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 岗

2020-11-17 08:29李学志
延河(下半月) 2020年5期
关键词:莉莉校长老师

李学志

郑来赢接到老婆电话的时候是充满歉意的。他先对领工的万三龇了龇牙,算是笑。我接个电话,他放下沾满腻子的刮板,从裤兜里摸出手机。

接完老婆电话的郑来赢是充满歉意的。他怯着身子,满脸堆笑,对包工头孟二说,家里……又查岗,听说这次是省里查……

孟二不等他说完就挥手叫停,鼻子里喷出两股青烟,回吧,好歹算个铁饭碗。

谢谢,谢谢孟总!郑来赢的心里涨满感恩,眼里差点迸出泪滴,他来这个建筑队才一个多月,换成别人保不定直接把他辞了。

坐上长途汽车的郑来赢充满歉意地给校长打了个电话,我正往回赶……嗯嗯……

郑来赢满脸歉疚地给老婆回了个电话,默默听着那头的啜泣。在那大段的沉默里,郑来赢拧开矿泉水瓶,往嘴里捂一把药丸,“咕咚”一声咽下去,他感觉烧心,怕是胃病又犯了。

汽车上的电视正播放着新闻:利比亚战火仍在持续……卡扎菲……他吃惊地抬起头,真打起来了!——他只不过去刮了一个月大白。

郑来赢身心疲惫地走向郑营小学的大门。门从里面反锁了,校园阒然无人,仔细听,隐隐有老师讲课的声音。

郑来赢只好等。有人从办公室探出头来,老汪。老汪笑了,从兜里掏出钥匙开了门。

以为是上头来查岗的呢,都吓坏了——你刚不是从丰田车上下来么?

郑来赢笑了,同学的车,顺路捎带。

几个旧同事从屋子里奔出来,朝他拍手,欢迎郑老师莅临我校检查工作!

郑来赢苦笑。他,郑老师,老郑,又回来了!

校长室有几个人屏声静气地等待。他一眼认出了老钱、莉莉,还有个面孔陌生的女老师——都是刚集合回来的“游击队”?

校长磕着烟灰说,这回风声紧,多部门联合,“地毯式”清查。郑来赢恍惚间想起车上的新闻,是的,动真格了。

校长戴上眼镜,用方言很重的普通话念了一遍省里下发的红头文件:……将对在编不在岗现象进行全面清理整顿,凡在期限内未回到工作岗位的‘吃空饷’教师,将被清理辞退…… 校长负连带责任……郑来赢的耳朵突然间“吱吱”鸣叫起来——昨晚没睡好,上火了。

校长每人发放一份自查自纠表,郑来赢犹豫了下,在“是否在岗”一栏填上“在”,另几个人也照样填了。校长说,自查后是检查组复查,核查近两年的考勤签到表、业务档案、手写教案……并让师生相互指认。

校长环顾四周,目光严峻,现在大家是一个壕里的战友,一根绳上的蚂蚱。

短暂的沉寂之后,莉莉开始吐槽,说没好日子过了。听说去年查着的,全县通报,罚了一年工资,今年还不定怎么着呢?要不是怕连累她爱人的仕途,她才不在乎这碗饭。

咱学校被查的可能性很大,紧靠公路啊,老钱的话说得人无比沉重。

郑来赢和老钱一样,已数年不在岗。他俩同一年分配到这所乡村小学,什么样的工资没有从手里“扑啦啦”飞过?——一百多、二百多、三百多、五百多……闭着眼在黑板上都能画一道 “一行白鹭上两千”的“K线”。这条线上一个暗淡的小点是他爹因无钱看病而被颈椎压迫至瘫的无奈,一个刺眼的小点是他妻子不舍得花钱用收割机,挺着大肚子割麦而流产的凄然 ……

也是逼上梁山,这些年他摆过地摊、进过厂、开过黑车,直到半年前出了事故,才去跟老乡一道刮大白。

老钱比他走运,跟着亲戚跑大车,挣得钵满盆满,开着帕萨特车回来的——听说划上一道就得搭上一个月工资。老钱说,不是想着年老体衰有点退休金,不给孩子增负担,要这营生干嘛?

那个陌生女老师一言不发。她的编制潜伏在这里多年,大家竟不知晓,足见来头不小 。

这么一比,郑来赢心下黯然。对其他人来说,工作也许只是个“鸡肋”,对郑来赢来说,却是他的命根子,他必须得全须全尾地保着这个“饭碗”。老钱和莉莉天南海北地闲扯,他只埋头,填着他的各种表格。

我们不算“不在岗”,我们还自己掏腰包雇佣老师了呢,怎么算是“吃空饷”?对不对,老郑?

对呀,郑来赢开始佩服起这个叫莉莉的女“辩士”。

下课了,几个雇用老师回到办公室,两下里见了,有些尴尬。郑来赢的妻子也是其中一员,正从三年级教室走出来。雇一个代课老师至少月付八百元工资,郑来赢觉得划不来,妻子又是高中毕业的,就让妻子替他教书,顺便照顾孩子、老人。

郑来赢的妻子艾芳脸色憔悴,她默默看了郑来赢一眼,人多,话说不开。郑来赢站起来说,下节课我上,你歇着吧。

一个小眼睛男孩喊着爸爸扑过来,是郑来赢的儿子,晒黑了,长皮实了。郑来赢眯着眼,蹲下,站起,把这个八岁男孩举得高高的,一圈又一圈旋转。见院里来了生人,学生们挤成一堆,嘁嘁喳喳瞅着看。

上课铃声响了,郑来赢走上讲台,看着下面灿若繁星的目光,心里满是愧疚——打着老师的名号,这些孩子他是一天没教过啊。

咦?换老师了。

郑来赢温和一笑,认识我吗?有几个同村的喊道:认识。郑来赢咧开了嘴,答得好,我是你们的数学老师郑老师。记住了吗?

假使有人来咱们学校,问你,数学老师是谁,你们说——

“艾老师——!”

“郑老师!”

郑来赢表扬了答“郑老师”的,让答错的起立,重新回答。

这节课是做“面积”部分的习题。郑来赢转悠着发现不少学生乘法基础很差,讲了几遍,小人儿似懂非懂,不禁焦躁,语气一重,懵懂的眼睛立时盈满了泪水,终于“哇”一声大哭起来,教室里乱套了。

郑来赢愈加焦躁,不吭声踱到门外,点燃了一支烟。

下课铃响的时候,郑来赢逃也似的从班里走出来。

校长招呼“游击队”召开紧急会议,说接到邻镇同学的电话。他们那儿已经开始清查了,一个很有名的中学查出了几个在编不在岗的,校长当场被撤——校长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

“查的方式刁钻古怪:查教案,对笔迹;访谈学生不仅问本班的还问其他班的;让老师在纸上默写本班十六个学生的名字……一个乡镇至少查两天……”

老钱“呸”地吐出个烟嘴儿,用鞋掌狠狠捻灭了。

郑来赢心里也窝得慌,不知啥时候“收网”,包工头那可怎么交代?郑来赢突然渴望上头赶紧来查,早查早清净,死也死个痛快的——“咔嚓”一刀,不就是个碗大的疤,这整天吊的,快喘不过气来了。

所以,校长说,大家要提高警惕,千万别出事。

有人提议,下午最后一节排练:让全校学生集合在院里,识记“真”老师的相貌、性别和名字,万一明天来了呢?

好主意。

“假”老师带队站后面, “真”老师各立班级前面(郑来赢发现那个陌生的女老师已不知去向,看来她来学校盖章请长假的传闻是真的了)。校长介绍后当场考察,哪个学生记住了,答准了,就先放学。

语文老师?

赵老师!

哪个?

钱老师!

你,留下。

……

校长反复交代,不许说是老师教你们这么说的。

知道——学生一哄而散,校园一下子空寂了。

上午第二节课,校门口突然停了辆黑色轿车,下来一行人。郑来赢撒着蹦子跑到办公室,说检查的来了。快!一时办公室成了防空洞,大家噤若寒蝉,不敢作声,可往哪里藏身?

老汪硬着头皮去开门,校长孵着笑前去迎接——回头做了个手势,郑来赢一干人没看明白。

一行人进了校长室,最后那个家伙还架着摄像机,亲娘吖,这是要上电视吗?

办公室炸开了锅。老钱说,真查哪个也混不过关。能私了,就私了,各人找找身上的现金,我只有两万。郑来赢挠挠头,上衣口袋只有一百五,心下佩服老钱的财力和谋略,换他,把自个儿卖了也不值两万块。

丽丽说,我没现金,有工资卡、项链、戒指,行吗?

老钱一摊手,你以为是拦路抢劫?

顷刻校长闪进来拿表格,低声说,麻烦了。那个负责人,口气不对,说不行就见报,大家快想办法。

啊?

老钱立即从口袋里掏出个信封,走,我跟你去。

片刻,老钱回来说,擒贼先擒王,搞定。有钱能使“磨”推“鬼”,不就是罚款吗?咱给!

这笔钱平摊下来,人均七千,郑来赢不禁吸了口凉气,他的工资卡里只有五千多。

片刻,老汪敲门说,出来吧。

走了?

走了。

郑来赢长吐一口气,终于熬过了这一关!

七千元,买了个平平安安,值!

第二天下午,校长急急把郑来赢、老钱、莉莉召集到校长室,神情慌张,说昨天那帮人可能是诈骗团伙,趁火打劫来了……检查组根本没来咱们镇,中心校领导今天还在布置“迎检”工作……而且,检查组根本没有带记者,更不会威胁要钱……

什么?郑来赢一听,“腾”地站起来。老钱从鼻子里干笑两声,拨转着桌上的一支笔。

莉莉说,早知道就应该让他们亮证件。

校长叹了口气,说来检查的,还带着记者,哪敢问他们要?

罚款收据呢?

哪里有?

报案!

你敢?

……

大家都沉默了,认栽吧。

郑来赢这几个月的工资全搭上了。老钱说,钱是“王八蛋”,花了再去赚。郑来赢心说,站那说话不腰疼,对我,钱就是“亲爹”。

郑来赢气得当晚没吃饭,直挺挺坐到天亮。

郑来赢话越来越少,只顾一笔一画补写教案,对着学生照片背花名册。背着背着,听老钱在一旁叹气,你们说卡扎菲现在咋个想法?听说他儿子、孙子都被炸死了——看人家卡扎菲是怎么熬的?咱不就查个岗么?

众老师哄笑,笑后又沉默。

日子像是复制粘贴的,天天一个模样:演练、填表、收发各种小道消息……真老师忙着应付检查,假老师日日上课,而检查组却迟迟不来。

郑来赢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太慢,比蚂蚁慢,比蜗牛慢,比他家院里的核桃树慢,无尽的光阴像快成熟的麦浪铺天盖地涌过来,浸没了他的脚,淹没了他的腿……

老钱守了几天之后走掉了,用他的话说,随便罚呗,反正用钱解决的问题是最简单的问题。

一周后,莉莉说孩子生病,借机请了几天短假,也溜了。

余下来的就只有郑来赢一个人了。

他得坚守最后一个阵地。

临收麦的时节,全县的学校放了夏收假。男老师和乡干部被分派到各自的村子巡查防火,查岗的事情不了了之。郑来赢很开心,白天运麦袋、拉麦秸的身躯,晚上往床上一撂,万般耐受,睡得死了一样,梦都不做一个。

收麦后,郑来赢又等了几天,接到确凿消息,期末临近“清查”行动暂时告一段落。郑来赢长吐一口气,又可以出门打工挣钱了。走前,他给班里的每个孩子每人买了一个带“熊大”“熊二”头像的笔袋,请校长和同事吃了一顿火锅,给父母买了一些常用药,给妻子买了一条玫红色纱巾,给儿子买了一辆小汽车……郑来赢从车窗里给送行的妻儿连连招手,这一去怕是不到年底回不来了。

10月份,他接到妻子的电话,下半年的查岗又开始了。

坐上长途汽车,他看到电视中播放着卡扎菲被抓的镜头,竟“呼嗵”一声站了起来……直到后面有人喊,挡着了,坐下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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