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中的远征

2020-11-17 17:59陈若彤陕西师范大学
延河(下半月) 2020年3期
关键词:群鸟苞米

陈若彤(陕西师范大学)

1

一个需要上兴趣班的周六,不断重复的黑白世界总是让人难以坚持。

照常走过小区院子的门口,向每一位时间的长途旅客问好,笑容夹在他们的皱纹里,阳光一如往日,洒在他们身上。

这温馨的一刻在这瞬间将我击中,用它平凡的温暖,用它的千篇一律。

每个早中晚,每个我经过问好的时刻,相同的语调,相同的微笑,点头的幅度也大同小异。

不过又是重复、重复。

重复到让人厌烦,重复到让人惊醒。

为什么要逃跑呢?偶尔想起时总不禁自问。

那是极普通的一天,季节已经忘记,时间也模糊在相同的时间里。我就那样走在街上,右手边依次经过的是烟酒店,街道办小诊所,几年来一直拉着卷闸门,不知道是干什么的莫名其妙的地方,包子铺,豆腐脑和油条店,女店主搬开蒸笼时扑面袭来的水汽恰好糊了烟酒收购和洗脚修脚洗鞋的牌子。

这是每天都能看到的景物,熟悉到让人厌恶。

我知道十点以后豆腐包子总会卖光,小诊所里跛脚的大夫早上不是不来就是打瞌睡,而我会从他们之间走过,去上学或者不知道干些什么。

每天都是如此,偶尔的变化也不过是医生的胖媳妇今天早上替他值了班,豆腐包子今天还幸运地剩了几个,要不就是因为快要迟到,我飞似的掠过这一切,没去注意拐角小卖部落了层灰的窗台上,那盆好像快要枯死的盆栽里,今天有没有冒出新芽。

并不是我不善于观察,或对改变漠然无视,只是这些细小的变化也看了无数年,全融在了非日常的日常里,熟悉到令人恶心,胃部泛起一股股呕吐的欲望。

抬头看天,也是极普通的天。不蓝不灰的天空上挂着几丝不多不少不薄不厚淡淡的云,不灼热不暗沉的太阳不远不近地嵌在天上,只是有些惨淡,淡得有点冷漠,或者说白得有些纯粹,纯粹得显出森严,宛如天帝之眼。

那只眼睛毫无感情地挂在天上,注视着我,也注视着我周围这无聊的一切;却好像从未看见我,就像从未看见这周身的无趣一样。

突然,内心产生一种极致的危机,有什么猛兽在心底咆哮着要我逃离,与此同时什么东西从内部开始坍塌,旋转着旋转着,在体内像是要撕裂五脏六腑,然后全部吞噬到无底的矛盾深渊。

那冰山下不安的巨鲸颤抖起来,巨大的虚无和心慌随着一个个泡泡从深海升上海面,然后清脆地破裂开来,最后成股成片的碎裂声连成一道刺耳的怒吼,催促我远离,远离——直到世界尽头的无人之地。

2

平静的假象让人窒息,琐碎的重压让人疲惫。

所以我开始奔逃。

缓慢的,像在散步般惶惶而去。

目标是正前方,却不知不觉间拐了弯。在我的家乡,向前直走然后左拐,就会遇到一个巨大的分岔路口,坑洼破旧的那条,便是我要走的路。

这条路的尽头,是一座废弃的大桥,跨过渭河,通向种着小麦和玉米的肥沃之地。

这座大桥虽然废弃,但废弃不久,虽然荒凉,但也还有小车通过。

我沿着路边,一步步向着未知走。

惶恐又期待,不安又兴奋。全新的不知名的情绪充盈着我,占据了心头所有。这时,我才得以从麻木日常的背景中脱离出来,像一个陌路人,去重新审视这一切。

这路上的事物,在回忆里都被蒙上层荒凉的面纱。在货架下做木活的老人,手臂有力,眼睛却浑浊,在门槛上扎花圈的妇人手里动作灵活却从不抬头,在路边黄土里抽卡片的孩童不声不响和脏兮兮的胖狸花一块儿窝着,只在飞扬的尘土里沉默。

很快我就走到了桥上,摩托车的尾气和它带起的风有些过于猛烈,让我在一个正午感到踉跄。

这座废弃的桥中间连着渭河的大坝,只比桥本身低一点点。就这样,在桥的中央,选择又再次来临,是接着向前,还是去向那片隐秘。

我开始犹豫,却也很快做出了选择,叛逆的火焰在我内心燃烧,推着我去追寻。

我先将包甩了过去,在新鲜的泥土里砸出一个小坑,就像插上一面旗帜。接着将自己架在桥的护栏上,在拖拉机的轰隆声里颤颤巍巍。

我成功了,在双脚踩上松软泥土的那一刻,我的内在向我宣告。

这是一次成功的“逃跑”。

3

那是片无主之地,是被所有人遗忘的荒原。

去那里无路可走,既没有现代城市灰黑的横贯四野的柏油马路,也没有乡间山林曲折绕行的羊肠小道,就算问路,也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只会一脸茫然,用看傻子的眼神凝视着你,一言不发潇洒地转头就走,留给你个夕阳下拉长的背影。

想要去那个地方,你就必须依赖某种无言的神秘牵引,或者某时突如其来的心脏悸动,脑海中飞掠过的灵感虽然像鸟儿行过的痕迹一样难以追寻,袅然如烟的思绪却会深藏于冰山之下给予暗示。

如果你足够幸运,看见蓝色长尾的鸟儿栖在枝头,或丛中仅有的一只玫瑰半白半红,那么就随意走吧,跟随自己的意志,或漫无目的闲逛,你总会去到那里。

那是群鸟温暖的巢,是火烧落日永恒的归处。

你从不曾见过,也再不会见过那样多的鸟。它们一片又一片在你头顶盘旋,近的你抬手就能感受到它们划破空气的风。你转头,不远处静候的,是一颗老树和一大片荒弃的苞米地。

每一株苞米杆都是一只鸟的依靠,它们总是成群地飞起,在你头顶或不远处投下巨大的阴影,又玩笑般撤回,然后飞回摇摇欲坠的巢穴,周而复始,从不厌倦。

当它们飞起时,苞米杆轻飘飘地摇,当它们落下时,苞米杆沉甸甸地摇。

摇成一波一波的黑色海浪,要吞噬我的影子。

太阳在头顶,地在脚下,群鸟自由的身姿遮蔽了我的眼睛。而我在他们之间,只知道什么涨起又落下,附着在鸟的尾翅上,好似飞向远方,却不过仍是回归盘旋。

我曾去过那,像世界末日时最后的逃跑和追逐,迷茫谨慎,狂野担忧,无穷的未知在未来铺展,埋下陷阱或者糖果,而万事万物在此缄默。

4

那天可能很晴朗,也可能很阴沉。

但这都无关紧要,在回忆里它总是惶惶不安,却隐隐期待的,是一次远征,是任性奔逃,是最年少的甜痛。

它发生的那天,就像每一个平凡的一天一样,可每一次回忆都是一次上色,一遍又一遍的回忆便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塑。

这重塑让它虚假,使它崇高,赋予它意义;同时让它饱满,使它成熟,赋予它力量,给予我安慰。

我总认为,梦和回忆同样虚假,而回忆尤甚。

梦直白地告诉你一切都是假象,回忆却带上真实的假面,要你信以为真。

时至今日,我仍无法确认少女是否完成了一次伟大的逃离,但每当沉默的巨兽再次来袭,我总能借此回忆从窒息的日常中短暂脱离。并不断地暗示自己:我曾成功过,我曾逃离过。

在每一个不眠的深夜,从中汲取力量,在隐秘中期待,那无穷的未知和无穷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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