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卡壳

杨小凡

在我们老家不是谁都配有外号的，只有在某一方面出类拔萃的人，才会有一个外号。吴卡壳就是吴万顺的外号。

吴万顺能顶住这个外号，是他平时说话脸憋得鸡冠子一样通红，一个字一个字地向外挤，比一般的结巴嘴都难三分;更奇的是，只要半斤古井酒下肚，舌头就捋直了，像换个人一样，说话顺顺溜溜的，有板有眼。

这就奇怪了。怎么一喝酒，就变了个人呢？这个疑问是从吴万顺十八岁那年开始的。也就是从这一年，吴卡壳慢慢成了他的外号。

吴万顺生在古井镇西头，那时的古井镇还叫减店集，改成古井镇是古井贡酒名扬天下以后的事。这里从明代开始就是中原地区酿酒的中心，槽坊五十多家。说这些并不是闲话，这是吴万顺变为吴卡壳的铺垫或者说是背景。

吴万顺是吴家的三代单传独苗，一出生就被一家人捧在手上。人家婴儿满月也不会给大人打吭吭，可小万顺出生三天就会跟娘对吭，半生子就会囔哝话，十个月就满地跑了。减店集的人都觉得这孩子长大是个奇才，定能做出一番大事业，亳州城都不一定能盛得下他。

谁也没想到，小万顺过七岁生日那天，突然不说话了。任家里人哄逗吵骂，就是一句话也不说。他奶奶说肯定是魔怔了，又是请人叫魂又是烧香磕头，他就是不开口。弄到亳州市人民医院，医生诊断两天，引导两天，还是一个字不说。这是咋了呀？他爹又带他去了省城医院，去了北京，折腾一年多，也没什么效果。这孩子竟这样说哑巴就哑巴了。

除了不再说话外，其他一切正常。八岁那年，家里把他送进了集东头的小学。进了学校的万顺，字写得方方正正的，算术从来没有错过，在班里成绩一直在前三名，这多少让吴家人心里好受些。有个哑巴孩子总比没有强。

十六岁那年，吴万顺初中毕业了。有天晚上，父亲跟他说想让他上高中，他的脸憋得通红，突然开口说出两个字：“不——上！”

啊！还能说话啊！父亲猛地抱住他，大声哭起来：“俺的儿啊，你会说话这些年咋不说呢！”

从这天起，吴万顺又不开口说话了。嘴在他自己身上长着，别人也没有办法，不说就不说吧。又过了三年，古井酒厂扩建占用了吴家的宅基地，吳万顺就进酒厂成了酿酒工。酒厂开始不想要，怕不好管理。吴万顺的父亲找到厂长：“哑巴咋了？哑巴踏实干活儿，不说闲话！”

烧酒是个力气活儿，吴万顺却喜欢这里。确切地说，到了酒锅上他才知道自己喜欢喝酒。当时厂里有规定，锅上的酿酒工可以在车间随便喝，但不能带下酒菜。刚出锅七十多度的热酒，不就任何菜，能喝二两就算大酒量了，可吴万顺每次都是半酒舀子，足有八两。

当时，吴万顺的车间主任姓皇，外号“皇上”。没有一个工人不怕他的。这天，“皇上”见吴万顺端着半酒舀子酒，三口就喝完了，他一把夺下酒舀子，大声骂道：“你这小子，酒鬼托生的啊，酒厂都能让你喝倒！”

“厂长规定不就菜随便喝，我又没就菜，咋不能喝！”吴万顺突然开口争辩起来。

“啊，你小子不是哑巴吗？”“皇上”和酒锅前的工人们都吃惊地叫起来。

这次之后，吴万顺又开口说话了。说是开口了，平时也极少说话，每次脸都憋得通红，比鸡下蛋都难，一个字一个字地向外挤。当酒淌出来，他一舀子酒下肚，谁再跟他说话，他就能顺溜地说上三两句。原来，他只是不喝酒时说话卡壳。从此，吴卡壳就成了吴万顺的外号。

转眼间，吴卡壳到了退休的年龄。他找厂长想继续在厂里干，不拿一分钱也行，很显然他是希望每天能喝上一舀子热酒。但厂子大了，规定更严，他最终还是按时退休了。

回家后，他每天得喝一瓶酒。成品酒五十多度，度数低啊，一斤酒也到不了他开口说话的程度。一辈子了，老伴和儿子也没有办法，就任他去吧。

吴卡壳是七十三岁那年冬天死的。死前没有任何征兆，晚饭前还看孙子呢。吃晚饭时，他突然对老伴说：“给我找两瓶酒，我该走了！”

老伴一时没弄明白他的意思，愣了半天，才骂道：“冤家，卡壳一辈子了，不喝酒也能顺溜着说话啊！”吴万顺只是笑笑。

那天，老伴怎么也拦不住，吴卡壳最终还是把两瓶古井贡酒喝完了。老伴扶着他躺在椅子上，叹着气问：“你为啥装哑一辈子，不喝猫尿就不开口呢！”

吴卡壳望了一眼老伴，动了动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这世上有啥可说的呢？从七岁那年，我就觉得没啥可说的了！”

说罢，眼一眯，打着呼噜睡着了。

他再也没有醒来。

选自《大观·东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