-06 08:10张弛
上海文学 2020年11期

张弛

1

事后,陈修勤百思不得其解,除了电信诈骗,一个电话还能以这种方式给人带来厄运。

当时离下班还有十分钟,陈修勤正收拾东西,那个电话就打进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犹豫一瞬,刚一接起电话,里面就传来一个沧桑沙哑的声音,活像老树皮刮擦着耳膜:陈修勤吗?我戴计高。

“戴计高”三字先让他一愣,待反应过来,心脏瞬间抽紧。这个消失了十年的“老大”,突然出现了,他有种遭伏击般的惊慌。围绕戴计高,他可是听到很多不堪的传闻,说是他在同学和朋友中间到处借钱——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步,就让你不得不对他敬而远之了……脑子一乱,嘴巴也跟着乱了:我……我是啊……你在哪儿啊?

他一阵后悔,照这么说下去,就该约饭了;又对自己的慌乱感到恼羞。他发现,他还是怕他。

你在哪里?老树皮又在刮耳膜了。语气依然透着那么一股子大哥般的气势,完全掌控着主动权。

我……我在办公室啊。陈修勤犹豫一瞬,实话已脱口而出。他不是不会撒谎,也不是不想撒谎,他只是不擅长这种临场发挥、随机应变式的撒谎。无论大谎小谎,他都需要一个谋划期,哪怕两秒钟也行。

刚好到下班点了,我就在厅门口等你,咱们见个面……有十年了吧,啊?哈哈……

两秒钟的拖延让他混乱的头脑获得了喘息的机会:是啊是啊,十年没见了……不过,今天很不巧,有个紧急材料,领导马上要召集会议集体讨论,晚上要加班啊……

啊?这么巧?不会加个通宵吧?

“这么巧”三个字,似乎有点讽刺和揭露的意味。陈修勤仿佛又遭到那副犀利目光的盯视,谎也撒不下去了:那倒不会……

几点结束?

大约十点吧。

那我十点再来。十年没见面了,想跟你好好见个面,说说话。明天一早我就回K市。

陈修勤心乱了,察觉对方有点死缠烂打的意思。再拒绝下去,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十年间,他都经历了些什么?到处借钱?光是这种生涯,足够把一个好人炼成无赖……他今天来的目的是什么?不會也是借钱吧?在一片紧张的思绪中,陈修勤只听见嘴巴已经擅自答应上了:好的好的。

对方电话都挂掉好久了,陈修勤才发现自己的手机还贴在耳朵上。在清醒过来之前的几秒钟,他的脑子里可谓江流海涌。他先是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一丝隐藏的卑鄙,毕竟他给自己当过十几年的老大,从无对不住自己之处。相反,倒是他在几个关节点上,似乎……该有所愧疚。而且,借钱只是传闻,人家压根连一个字都还没提,自己已经提前防范上了。就算要借又怎么样,不该借吗……他发现,在他和戴计高之间,强和弱的地位从来就没变过。戴计高依然可以轻轻松松地主导他、支配他,就凭一个电话!那老树皮一般的嗓音,那语气中天然自带的一种命令意味和让你不得不服从的支配力量……一种不甘甚至是些许的屈辱感,让他的心情更复杂了。

他在办公室干坐着,等着十点钟的来临。十点一到他就给戴计高打电话!管他的,借钱就借吧。自己扯的谎竟把自己钉死在椅子上动不了了,真是他妈的现世报。

然而,坐着坐着,一种感觉忽然升上心头。他觉得戴计高没走,就在门口守着!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似乎是潜意识里凭着对戴计高二十多年的了解进行演算,最终演算出的结果。他不由自主地来到小高的办公桌跟前,拉开他的抽屉,拿出他癖好的那架俄罗斯望远镜。

他把办公室的灯熄了,然后趴在窗台上举起望远镜朝大门口瞭望。他用不惯这东西,镜筒里的景物晃动得厉害。他夹紧胳膊肘,好不容易才让镜筒里的景物稳定下来:哨兵在岗亭里,像博物馆里的雕像,面无表情地树立着。下班已经一个小时了,安检通道再无人进出。经过一番精心扫描,镜筒定格在大门口那棵小叶白蜡树下:有两个人在树下闲站着,攀谈着什么。其中一个给另一个递了支烟。两颗脑袋的下巴处,先后揿燃了打火机。借着先后亮起的两朵火苗,他认出接烟的是值班室的老刘。递烟的呢,他从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上,努力剔除岁月的痕迹、多余的肥胖和褶子,那张脸终于浮现出来……戴计高真的守在那儿,他要干什么?他不愿再这样僵持下去了,情愿早点接触。于是他又掏出了手机:戴哥,总算告一段落了。你在哪儿?

2

握手寒暄的一刻,陈修勤觉得很难受。他的笑脸是硬挤出来的,笑声和问候也透着一股子明显的虚假味道,戴计高能看不出来吗?他只觉得自己的手被他紧握着,颇有力度。三十年前戴计高从路边拉着他回家的那一刻,手上就是这种感觉。但如今,心里的滋味却大不相同了。他发现,当戴计高的嘴角向两边慢慢咧开、上翘的时候,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表情古怪的、仿佛意味深长的笑容。他的两个眼珠子悬浮在眼眶里,专注地、一眨不眨地盯着你的时候,一种令人心一凉的穿透力忽然穿身而过,他不觉起了一身冷汗。他觉得与十多年前相比,戴计高的神情话语之中除了支配力之外,又增添了一股江湖野气。作为一个机关人,他最怕的就是这种江湖野气了。他想起,其实少年时代戴计高浑身就充满了这股子野气,只不过在机关的十几年被磨掉了,或者说,只是暂时蛰伏了……

我们到附近找个酒家?

他看着戴计高征询地问道,只想把这顿饭赶快吃完。

找什么酒家呢,去你家不就得了?

戴计高还是那样定定地笑着望着他,扬起胳膊,大拇指朝后戳了戳。他指的正是南家属院。

他咋知道他就住在南家属院?他是四年前才搬进来的。

去家里……他边迟疑,边在脑子里紧急编排着理由:没给老婆招呼,现在弄菜也来不及啊?

弄什么菜啊,买几份熟食就行!我来看的是你的人,是你的家,你现在的生活……喝酒是次要的。况且,这阵儿还能订上包厢吗?我可有几句要紧话要对你讲。

他只得带着他向对面家属院走去,又一次感到被对方胁迫了似的。好在老婆在城北学区房陪儿子迎大考,这让他稍感踏实。

“领导慢走!”

他回头一看,老刘来了个标准的哈腰送客架势,脸上笑得像朵秋后老菊。老刘显然不是笑给他的,他那点根底老刘还不是一清二楚。他不得不惊诧,戴计高的气场还跟着他的,那种与生俱来的气场。

当他领着戴计高进了家门,不安的感觉终于达到了峰值。前面住过的房子因为知道不是最终居所,都没咋装修。搬到家属院之后,不得不依着老婆,搞了中式精装修,又是享受处级待遇的一百四十平米大户型,看起来,就显得颇为豪华了。富贵团花墙纸、中式纹样的吊顶、宫灯罩、藤制的圆形博古架、瓷器、油光锃亮的实木地板、宽大舒适的沙发……戴计高明确说要参观参观,他不得不领着他各个房间都转了转,内心却始终忐忑不安。因为他始终惦记着那个“到处借钱”的传言。这说明戴计高落魄了,只不知究竟落魄到何种程度,到处借钱——难道连工作都没啦?他联想起当初戴计高在厅里混不下去,硬被排挤出去的经历,他那种强梁的性格,如果不变,恐怕在

监狱管理局也待不住……他不知不觉偷眼观察戴计高的表情,他脸上依然是似笑非笑仿佛大有深意的表情。此时在明亮灯光下更清晰了。他忽然意识到,那表情之所以显得古怪,关键在于他颧骨下面隐隐生出两条略向下、呈八字形的横纹,这在以前是没有的……这不就是人常说的横肉嘛!有这两条横肉隐隐映衬着,即便那微微上翘的嘴角和稍稍下弯的眼角,也不再是简单的善意或者客套的微笑了,而是仿佛包含着深不可测的内容,甚至就是……笑里藏刀!

他盼着赶快喝酒,喝到一定的分儿上。因为他知道自己有时神经过敏,所以敬酒的时候,他总是扎扎实实地一饮而尽。他的这种表现似乎终于博得了戴计高的好感,戴计高也是杯杯一饮而尽。

酒气氤氲在他的头脑之中,他的眼睛微微有些发潮,似乎酒气从眼眶里慢慢地渗出、凝结,眼前本来烂熟的家居环境渐渐透出一种陌生感,尤其是因为戴计高的那张脸悬浮在那里。他感觉到已经喝到那个分儿上了,他们之间终于开始放松了。戴计高至今没提过一句钱的话,他仗着酒劲问他现在在何处高就?他大大咧咧地说是“老地方!”。

那么就还是在监狱管理局了。他想。

有工资借钱干什么?他又想。

管他呢,借就借呗。五万以内就给他。他又想。

打定主意他才真正地放松了。两个人谈起了国际形势、中美关系、台湾问题。戴计高还是那么喜欢纵论天下大事,有种纵横捭阖的气势。他是有想法,并且有能力的人,在这点上,他是真心服他的。他的真心显然也被对方捕捉到了。戴计高把话题拉到了自己身上,唉……我是真的生不逢时!他两眼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我应该生在乱世!要是在乱世,我他妈的早就起来了!和平年代,在机关,我这种人不行!我不习惯那种跪在别人脚跟前,一步一步往上爬的方式,我受不了!他摆摆手笑了笑,两条横肉明显地牵拉了一下。

蒋文会干啥着呢?沉默片刻,戴计高问道。

机关工作处处长。

李嘉文呢?

宣傳处处长。

奴才!都他妈的当上官儿了!我不行,过不了当奴才的坎儿!他笑望着他,脸上又牵拉出那副古怪的笑容,突然问道:你呢?

他惊了一跳,酒醒了一半,道:老样子。

幸亏他没深问。其实他已经是宣传处副处长了。

……

那天夜里,他们是相互搀扶着走出门的。戴计高最终也没提借钱的事。

3

早晨,他头痛欲裂,嘴巴干苦。一坐起身,立刻感到一阵眩晕,周围四面墙壁和屋顶都旋转起来。他赶紧背靠床头,两手撑住床褥,强忍着那股眩晕感闭目缓和了一阵儿。他已经好多年没这么不要命地喝酒了。他仔细回忆昨天发生的一切,突然发现,除了下班时接电话的情节外,他啥也记不清了。他真的把戴计高带回家了吗?他真的陪戴计高喝到这分上了吗?甚至……他真的见过戴计高吗?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张似曾见过的面孔,与十几年前的戴计高有几分相似。但这张面孔到底是出自记忆还是出自想像,他一时有点模糊不清。

他用冷水冲头,洗漱完毕之后,呆坐在沙发上。先是给李嘉文打电话请了个假,然后闭目仰靠在沙发靠垫上,脑子里慢慢地回忆着。以前也有过喝断片的时候,不过,过去就过去了。他不会追究断片的时候究竟发生过什么。这次却有点不同,他总是丢不开那个念头,就是要努力回忆清楚,接过电话之后,他和戴计高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一边回忆,一边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室内逡巡。渐渐,目光定格在沙发下的一个东西上不肯走了。那东西终于把他从回忆中拉回现实。那东西就放在靠墙的三座儿沙发左支脚下,是一个黑色夹包。他从没在家里见过这夹包。像这种夹包,通常是那种生意人、小老板或者包工头的标配,夹着它上下奔波,四处钻营。

一定是戴计高的。这是他的第一反应。这仿佛也证明,他确实把他带回家喝了个烂醉。他慢慢地弯下腰,伸手把夹包捡起来,捏了捏,感觉包里有一硬物。不知为何,也许是想对戴计高有所窥探,他慢慢地拉开了拉链,顿时一惊,跳入眼中的竟是一支手枪!确切地说,是一支手枪的枪柄部位。那枪柄磨亮的一角,在黑暗中闪着熠熠毫光。

他的心瞬间缩紧了!两手本能地捂紧了夹包。昨天下班以来的各种模糊印象如同乱流浑搅在一起,令他一时心乱如麻。而且,虽然记不起具体情节,但那种一直相伴着的紧张情绪和不祥预感,终于被他从记忆中勾起。

他松开夹包,把那支手枪慢慢取了出来。那带有一道道刻槽的枪柄,刻槽中间的圆圈和里面的那颗五星,套筒后部的击锤,还有那乌沉沉的外观,沉甸甸的分量,他一看就知道是54式。

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这一定是戴计高掉在这儿的!变故横生,他一瞬间就理清了那些被优柔寡断弄乱的记忆。昨夜他的确领着戴计高来了自己家,而且两人喝得大醉,以至戴计高把夹包掉在了这里。戴计高在哪儿上班?还在监狱管理局?这是他的工作配枪?工作配枪——就这么随随便便放夹包里?他还记得在处里曾经搞过防盗宣传,夹包是最不可靠的一种方式。

但很快,一丝丝蹊跷开始涌上心头。首先,监狱管理局的普通干部,能配枪吗?又不是一线管教干警。不要说监狱管理局,就是自己待的公安厅,一般干部也很少配枪。因为厅机关是指挥协调的,不办案。这里的民警干的都是搞方案、定规划、起草文件、写材料、办会之类的事,用不着配枪。想必监狱管理局也一样。那么,他哪儿来的枪呢?

此时,一些不好的联想开始涌入头脑。首先就是关于他“到处借钱”的传闻。人一旦到了这种地步,就不好说了,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至此,他忽然联想起九几年的一起案件,那还是“缉枪治爆”专项行动以前,社会面上枪支管理比较松懈的时期,在伊奎市侦破了一起涉黑团伙案件,查获一支制式手枪,好像也是54式。专案组追根溯源,最后查出,这支手枪竟然就是队伍里的一个败类辗转卖给涉黑团伙的。败类最后被判刑。

想到此,他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放下夹包,到杂物间找来一双线手套戴上。取出手枪仔细摩挲擦拭了一番,然后枪柄朝上重新放入夹包内。将夹包也摩挲擦拭一番,搁回沙发拐角下。然后背靠沙发陷入沉思。

疑问和不祥的联想在头脑中碰撞,发生各种化合反应,反应出更加麻烦的结局……他忽然从种种联想中跳了出来,意识到自己有点可笑:不知天性如此,还是机关生涯的磨炼,他遇事想得太多、太复杂,各种利弊,反复考量,最后弄得自己心乱如麻,莫衷一是……其实这事再简单不过,他的东西让他拿走就是了!就当自己压根没打开过,啥也没看见。

决心一定,他慢慢拿起手机,找到戴计高的号码,定了定神,按了下去。不知为何,他边听着电话接通的嘟嘟声,边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十分紧张。

喂?那边终于接通了,那老树皮刮擦般的沙哑嗓音中,又增添了一丝烂醉初醒的疲惫厌倦。

戴哥,咋样,没多吧?他故作随便和亲热,自己却听出声音中掩藏着一丝紧张的颤动。

多啥多呀!酒逢知己千杯少嘛!呵呵,下次哥哥我请你!

戴哥,年龄不饶人啊,咱这岁数不能跟小伙子比呀,你把包都落下啦。

啥包?对方问道,顺便还打了个酒嗝。

他心一紧:就是个黑色夹包嘛!放在我沙发扶手下面。你来取一下,要不,我给你送去?

我没带啥呀兄弟?!你搞错了吧……呵呵,是不是收礼收得太多,把你都收糊涂啦!

就是个黑色夹包嘛,里面……他突然把后半句咽回去了,本能地感觉暂不宜挑破。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又不求你办事,你再私下打听打听,到底是谁落你那儿的,是故意还是咋的,打枪的不要!哈哈哈……

他急眼了,再想说什么对方已挂断。

他脑子里又乱起来了,并且泛上一层焦虑。不是他的是谁的?!他重新回顾这几天的经历,除了昨晚酒后断片,他压根没在家里接待过什么人。老婆呢,上周就到城北学区房去陪儿子迎考了。也就是说,他差不多一周没在家里待过客。再者说,他一个宣传处干部,清水衙门,谁会夹着夹包上他家呀?想来想去,此包必是他的无疑!如果枪是工作用枪,他早急得跳脚了,还敢这么跟他开玩笑?那么,他到底啥意思?

他忽然想起戴计高最后一句话“打枪的不要”,明里是说让他悄悄调查夹包来源,但此时分析,似乎又语带双关,似乎暗示那把枪与他有关……他妈的!他到底啥意思?

按照先外围后核心的原则,他决定先给李振邦打个电话。李振邦跟戴计高是西北政法校友,上次关于“到处借钱”的传闻,就是李振邦告诉他的。

李振邦说最后一次跟戴计高打交道已经是三年前了。当时他还在监狱管理局狱政研究所。

他问李振邦,戴计高找他啥事?回答说是借钱。

李振邦问他,戴计高找他啥事?他说没啥就喝了个酒。李振邦说,那还好那还好。就挂断了。

好他妈个鬼!他宁肯戴计高是来借钱的!

他决定继续开展外围调查,等证据充分了,再攻姓戴的这个核心。他已经不知不觉用上了办案的思路。

小区监控居然坏了半个月都没人管。他心里骂骂咧咧地离开了保安室。他想厅大门口的监控总不会坏吧。

他编好理由,来到保卫科。保卫科曾经作为先进单位荣登过他主管的行业杂志,为此贺科长很痛快,马上指派手下赵干事带他去调取监控。赵干事在他提供的时间段仔细搜寻。他终于看见了那一幕,戴计高和老刘在小叶白蜡树下聊着天,抽着烟,随后是他的出现……戴计高的腋下,自始至终夹着一物……

整个下午他无心工作。打了几次戴计高的电话,已关机。他想干什么?他妈的!他一直思考着对策,有那么几次,他都下了狠心,戴计高再不搭理他,他可就把包上交了!可是每次,他都又收回了那个念头,觉得哪怕繼续周旋,也不能撕破脸,因为他想到了二人从小到大二十余年的交情,尤其是那几个让他愧疚的关节点……

4

陈修勤上小学那一年,国家打倒了“四人帮”,开始“拨乱反正”。陈修勤的父亲特别激动。他这一生最害怕的就是“乱”,最喜欢的就是“正”。因为只有在“正”的年代,正经人的努力才有指望。陈修勤从父亲那里得到最深刻的教育,就是要“循规蹈矩”、要“谨小慎微”、要“兢兢业业”。在单位,陈父一直按这样的原则努力拚搏着。但拨乱反正之后,国家开始尊重知识,尊重人才,重用知识分子。从中央到地方,重用的都是“文革”前的大学生。而陈父不管怎么努力,他的高中学历注定了人生的“天花板效应”,科长到了头,于是对陈修勤的教育又加上了一条:“好好学习”。

陈父仗着高中生的一点老底子,亲自辅导他的语文数学,直到初三再也辅导不动为止。陈修勤被父亲如愿培养为“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兢兢业业”的一名学习尖子。

因为是整个大院的学习尖子,每次遇到大人都要受到摩顶称赞的礼遇。陈修勤表面上一副“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模样,内心里却始终洋溢着一股藏而不露的优越感。这份优越感直到遇见戴计高之后,才第一次受到威胁。

戴计高的父亲据说以前是县拖拉机厂的厂长,调进农机局之后,一家人才随迁到陈修勤他们干部大院。他这个所谓的“厂矿子弟”一来到干部子弟们中间,立刻显出一份特立独行、与众不同的气息。

他那身四个兜儿的军装,笔挺、垂感好、颜色鲜亮。套在他宽肩窄腰修长精瘦的身体上,用院子里一个离婚小媳妇的话说,“就跟熨好了挂在衣服架子上似的”。他不像解放军那样规规矩矩地穿,袖口处总要把里面的白衬衣翻卷出一个边儿,刚好在手腕之上两寸位置。露出一截略显黧黑的胳膊,衬得那截白衬衣卷边越发白得醒目。他的军帽也不像解放军那样软塌塌地扣在头上,而是在里面衬着一圈衬垫,是用油光画报纸叠成的。因此他的军帽帽檐上方总是像军舰的船头一样向前耸立着。直到1985年解放军换装之后,陈修勤才明白,戴计高用硬纸垫衬帽檐,实际上是想做出威风凛凛的大盖帽效果。而且据传说,戴计高那一身军装,都是解放军“××××被服厂”生产的正牌货,衬里上带有番号印章的,不像其他孩子的军装,都是街道被服厂仿冒的杂牌货。

在1981年的时代背景下,小学没毕业的陈修勤还弄不明白,戴计高那副操行,就是后来所谓的“帅”。他只是隐隐感觉到,自己那份被“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层层包裹着的优越感,受到了挑衅和威胁,似乎再不打开就要发霉了,放不住了。但他又不知如何晾晒他的优势,总不能逢人就把学习成绩挂在嘴边上吧。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大院里的孩子都簇拥到戴计高身边去了,尽管家家都警告“少跟厂矿子弟来往”。

戴计高不只靠他那身鲜亮的正牌军装吸引人。他身材挺拔,篮球打得很溜,尤其那行云流水一般的三步上篮,回回势如破竹,叫人没法招架。最后眼睁睁地看着他轻巧地将篮球送入篮筐。

干部大院的对面恰好是一座工厂家属院。过去,工厂子弟经常把干部子弟打得头破血流,一轰而散。自从大家簇拥在“戴司令”周围后,仿佛突然间长了胆气,有了主心骨,竟然在戴司令率领下嗷嗷反扑,像模像样地打了几场群架。虽没有大获全胜,毕竟两败俱伤也让对方有所忌惮,不敢像欺负绵羊乖乖似的欺负他们干部子弟了。

陈修勤既不服气,也不明白,大家为何都愿意簇拥到戴计高身边?他又不是尖子生,有一回,他正背着书包往家走,刚进巷口正遇着戴计高。只见戴计高主动朝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他一时有点慌张,只稍稍瞄了一眼他那张笑脸,目光就慌乱地躲开了。因为他从心底里有点怕他,又有几分排斥他。可他那时已经是大名鼎鼎的“戴司令”了。“戴司令”主动朝他笑,又让他不自觉地涌出一股受宠若惊的感觉。他就这么心情复杂地走进巷子里。走出几步远,他鬼使神差般地回头望了一眼,不料戴计高还在原地站着,手扶着墙,微微地笑望着他,那笑容中仿佛大有深意,仿佛有种召唤般的意味。他当晚心神不宁没有学进去,一直想着是继续排斥下去,还是加入戴计高一伙。

缘分仿佛天注定一般降临了。

这天下午,他放学回家。刚走到滨河路,远远地见一个半大小子迎着他的方向走来。那家伙身上套着件破军装,军装敞开着,露出里面黑黝黝的肚皮,边走边甩着一根新鲜柳条,在空中甩出“叭,叭”的声响。那家伙越走越近。望着那颗扁扁的脑袋,还有那一对儿直愣愣的烂红眼,陈修勤陡然想起了传说中的“杨扁头”。据说“杨扁头”出生的时候脑袋被钳子夹扁了,是个干事不考虑后果的楞娃,打起架来不要命。三中、二小附近那几条街上不上学的野娃娃都跟着他混,抽烟喝酒都靠三中和二小的学生供着。他咋窜到一中这条街来了?陈修勤越走越紧张,但狭路相逢,无法可想,他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连头也不敢抬。直到听见对面传来一声命令:站下!

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脚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腿有些发软。

你啥皮带?对面发问。

他嗓子眼里想咕噜一声,却没咕噜出声。两只手身不由己地掀起了上衣。父亲一向对赶时髦不屑一顾,因此他浑身上下只有这条皮带是正宗带番号的军皮带,还是他腆着脸向一个当过兵的表叔索要的。

解下来!对方命令。

恐惧和屈辱在他脑子里轰鸣着,然而与此同时,他却可耻地挤出一层笑纹,嘴里低三下四地求告:那我咋回家呀?

“嗖”地一下,那根新鲜柳条抽到了他脸上。他没想到,那条新鲜柔嫩,刚绽出一层苞芽的柳条,抽到脸上竟是一道火辣辣的疼痛。脑子里一阵白热的轰鸣,白热散去是一阵寒冷,脑海里闪烁着刚才偷眼一瞄的瞬间印象:杨扁头那黝黑的脖根上趴着一条肉蜈蚣,那是一道起码缝了二十针的大伤疤,红嫩红嫩的肉棱子上泛着疤肉特有的光泽……

他的脑子里,仇恨和恐惧的浪潮此起彼伏。一会儿是仇恨压倒了恐惧,一会儿,恐惧又压倒了仇恨。可最终,他的手仿佛不听使唤似的,把皮带解下来递给了杨扁头。

那个傍晚,他就这么两手提着裤腰,岔着两条腿慢慢走回家。一路上他都觉得脸皮厚胀麻木,脑子里轰鸣着,各种屈辱的场面混乱地闪回着。他的眼睛都不敢朝两边看,生怕遇到路人惊诧的目光,只盯着脚前三步远的地方。

好不容易熬到家门口那条巷子里,他猛然听到一条熟悉的嗓音,“哎!你咋啦?”他立即听出是戴计高。头都没敢抬,他只把两手提裤腰的动作,慌张地换成了单手捂肚子,假装肚子疼。勉强捂住裤子往家跑。却不想宽松的裤腰已经从屁股后面坠下来。他一跑进院门就忍不住地松开了手,裤子顿时下掉绊住了腿,他一个马趴扑倒在地,眼泪无声地流出了眼眶。

陈修勤没有料到,噩梦才刚刚开始。杨扁头盯上他了!时不时拦住他敲诈勒索,有钱要钱,没钱要粮票。地方粮票不行,必须全国粮票!他不得不经常在家里做贼,瞄空从爸爸妈妈的衣兜里、大衣柜抽屉里、床褥下面到处搜罗零钱和粮票。每次爸爸妈妈惊讶钱和粮票又少了时,他就背负着做贼心虚的沉重压力……那段日子,因为杨扁头这个恶魔,他对人生都绝望了。

這天放学,他正阴郁地走在回家路上。仿佛进入噩梦一般,杨扁头又出现在那个三岔路口,皮笑肉不笑地堵在他面前。正当他又一次麻木地准备承受那份屈辱时,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叫唤:陈反修(他的外号),你干啥呢?

他侧过脸一望,只见戴计高刹住他那辆凤凰自行车,左脚尖支地,右脚踏在脚踏板上,身子斜斜地撑在马路边上,朝他笑望着。

那一瞬间,一股既温暖又安全的热流顿时涌遍了全身。他鼓起勇气说了句:我要回家!声音发颤,带出了一股饱受屈辱的哭音。

那就回呗!只见戴计高右脚一踩脚踏板,左脚一收,那辆凤凰车打了一个轻巧飘忽的旋转,就调头刹在了杨扁头跟前。

你妈叫你回家吃羊头,上车。

戴计高用那种亲热的口吻说道,但话里却又饱含着一股没商量的力道,那力道随着他的眼神一起,指向了杨扁头。

陈修勤紧张地望着戴计高,只见他正与杨扁头对视着,脸上也挂着一层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那种笑容是社会青年特有的,很具威慑力。二人之间就这么对视了几秒钟。杨扁头嘎着嗓子问了句:他是你啥人?戴计高道:我表弟。

杨扁头深深地看了戴计高一眼,走了。

那天傍晚,陈修勤坐在戴计高的凤凰车后座上,内心体会到一种深深的温暖和感动,并且第一次体会到那种有了大哥,有了主心骨的感觉……

5

自从戴计高从杨扁头手里救出他之后,他天天放学跟着戴计高一起走。这也就意味着加入到戴计高的团伙。他这才明白为什么以前放学遇不着戴计高,因为戴计高这一伙从不会像他一样循规蹈矩地按时回家。他们要在校园后面的农田里游荡,在解放河里游泳,然后又在河边柳树林里比武练技。那时候,《带手铐的旅客》已经全国热映,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也进来了,武侠电影的里程碑《少林寺》更是疯魔了一代少年。一伙少年在戴计高的带领下,每天放学呼啦啦窜到河边柳树林里,顿时像好汉聚义梁山泊一般,自由自在,放浪形骸。游泳、练武,天黑了围着戴计高听鬼故事:《绿色尸体》《一双绣花鞋》《王府鬼影》。然后接受考验练胆子,独自一人摸黑下河,游到对岸下游两公里开外的农民果园里摘时令鲜果,拿回来交差。那段时间,陈修勤第一次体会到一种与过去循规蹈矩截然不同的快乐,体会到一股子江湖兄弟的情义和温暖。他觉得自己胸脯越挺越高了,眼光从书本里拔出来之后,越来越开阔了,见识了以前从未见识过的生活。

真正的考验终于来临。这天傍晚,一伙人玩够了往家走。刚过了三岔口,一部分伙伴顺另一条岔路走去时,戴计高这一路突遇一个十岁左右的顽童,拦住陈修勤要烟抽。陈修勤又惊又怒,强压火气说声“没有”。不料顽童伸手就往口袋里搜,陈修勤一卡脖将顽童搡了个趔趄。就听前边杨树林子里响起一片凶恶的叫唤声:打!打狗日的!十几个半大小子提着棍子,拣着砖头冲过来。他们只有五六个人,顿时撒腿飞奔,眼看要一轰而散。忽听戴计高怒喝一声:不要乱!都跟着我!陈修勤本来没头苍蝇一般,慌得不知朝哪跑,戴计高的一声怒喝顿时让他找到了组织,有了主心骨!而且发现,大家都跟着戴计高跑,本要四散的又拢作了一伙。戴计高领着这一伙就朝另一条岔路上跑,边跑边朝前喊:回来回来!打架啦打架啦!

前边顺着岔路走远的一伙听见这边喊叫,掉头往回冲——也有七八个人!陈修勤顿时长了几分胆气。也是天不绝人,只见戴计高冲向路边,正挖着的渠沿上扔着十几把铁锨。戴计高抢上一把就喊:杀回去!此时两伙已汇成了一伙,人人争先恐后地抢渠沿上的铁锨。陈修勤也抢了一把,心扑通扑通狂跳,边跑边觉得腿打哆嗦,但这回不是害怕,是一股止不住要战斗拚杀的激动和狂热,因为混乱中他已看见对方领头的正是杨扁头。他不知哪来的胆量,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群胆吧,提着铁锨跟着戴计高就往前冲,目标就是杨扁头。可惜戴计高腿长跑得快,早抢到杨扁头跟前,抡起铁锨就朝楊扁头脸上劈,脸颊上顿时揳开一条口子,白肉翻卷片刻,一层血珠子就冒出来。杨扁头也没见过这种阵势,抡着手里的镐把胡乱招架几下,撒腿就跑。杨扁头一伙顿时作鸟兽散。

戴计高临阵不乱,指挥有方,一战成名……

跟着戴计高一伙,陈修勤越混心越野了。虽然不再受杨扁头勒索,他却养成了时不时从家里拿钱的习惯。因为戴计高这个团伙也是要花钱的,要买沙袋哑铃拳击手套,要订《武林》杂志学形意拳八卦掌,打赢了还要喝庆功酒。钱从哪儿来?戴计高发明了一种“拍钱”的方式。每次管账的刘建功说没钱了,戴计高就喊叫着“拍钱拍钱”,把大家拢到那张石桌边,他带头朝石桌上拍下十块钱。1982年十块钱是面值最大的。大家纷纷跟着往桌子上拍,全凭自愿,但人人都会把口袋里的零钱拍个精光。因为那是自己在团伙里的面子。而戴计高每次拍的都是最多的。

父亲终于发现了他的秘密:好嘛!跟大混混戴计高鬼混上啦!我叫你混!我叫你混!

父亲提着皮带对着他没头没脸地猛抽。虽然在单位谨小慎微,但父亲在家里有着绝对的权威。尤其发现他走上不堪设想的邪路,父亲更是又惊又怒,痛下狠手。

父亲唱红脸,母亲就唱白脸,天天晚上写完作业后对他苦口婆心地训导半个小时,指出循规蹈矩对他人生前途的重要性,举例说明跟戴计高这类人鬼混的危险下场。尤其每天放学,父亲都会到学校堵住他,亲自押送他回家,然后看管在家里,一时传为笑谈。

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他开始动摇了,他觉得拗不过自己谨小慎微、循规蹈矩的天性。但有时被戴计高一鼓动,他又想跟自己的天性作斗争,跟家里作斗争,争取再度过上自己喜欢的那种生活。戴计高甚至提出要带他离家出走,去少林寺学武。只带他和刘建功两个,因为他脑袋瓜聪明,想事周密,将来成大事要靠他的。他又产生了那种被器重的自豪,明白了当初戴计高为何要主动拉拢他。就在这种犹豫摇摆之间,他发现社会上的形势变了。公安开始到处抓人,有几回半夜三更,就听见对面工厂家属院里传来粗野吓人的喊叫声,闹哄到最后,以揪心的警笛声渐渐远去而收场。有一次还传来“砰!砰!”两声轰鸣,第二天大家就纷传是抓人时动枪了。

他后来才在报纸和传闻中明白,“严打”开始了。这让他起了一种真正的恐慌。这“严打”跟父母亲的打骂教训可是两码事,落到公安手里,可是要动真格的!法院的布告他常看,公审大会枪毙人的大喇叭他也听过。

过不多久,传来一个震惊的消息,杨扁头被判了枪毙。行刑那天,脖子上挂着大牌子,名字打着大红叉,被两个战士架在东风车上游街。杨扁头临死又哭又笑的,不过最后还是笑着上的刑场,看热闹的传回来一句话,“砍掉脑袋碗大的疤”,说是杨扁头最后喊的一句话,在几条街的混混中传为美谈,意思是条汉子,挺住了。

他想起了杨扁头脖子上那条肉蜈蚣,还有左脸颊上那条肉蜈蚣,他曾经幻想那是他刻上去的,但实际上不是。他联想到杨扁头身上还有多处伤疤,似乎真的再多一处也无所谓。他悄悄打听杨扁头的案由,原来是为了抢酒精喷灯打死了人。那时候很少有肉吃,家家户户常吃羊头羊杂碎。酒精喷灯是燎羊头用的,很稀罕,很抢手,一般只有长途司机才有……

戴计高偏偏这时提出要去少林寺。那是个星期三下午,他如约跑到河边,发现戴计高果真只约了他和刘建功两人,当场提出就坐当晚的火车去少林寺。戴计高态度极其严肃,见他犹豫不决,又拿哥们兄弟说事,拿前程说事,说了些逼人就范的话。而且刘建功态度坚决,也帮着戴说话。他说还要回家做些准备。戴计高说,准备什么,我们两个知道你难,都替你准备好了!说着两人把军挎包打开,里面塞满了牙缸牙刷洗脸毛巾面包煮鸡蛋等物。戴计高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钱和粮票,说是弟兄们凑的。

他们把该说的话都说完,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表态。那一刻,他心乱如麻,爸爸暴怒的面孔,妈妈苦口婆心的说教,沉悶压抑的家庭气氛,紧张枯燥的学习生涯在脑海里此起彼伏。戴计高描绘的未来世界,新奇的冒险生活,嵩山少林寺,自由自在地在山林里游荡……他两眼凝望着天空,眼看着太阳渐渐向西天漂流而去,一群鸽子拖曳着悠长的鸽哨从蓝天上掠过。脑海里突然响起了台湾校园歌曲《白兰鸽》那振奋人心的旋律,他就在那一瞬间下定了决心,一拍大腿说声:走!他就是为那支歌而下定的决心。

然而,当他们换乘了两路公交车,来到火车站,排着队焦急地抢到最后几张票,挤在人流之中满头大汗地进入站台之后,他突然觉得不对,觉得他正滑向一个未知的深渊。刚才的一番疲惫不快的经历,他觉得是对未来的一个很不好的征兆,是对他的最后一次警告。他又想起了爸爸说的那些话,是啊,不管多苦,只有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才能有个好前途。熬完了高考,后面就都是幸福生活啦!跟着他们去少林寺,将来会怎么样?他们两个学习都差,破罐子破摔,怎么混都无所谓,自己可是优等生啊。一种严重不划算甚至上当的念头悄然浮上心头,把他才下定的决心腐蚀殆尽。他的脚步不知不觉慢下来,人群都在奋力往前涌,就显得他在不断地向后退缩,向人群的深处退缩着。前面二人却毫无察觉,边往前涌边兴奋地说着话。

他又抬起头望向天空,此时已是夕阳西下,西边的天际铺着半天的层积云,被霞光映照得一片紫红,仿佛渐升渐高的台阶,通向虚无缥缈的太空。看着这一幕,他干脆停下来。恰在这时,他听到有个苍老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他吃了一惊,循声望去,见一老者在人群中四处张望着喊人,却并不认识。他意识到可能是名字有些近似。但听着那苍老的招魂似的呼唤,他又觉得是一种兆头,正支持着他反悔的念头。他忽然看见,已走远的二人回过头来,似乎在寻找他。他赶紧就近躲在站台廊檐的一根柱子后面,紧张地窥视二人的动静。此时,火车已然鸣笛,排气管“哧”地放出一股白烟。他紧盯着二人,只见二人猛往回奔,边奔边大声呼唤他的名字。他硬起心肠,闭上眼睛藏着不动。渐渐,耳中听见火车已哐哧哐哧艰难沉重地移动起来。哐哧声远去之后,他睁开眼睛一望,站台上已空无一人,只有信号员提着小旗在散漫地踱步,旗角疲软地垂向地面……

此后他一直被内疚和羞耻啃啮着心,害怕二人有朝一日回到学校。直到他从父母那里听到这样一个说法,说戴计高所谓的离家出走,其实是避风头去了——避“严打”的风头。他父母找孩子,到学校闹,都是装样子的。戴计高在“严打”前夕惹了事了。可惜那个刘建功被他拐跑当了跟班,还以为真去少林寺习武呢……

6

戴计高的电话打了N次都关机。陈修勤心一横,准备找到他单位去。管他承认不承认,当面把夹包往他怀里一塞,就与自己没关系了。

第二天上午,他夹着夹包来到监狱管理局大门口。虽然以前多次经过,但从没留意过,这监狱管理局竟设计得跟座监狱似的:实心粗钢条制成的栅栏全都喷着黑漆,看起来有种乌黑沉重坚不可摧的感觉,栅栏上端还林立着一排状如长矛的尖刺,监狱管理局的大楼就被这漆黑的铁栅栏圈在中间。门廊和值班室用厚重沉实的大理石堆砌而成,门禁系统看起来十分严格,车走车道,人走人道。人人都要过安检通道,随身物品似乎还要过那条安检传送带。走到安检通道前,陈修勤感到有些紧张。他稍稍保持距离,观望着前面那个人。那人也夹着个夹包,刚要过安检门,值班室窗户里传出一个声音:包,过下安检。那人取下夹包放在传送带上。那黑色夹包慢慢被传送带送进皮帘子里面看不见了。

陈修勤掉头走出安检通道。如果他们看出夹包里是枪,会怎么样。那个坐在窗洞里的保安,大盖帽檐的阴影下面,是一双阴森森的眼睛,直盯着你不放。他妈的,如果让这号货色盘问一番,这事能讲清吗?除非以警察身份,搞得像那么回事。

他不得不暗骂着晦气,打车返回厅里。到教育训练处借了个枪套。换上制服,把枪装进枪套挂在腰带上,又带上警官证,这才返回监狱管理局。

他把空夹包放在传送带上,人过安检门。他略瞟了一眼窗洞里的那个保安,只见大盖帽檐下的一双皱纹包裹的眼睛,依然阴恻恻地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他踏上安检门,暗想如果发现那支枪,就以办案为由搪塞,谅一个保安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安检门“嘀”地响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啥意思。但他走下安检门,拿起夹包,也未见人拦他。他就这么走进监狱管理局大楼。找了个卫生间,将枪从枪套取出塞进夹包里。

他敲门进入狱政研究所的办公室,右侧办公桌上,一个女人从面前的文件上抬起头望着他:你找谁?

女人一脸冰冷表情,仿佛紧要关头突遭干扰,难道她正在为眼前的文件烦心?

请问,戴计高在吗?

女人冷冷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道,你什么事?语调中隐隐有股盘问的意味。

没什么事,就是发小朋友,看望一下。他有点冒火,也拉平脸,换上不卑不亢的语调。

他不在這儿了。

啊?他愣了一下,忙补了句:那……他去哪儿了?

不太清楚。女人的声调极其冰冷,显然对他已极不耐烦。

他说声不好意思,就调头走出了办公室。

这家伙已经不在监狱管理局啦?那他到哪儿混去啦?他觉得事情更加复杂了,头脑里有点乱。那个女人的面孔却依然顽强地在脑海里盘桓不去。一张瘦刮刮的脸,颧骨高突,下巴尖削,活像高跟鞋的鞋尖。但脸上皮肤松弛,眼袋下垂,眼珠充血,目光浑浊老辣。因此,她那一圈涂抹得十分鲜艳的红嘴唇,就显得刺眼、突兀。而且红嘴唇周围一圈,隐隐给人一种铁青的感觉。不知为何,他就觉得这个女人一定是个领导,是这间办公室里的主宰者。

呀!这不是陈处嘛,啥风把你吹到监狱来啦?

他一抬头,赫然看见一张熟脸,张凤瑞,当年也是公安厅干部,后来调到监狱管理局的。他一时有点自责,咋早没想到他。又有点庆幸,幸亏遇上了。

他迎上去,边与张凤瑞热情握手边说:我来找戴计高有点事。

不料张凤瑞声音立刻压低了八度:你找他干吗?

他心里咯噔一下,嘴上玩笑着说:咋的,不能找吗?

张凤瑞朝他来的方向略瞟一眼,朝右边一摆头道:这边说话。把他引进了他办公室。

沏好茶后,张凤瑞看着他道:你找他干吗?人家现在都躲着他呢。

这不是发小嘛。他心虚地搪塞一句,又问道:他咋的,调走啦……

什么调走啊,纯是让李静宜一脚踹下去啦!

他脑子里瞬间就想到了刚才那个女人:那,他在哪儿啊?

踹到三监当管教去啦。

他的心往下一坠,五味杂陈,戴计高这十几年的经历如江流海涌一般从脑海中掠过。想不到当年叱咤风云、呼风唤雨的老大,竟被这个女人随意摆布,踹到监狱里当了管教。

到底咋回事啊?他眼巴巴地望着张凤瑞,渴望得到答案。

我记着,当年在厅里,你和他是不是在研究室待过一阵子?

他点点头。

他那时……就是个刺头儿?

刺头儿也谈不上吧,就是……个性强点。

反正到这边儿就是个刺头儿。好像从公安厅就是给踢出来的,来的时候就憋了一肚子邪火,是吧?

他装出一副茫然懵懂的架势,不置可否。然后就两眼专注地凝望着张凤瑞,诱使对方把戴计高到监狱管理局后的经历合盘托出:

戴计高被分配到狱政研究所后,所长李静宜坚决不要。李静宜人脉很广,手眼通天,早把他的底细打听得一清二楚。什么“拉帮结伙、政治野心、目无领导、不懂规矩、是从公安厅被踢出来的”等等。最后还是她的铁杆高副局长亲自给做工作,才勉强接受下来。

戴计高来之前,李静宜已经提前给研究所她的下属们打过预防针了,并且暗暗制订好收服刺头儿的策略。其实就是一百杀威棒。戴计高一来,分给他的尽是些收收发发、跑腿儿办文、办会之类的杂事儿。手里最有档次的工作,就是写简报了。就连简报这种白痴活儿,也被李静宜改得是“祖国江山一片红”,到处都是勾勾画画,删节号、问号、惊叹号,简直是体无完肤。大家都看出来,两个人之间已经剑拔弩张,引而不发了。对戴计高,李静宜从来不给好脸。对李静宜,除非工作上的事,戴计高从来就当没看见。不久之后,戴计高就开始私下里请客吃饭拉关系,却屡屡碰壁。同事们都对他敬而远之,好像怕染上瘟疫。除非他向李静宜低头服软,得到所长认可,大家才敢跟他打交道。可这家伙死倔死怪,硬是不肯向李静宜低个头。

他是不明白,监狱管理局对下面的监狱是垂直管理的,这就等于为局机关干部们备下了十几个流放地。谁要是不听话,跟领导对着干,随便挑个监狱把你一扔,你就完了。监狱在城市的还好说,有的监狱可是在沙漠深处,把你往那儿一扔,就跟判刑差不多。罪犯判刑还有个明确期限,像这种“工作需要”,谁知道啥时候到头啊,相当于无期徒刑。因此,监狱管理局的干部们对上司都怕得要命,没一个不是点头哈腰的。在局里,只要是个部门一把手,在自己地盘上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一把手们对这种氛围都习惯了,猛然冒出个戴计高式的刺头儿,不但李静宜受不了,其他领导听说了,都纷纷受不了,觉得此人不收拾服帖,能把风气都带坏!

就这样,戴计高从跟李静宜一个人对着干,不知不觉演变成跟整个领导层对着干;从研究所的刺头,升格为整个监狱管理局的刺头。不知道他是啥时候弄明白这个道理的。不过,不管他弄没弄明白,他还是为那篇调研文章的事跟李静宜彻底翻脸了,被李静宜按下了倒计时按钮,只等着时间一到,就往下面监狱发射。

那篇调研文章可能是他好不容易轮到的一个机会,他把全省监狱几乎跑遍,深度挖掘,十分卖力,看样子想搞出一篇惊世骇俗的文章,让上级领导眼前一亮。里面有一部分,谈到监狱里以犯管犯的所谓监舍组长制,认为是管教们为了省事让渡管理权,导致监狱犯群之间人际关系扭曲,不利于人犯的改造等,并提出了改革措施。

虽然他写到的这些弊端确实存在,但“以犯管犯”的“监舍组长制”也有很多实用价值。他这么写,有点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可能是“观点出新”心切吧。结果被李静宜抓住了把柄。李静宜也没客气,直接在那一段批了个“胡说八道!”的批语。

戴计高这回再也按捺不住了,在会上当着所有人面跟李静宜吵了起来,声音大得能掀翻房顶。几个人拉都拉不住。胆小怕事的都尿遁了。那次会议因为这场吵架而流产。

从那之后,两个人公开决裂了。戴计高似乎破罐子破摔了,仿佛变了个人,整天嬉皮笑脸的,似乎有种跟机关干部完全不相称的江湖痞气从身体深处的不知哪里滋生散发出来。他一逮着机会,就当众糟蹋李静宜,最常用的说法是说李静宜雄性荷尔蒙过剩,是“性倒错”等等。大家怕受连累,纷纷躲着他。本来聚在一堆好好地说着话,远远地他过来了,眼尖的看见,一声“来了”加一个眼色,大家各自别过脸散开。就这他也无所谓,脸皮厚得像鞋底,还是逮着机会就硬往上凑,自说自话,自问自答的,也不嫌尴尬。有人都开始传他是神经病。

厅长走后,戴计高去上厕所,他赶紧跟了上去。他想给他提个醒,有什么东西放在心里,万勿流露出来。几次看向他那似笑非笑的面孔,却又觉得张不开嘴。戴仿佛回望了他几眼,也有欲言又止之状。二人并排站在尿池前,某种情绪在默默流淌。直到快尿干净了,戴计高忽然“嗤”地一笑,嘴里说:追随?我学这个词的时候,好像是用在国父孙中山身上的。想不到,连咱们厅长都被追随啦。怪不得人民币贬值呢,呵呵……说罢抖抖家伙收入囊中。

一听这话,本想提醒的话也说不出口了。但他算是真正摸清了戴计高的心思,原来与他一模一样。只不过,他不敢流露而已。从此,在这一点上,他觉得与戴计高有点同心同德了。但厅里机灵小伙子太多,人心复杂。人多处他们也不敢发泄,只有在卫生间、电梯里、安全通道等阴暗角落,含沙射影地说那么两句,可谓暗通款曲。二人之间的关系,比旁人更牢靠了。

他能长时间压抑自己,戴却不行,总有忍不住要发泄的时刻。有一次会议前夕,他们与秘书科一起办会,众秘书为座签摆放犯了难。因为这次有政府那边的一位领导要跟厅长并排坐主席台,他的级别却比厅长略低半级。那么厅长坐左边还是右边?众人陷入了争论。李秘书主张左为尊,并引用《史记·魏公子列传》中“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夷门侯生”为证。马科长却反感地说,这是哪个年代的老黄历?他从报架上取下一沓省报,抽出一张指着说,你看这个省委八届二次全会的照片,××书记在右边,而××省长却在左边。李秘书仔细端详着照片,手指点数了一下主席台上的人数,忽然说:你搞错了,是九个人,奇数。××书记恰好摆在中心位置,而省长二把手居左,副书记三把手居右,还是左为尊!传统文化源远流长,不会变的!

刚进门的听见吵吵,和稀泥说:那就把厅长摆在中心位置不就得啦?

你知道什么,这回是八个人,偶数,哪有个中心位置?马科长烦躁地说。

众人正莫衷一是,只听角落发出一阵冷笑:一点屁事也要搞这么复杂,还搞起考据来了……厅长坐哪边,哪边自然为尊了。厅长的级别是省委任命的,靠你们几个安排才能搞定吗?

大家一时哑然,马科长虽是科长,一时竟也噎得说不出话来。

不久,厅办主任就在会上不点名敲打了,说有的人,自由散漫惯了。厅办研究室是你漫不经心的地方吗?是你满不在乎的地方吗?是你散布自由化言论的地方吗?……

虽然大家都明确敲打的是谁,但陈修勤心里却暗自嘀咕。因为在研究室,只有他与戴计高走得最近,而且当初他牵线时也做事不密,有关“陈是戴拉进来的,二人是发小”都流传开了。

陈开始考虑父亲那句话了,是不是应当“保持适当距离”。但一时他还做不出来,毕竟是戴计高牵线把他领进门的。况且,那种压抑的心情,他也只有找戴计高才能发泄。

然而,戴计高的处境越来越糟糕了。本来挺机灵个人,硬是让主任抓住一个把柄。那段时间,会议、接待任务重,北京那边常下来人。每次会议、活动完毕之后,总有个合影的程序。陈修勤发现,戴计高组织领导们站位合影的时候,最后总要手指指点着、嘴唇翕动着,仿佛在点数什么。有时候点数完毕,还要从第二排拉一个人下来。陈修勤发现,每当这种时候,戴计高神情都十分紧张,鼻尖上冒着汗,眉头紧蹙。他后来才得知,原来从那个“左右为难”的会议之后,厅办制定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是与北京来的首长合影,一定要确保首长处在中轴线位置。如果第一排恰好是偶数,那就从第二排拉一个人下来,通过凑奇数,硬把首长凑到中轴线位置。说北京是首都,特讲规矩。你想,领导们合影时本来就要拉拉扯扯互相谦让,不管他们怎么谦让,你办会的必须保证每位领导在自己应该的位置上。再加上这额外的点人数,凑奇数,绝对不能点错,人为地把奇数凑成了偶数,那就麻烦了。你想想能不紧张吗?

结果有一回,需要从第二排拉一个人下来凑数。第一排是部级领导,第二排是厅级领导。拉人的时候,那个厅级领导不知自惭形秽还是咋地,无论如何不敢往第一排僭越,和戴計高反复拉扯就是不肯下来。大约戴计高实在不耐烦了,竟撒手不管了。

照片出来后,不知被哪个有心人在主任跟前指点。主任大发雷霆,你他妈的咋干的活儿?这么大首长好不容易来咱们这儿一趟,你把人家摆在这么个不伦不类的位置上,给部里咋交代?

戴计高狠狠地挨了一顿收拾。

那段时期,陈修勤眼看着戴计高变了。少年时那种豪气干云、挥斥方遒、热情洋溢的吸引力和凝聚力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眉头紧锁、若有所思、困惑茫然。

也许是为了所谓的心理补偿吧,戴计高把原本的自己活到了八小时以外。他经常招呼那些刚进厅里、不明就里的大学毕业生,要么打篮球踢足球,要么喝酒聚餐。这些小伙子们也喜欢和他在一起,因为他不但体育好,而且知识面宽口才好,天文地理、政治历史、机关社会,无不通晓。又时常穿插些机关里的各种尖酸幽默的笑话、掌故,恰好触动了小伙子们的体会。除了体育活动,每次聚餐他都叫上陈修勤。陈修勤知道,他是借此找回一点少年时当老大的感受。

然而,他这些活动的影响渐渐扩散开,终于引起了厅办领导的注意。领导在会上发出了警告,正告某些人,不要拉帮结伙搞组织外活动;正告年轻人要向组织上靠拢,不要向某个个人靠拢。在厅机关,拉山头,搞小团体,那是绝对没有好下场的!

戴计高渐渐叫不动人了。连陈修勤都不敢参加他的活动了。在犹豫不决中,他终于还是把情况向父亲合盘托出,向父亲讨主意。父亲一拍大腿说:我早告诉你离他远着点儿!太轻狂了,跟上他要倒霉的!这是组织,不是江湖!

陈修勤最终也没下决心与戴计高决裂。只是每次与戴计高出去,都先假装各走各的,出了厅大门再汇合,跟接头似的。

8

挨收拾后过了不到两个月,陈修勤发现,戴计高的精神状态又变了。他似乎从前一向的萎靡困惑中走出来了,常出去搞调研,跑下边公安局、刑警队,每天风尘仆仆的,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回到办公室就趴在电脑前写东西,面前堆着一沓沓资料,还有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过度投入的时候,嘴里还念念有词。

一天下班,办公室刚好就他们两人。看他还趴在电脑前加班,陈修勤忍不住过去看。戴计高扬起脸冲他一笑,说是最近搞的一个大调研材料。还神秘地压低声音说,跟我一起干吧,贾副厅长亲自安排的。

那一瞬间,陈修勤觉得他笑容中那种神秘的召唤力和鼓动性又出现了。

原来,贾副厅长安排他就厅党委最近发起的“百日严打专项行动”搞一个调研,主要针对专项行动中首次采用的“警均破案一点五起”考核机制的效果和利弊开展调研。

贾副厅长居然亲自给戴计高安排工作,他也觉得机遇来了,兴致勃勃地与戴计高一起投入了調研之中。戴计高策划主导,他默契配合。他们选择了省会、地州、县市三个层级公安机关,包含有经济发达大城市、欠发达小城市和农牧区等不同类别的地区。他跟着戴计高一起,第一次深入到最基层的科所队,看到了一线办案的各种办法和机制,听到了基层刑警们很多真话、气话、笑话和牢骚话,也听到了各种各样在办公室里绝对想像不到的奇闻逸事。

他和戴计高一路调研,一路分析总结,其中的利弊得失,渐渐了然于胸。他觉得异常兴奋,因为这和过去办会、写简报、写总结,甚至写领导讲话,是截然不同的。材料秘书班子里,最自豪的就是给领导写讲话。领导的级别越高、会议规格越高,越值得吹嘘。个别人老珠黄的材料秘书,十几年前的讲话稿还挂在嘴边吹着。规格高呀!但跟着戴计高跑调研他终于明白,讲话稿级别再高,那也是按领导授意写的。领导出思想,你不过替领导码字儿而已。但下去搞调研不同,是要通过自己的调查研究真正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毛主席“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思想,不就是在湖南农民运动调查的基础上形成的嘛!他觉得越干越来劲,第一次找到了感觉。戴计高呢,比他还兴奋,一副重生再造的气势。

通过调研他们发现,“警均破案一点五起”作为考核机制,还是存在很多问题的。

陈修勤完成了调研报告,找戴计高商量呈贾副厅长。戴计高看完后,沉吟一番,抬起头望着他说:先别急!咱们这个报告“提出问题”和“分析问题”都有了,但没有“解决问题”这一块儿。这两天我有思路了,咱把对策建议也写了再呈!

他吓了一跳,这么复杂的考核机制问题,他有什么对策建议?一个科员,就敢直接给副厅长提建议吗?在研究室,他还没见哪个人敢直接给副厅长提对策建议的。他觉得有点心虚,抬眼一看,戴计高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眼中仿佛有星光闪烁,那是希望之星。他心一横,打算跟戴干下去,说不定就一稿成名了,人生能有几回搏。

戴计高说他下午拉个大纲,晚上回宿舍谈。不料下午马科长突然给戴计高安排上工作了,说是有个××专项工作督导组,北京来的,下午要开座谈会,让他帮着去办会。戴计高眉头皱了一下,道:我手头这份调研报告正搞到要紧处……马科长道:能有督导组要紧吗?人家可是北京来的!戴计高笑说,哪个要紧我也不好说,反正这个报告贾副厅长盯着要呢。陈修勤注意到,戴计高的脸上又浮现出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两眼盯着马科长,那股多年前与杨扁头对峙时的熟悉的味道,又出现了。

陈修勤赶紧接话:要不……办会那事儿我去吧。

马科长瞟他一眼,没吭声,撑了两秒钟才说了句,那也行。

戴计高正要出门,马科长忽然叫住他:小戴,你那份调研报告啥时候结题?

还得有一周吧。

戴计高出门后,陈修勤一眼一眼暗暗地瞟马科长。只见平时不大抽烟的马科长,忽然伸手向对面李秘书要了支烟。李秘书赶紧给他凑上了火。马科长的脸很快就隐没在烟雾后面,看不分明了。

下午会办完,收拾桌子时,李秘书看看周围没人,忽然压低嗓门对他说:小陈,以后别乱出头。离小戴远着点儿。哥是为你好。

他心一紧,愣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李秘书“乱出头”之所指,鸣冤叫屈地说:我那是打圆场啊!

什么打圆场!你那不就是帮衬戴计高吗?你没见马科长那眼神,今天就是要压住他的。结果叫你一个釜底抽薪,压不住了。马科长多少年说一不二的,哪有使唤不动的人呀,小戴算是头一个,心情能好吗?拿贾副厅长压人,那可是犯了大忌啊。我看你是个老实人,平常跟小戴走得太近,提醒着点你……

陈修勤半下午心神不宁,他已经被看成是戴计高的人了。仅仅李秘书这么看,还是马科长也这么看?主任呢?他有种深度的惶恐。晚上,当戴计高给他阐述自己的对策建议时,一开始他始终心不在焉。

咱们对下面考核太多,太繁琐!一会儿考核破案,一会儿考核发案,一会儿考核破案率。针对“目的”考也就算了,还有好多针对“手段”考的,什么“指纹采集率”、什么“人口熟知率”、什么“出租房登记率”,搞得底下不胜其烦,就跟你周旋应付。你考破案,他就重打轻防;你考发案,他就给你整“口袋案”、“抽屉案”;你考破案率,他就给你来个“不破不立”。就像××县那个梁局长说的,上面指导下面,应该是原则性的,具体怎么干,你让下面人自己作主。因为下面的具体情况下面人最清楚。就像拳击教练指导拳击手,真上了拳台,还能抓着他两个手指导怎么打吗?考核,只要盯住终极目标考一个指标就行了,其余的统统取消!

戴计高的手猛一挥,把他从恍惚中惊醒。大概戴计高也看出他有心事,拿出两瓶啤酒边喝边说。几大口啤酒下肚,一股酒气随着酒嗝氤氲上头。他的神经放松了,胆气上升,元神归位了。他开始对戴计高的说法发生了兴趣,弄不懂他咋能把那么多的考核都取消,那下面还怎么管,怎么指导?

我这个考核,只考一个终极目标,相当于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就是人民群众满意度。具体指标就是未破案件,把未破案件量化为具体分值,命名为“人民群众不满意度”,看谁能把这个“不满意度”控制到最低,谁就最优秀。

那发案多的大城市肯定吃亏了,“不满意度”肯定高啊。他提出疑问。

我不是考绝对值,我是考今年与上年相比的增量。这个“不满意度”,谁的增幅越低,谁就越优秀。干得好的,甚至可能出现负增长。我这个考法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把地区差别的干扰因素剔除了。发案多也好,发案少也好,我不看你绝对数。我看的是,通过你这个班子一年的工作,未破案件是上升了,还是下降了。当然,目前这个历史时期,下降的可能性不大,那就看谁能把增幅控制到最低。

他听明白了,觉得戴计高考虑得真挺周密,边喝啤酒边陷入了沉思。戴计高大约看出他已经被吸引了,更加兴奋,两眼灼灼发亮:

我这个考核还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对“打防结合,以防为主”具有正向引导作用。你想,对一个局来说,每发一个案子,就有相应的“不满意度”分值给你累积下了,除非你把案子破了,这个分值才能抹掉。但如果防范搞得好,案子压根不发,你还用费这个劲儿吗?你自己看,你是抓防范划算,还是抓破案划算。如果你对破案上瘾,那你就放开让发去,嘿嘿嘿……

他望着对面得意地端杯喝酒的戴计高,一股子不服气的情绪潜滋暗长,不知不觉开始挑毛病:

你看,如今各局案子都堆积如山,根本破不过来。这里面就有个轻重缓急的区别,你怎么区别?

用分值区别呀!大案子分高,小案子分低。

怎么赋分值呢?

如今市场经济,侵财类案件是最多的。就按案值算分,一万元算一分。

那其他案子呢?故意伤害,还有,杀人案,这可是重中之重。

现在啥事归根到底不是用钱解决?伤害案,按照伤残等级赔偿标准算分。杀人案,按照人命最高赔偿标准,比如空难赔偿标准,算分。假如空难一个人赔一百万,那咱们一个杀人案就给他累积一百分……

戴计高的这种赋分法,让他心中不禁滚过一阵又新奇、又好笑、又不踏实的感觉:那照你这么算,一个杀人案的重视程度,和一个一百万元的侵财案件一样啦?

戴计高也觉得有点搞笑,呵呵了两声说:嫌轻的话,可以乘系数嘛。乘个二,乘个四,都可以,让专家评估去。我只是出思路。你总得要量化嘛。

看他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架势,仿佛他这一套已经深思熟虑,天衣无缝了。他把一开始就想到的致命疑问朝他发射过去:你这一套倒是挺科学合理的,但是,必须要建立在数据真实的基础上。人家把案子捂起来不立,你咋办?

你说到点子上了!戴微笑着用手指点了点他。有两个办法,一是把报案立案情况向社会公开,受害人都可以查询,让老百姓监督。

他立马打断,这怎么可能,这可都是警务秘密啊!领导能同意吗?

所以还有一个办法,内部互相监督。比如甲乙丙丁四个派出所,互相派考核监察员,甲往乙派,乙往丙派,丙往丁派,丁往甲派。监察员常年驻所,就负责报案、立案统计归类赋值等等,类似于“两案内勤”那些工作。县市局、地州局也一样,让他们互相监督……

好嘛,你这是挑动群众斗群众……

不这么监督没办法呀,总是要搞鬼玩数字呀。

他得意地笑起来,喝得红光满面的脸上,第一次浮起了少年时代的那种豪迈得意的笑容:你没啥问的啦?

他心悦诚服地说:考虑得真周密……

你忘了最关键的——考核结果的运用。我这个考核结果,将作为提拔使用干部的最重要的指标,不说唯一,起码要赋予百分之八十的权重。这就彻底改变了各级干部唯上不唯实的工作作风……

調研报告递上去后,陈修勤曾经报以很大的希望,这是为厅领导出谋划策啊,全省公安机关的考核机制,将以此为契机发生一场深刻的变革啊,而他也是参与者之一啊……

他接着出了半个月的差,出差一回来,他就觉得不对头了。戴计高眉头紧蹙,见了他只简单问候一声,就精神恍惚地坐在那里不吭声了。他给马科长打招呼,马科长阴着脸哼了一声就不搭理他了。研究室的人呢,似乎都躲着他。

下班后马科长把他留下单独谈话。话题很快切入到调研报告出笼的过程,重点围绕这个调研报告贾副厅长是怎么安排给戴计高的,当初有什么授意吗?在整个调研过程中,戴计高与贾副厅长是怎么互动的等等……越问他越害怕,不知出了什么事,也不知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最后在几句重话敲打下,他彻底坦白了,把他知道的都告诉了马科长……

后来他慢慢弄明白,原来这不是一场简单的调研,背后涉及到贾副厅长与赵厅长之间的矛盾分歧。这不仅仅是两个领导之间的分歧,而且是两个派系之间的分歧。“百日严打”中“警均破案一点五起”考核机制就是赵厅长主导搞出来的。在贾副厅长看来,这个机制存在很多问题,想安排人深入调研一下。但研究室有点插不进去手,最后就找到了戴计高这个急于立功立言的另类。

戴计高的调研报告递上去之后,马科长与主任看了,马上警觉到上层分歧,于是挑了些毛病,以修改为由压着不报。不料戴计高大概投入心血过多,又立功立言心切,竟不顾规矩,连越两级把报告直接递给了贾副厅长。贾副厅长安排发表在了内部刊物上,如今已造成难以挽回的影响……他没想到,他们二人无形之中成了贾副厅长射向赵厅长的炮弹。

两个月之后,灰头土脸的戴计高就调到了监狱管理局。一年之后,陈修勤也调到了宣传处。在宣传处,他夹起尾巴重新做人,多付出了N倍的努力,多吃了N倍的苦,多受了N倍的委屈,这才熬到副处长的位置上……

9

第三监狱就在前面不远了。陈修勤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朝那巍峨森严的高墙城堡望过去。那高墙足足有十米,看起来异常厚重沉实,似乎能支撑到世界末日。墙上拉着外张的高压电线,陈修勤耳中似乎隐隐听见了高压电线那诡异的嗡鸣声。背着枪的武警在巡视道上来回踱步。

这幅场景真的让他动摇了,一种知难而退的情绪不知不觉涌上心头。幸亏没带枪,他早就想到,枪是不可能带进去的。他只想找到他人。他想好了,这回找到他,要把他拉到无人处,当面把事情挑破。在单位里,谅他不敢不承认。

他原地畏缩了半天,高墙瞭望哨位上那个抱枪的武警,不知从啥时起已经在盯着他了。他硬着头皮朝那座黑沉沉的大铁门走去。走到跟前他注意到大铁门旁边还有个小防盗门,他意识到,肯定不能碰那座大铁门。他拐到小防盗门敲了敲,听到“咔嗒”一响。他一拉,门开了。眼前是一条狭窄的过道,尽头是一座更结实的防盗门,右侧则是一间值班室,一个武警坐在里面盯着他,你啥事?

我想找戴管教,戴计高。

这里不让进。

我有急事。

有事你到办公区综合科打内部电话找他。他到办公区接见你。

办公区在哪儿?

武警盯着他往右边努了努嘴。

办公区在监区大墙东侧。他一路走一路琢磨着电话该怎么打。走进综合科的门,他看见一个警察正坐在迎面的办公桌后。这是个老警察,脑袋几乎全秃了,只在两侧各有一小撮干枯的灰毛。额头上皱纹堆叠,活像一只穿了二十年舍不得扔的大头皮鞋。脖子上皮肤松弛,赘肉牵拉垂挂,活像拔了毛的鸡脖子。

老警察用一对腥红浑浊的眼睛盯着他,没有开口的打算。

他只得自报家门,希望公安厅的名号能让对方稍有热情,自称是有工作上的事情要找管教戴计高。

不在了。对方毫无热情地盯着他,多一个字都懒得说。

什么?不在了啥意思?

辭职了。

啊?!啥时候辞的?

两年了。

他……他为啥辞职?他有点急眼了,仿佛对这个结果难以接受。

你问这干啥?

不,不是……我就是不理解,干得好好的,为啥要辞职呢?

你想干?你想干咱俩换换?老警察咧开一嘴歪七扭八的乱牙,不怀好意地笑望着他。那笑声拉丝带痰的,活像报废汽车的破引擎发动起来的架势。那笑容背后的内容十分复杂,仿佛含有挑衅,又仿佛含有嘲弄。

他一时噎住再无话说。但他不甘心空手而回,总得打听点什么。而且,几乎是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念头在心中产生了。他镇静了一番,换上一副笑容可掬的讨好表情问道:老哥,张凤瑞您认识吧?监狱管理局的。

认识啊。对方把身子仰到靠背上,不卑不亢地答道。

张处长是我发小朋友。我这回来呢,是为了搞调研,想找戴计高了解些情况。事前我跟张处长也打过招呼了,想查询些戴计高以前工作的情况。

你叫他打个电话。

他掏出电话拨通了张凤瑞的手机,把话又说了一遍。张凤瑞让把电话给对方。

只见老警察对着电话嗯呀了一番,边把手机还给他,边问道:你想了解哪方面的情况。

我想了解一下,戴计高以前当管教的时候,有没有管过制枪贩枪的罪犯?

你搞啥调研?缉枪治爆?

是的是的。他赶紧顺杆爬。

你等等噢……

老警察从抽屉里拿出眼镜一戴,打开了电脑查询着。

他紧张地盯着老警察。片刻,老警察掉过脸说:有。一个叫马彦虎的。化隆造——知道吧?老警察的脸上露出那种同行打切口的诡秘笑容。

他一听明白了,这个马彦虎,还服刑着吗?

早刑满释放了。

10

随着对戴计高调查的深入,他的心情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紧张不安。预感到一场艰难的抉择就在前面,也许五六天,也许两三天,甚至就是明天,他妈的!现在看来,这支枪来路不正是肯定的了,都他妈的辞职了,哪来的枪?而他曾经管教过的那个马彦虎,枪贩子,更让他想起就不寒而栗。一个刑满释放了,一个辞职了,难道他俩勾结起来了?他不敢再想下去了……要命的是,一支枪就躺在自己身边,他拿它怎么办?姓戴的到底啥意思?难道有案子在身,东西不敢放别处,就放他这里?他吃定他不敢举报吗?他妈的,这前半辈子,他还真是吃定他了!他想起了戴计高曾经计划拐带他上少林寺的事,又想起了忽悠着跟他一起炮制暗中反对厅长的调研报告的事。前者虽幸免于难,后者可真把他连累得不轻,否则他不会在研究室待不下去……有一瞬,他发了个狠,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枪交到刑侦总队算球了!可临到拨电话时,他又犹豫了。毕竟戴计高曾经帮过他,不要说少年时是护着他的大哥,就是这个公安厅,也是他领进门的……他把电话放回机座,烦得要死。戴计高到底啥意思?如果那个夹包不掉在他家里,他才不管那枪到底是咋回事呢!难道他真的是酒喝多了忘记了,也许明天他又想起来了?到时把夹包还给他,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他妈的……他正想再给他打个电话碰碰运气,忽然住手了。他觉得现在再跟他联系,风险比前几天更高了。

最后,在一片烦恼不安之中,一个决心下定了。他决定跟刑侦总队重案支队的马强联系一下,先打听打听情况。

他是以宣传大要案侦破的名义向马强打听的,问最近有什么大案子。马强说了几个,他都觉得重大程度还不太够。马强犹豫了一下,说有个在侦案件,还没破,不过快了。

那敢情好啊,破了第一时间通知我,我们安排人跟进。是个啥案子?

枪案。

嗡——他的脑子里仿佛被敲了一记响锣,余音袅袅,久久不绝。

待他醒过神来,只觉得嘴巴发苦,嗓子发干。他干咽了一口唾沫,装出笑脸,用那种同行打切口的口吻问道:又是化隆造?

马强点点头。

嫌疑人又是县的?

马强迟疑一下,说目前还没圈定。

他意识到他已经问得太多了。

当夜他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他给马强打了电话,说他手上可能有线索。

跑到重案支队,他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向马强陈述了一遍。马强反复把玩着那支枪,眉头紧锁,也觉得此事十分蹊跷。他在一边察言观色半晌,小心问了句:你看,这像化隆造吗?

我也说不好,枪械方面,不是我专长。完了我让李国兴看看吧。

马支队,这样的……这个人是我发小,以前在咱们厅也干过一阵子。这件事查起来要慎重……

好的。

另外……关于线索来源,你们可要……

放心放心,绝对给你保密!大义灭亲嘛,坚决支持!坚决支持!哈哈哈。马强拍了拍他的肩膀。

11

吃过午饭,他想午休一会儿补个觉,却怎么也睡不着。马强的那句“大义灭亲”一直在头脑里回响,刺得他的心脏一阵阵抽搐。他开始后悔了,万一事情不是他想像的,他该如何面对?

此时,电话铃声刺耳地响起,吓了他一跳。是个陌生号码,他接起一听,里面传来一个略带沙哑颇富磁性的中年女声:是陈哥吗?

你是……

我是戴哥的朋友,戴计高。你们周一不是在一块喝酒的吗?

心脏瞬间紧缩:噢……是的,是的,有,有啥事吗?

戴哥当时喝多了,把一个夹包掉在你那儿了。他现在经常喝酒误事,脑子都不好使了,昨天才想起来。他让我到你那儿拿一下。

他只觉得头脑中嗡嗡作响,嘴里只哼了一声,手抓电话缩回面前,紧张地盯着,最后一咬牙,手指哆嗦着压掉了电话,然后关了机。

这是要干什么?!他是真忘了,还是风声不对,另打算盘了?

他赶紧扑向座机,打通马强的电话,请示咋办。

马强沉吟片刻道:先把他稳住,不要惊动。我让李国兴赶紧回来验枪。

咋个不驚动?不还东西,肯定就惊动了。

这样,我给你个号码,你跟他联系,就说我说的,工作需要,买支54式高仿的。装夹包里拿走,先把她糊弄住再说。

他火速赶到马强那儿拿回夹包,看着马强把电话打了,才赶往那个地点。

那是一座商贸城的地下玩具城,下了台阶,就见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巷道两侧,布满了玩具摊位。花花绿绿的各式玩具琳琅满目。遥控汽车在迷宫般的巷道里嘶叫着来回乱窜,横冲直撞,绊得他一个趔趄。刚拐入A区,光线陡然变黑,耳边传来一声受刑者凄厉的嚎叫。他扭脸一看,只见眼前几个摊位都不开灯,布置得黑漆漆的,仿佛妖魔盘踞的山洞。暗红暗绿暗蓝,星星点点的小灯,映照着一张张骷髅鬼怪或鲜血淋漓的人脸面具,一串一串地从摊位顶上垂挂下来,仿佛妖魔之树硕果累累。好不容易穿过这条黑漆漆的巷道,刚要拐向A-2,迎面两个东西呼呼地飞过头顶,仿佛洞穴蝙蝠,惊出他一声冷汗。过后才反应过来是遥控旋翼飞机。

他循着摊位号找到A-2-7,见一个年轻人正坐着打游戏。摊位四壁挂满了做工精致的玩具枪支。

杨老板吗?

年轻人抬起头,略带困惑地望着他:是。您要点什么?

我是马强的同事,要一支54式高仿,工作需要。

年轻人更加困惑:啥子54式高仿,我们没有啊。我们都是做正经生意的。马强是谁?

马强没给你打电话?

没有啊。

你是杨献平杨老板吗?

那是我哥。

我找你哥,我是马强的同事。

年轻人给他哥打了电话。

十分钟后,一个小伙子从巷道尽头慢慢走来。小伙子腮帮子铁青,眼眶里的一对眼珠子目光尖利,身上穿件黑T恤,上面印着切·格瓦拉的头像,底下印着一句话: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

杨老板,我是马强的同事,工作需要,到你这里,哈哈,拿支54式高仿。

马强的同事?你是……我咋个一下搞忘了?小伙子眼珠子在他脸上身上骨碌骨碌地转动着,目光精悍,脸上浮出假笑。

他无奈地掏出工作证递给对方,对方眼珠子在他脸上和工作证上来回扫描几番,这才递回,眼神柔和了。边从裤子口袋往外掏东西边说,我们早都不搞这些了。这是剩下的几把,马哥不开口,就锈在库房里了。

他接过来一看,果然是五四的造型,那带有一道道刻槽的枪柄,刻槽中间的圆圈和里面的那颗五星,套筒后部的击锤,还有那乌沉沉的外观,都十分逼真。他拿在手里掂了掂,与戴计高那支相比,似乎轻了点。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多少钱?

三百元。小伙子的目光又尖利了。

他二话没说掏了钱拿了枪,刚要走,小伙子追着问了句:到底啥子工作需要嘛?

这个保密。他摞下话就走了。

他跑到安全通道里,此时才打开手机,给那个女人回拨过去,说是中午手机失手掉在鱼缸里了,刚弄好。女人笑着说,怪不得说话听着像渗水了。然后就约夹包的事。按马强的约定,他谎称下午在城里跑不在厅里,让她说个地方。女人与他约定晚七时在文化路四海春秋酒家见面。他给马强汇报了。马强说给他派两个人。他说到现场后一定要按他的指示行动,万不可轻举妄动。马强同意,双方约定了暗号。

12

踏进四海春秋酒家的大门,大厅里摆着十余张中式圆桌,每张圆桌周边围着七八个中式圆凳,上方都悬挂着中式宫灯。中堂位置供着一大幅竹林溪水图,两边挂着对联,道是“高才脱略名与利,日夕望君抱琴至”。前面立着一尊塑像,用幔帐罩着,整个酒家是浓郁的中式风格。此时饭口却一个客人都没有。

服务员跑过来一问,听说是找李晓凤的,说李姐在楼上忙着。他拿对讲机朝上喊话,对讲机里让陈修勤先坐,她马上下来。

这时,门口又走进来两个人。服务员跑上去说:不好意思,酒家还没正式开张。他调头一看,两个小伙子的面孔在厅里见过。心知是马强派来的,暗叫不好。两人无奈出门去了。他正焦急观望着两人去向,只听楼梯上响起一声招呼:陈处,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这里还没开张,剩下一点收尾活儿。

他赶紧挤出笑脸打招呼:戴哥呢?

戴哥出差了,订购一批开张要用的家什。

他心怀鬼胎,边与女人周旋,边打量窗外。见那两个小伙子出门后东张西望一番,最终在街对面找个冷饮摊坐下了。他心稍稍安定,注意力回到现场,只听女人说:戴哥酒喝得厉害,脑子都喝坏了,经常误事。前天出差前想起来这件事,让我找你。真不好意思还劳烦你一趟。

没事没事。他嘴里打着哈哈,手上把夹包递过去。心中暗暗紧张,眼睛紧盯着女人,看她的一举一动。不料女人神情放松,十分大方,接过夹包就放在一边,连看都不看一眼。他暗舒了一口气。这才顾上仔细打量这个叫李晓凤的女人。

女人穿着一款裁剪得体的海派软缎旗袍。两条白白的胳膊齐肩露在外面。单看这两条纤细白皙的胳膊,绝无中年女人的肥胖,仿佛只二十五六年纪。但看看她精心化过妆的脸,就可看出眼角妆容之下,细密的皱纹随着一颦一笑时隐时现。而且那略带沙哑的嗓音,也透露出一股子饱经沧桑的风尘味。

心一定,那股对戴计高之后生活的窥探欲,又顽强地复活了。

戴哥为啥要这么喝酒呢?他小心地从这个话题切入。

女人悠悠叹口气,道:你和戴哥原来在公安厅里共事吧。你应该知道他的性格,不适合在体制内混。但是,人认识自己得有个过程吧。戴哥这个过程,代价有点太大了。他最后离开三监,也可以说是碰得头破血流吧。下海之后,他先是炒了一段股票,后来又倒卖服装,都不太顺,挣不上钱。大概就是这些年吧,男人心情不好嘛,难免借酒浇愁,就这么喝得……有点酒精依赖。一直到遇见我为止。

戴哥在哪儿遇见你的?他想起,戴计高从小就有女人缘。

就是在广州嘛。当时我在广州开餐饮,风生水起的,准备开连锁店的时候,遇上戴哥了。然后跟着戴哥来到这儿,就又遇上你了。女人朝他展颜一笑,那一瞬间,两眼直望着他。那一笑有种成熟女人的妩媚一闪即逝,令他心中不觉一动。

你广州店开得好好的,就跟戴哥跑这儿来啦,你真下得了决心哟!

戴哥身上有股……怎么说呢,过去叫激情的东西吧。我觉得现在的人特别稀缺。不瞒你说其实我也有过男人,做生意是一把好手,跟我搭档绝配。我们家生意就是那一段风生水起的。但跟上他,咋说呢,就觉得没劲儿!浑身提不起一丝劲头,一辈子一眼就望到头了!是戴哥重新唤起我生活的激情的。现在有个时髦词儿叫什么来着?点燃。

女人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捂着嘴吃吃地笑起来。笑着的时候眼神儿也没有放过他,又令他心中一动。他忽觉这女人一颦一笑之中,隐隐似有一股风尘意味,对她所说的也将信将疑。谁知道她在广州操何生涯,说不定这都是戴计高授意的。

那你们啥时候到这里来的?

也就是今年春上。去年我和老公离了婚。他拿了店,我拿了钱。然后我就和戴哥旅游散心了一大圈儿。哎哟,真是把半辈子的闷气都散光了。然后我俩就到这里来,开了这家酒店。

那……这开店的钱,都是你出的吧?他小心地问道。

哎哟。我和戴哥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既然选择在一起,就要同甘共苦嘛。而且戴哥朋友特别多,特别讲义气。开这么大店,也是靠朋友帮衬!

他忽觉话题似乎在朝什么不情愿的方向转移。看看表说,时候不早了还要回家给孩子补习功课。

女人笑笑起身送客,嘴里连说:等开张的时候来喝酒。

他随口说了句祝你们生意兴隆。女人信心满满地说,我这店地段好,人气旺,我又有经验,戴哥又有朋友,生意一定会风生水起的。陈处如果有闲钱没处打发,也可以入个股,包你明年分红。

他打着哈哈往外走。刚经过塑像跟前,忽然一阵过堂风吹得那幔帐从塑像上簌簌滑落。他打眼一看,只见红脸关公正立在他面前,右足半弓步踏向前方,右手提着青龙偃月大砍刀,左手捋着长髯,面沉如水,目光如电,正射在他脸上。不知怎么他后脖梗子一麻,打了个激灵。

13

当天夜里,他把事情颠来倒去想了几遍,越想越不对,感到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看不见的漩涡,正在逐步把他旋入水底。他对交枪的事,越来越后悔。

第二天一早,他直奔刑总重案支队找马强。马强一见他就笑着摇头,手里掂着那把枪:你这朋友是个啥球人?奇葩嘛!

咋的?他心提起来。

高仿,也是个高仿。不过仿得真他妈逼真!连李国兴一眼都看不出来,还是拆开才看出来的。

那咋办呀?他心一沉,不祥的预感果然应验了。

那还能咋办?虽说也违反治安管理,毕竟只是个玩具。你给他批评教育两句得了。这个就没收了。

那……他到底啥意思嘛?!

你的朋友我咋知道呢?马强笑着说。

其实,走出刑总的大楼,他已经明白过来了,对后面的事情也有了预感。

果然,当晚一下班,刚走出大院,迎面就见戴计高在门口等着他,说今天他请喝酒。

他一路假笑着跟他敷衍,内心希望不要出现那个局面。因为心怀鬼胎,神不守舍,几次应答都是驴唇不对马嘴,惹得戴计高哈哈大笑。只见他心情十分放松,一副得胜者猫儿戏鼠的神情。他的食欲十分旺盛,两排白厉厉的牙齿咬钢嚼铁一般,不断将盘子里的清炖羊肉从骨头上撕扯下来,然后就是一番咬牙切齿的咀嚼,喉节如波浪鼓涌般努力吞咽。他那肉皮包牙齿,不断咬合咀嚼着的嘴,活像一台加工饲料的农用粉碎机,不断地进料,粉碎,然后顺着传送带似的喉管向下送料……

陈修勤只有拚命往下灌酒,借酒壮胆。在雄心勃勃地畅谈了一番开酒家的计划之后,戴计高忽然话锋一转,看着他说:兄弟,我那东西,你还是没还我呀!他心一抖,果然来了。他瞟一眼戴计高,只见他已停止了咀嚼,正用牙签剔着牙缝,舌尖把剔出牙缝的肉丝舔弄下来,噗地一下吐向地面。

他心一橫,装佯:包我都给嫂子了啊?

包是给了,里面东西不是我原来的啊!他边剔牙,边望着他,忽然又加了一句:你呀……本性难移哟……

他一时几乎恼羞成怒,眨巴着眼睛看着对方。随着一个酒嗝,一股酒气自鼻腔涌入大脑,使他陡生了一股勇气兼豪气。既然话已至此,他也索性挑破:戴哥,咱们俩这么多年,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但你也有对不住我的地方。眼下,有啥事需要我效劳的,你就直说吧。

戴计高把牙签扔在桌上,看住他说:就是,都过去了……眼下咱俩还能合作一把,就是这个酒楼,我想打造成西城最有文化底蕴的酒家。眼下资金周转还有点困难,你想不想入一股,保你明年分红。

多少?他看着对方。

戴计高伸出两根油腻腻的食指交叉在一起。

好的,哥你把银行卡号发我手机上。明天我打给你。

第二天,他把十万元打到那个卡号上,长出了一口气,感觉一副担子终于卸下了。虽说跟戴计高有种从此两清的感觉,但忽然又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难道从今往后真不来往了?他忽然觉得不行,觉得戴计高似乎已经长到了他过往的生命中,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真心希望他的酒楼生意兴隆,真的,明年还要分红呢。他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