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儿》的复古美学摭谈

2020-11-14 04:59梅松竹
电影文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布里克莫斯兰斯

梅松竹

(三峡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宜昌 443000)

在世界进入现代性与全球化时期的今天,一种面向传统,瞩目过去的复古趋向却悄然兴起。英美古装影视作品层出不穷,如电影《牡丹花下》《再见,我的王后》,美剧《名姝》,英剧《唐顿庄园》《维多利亚》等,满足着人们的怀旧情结。一直以情节荒诞不经、晦涩难懂的《狗牙》《龙虾》和《圣鹿之死》等电影自成一派的希腊怪才导演欧格斯·兰斯莫斯,也将目光投向了历史,拍摄出了故事背景为18世纪英国的《宠儿》,在用影像文本复活一个旧时代的过程中,展现出了一种另类的美学追求。

一、对历史氛围的还原

对于古装电影而言,准确地还原特定时代的自然、人文景观,是保证电影欣赏性,让观众产生时代代入感的关键。《宠儿》中的安妮女王、马尔伯勒公爵夫人莎拉·丘吉尔等均为历史真实人物,而安妮和莎拉以及莎拉表妹阿比盖尔三人情感纠葛、权力争夺的背后,则是英国参与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以及国内辉格党和托利党的两党之争。历史上莎拉曾因为和安妮女王关系密切而长期把持政务,她的丈夫则在外与法国作战。在莎拉失宠后,安妮女王收回了大权。兰斯莫斯及其团队在对大量历史资料进行研究之后,对电影中场景、道具、服饰和化装等都进行了精心设计,如电影专门在赫特福德郡的哈特菲尔德庄园与萨里郡的汉普敦宫取景,室内墙壁、天花板、家具以及瓷器和绘画等,为当时繁复华丽的洛可可风格统一;为了逼肖历史情景,电影几乎全部使用自然光,夜景多用烛光照明;安妮作为女王,她的服装装饰着金子、刺绣与宝石,材质上采用貂皮和白鼬皮等;在安妮为痛风困扰时,当时的西医只能用敷牛肉这样的方法来缓解她的疼痛等。

对1704年英国贵族的制度与生活方式,兰斯莫斯也进行了还原。如阿比盖尔虽然是贵族出身,但家道中落,她被赌输欠债的父亲卖给了一个德国人,她只好投奔位高权重的表姐,并乘机勾引男爵马沙姆。在暗算了莎拉之后,阿比盖尔迅速嫁给马沙姆以重获贵族身份。拥有了崇高地位的阿比盖尔与贵族们寻欢作乐,在舞会上纵情起舞,莎拉即使重回宫廷也已无法撼动阿比盖尔的地位。又如骑马、打猎、泡泥巴浴、拿菠萝来炫耀身份等,都是当时贵族重要的休闲手段与社交行为,这在电影中也得到了展现。

而更重要的是,直观的影像打开的是一条让当代观众接近古代贵族精神世界的通路。如在人物的妆容上,18世纪贵族的厚妆得到重现。人们无论男女,面孔上都涂着厚重的白粉,夸张的眼影与倒三角腮红,以及为遮盖面部瑕疵而画的黑色图案等。男士戴着庞大的假卷发。电影中还以黑白两色假发对辉格党和托利党进行了区分。对每人都必须戴假发的风俗,电影还借马沙姆之口表示这太可笑了。盲目地追求僵硬、冷白的妆容,以假发掩盖秃顶等,是当时虚伪造作,人们普遍随波逐流这一社会氛围的产物。而在《宠儿》中,人们也确实极其虚伪。如阿比盖尔一边色诱马沙姆,一边则多次向安妮卖弄色相,最终成为安妮的性伴侣,并为了刺激莎拉而袒露胸脯对着门假寐;莎拉有丈夫却一直做着安妮的情妇;安妮身为女王,看似身体病弱,心智低下,为莎拉所控制,但她也是一个深藏不露者,在托利党党魁哈利发难时,安妮假装昏倒回避了敏感的加税问题。所有人都不以真实面目示人。稍微流露了真情的莎拉,正是个被毁容,无法化妆者。又如,电影为女性角色设计了大量由紧身胸衣与裙撑组合而成的华丽服饰。这固然是一种对历史的尊重,也是一种对女性处于被束缚的困境的指涉。在如《加勒比海盗》《泰坦尼克号》等电影中,女性在他人帮助之下穿上透不过气来的胸衣时,都是她们对人生现状深感厌倦之时。而在《宠儿》中,从女仆变为首席女官的阿比盖尔服装越来越挺括紧绷,她却毫无不适,她主动地选择了靠近权力,被束缚而不自知。

二、对库布里克的礼敬

兰斯莫斯被认为是希腊“诡异浪潮”(Greek weird wave)中的顽童,以及斯坦利·库布里克的继承者。在观众更愿意接受“新好莱坞”轻松愉快叙事以及简单明了视听语言的今天,属于经典好莱坞时代,倾心于哲学思考,并让画面极富想象力的库布里克似乎成为过去式。而兰斯莫斯在之前的三部艺术片中,就表现出了对库布里克的全面仿效,包括充分运用了诅咒概念和隐喻的文本设置与视听艺术,如《圣鹿之死》中诡异的交响乐,怪诞的鱼眼镜头视角,《狗牙》中两个女孩一起站立的画面等,被认为“唤起了《闪灵》中那份优雅又强烈的恐怖感”。在《宠儿》中,兰斯莫斯又一次地在形式上向库布里克致敬,这也是兰斯莫斯制造复古韵味的一种方式。

首先是“林登式”设定。电影除了在全自然光烛光、油画式画面质感、古董陈设与衣物等方面可以视为库布里克《巴里·林登》的翻版,人物的命运走向也与《巴里·林登》一脉相承。阿比盖尔和巴里一样费尽心力以求跻身上游,给敌人下毒、自残等无所不为,最终过上糜烂而空虚的生活。但在动态的权力交迭之中,个体存在永远是弱小而荒谬的。表面上她利用了两党的尔虞我诈,实际上她才是一个被利用者,女王在崛起的新贵族之前也是孱弱的。正如巴里和布林登的决斗实际上是两个阶层的对抗。最终巴里等人“活在乔治三世时代受到诽谤,无论好坏、美丑、贫富,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阿比盖尔和莎拉等斗得你死我活者亦是如此。

其次是失真的、讽刺意味浓烈的画面。如在《闪灵》中慢速交叉叠化镜头,被兰斯莫斯用在片尾让忍气吞声为安妮揉腿的阿比盖尔与安妮养的17只兔子慢慢叠化。莎拉所说的兔子的阴森恐怖感在此终于出现在观众面前。所有人都成了输家:莎拉被流放,安妮虽然大权在握却身体衰弱,阿比盖尔看似成为女王身边的红人,却刚刚因为自己偷偷脚踩兔子而暴露野心,彻底失去了安妮的信任,以后等待她的只会是羞辱,她在安妮心中的地位将连兔子都不如。又如库布里克在《发条橙》等中广泛运用的广角镜头,甚至将其升级为鱼眼镜头,画面中容纳的内容更多。如在安妮发表演讲前,国会喋喋不休,谈及加税后全国上下将尸横遍野、民不聊生。又如在阿比盖尔和安妮各自独处于她们的卧室时,电影都运用了让画面边缘畸变的鱼眼镜头,以暗示王朝的衰落,以及两个女性内心的扭曲,无论男性还是女性,他们的欲望都在不断膨胀。

除此之外,库布里克还热衷于在配乐上频繁运用古典音乐,“古典主义的音乐在库布里克的电影中作为实际的音乐,成为电影片断或者段落中的一大核心,甚至于代替画面起到了传情达意的作用”。《宠儿》中亦特意选用当时正走进艺术成熟期的亨德尔、巴赫等人的作品,旋律或优雅庄重,或如疾风骤雨,或轻佻,呼应着主人公的生活或心境。如节奏明快硬朗的维瓦尔第《a小调维奥尔琴协奏曲》在每一次阿比盖尔上位进阶时出现,衬托她的气势,又如在贵族们玩滑稽的鸭子赛跑比赛时,兰斯莫斯使用W.F.巴赫的《第五号羽管键琴协奏曲》的第三乐章,配合升格镜头让观众备感他们的戏谑可笑。

三、对旧时代的审丑观照

有必要强调的是,历史不可复现,古装电影为观众制造出来的,实际上都是一个怀旧想象体,电影是现代美学、现代意识与古代时空相互碰撞的产物。一个时代,或一系列历史事件是客观存在的,但电影人对它们的挖掘与审视是主观的,故事情节、人物语言等,不可避免地会带有其思想观点。例如在被认为是复古美学典范的《布达佩斯大饭店》中,电影承载了《昨日的世界》作者斯蒂芬·茨威格与导演韦斯·安德森对于那个旧欧洲“最好的欧洲”的判断,电影中的布达佩斯大饭店与古斯塔夫先生就代表了未被战争摧残前欧洲艺术成就辉煌,人文精神高扬的一面。电影中的“古”并非真实(如古斯塔夫先生一个电话就能得到全世界酒店业同行义无反顾的帮助等,显然是导演的虚构),而是被美化、童话化了的对象。而兰斯莫斯的复古绝非尚古与以古为美,相反,《宠儿》中围绕着三位女性的活动展开的“古”之一角,是不和谐、令人厌恶的,是一个审丑对象。

电影中的贵族女性令人作呕。安妮女王歇斯底里,自大残暴,时而癫狂地要跳楼,时而卑微地向莎拉求欢,身体不好却又嗜好甜食,只好边吃边吐;阿比盖尔和莎拉则满是残忍与戾气,莎拉在知道阿比盖尔发现了她和女王的私情后,直接向阿比盖尔开空枪以示警告,阿比盖尔则很快用抢拍发枪的方式予以还击,让鸽子血溅了莎拉一脸,随后更是让莎拉坠马毁容,又栽赃莎拉挪用内廷的钱。对于阿比盖尔来说,道德底线是不存在的,“道德才他妈是狗屁,如果我最后回到街上给有梅毒的士兵卖屁股,道德只会嘲笑我的愚蠢。”贵族男性也毫无高尚、伟岸之处。辉格党人以赛鸭子作为消遣,托利党人嘲笑他们的愚蠢,但托利党人用番茄拼命砸一个肥胖裸男的娱乐更加病态。在宫廷外,英国已是民不聊生,利兹等地已经发生起义,而权贵们依然在荒唐地寻欢作乐。

在平民中,丑陋亦无处不在。如底层人亦互相伤害和算计,要入宫的阿比盖尔被推出马车一脸栽进恶臭的狗屎里,在厨房工作后又被同事陷害,将手伸进碱水中被烫伤。人们在性上也十分放纵。在拥挤的马车上就有男人冲着阿比盖尔手淫,莎拉被马拖到森林中时,有一对男女正靠在树上交欢,而救了莎拉的妓院顾客盈门,老鸨要求莎拉接客还债等。而人这种对权色的痴迷,对平等关系的丧失,迄今依然存在。

可以说,《布达佩斯大饭店》与《宠儿》的诞生都与现代人的焦虑感有关,只是《布达佩斯大饭店》试图从旧时代中寻找能启迪、鼓舞人们前行的力量,而《宠儿》则以旧时代对人们敲响警钟。它并不是一个让观众暂时逃离现代生活,得到某种安慰与放松的作品。学者所总结的五种审丑范式,“对人物活动的肮脏环境的展览”“对人物身体与精神的病态的描绘”“对暴力、流血场面情有独钟的展示”“对性的观赏式裸呈”“对祖辈的挖苦和嘲弄”等,几乎都可以在《宠儿》中找到。对于电影中那个遥远的时代,兰斯莫斯给予了非常明确的否定性的情感判断与价值判断。

复古是现代人根深蒂固的心理诉求之一,在现代生活越发显得无序与难以把握,人们的怀旧情愫日益浓厚的今天,观众对深宫帷幕中的衣香鬓影、历史迷雾下的假戏真情,总有某种向往。而这也导致复古美学在媒介的推波助澜下被卷入消费主义大潮中,各国传统文化成为消费符号,并被狂欢式地、花样翻新地挪用。

而在兰斯莫斯的《宠儿》中,传统的“在场”,古典韵味的复原,并不是为了制造一场符号盛宴。电影在影像上还原了18世纪的英国宫廷,在艺术表现手法上,则完成了向库布里克的致敬,并在回看旧时代时,体现出一种立足于当下的审丑与批判态度。整部《宠儿》尽管笼罩在浓郁的复古主义风格中,但其价值取向与社会功能表达指向的依然是现在。对兰斯莫斯本人而言,《宠儿》是他走出舒适区,实现导演风格化上的重要一步;对其他有志于在现代语境中进行古装片创作的电影人而言,《宠儿》则是不可多得的借鉴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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