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上加“严”求学问,赤子痴心待文学
——严家炎先生访谈录

2020-11-18 00:25严家炎汪静茹
新文学评论 2020年4期
关键词:胡风文学史文学

□ 严家炎 汪静茹

访谈时间:2018年11月13日、11月15日

访谈地点:北京蓝旗营严家炎先生寓所

一、 儿时求学经历

汪静茹(以下简称汪):您的祖父颇有学问,他平时是怎么教您学习的?

严家炎(以下简称严):我的祖父叫严伯勋,他是清末的秀才。他平常带着我,或者抱着我或者拉着我的手在地上边学走路边学说话,同时就学着认字。说话和认字统一起来,这样就兼有两者的好处了。

汪:祖父遇害后,您的父亲请了私塾先生,能谈谈此后的学习情况吗?

严:我祖父去世后,我父亲就为村里的孩子请了一个私塾老师,来给我们教课。村里边很多人家的孩子,都送过来读书。有的读《三字经》《百家姓》,有的认《千字文》,课本是多种多样的。我那时五岁,读的是《孟子》,识的字已相当多(上千)。老师将《孟子》全书分为十几个单元,逐个单元给我讲,等我懂得意思后,让我再逐段朗读背诵,学了将近一年,学到基本上全书都能背的程度。后来六岁了,又学了部分的《论语》。这个《论语》因为过于抽象的东西多一些,所以并没有学完。后来八岁左右,我就自读《史记》和《三国演义》了。《史记》因为有个历史的材料,可以帮助你理解,就可以更活泼一些,这两三年时间就是这么过的。再以后就正式地上小学,但是我没有上三年级以前的那个课程。一开始就是四年级,上的是附近的大庙小学。那个时候已经是中日战争时期。

六年级的时候是在复旦(现在复旦大学所在的地方),旁边有个小学叫竟成小学,那个“竟成”就是“事竟成”——做事情一直到做完——这么两个字。后来我们村里听说我在那边念书,也送了两个同村的孩子过来。同村的孩子比我大一两岁,他们后来还跟我说到过,那个时候体育教员是日本人。这个日本体育教员,当然有日本人的那种仗势欺人(的毛病),随便打孩子啊、打学生啊。有一次就发生了学生跟体育教员对打的情况,五六个中国学生就跟这个二十多岁的体育教员对打起来。凭仗他们人多的优势跟老师拉扯,把老师打倒在地。因为那么多人扯他的腿,拉他的手,这个日本体育教员也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后来他也自己识相,并没有真的把学生打得怎么样,更没有开枪,他也不带枪。

1944—1947年我就到顾村中学读书,顾村中学离我们家里大概有七八里路吧——就是宝山县的顾家宅。顾村初级中学是镇上姓顾的有钱人来赞助的,那个时候的教材还算是已经比较正规了。读的除了国语以外,还有数学、化学、物理、公民等。第一年我数学学得还比较吃力,但到第二年学过代数以后,学算术就方便了。代数在我的头脑里面,觉得很容易学,比算术难题解起来要容易得多,然后还有三角几何这些,这样我在顾村念了三年。

我高中上的是吴淞中学,吴淞中学就更靠近上海了。吴淞也就是宝山这个县的边城,它是已经到长江口了。在吴淞中学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到了上海。不过那个时候,整个松江专区九个县,都不是上海的,还是江苏省的,后来都归属上海市了。到吴淞中学,上高一开始,学习就更方便一点,轻松一点。

汪:您高中就开始发表作品了,当时有遇到什么困难吗?

严:当时我在吴淞中学,因为喜欢文学,就自己也开始学着写一点小说。在《淞声报》上,就是在吴淞区的一个地方报纸上面,发表了两篇小说,一篇叫《不堪回首》,一篇叫《巳生嫂》。《巳生嫂》实际上就是以自己村里边一个守寡的妇女为写作对象,知道一点她家庭贫困的情况,也就写她那种吃苦的精神。

还有一篇是《青青草》。班主任老师不让我把这篇作品拿出去发,因为它牵扯到了拉壮丁问题,所以我就贴在班里那个墙报上面。这件事以后,反正自己知道有些事情要小心一点。那个时候虽然还只有十几岁,但是有些事情也会经常发生,比方自己村子里边也有人被拉壮丁走了。老师怕出什么事情,所以不让发表,就只能登壁报。

二、 投身革命为文学

汪:毕业后您为什么选择了华东人民革命大学?

严:1950年我高中毕业,我母亲希望我进复旦大学这样的一类正规大学。可我自己呢,那个时候就光想着所谓革命,我进的是华东人民革命大学。在1950年那个时候,我反正不听母亲的话,主要是觉得自己因为喜欢文学,所以将来要写一点东西的话,一定要有自己的切身体验,没有自己的生活体验,那可能就很困难,写不好的。

先是1949年的那个寒假去上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办的团校,当时去了两个星期。然后接着就是1950年的夏天,6月份的时候我就到了苏州。苏州当时有一个华东人民革命大学,有一部、二部、三部、四部,共四个部,总计有三四千人,我那个时候就整整学了半年。来上课的老师叫刘雪苇,他是华东局宣传部的一个处长,写过一本很好的书,叫作《论文学的工农兵方向》。他自己就是从延安出来的,为人非常真诚,自己非常喜欢文学。他也能讲,讲我们年轻人“要革命那就要思想改造”这样一些问题。他讲得很生动,我们就很认真地学,最后到了年底的时候,每人写一篇四五千字的思想总结,学习就基本结束了。

汪:结束后您参加了土改运动,那是怎样的经历?

严:学习结束后,学校就让我们到安徽去准备搞土改,允许我们从苏州回一次家,只给两天时间。我回到家里去看了一下,就觉得很是意外,我家里边被划成了地主。本来按照1950年的土改法规定,地主必须是家里边没有人参加劳动的才可以划。如果是家里有人参加劳动,那就不能被划为地主,或者是被划成小土地出租者,或者是被划成富农那样子的,所以我觉得挺奇怪。我就问当时在我家乡宝山的那个土改队员,他是从山东过来的。我就问他,我说按照土改法规定,只要家里有人参加劳动的,就不能被划为地主对吗?他回答说是的,但是他又说如果这样子的话,那在上海郊区这些地方就根本没法搞土改,没有几个能被划成地主的。按照他的说法,土改法的有些规定实际上就被变动了。那个时候的松江专区还不算上海郊区,仅仅大场、吴淞这些算是上海管的。我听他这么讲了之后,也不好再讲什么了。我觉得土改法既然已经被修改了,我也就无话可讲了,我就终于在第三天离开了宝山到安徽去。

我们革大去安徽的人,到滁县专区那里搞土改的就有上千人。我在这个专区的嘉山县连着搞了三期土改,到了第四期又搞到淮北去。前面是在滁县专区搞了三期,后面第四期是在宿县专区的怀远县,前后就搞了四期土改。

汪:之后您到了铜官山,当年的“三反”运动曾给您带来哪些触动?

严:土改结束以后,就让我进安徽省的合肥,当时叫皖北区的区党委首府。1952年过年的时候,皖北、皖南合并,整个安徽省统一起来。原来皖南区的区党委书记牛树才,那个时候调往别处去了;整个的安徽省就由曾希圣来当省委的书记。

1952年春天,曾希圣给我们讲话了。他要我们组成近二十人的工作队到皖南去,到铜官山去搞“三反”运动(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他说现在有各种各样的贪污、腐败分子,有贪污到上百万元的,那就是“大老虎”了。而铜官山这个地方,就是深山密林,那里的“大老虎上百条”。你们就是专门去打“虎”的,是打“虎”队。

我们十几个人到铜官山去,就是给我们限定了三个月到半年里边,一定要搞出上百条“大老虎”来。可我们到了铜官山,也就是铜陵,才知道铜官山这个铜矿其实1949—1950年才开始接管,国家的投资能投到里面去的很少很少,那怎么可能就有“大老虎”上百条呢?那个搞法就非常的粗糙,可以说非常的粗暴,就定了要搞出多少条“老虎”来。这种指标很危险,去了之后呢真的就是把职工好像都看作是“大老虎”。实际上搞了将近半年,没有搞出一条“大老虎”来,这个做法还不粗暴吗?

我们搞的结果,就感觉到这都是不切实际的。当时搞这个“三反”,搞的结果实际上“老虎”没有打出一条来。我们一查这个投资,包括国民党时代开始办铜官山这个铜矿,到后来我们解放以后,这两年开始投入了一点钱。这点钱加在一起总数都没有多少,所以我们觉得既然投入很少,那么哪来这种贪污?怎么打出上百条“老虎”啊?这个事情当然完全是主观主义,就没有意义了,自己才醒悟过来。后来,我们的工作队就留下来了,留在了铜官山。

汪:您在铜官山从事什么工作呢?您那时候还写了一本关于工业方面的书?

严:我是在铜官山矿务局里边,当了矿务局办公室也就是局长办公室的副主任(最初是个秘书)。我们去的那个工作队就在那几年,有的当了采矿区的矿长,也有的是在选矿厂——就是把铜矿石开采出来并击碎以后,然后把它磨细了,捞出铜矿粒子来,这叫“选矿”。最后第三步是冶炼,冶炼就是要正式在熔炉里大量地炼出铜来,哪怕是这个铜的质量,还不一定马上就符合标准,但是也要炼。在铜官山矿务局,包括这几个步骤生产出来的东西,都已经正规地建起来了。此外,还有机器修理厂,有管理部门等。这里就有一个经济活动过程要进行分析。矿务局局长要我帮他写出一个关于从采矿、选矿到冶炼成铜的过程中,有无不合理浪费的分析报告。

整个的生产过程作为一种经济活动,它必须能够在经济上面符合要求,而不是大手大脚地在那里乱用国家的钱。作为一个经济活动,作为一个矿区,这几个步骤都要能够尽量地降低成本,尽量收到自己的经济效益。矿务局局长要给当时安徽省的一些矿(铜官山是铜矿,马鞍山是刚开不太久的铁矿)去讲经济活动分析,凡有经济活动的都有这种问题(如何降低成本)。抓住这个关键,研究矿区的这些活动,包括它的成本是怎么花的,用到什么地方去了,用得合理不合理,怎样才能够节省投入,这些就是经济活动分析的讲义。我们的矿务局局长,不但在矿务局里边讲,同时还要到外边的厂矿去讲。分析这种经济活动的变化,主要目的是尽量降低自己的成本,能够收到经济效益,能够减少投入赚到钱。这个矿务局局长要去讲,我们就得进行一点研究了,所以就要写出那本经济活动分析的讲义。这是我们跟会计部门配合起来,也就是从里边琢磨分析,然后进行调查研究写出来的一个东西,由我来执笔。这是比较花时间、花精力的,当然也是一种学习,就是要很好地对会计、对经济活动这些行当,真用点脑子。

汪:您对文学的热情不减,当时还有时间看文学书吗?

严:当时没有时间看文学书了。但写出经济活动分析讲义之后,我同时也体会到生活本身的乐趣,增强了对生活信心的体验,这对我还是很有好处的。我最初因为还是一直喜欢文学,并不对这些有太多兴趣,想体验的是生活本身,是矿区生活本身吸引了我。那时我自己可以说还是很刻苦的,没有礼拜六、礼拜天,晚上也总要学习两三个小时才睡。当时礼拜六还不放假,一周就只有礼拜天休息,礼拜六休息那也是很晚才规定的。

自己搞这些东西之后,想体验的呢还是文学上面的一些东西,要拼命地读书,读好多文学的东西。我因为小的时候,在八九岁左右,就在家里边翻到一部《三国演义》。虽然那个线装书缺了一本,十本书只有九本,但是也还是觉得读起来很有意思。还有《杨家将》,也有那个《平闽十八洞》。“平闽”就是打福建,那里的山区有十八个洞,有人占据着,这些我觉得大概完全是瞎编的。但这种小说拿来以后,自己还是读了,觉得要真正能够写出东西,那自己要思考做笔记,把生活里边的感受化为有意义的东西,能够体验到这些收获。

三、 文学道路中转

汪:您去体验生活是为了文学创作,后来为什么又选择了学术研究的道路?

严:是生活本身在引导我。有一件事情就是“反胡风”案。在我们的印象当中,胡风本身是个作家,也是个进步的文学家。我就读过他写的三种理论书,包括《论现实主义的路》、评路翎的作品等等。我还读过胡风周围其他作家写的东西,大概有五六个人。可是到了1955年那个时候,胡风、路翎等被称为“反革命集团”,我们就很吃惊了。因为在我们眼里,胡风是一个进步作家,他在日本时,还是一个日共党员,他跟鲁迅是跟得很紧的。

给我们在华东人民革命大学讲课的刘雪苇老师是从延安来的,他是华东局的一个宣传处的处长,他给华东革大的同学做报告,讲思想改造,都讲得非常成功。这个人是很生动的,他自己写了书《论文学的工农兵方向》,那不是很进步吗?可是在“反胡风”运动当中,刘雪苇也成了被抓起来的对象,说他也是“胡风分子”。胡风周围的这些人,都成了“反革命”。全国有上千人被抓起来了,这件事使自己大受震动,觉得无法理解:无论如何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的?都是“反革命”在那里讲思想改造?

到了那个时候啊,我就提出问题来了——胡风怎么是反革命呢?我买的胡风的那些书包括《论现实主义的路》,我买了好几本他们的书,都被认为是“胡风集团”的书。我买的大概有六七本书都上交了,有胡风的,有路翎的,还有的就是刘雪苇的。刘雪苇的书叫作《论文学的工农兵方向》,我已经读过,感觉很好。

那现在怎么办呢?我就把我买的书上交给组织,就是铜官山的这些领导,我们的局长、党委书记,请他们看看,我自己觉得这个情况是无法理解的。我因为从工作以后,1950年以后就一直在做笔记,经常做生活的笔记,在土改里边也写笔记,晚上都是写得很晚的,写的笔记厚厚的一摞,我当时害怕了。我觉得这些东西大概是不能留了,有一个晚上我把这些东西,就是“反胡风”案当中不符合要求的东西给烧了。然后我觉得我搞文学,但是不能呆在现在的环境里边,我想改变我的路子来研究文学。

汪:“反胡风”运动直接改变了您的志向啊?

严:1956年的时候,正好是周恩来号召知识青年向科学进军,去读大学、读研究生。我觉得看来我只能走这条路,我要好好地去研究文学。原来是自己写文学作品,到这个时候呢,我就觉得既然周恩来号召知识青年去读大学、读研究生等,那我也就去考吧。我去搞文艺理论,就去研究文学作品,研究文学理论。

我听说北大9月份要招收副博士研究生,要举行研究生入学考试,在南方委托南京大学来组织监考,因为从铜官山到北京,那还是相当远的。我就报名参加了在南京大学的考试。恰好中国共产党第八次代表大会开会的时候,我的矿务局局长是去参加第八次代表大会的代表。他怕自己要发言,没有实战准备,就把我带到了北京,以备万一。

会议结束后,我就参加了1956年9月份的这次研究生考试。我报了名,报的是四年制文艺理论的副博士研究生, 一读就是四年。我的这个计划是成功了,9月份考试,10月份的时候接到了录取通知。当时考了四门:英语、哲学、文艺理论、中国文学史。一共考了两天,在南京大学考的。考的时候当然是非常紧张,但是自己考完之后,就觉得比较满意。果然10月份收到了录取通知,我就跟铜官山的矿务局局长、党委书记报告了,就说我参加了北京大学的副博士研究生考试,被中文系的文艺理论专业录取了。我提出来之后,局长和党委书记都肯定了,说“好啊,祝贺你”。可是当年入学已经来不及了,就通知我1957年的2月份正式入学,所以实际上学四年的话,到1961年才能毕业。

汪:原来您是“问题学生”,一开始就是带着问题去考大学的。

严:从胡风被搞成“反革命”开始,我对于一些问题,是挂了一个问号在那里,我觉得这个做法有问题。像刘雪苇讲课讲得那么好,讲思想改造,讲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他体验得那么深入,可是到了搞胡风的时候,连刘雪苇都被抓起来了。光是上海这一个市里边,一个地区大概就抓了十几个人,到了这个地步反正我是想不通的。

刘雪苇你可以读他的《论文学的工农兵方向》,这很符合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为什么要把刘雪苇也关起来?把胡风周围的关系密切的、跟鲁迅的关系很密切的一些作家都关起来?所以我对这个事情就有自己的很多看法了。

我到北京大学上学去,但到1957年5月份开始就又发生问题了,这个问题叫作“右派进攻”。1957年的5月19日这一天,北大里面出现了“大字报”。最早的第一份“大字报”,就是张元勋、沈泽宜,我们中文系的两个三年级学生,他们提出来的是一首诗——《是时候了》。这个《是时候了》就是,“现在是时候了”。原来我们吃的一些苦啊,现在要提出答案来,是不是应该吃的,是不是实际上搞错了?张元勋、沈泽宜他们提出来的一个问题:我们当年流了眼泪的,是不是应该?这个泪流得是不是冤枉?这样的“大字报”在一天之内就出了几十张,然后在一段时间里边,“大字报”是陆陆续续地出。我们当时觉得奇怪。我们不同意这种看法,这个“是时候了”究竟是什么样的时候?是你们要翻身,要转过来,要对共产党、对领导进行批判吗?我们当时觉得这有问题。

汪:能谈谈您在杨晦先生和钱学熙先生门下求学的经历吗?

严:钱学熙先生原来是英语系的老师,他调到中文系来了。中文系的照样要学英语嘛,他过来就成为我们直接的老师。杨晦先生呢,他是我们中文系的系主任。他是 “五四”时候就相当进步的一个人,“五四”时候就是沉钟社一个社的成员,也是一个作家。他写过小说,也写过诗和戏剧。杨晦先生的朋友,同样是沉钟社的,就是冯至,那是学德文的一个人,是西语系的系主任。

这些人都很好,但是他们有些观念跟当时的一些时兴的东西不完全一样,比方《红楼梦》研究批判,李希凡、蓝翎他们写了一些批俞平伯的文章。我只是举了个例子。杨晦先生他们谈的,在有些问题上面跟我们三个文艺理论的研究生有点儿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呢?杨晦先生认为李希凡、蓝翎对俞平伯的批判不见得都有道理,所以我们就在杨晦先生家里,我们讲我们的看法,认为李希凡、蓝翎是代表了新生力量,他们批俞平伯是有道理的,跟杨晦先生的看法不一样。为什么呢?这个里边的情况说起来就很复杂了,我们做学生的跟老师就有争论了。当然我们也是笑眯眯地跟老师争论的,但是杨晦先生的看法是不赞同当时李希凡、蓝翎的意见。他认为这种意见是简单化的,一定要批判俞平伯,不见得真有道理。我们就跟老师杨晦争论起来,当时我们不承认自己会有这个不正确的看法,过了好几年以后,实际上就有问题提出来了。李希凡、蓝翎的看法不见得对,俞平伯的那些学术见解不见得错,就是在这个过程当中产生的不同看法。

汪:那个时候能保持“当局者清”实在难能可贵。

严:1957年5月19号开始出的“大字报”,也有这样的一类问题。“大字报”里面有些人提出的问题是错误的,可有些人提出的问题不见得都是错误的。我们当时是对于出“大字报”的张元勋、沈泽宜提出过一些看法。我们是批评张元勋、沈泽宜的,但是我们的看法是受到当时大多数学生的赞成的。张元勋、沈泽宜的《是时候了》,实际上他们的看法受到多数人的不赞成,是受到批判的。

过了几个月以后,他们被认为是“右派”,在北大那个时候就被划出来了。在党委的领导之下,划出来了相当一部分“右派”,北大上万学生大概可能有七百多人后来被划成了“右派”,大概将近百分之七吧。所以有没有“右派”呢?有!但是北大在1957年的时候,已经有个变化。原来的校长是马寅初,一个民主人士;原来的党委书记是江隆基,这个人是1927年的一个老党员。在他们手上开始划“右派”,开头大概也就是几十个人,甚至最多也就上百人。可是后来中央上面认为,他的问题是“右倾”,就是江隆基这个副校长、党委书记是“右倾”,实际上是要调走他,到10月份他就被调走了,调到了甘肃的兰州大学,当党委书记兼校长。

新来的党委书记是陆平,是铁道部的一个副部长。这个人头脑是比较激进的,他胆子比较大。他看过“五一九”以后那几个月的“大字报”后,认为江隆基是“右倾”,实际上从中央书记处就有看法。有了看法之后,一直到1958年初,划出的“右派”数量就相当大。

汪:“文革”十年草木皆兵,您因为什么问题受到批判?

严:我当时看过林彪写的书——《林彪文选》的上、下册。这个纸是很粗的一种纸,这本书还在我这里。另外呢,特别是看了林彪“谈政变”的那篇文章。那篇文章不短,我看过后觉得他的有些提法有一些问题,有一些不是很清楚,所以我对他“谈政变”的那篇文章有一些看法。

这个我是在我们的组里,当时比方说讨论有些问题的时候,我是讲过的。我没有回避,但是到我讲了之后——我是跟当时一个排长叫郭祥喜讲的(军宣队在北大),我跟郭祥喜讲了我的看法,觉得里面讲的政变问题,我认为那么一种讲法有些问题。我只是谈了,但是我谈完以后,排长郭祥喜就跟我说,“你不能去对外讲这些意见哪,你就到此为止”,跟他说了就完了。他当时是这么说的,到第二天可就不一样了,就是变成严重的“反革命”言行了,所以就成了问题,马上性质就发生了变化。

我现在不记得比方说具体的,有些很具体的那些内容文字,现在我想不起来。但是我的一些看法呢,在那里我也做过一些回顾,当时我是受到了冲击。但是也就是两年之后,“九一三”之后,就被认为不是问题了,所以那种痛苦的、艰难的日子还不算长。我后来就去江西的鲤鱼洲五七干校,我们北大清华好多老师都下去劳动了,我也下去劳动了。劳动了一年多一些时间,后来又要我回来。一方面叫我,是因为招了工农兵学员了,要我回来教书;但是另外一方面还是要审查我批判我,还继续看作“五一六”分子来批判。作为“五一六”分子,大概不到一年,到了林彪真的出问题之后,我就算解放了。

四、 “重写文学史”进行时

汪:您当时在研究现代文学史的时候,为什么特别关注晚清以来的文学资源?

严:“五四”新文学出来就是在当时的1919年前后这一段。这一段实际上就是西方的文艺思想开始比较大量地传入中国。陈独秀,然后胡适、鲁迅,这些人都大量地出来了,也冒头了。“五四”新文学大体上从1917、1918年就开始了,鲁迅、胡适的作品都开始比较多地集中出现,所以我们研究现代文学的人,就把这个作为开端的时代。

这一段的新文学,它是白话的,但是确实新的色彩比较浓重,胡适的诗、鲁迅的小说,都是这样子,跟十年以前比方康有为、梁启超他们提倡戊戌变法前后提的一些东西比有比较大的变化发展。所以从近代那个时候开始,变化比较明显,从后来我们看到的好多材料来看,实际上真正的开端应该说是从黄遵宪、陈季同他们开始的。他们更早一点,大概在1890年前后就开始了。他们当时自己也写了一些东西,但是最初还没有引起那么多人的注意。而且像陈季同写的那些作品,他是用法文写的,他的七部作品都是用法文写的。

为什么陈季同能够做到这一点呢?因为在福建这个地方啊,那个时候请的一些老师都是法国人。他们用法语训练当时的知识青年,就是陈季同他们这批人。也就是严复特殊一点,他是英语,但是英、法语在1890年前后的福建,一直都有相当多的人在学习和运用。这就是后来中国在文学方面开始出现学习西方的明显趋向。

从严复一直到陈季同,严复是英语,陈季同是法语,更多的人比方做其他方面的像萨镇冰这些,都是在那个时代出现的,这个思潮的变化非常的突出。陈季同写了长篇小说、中篇小说,写了研究法国文化、研究法国文学的东西,他有七本书,当时都是用法文写的。这些书在最近十几年来已经被翻译过来了,都翻译成了中文。

所以真正中国跟西方的交流,从1890年前后开始的变化就比较大了。到“五四”也就是二十多年之后那就是更明显了,那就是鲁迅他们出来了。胡适、鲁迅,中国的新文学到这个时候又蓬勃地发展,所以现代文学真正要讲起来的话,就是从那段时间开始的。

汪:您参与了唐弢先生主持编写的那套《中国现代文学史》,能说说具体的编写情况吗?

严:在唐弢先生的安排领导下,他们老一辈的学者,除了唐弢先生自己之外,唐弢先生大概是最年长的,还有王瑶先生、刘绶松先生等,他们之间的差距不大。编写文学史以他们几个为骨干,当然还有几个当时像我这样年纪的年轻人,都投入写文学史的工作当中去了。我们写了两年半,将近三年时间。

后来就在唐弢先生领导之下,有了樊骏和我,我们两个就帮唐弢先生去修改已经写出来的书稿。上册——相当于上册,实际上后来又分为了一、二分册,这个基本完成印出来了。到了第三册就是原来的下册,写出来过一个稿子,但是唐弢先生对这个稿子还不太满意。他身体有一段时间(不太好),当时就不能工作了。我们就按照他的安排,继续做一些准备。有一些部分能够写的话,再继续写一点,就希望能够把下册也写出来。

后来遇上“文革”了,当然什么(书)都写不成了,连这样的一些书,在周扬主持之下,计划要编写两百部文科方面的教材,都受到冲击了。那根本就不是写不写的问题,而是受到了冲击。首先比方说像周扬,像唐弢先生这样一些人,都受到冲击了。因此这个教材问题,只能挂起来、搁起来,而且把已经写成的一些稿子都弄丢失了。“文革”当中,造反派要这个稿子,认为这是“反动”的、“反革命”的,就把这些稿子拿去,最后就不知去向了。这个教材没有办法,实际上只出来了上册部分。上册部分编成一、二册,后来的第三册是重新写的。因为“文革”当中,造反派他们要材料,把这些稿子拿走了,最后是不知去向,那只好重写。

汪:在编写文学史过程中意见不同怎么办?

严:大家在有些问题上有不同的意见,也不一定那么激烈。主要是唐弢先生提出意见,他当时五十岁左右,比王瑶先生、刘绶松先生他们年长两三岁。他是很熟悉这一段的,因为他自己就是过来人,从30年代起他就参加写当时的许多文章,成为一个比较年轻的左翼作家。他在鲁迅的影响下写过好多作品,尤其是杂文方面写得很多。他是一个参与者,后来又在文研所继续做研究,所以他作为一个带头人是很合适的。另外文学研究所的像何其芳,就是唐弢他们同一辈的人,这样的人也比较多。在讨论当中,他们的发言、他们的意见,我们都很重视,没有很大的不同意见。

后来下册呢,就是因为丢失了稿子,我们只好重新写,就是用了一年左右的时间。经过我的手,我跟樊骏两个人重新写。上册用的是唐弢先生那个时候组织的队伍写出来的东西,唐弢先生最后改动,重写或者局部地改动。下册是1978年冬到1979年夏重写的,而且是比较紧张、比较匆忙的,因为教材等着要用,赶紧写出来就要用的一个稿子。那个稿子相对地来说,不像一、二册那么精细,就是粗犷一点,但是也可以赶上当时用。

汪:“重写文学史”是您在80年代初就想做的事,那您是怎么看待80年代陈思和、王晓明他们提出来的这一命题?

严:陈思和、王晓明他们提出来“重写文学史”是有道理的,我是很赞成的,并且已就有些问题作了思考和研究。后来我们写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这个“二十世纪”就是,不管你是现代的、当代的文学,或者是19世纪末那个时候,也就是1890年前后,现在都已经写到了,所以实际上一直在写。我们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就是从19世纪末开始写起的。参加的人呢,连我在内一共有十个。北大有两个,其他有复旦的,有北京师范学院的,有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的,至少是有八个单位的都参加了。所以还是不停地在这里进行着,这个可以影响到文学史质量的提高。所以文学史是不断在发展着,不断在被研究着的。我们文学史一百多年,就是包括前后大概有一百二十年的文学史。各个高校它有当代文学,有现代文学,有19世纪末这种划段,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切法,但是都已经在我们十个人写的文学史里面了。学校也已经是包容了七八个大学的,所以实际上这些工作都还在进行着。

汪:您后来又主持编写了中国现代文学史,您觉得这本文学史该怎么写?

严:我觉得,首先我们作者要下点功夫去研究这一百多年的文学发展情况。文学大体上总是在白话范围之内的,当然文言的有没有呢?也有。某种程度上文言写的作品也有,特别是诗歌范围里边的。那就不光是白话诗了,而且是古体的一些诗也都有。我看到广州一些高等院校中文系用的一些教材,大体上也是这样子。开头他们是用我们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后来他们就变成各个学校都分别用自己的教材。实际上这种教材主要是便于他们招生,便于他们教学当中有所改进,有所发展。他们都希望每个学校,比方说中文系有自己的文学史教材,这样子就方便他们招生。有了自己的课本,学生也就容易招进来,学生也有更大的兴趣。

我觉得文学史的研究,首先要从原始材料出发,不应该仅仅靠我们搞教学或者做研究写作的人。写文学史的人都应该读大量的原始材料,千万不要看别人是怎么写的,就稍微把它变动一下,用这种办法来搞教材。这个实际上科学性就不大了,也没有太大的意思。

从原始材料摸起,也许我们就假定,我们各地教学用的材料,应该都有一些新的东西。确实是自己去摸到的原始材料,而不是用大家千人讲万人讲的,那个没有太大意义。我看到过一些书,有的确实是从摸原始材料入手去写成的。因为可以看到他的一些不同的见解、不同的材料,这个就很好,就容易推进科学的发展,推进文学史教学的发展。

但是也有的呢,虽然是用自己学校的名字拿出来的教材,但是这个教材基本上是抄的,这就没有多少进展。我想还是应该(要求)搞教学的人,尽可能地从原始材料摸起,这样对推进文学史研究才有好处。

五、 问学求实找真相

汪:您当了北大中文系系主任后,想做哪些事情呢?

严:我很想在有一些问题上面,继续做一些研究。但是以后因为事儿多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多了,到80年代那个时候,又当系主任了。然后80年代不是事没有了,接着还出现了新形势,有各种各样的事情涌出来了,一些客观形势有了变化,很难像原来预计的那样去做。我1984年起当系主任,然后一直到1989年,这五年下来又有新的变化。1989年以后的形势又有变化,这个都是很难说的。中国在这一方面,把时间花在一些不一定值得花的方面去,真正值得研究的,值得推进的,都不是很简单,不是很容易的。可惜我们就是在不应该浪费时间的地方浪费了,这个谁也没办法。

汪:我注意到您在80年代初有一组关于现代文学史研究笔谈,涉及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定义、文学的衡量标准及发展问题,应该说很有建设意义,您自己是怎么看的?

严:笔谈只能说是我的一些看法、一些意见,并不一定有什么很突出的进展。真正有进展的,可能是有些点上、有些问题、有些方面,有一些进展,这个在我后来自己写的文章里边有提到。真正要把一个学术问题弄得比较深入,要有一些新的发现,那样子才算有意义。

这三个方面是我当时的看法,可以说提出来一些问题。真正要进展还要花功夫,花不是一年两年的功夫。我写《中国现代文学流派史》,那个花了八年时间,书出来以后当时获得了教育部的一等奖。在这本书上我是投入了很长的时间,可见搞什么东西都不是那么简单、那么容易的。

汪:您的研究得到业内的首肯,能具体谈谈您是怎么做研究的吗?

严:我还是比较从实际出发,从原始材料出发,无论是1928年前后鲁迅跟创造社、太阳社的争论,或者是萧军——萧军是1948年那个时候在东北受批判的,被批得非常厉害。批判他的就是有好多东北作家,都是共产党员,应该说在很多方面他们是很进步的,但是他们批萧军那一次,应该说是失败的。为什么?他们连原始材料都弄错了。原始材料一旦弄错以后,那出来的结论就完全没有意义、没有价值了。倒是萧军的一些思想,他讲的东西并不错。当时在东北批萧军的有宋之的等,应该说他们的立场是很进步的,但给人家扣的帽子很大,而实际材料是错的,反过来萧军倒是更有道理。这是包括中国现代文学史碰到的一些有不同意见的现实问题,实际上通常有些说法、看法并不真实。这种事情多得很,所以我在文学史上提出来首先要把实际情况弄清楚,好多问题是不一样的。我想就是应该从实际出发。

萧军挨批是从1948年起,他在延安的时候,1942年前后还没有那些问题,结果到了东北他挨批,把他批成是“反动”“反革命”,批得非常尖锐,帽子扣得大极了,还出了一本《萧军批判》的专书,但是你一翻实际材料,就完全不一样。当时是批了半年多呀,好像批倒批臭了,可是我去把原始材料一翻,实际情况完全不一样。萧军是被冤枉的,真的要从实际出发,那样得出来的结论是不一样的。

胡风,1955年说他“错误反动”,再后来是“反革命”,再后来把他关起来关了二十多年。可是那些结论,所有的结论都对吗?不对,几乎都是没有道理的,没有对的,可以到这种程度。我看有些事情,总会还它的本来面目的。好多事情都是这样子,都要摸原始的材料,看事情的本来面目究竟怎样,把那些东西摆出来以后,才是推翻不了的。我们好多事情都应该做到这种地步,从最根本的地方把它弄清楚了,得出一些应有的结论来。

汪:要真正有一些新发现实在太不容易了。有学者在说到鲁迅研究的窘境时,就自嘲说要开始研究鲁迅的胡子、鲁迅的烟斗了。您认为做文学研究的人该如何拓展思路呢?

严:拓展思路最简单的,必须要求读新的材料,掌握新的材料。从原始材料出发,这样才能够得到新的东西,能够得出一些新的看法来。像鲁迅研究,看起来好像鲁迅现在是大家熟而又熟的对象,实际上还是有好多问题没有回答。

鲁迅在日本这个阶段,他是有自己的好多看法的。从鲁迅的某些信件、某些散文里边提到的来看,他实际上有他自己独到的一些看法。但是他也不一定就愿意大声地在那里说,愿意宣传自己的一些看法,但是你可隐隐约约地发现,他对日本当时的事情有看法。日本人对中国人的一些看法,可以侧面地反映出他的看法和想法,这都可以挖掘。

鲁迅这样的作家,他们的作品、他们的思想,其实到现在为止还不能说已经研究到头了,已经研究尽了,远远不是这样的情况。鲁迅对中国的历史,究竟是怎么看的,和我们一般人、普通人的一些看法一样吗?其实不一样的,他有他的一些看法。《故事新编》里边,从中国的“女娲”,从我刚才说的“眉间尺”,还有几个作品里边,你去研究一下的话,可以得出很多新的看法来。实际上到现在为止,我们的鲁迅研究,不能说到了头了,永远不会发展了。仅仅是说《故事新编》,就很不一样了,更不用说《呐喊》《彷徨》。我有一个老师,是我在华东人民革命大学给我们讲课的刘雪苇,他的有些看法还是比较有新意,有特别的地方。他说到鲁迅和创造社、太阳社1928年前后的那场争论,他的一些看法在当时1950年我们听他讲的时候,就觉得比较新鲜。一直到后来,也还是感觉到他是有道理的。关于鲁迅1928年前后跟创造社、太阳社的那场论争,他论述得相当深入,比我们一般想象的要深入得多。

汪:您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编辑部的元老,您当时对刊发的稿子有什么要求?

严:作者写出来的东西,下了功夫之后写出来的东西,能够有一些让人读了就能感觉很惊人——即使不惊人的话,也让人感觉到很有深度、很有质量。我们用的稿子,是这样的能真正推进对一些问题看法的稿子。这种稿子在有些学术方面,甚至能推翻过去错误结论的。真正要做到,我们拿到的、接受的稿子是这样的质量。如果没有这种稿子,就太平凡了,泛泛地,甚至于已经说了好多遍了,就没有意思了。

我不知道现在我们编辑部收到稿子的时候,产生的是什么感觉。如果真正能够有一些震动人的东西,说收到一篇稿子,“啊”会叫起来,这个就有希望了。提出的问题真是没人想到过的,或者是非常深入、非常尖锐的,我希望能够多一点这样的,让人发出惊叫的稿子。

六、 老熟人们

汪:1978年北大招收了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有钱理群、吴福辉等,他们现今都已成就不凡,他们都有怎样的治学特点?

严:在“文革”以后啊,因为大学停了那么久,所以再招进来的人,可以说那是渴望着学习的,非常地渴望。他们是全心全意地扑在学术上的,当时报考的七百多人里边,我们定下来录取的是八个。最初想录取五个,也是按他们的分数来排的。后来觉得呢,太可惜了——只招五个太可惜了,所以招了八个。八个既有现代文学的,也有三个后来是当代文学的,所以一共有八个人。我看到有材料说只有五个,其实不止五个,是有八个人。后来的情况证明,这些新人是很不错的。

他们的底子比较好,而且他们是一心地扑在学术研究上。有几个开头就留在北大了,也有几个搞的是当代文学,后来又转到作协那边了。像钱理群,其实50年代他就是北大中文系的,那时在新闻专业,后来新闻专业的同学从北大转到了人民大学,所以钱理群是在人民大学那边毕业的。然后他又到贵州去工作(教书)等,是这样培养起来的。

他们有他们的长处,但是他们也已经是到了很为难的地方——如果再不招进来,那他们也就不会再进学校了。这八位录取的,有的比他们年轻一些,但是都有一定的成就。钱理群因为连续地从50年代到后来,经过“文革”,有十几年都没放松,所以是相当突出的。他这个人也很能思考。吴福辉跟他的年岁接近,他们两个年岁是最大的,吴福辉也很不错。再年轻的有温儒敏,留的都是进来读书之后,过了大概三年样子吧,然后留下来工作。还有凌宇、赵园等,都是有相当成就的。

汪:最后我们来说说金庸,您跟他是老熟人了。您觉得他是怎样的人?

严:我觉得他是一个非常聪慧厚道、实实在在的人物。我跟他前前后后相处了可以说已经有二十五六年了吧。

我觉得他这个人有很高的价值,他看起来是写武侠小说,但是他的武侠小说跟过去的那些武侠小说,就太不一样了。过去的武侠小说就是,“口吐一道白光,取人首级于百里、千里之外”,都是这样一套,其实是一点意义都没有。看那种小说,是很乏味的。我最初拿起那种东西来看,但是看了几本后就只能丢掉了。它们也叫武侠小说,但是没有一点味道。金庸的武侠小说不一样在哪里呢?他写的武侠小说看起来是很神奇的,但是他有内在的一些根据和道理,就是读起来觉得有意味。他也是让人觉得很奇怪,可是呢,你仔细想一想它里边的趣味,特别是后来的那些像《笑傲江湖》,他提出来的那些问题,确实是值得思考的,是有益于人生的,可以让你连贯地想到好多奇特的东西,让你愿意去进一步深思的一些问题。连韦小宝那种所谓的趣味,那是一种很可以否定的东西,但是这种否定,也可以让人去思考。金庸写到的这种否定方面是很不一般的。

金庸这个人,确确实实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在抗战那个时候,恐怕还不到二十岁吧,他跑到重庆,在国民党的一个学校里边读书,但是被开除了,国民党的特务在那里很活跃的。后来他没地方去,就到他表兄那个图书馆里当一个图书管理员,呆下来读了一年的书。那一年的书读下来,丰富了他的思想,让他思考,让他觉得有好多有趣味、有意义的问题。那年他写了一篇作品,叫《白象之恋》,获得重庆市的二等奖。

金庸看起来把武侠小说写得奇奇怪怪,但他同时是一个非常实在的人。他提出来的那种逻辑有意义,让你去进一步思考,跟一般的武侠小说、过去我们读的武侠小说大不相同。《射雕英雄传》里边,郭靖这个人看起来好像是很愚笨的,就是有点儿木的,但人非常正直。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人很可爱,而且他内在的价值应该说是很高的。而金庸呢,在某些方面跟郭靖内在的性格是有些相似的,有很可爱的地方。郭靖和金庸之间,在性格这些方面,确实有相似的地方,金庸自己也承认。他的可爱也在这个地方,金庸是一个非常实在的人物。

访谈后记

“严家炎访谈录”是中国现代文学馆主办的老作家口述历史拍摄项目计划之一,整个项目由征集编目部的计蕾主任牵头组织。该项工作通过采访提问的方式,引导老作家回顾自己的生平经历,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留下丰富且生动的宝贵资料,也为研究者们进一步多侧面地研究作家提供了宝贵资源。2018年11月中上旬,我们先后两次去严先生家进行采访拍摄。

早闻严老师“严”上加“严”的威名,我在做采访准备中不敢有一丝怠慢,生怕说出的话贻笑大方。见到严老师之后发现,他原来是那么和蔼可爱,在访谈中不断用发亮的眼神鼓励我“但说无妨”。严老师是那么宽厚,言谈中透出一股“侠义之风”。他痛感于特殊时期的冤假错案,痛感于“浮夸风”的荼毒,痛感于生命的时不我待。为此,他从一个文学创作者转变为一位文学研究者,用一丝不苟的研究姿态去探究学术真理,让文学研究回归到实事求是的道路上去。

2014年3月,严家炎先生将自己近万册藏书无私捐赠给中国现代文学馆。文学馆专门设立了“严家炎藏书文库”,以供更多的学人利用,更好地为文学研究服务,并将严家炎先生的治学精神传之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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