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网络》:传记电影的虚构与拓写

2020-11-14 04:59王新丽
电影文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爱德华多社交网络扎克

王新丽

(吉林铁道职业技术学院,吉林 吉林 132200)

如果仅从是否真实来评价《社交网络》的艺术价值,它是不尽如人意的。然而,倘若是从艺术成就和故事立意来审视《社交网络》,那么它显然又是同类型传记片中的佼佼者。早在上映的2010年,该片的艺术成就就已经被美国电影人认可,同年获第68届金球奖电影类最佳剧情片奖,以及第83届奥斯卡最佳剧情类影片提名。电影取材自facebook网站创始人马克·扎克伯格的现实经历,并且将影片的矛盾焦点放置于脸谱网创建的历程与挫折。

影片结构紧凑,剧情跌宕起伏、趣味横生,大卫·芬奇通过多线程叙事的剪辑、对叙事线路的非线性剪辑和描写,打造了一种浓烈的叙事倾向,使影片看上去迫近真实,却在真实的幌子下插入了许多不为外人道的人物细节,也由此使“正史戏说”成为影片的血肉,导演也正是通过建构这一种叙事逻辑,进而使得观众自觉产生强烈的代入感,并且在影片结束后仍就角色产生共鸣。马克·扎克伯格与脸谱网自身所蕴含的时代隐喻被大卫·芬奇有效地改造成了两出官司,以小写大的背景之下暗示的是互联网狂飙突进发展之下的人性价值差异,与几年后大卫·芬奇的《消失的爱人》形成了对时代精神一变的双重呼应。因此从传记电影的视角看出去,《社交网络》不再是为马克·扎克伯格个人作传,而是为21世纪第一个十年的美国青年精神状态做传。

一、传记人物叙事焦点的转移与变形:从传记走向戏说

在《社交网络》上映的2011年,马克·扎克伯格是当时媒体的宠儿,因为其短短几年跻身福布斯富豪排行榜而闻名。当时大众媒体对马克·扎克伯格的评价众说纷纭,许多不一致,甚至是完全相反的评价充斥着社交网络。形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有两重,其中一重来自其遭遇的永无休止的诉讼案——温克莱沃斯兄弟侵权案和爱德华多·萨维林的股权稀释诉讼案。除了诉讼案之外,影响马克·扎克伯格评价的因素还来自神通广大的媒介,在不同媒介上,马克的形象也有许多不同的侧面,在一些媒介评价里,马克·扎克伯格是一个沉默的、羞涩的、不擅长作为公众形象出现的编程天才;而在另一部分媒介评价中,马克·扎克伯格又成为一个为了谋取私利,背叛朋友,剽窃创意的阴险小人。

这些多面难以统一的极化形象与众说纷纭的流言蜚语,对一部即将拍摄的传记影片显然是不利的。选择拍摄的视角的同时,也就意味着导演表明自己对传主的态度。大卫·芬奇为了保持电影中应当含有的某种客观性,故意保持了游移的拍摄视角,特别是在马克·扎克伯格的创业初期,除了主角视角的主观镜头外,一些镜头经常是插花式惊鸿一瞥,诸如在脸谱网选拔人才一段,镜头从旁厅的入口斜插,制造了一个偶然旁观的视点,紧接着镜头向主角所在的中心推入,观众无意识间已经因为镜头的推动,成为临场的旁观者。这种小心翼翼避开评价的谨慎,也显示出导演似乎并不想仅仅只去拍摄一部饱受争议的人物的传记影片,反倒在更大的层面尝试建构一个并非极致化的普通人。

因此,在紧随其后展开的剧情中,观众可以看到一个典型的故事原型:不太懂得如何与他人交往的少年从与挚友开始恶作剧,最初通过恶作剧崭露头角、与密友建立合作团队,又因为公司未来发展策略而众叛亲离,最终原来的少年人功成名就,但是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这一故事原型事实上跟一般的青少年成长电影并无特别大的差异,故事中的英雄(主角)在走上冒险(创业)之路后,他的伙伴、敌人、朋友都将一一加入后,又依次一一退场,少年终究成为英雄,而英雄却失去了陪伴其一路成长的朋友和伙伴。也正是这种典型的符合故事形态学的典型情节提醒了观众,大卫·芬奇的创作目的可能并不是要完全写实地拍摄马克·扎克伯格的创业故事,而是在马克·扎克伯格的现实经历基础上,制造一个马克·扎克伯格的戏剧模本。戏剧化的好处就在于可以更为圆滑、更为便利地叙说故事,在《社交网络》的故事里,观众不断通过各种不露声色的主观视角,看见一个各类刻板印象下的非典型人物,正是这种戏剧化的建构,使得影片的叙事逻辑更为轻捷,使得观众更好地接纳了故事,也使得电影摆脱了传统传记电影叙事的“强目的、轻情节”的问题,特别是和同期上映的《国王的演讲》、2015年上映的《乔布斯传》相比,角色在身份上的轻盈和戏剧感也致使影片和观众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这或许也是《社交网络》获得广泛赞誉的重要原因。

二、现实基础之上的狂想与虚构:构筑于细节的对事实真相的推论

《社交网络》和一般的传记影片的叙事方式不同,传统传记影片的叙事开端常常是通过主角人生中最具挑战、获得最高成就的一天开始,紧接着再从主角人生的辉煌时刻直接剪辑到主角处于逆境的时刻。这种强烈的对比往往是突出主角的高贵品质的重要手段,诸如《国王的演讲》就采用了这一手段,开场就是演讲当天的情境,利用氛围调度的手段,使得观众迅速体验影片带来的参与感。不过《社交网络》却完全没有落入一般传记片的窠臼,在影片开场时,就已经出现了某种脱离正常叙事秩序的特点,它从马克·扎克伯格与女友晚餐约会开始,影片拍摄从二人因为无聊话题争吵开始,以女友愤怒离席为终结,这种略带揭人隐私式的开场、整体相对昏暗的餐厅环境,以及与餐厅氛围格格不入的主角身份,全部都在呼应影片的根本主题——一场接近于现实的非真实虚构传记。

在随后的形象刻画上,大卫芬奇并没有采用马克·扎克伯格在现实中所表现的形象,电影中的马克·扎克伯格既不是一个木讷羞涩、不善交流的年轻人,也不是当时正处于诉讼案风波中,各大媒体乐于打造的精明乃至于阴险的天才少年形象。相对来说,从影片开场时安排马克与女友吵架,乃至于影片中段,马克与新认识的华裔女友一起因为酒醉进入洗手间的桥段,是以另一种方式戏仿美国青春电影的桥段,在这些人物设置中,大卫·芬奇毫不犹豫地对已经被神化或妖魔化的马克·扎克伯格做出了“祛魅”,通过这些庸常、凡俗的情节,使得角色成为一个普通的、非典型的个体,同样的改变也发生在爱德华多的角色身份上,影片花了大量篇幅(超过女性配角)讲述马克与爱德华多之间的友情,起初两人相互支撑扶持,随后小团队慢慢扩大,再后友情中出现了裂痕,新的朋友参与进来,原来的朋友出局。这些细节与普通人的生活故事并无差异,这些秘辛也难以被当事人之外的人所熟知,改编在真实性与真实感两方面做出了取舍,剧情抛弃了政治正确的真实,尝试利用想象细节塑造活灵活现的个体。

影片后半程紧紧围绕爱德华多与马克之间的财务官司展开,两人从网站搜集分析数据的公式、股权稀释的知情权相互攻讦,以至于最终上升至攻击对方虐待家禽。律师团之间的相互争吵使得处于风暴中心的两位当事人显得无足轻重,此时爱德华多在律师攻击下哭诉自己因为参与马克的创业团队导致自己被父亲鄙视、公司创业受到重击,影片极尽可能地向观众展示两位主角之间的情绪暗涌,但镜头一转,在爱德华多自陈之后,背光的照明与远景里马克怀疑的目光,又暗示了更深一层两人之间的隔阂,爱德华多尝试打出感情牌以换取更大利润的目的已经被银幕之外的观众和银幕之内的马克所知晓。这种随时打破第四面墙的创设性的影片话语也不断向观众暗示影片内涵叙事的可能和边界,即一切都是模糊混沌不清晰的,难以用某一种类型化提纯单一的情感去界定。这一层设置也从模拟现实层面更进一步突出了电影的表现风格,它并不尝试展示真实,而是利用媒介手段带领观众体验真实。

三、陌生化与去陌生化的展示:从故事客体到大众经验的回归

大卫·芬奇故意剔除了传记电影对传主真实事迹的依赖,转而从“小道”和“旁听”的多个侧面,更真实地展示作为“个人”的扎克伯格。马克在电影中行动的动机始终来自“人”的个体本身,在开场,扎克伯格利用哈佛服务器改造的选美脸谱,实际上是为了羞辱给他带来否定感的女朋友;在和爱德华多的公司所有权争夺战里,贯穿始终的是反抗萦绕在马克周围的对普通中产家庭出身的自卑感。人物的动机不再伟大,甚至不再能上得了台面,这和一般的英雄传记叙事呈现出完全相反的态势,更加接近于20世纪兴起的“私”语模式。值得注意的是,马克与女友的争吵包含的具体细节是除了传主谁也不曾知晓的内容,他与爱德华多的公司所有权争夺案也一度被不同媒体两极评价。堆砌人物性格的一切细节都来自导演的个人叙事,而扎克伯格和爱德华多的金钱纠纷,在影片中被引申为情感纠葛,其本身就替代了为传主立传的根本目的,而是尝试从泛化的角色形象中寻找时代大众的共鸣。

为佐证《社交网络》自身所蕴含的时代特性,可以与2013年列奥纳多·迪卡普里奥主演的《了不起的盖茨比》相互参照对比。《了不起的盖茨比》前后四次被搬上银幕,仅以1974年版本和2000年版本与2013版做对比。1974年的《了不起的盖茨比》有较长的篇幅在讨论盖茨比与黛西之间的关系是否道德,2000版则主要尝试通过画面刻画一代走私大亨盖茨比的罗曼史,2013年相比较前两者则更具有时代湮灭挽歌的氛围气质,它不再讨论婚姻情理之外的某种可能,它直接越过了文本,通过画面向观众展示了个人英雄主义在当代的幻灭,盖茨比的幻灭与死亡不仅仅来自黛西的背叛,更多的是来自时代的格格不入。2013版《了不起的盖茨比》实际上是替饱尝2008年美国经济危机后失意和沮丧的美国人唱精神挽歌,超越世俗常理、金钱物质的爱情在消费主义狂热的时代已经接近于神话故事。

因此,在参差对照后,重新审视《社交网络》,也就不难发现《社交网络》中替时代作传的野心。在片头木讷而神经质的马克·扎克伯格通过拼搏、努力、时代机遇,从不被允许进入富家公子哥组成的兄弟会的犹太小子摇身一变成为叱咤互联网的新一代富豪后,他仍旧感到无聊、乏味。影片末尾,成功在两场官司里脱身后的扎克伯格没有过度兴奋,他打开电脑,一遍又一遍地刷新前女友的脸谱主页,鼠标光标在“通过好友”的按钮上前后游移。神经质的行为一石二鸟地暗示着当代生活的两个侧面,即互联网时代,青年人普遍患有的信息焦虑症与原子化社会人际隔绝的孤独。片段将影片铺垫了许久的互联网大亨又还原成了个人,金钱与权力的附加属性也未能使其远离不幸,马克·扎克伯格的《社交网络》不过是普通人实现了所谓“美国梦”的版本,成为互联网新贵的马克在网络隔绝社会联系的原子化社会结构里依旧孤独,依旧难以找寻个人的身份位置。这或许也是《社交网络》在上映时所获得各方褒奖的重要原因——它不仅仅是一个饱受争议的名人八卦故事,实际上,它是一部利用影像记录的美国社会当下阶段的个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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