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荒图与地域志:河南现当代作家的灾害书写

2020-11-18 00:25
新文学评论 2020年4期
关键词:灾害河南作家

□ 周 惠

自然灾害是人类社会的常发现象,其发生与自然界本身的地理构成和环境气候等因素密切相关。河南的中纬度区位和季风性气候决定了灾害的频繁光顾,中原地区以农业为主的生产方式以及历代逐鹿征伐的遗留进一步凸显了灾害的破坏效应。据邓拓《中国救荒史》统计,从公元1世纪到19世纪,河南共发生水灾173次,同时段最多;旱灾141次,仅次于河北的144次。民国时期,河南灾害更加严重,军阀混战、政治腐败等人祸成为灾害的直接诱因或催化因素,其间河南淮河流域发生涝灾80次、旱灾89次,黄河流域发生水灾681次、旱灾858次①,居沿黄各省首位。新中国成立以后,1950—1990年的41年间,河南水灾年21年,旱灾年25年,水灾、旱灾兼有的10年②。与灾害频仍相对应的不仅有史料的记载,更有文学的见证与记述。贾谊、杜甫、韩愈、白居易、元稹等河南古代作家,都曾以其灾害诗文表露同情、批判揭露、审视人性;以徐玉诺、陈雨门、苏金伞等为代表的现代作家,以及李准、阎连科、刘震云、刘庆邦等当代豫军中坚,也都对灾害作出了文学回应。作家关注灾害,是知识阶层责任意识的体现,文学反映灾害,是其社会使命的内在要求。作家对于灾害的记录见证、想象反思或隐喻哲思式的多样书写,融入河南历史和文学的发展整体,成为另一种历史形态和重要的文学主题,对河南形象的自我呈现和文学河南的印象构建具有切实意义。

灾害与历史相伴随,文学与社会相照应。进入现代以来,面对灾荒频仍、苦难深重的中原大地,河南现当代作家承袭传统、立足时代,描绘出了特定年月的灾荒图景。从徐玉诺、陈雨门、师陀、李季、姚雪垠、李蕤到冯金堂、李准、张一弓再到当代豫军的代表作家张宇、刘震云、阎连科、李佩甫、刘庆邦、柳建伟、墨白等,都对灾害题材有所涉及。以时间发展为参照,河南现当代文学中的灾害书写大致划分为三个时期,不同时期观照视角和表述方式的区别,见证着时代主题的发展变迁和作家自我的文学应对。

20—40年代:现实灾祸与历史见证。河南现当代作家对灾害的文学呈现始于现代文学诞生之初。作为“五四”时期河南文学创作的第一人,徐玉诺对河南乡村的天灾人祸进行了集中展示,其诗歌《农村的歌》揭示了兵灾、苛税压迫下农村的穷困无粮;《母亲》描述了荒旱年间为保孩子活命,母亲用自己的衣服换了糠麸却虚弱得无力回家。《火灾》记录了劫后的村庄:“处女们和母亲早已被践踏得像一束稻草一般死在火焰中了。”③其诗歌《歌者》《问鞋匠》《谁的哭声》和小说《一只破鞋》反映了现实破败、歉收饥饿、土匪横行的社会现状,这一状况在同时期的冯沅君、尚钺、于赓虞的作品中也有体现。之后走上文坛的苏金伞、刘心皇、陈雨门、随梦醒、王兆瑞、傅尚普、周启祥等,对20世纪30年代中原大地的深重苦难进行了充分展示。苏金伞的《春荒》描绘了荒凉破败的农村在春荒之下无粮充饥而饿死人的场景;《冰雪季》中饥饿迫使人吞雪团,像牲口一样吃麦苗;《跟妈妈说》中灾荒年月连挖野菜、钩榆钱都要争抢。刘心皇的《壮歌》《卖柳须的孩子》《卖榆钱的人》,陈雨门的《春》《难妇》《除夕》《洋车夫》《水灾里的流民》等诗歌都写到灾荒年月的艰难。周启祥在30—40年代对河南灾害关注较多④,其作品反映了河南土地上尤其是农村灾害的普遍性,包括水灾、旱灾、蝗灾甚至疫病,面对灾害,农民的争食、官僚的腐败以及饿死人的惨剧同时上演。作为河南文学的代表性作家,在师陀、姚雪垠、李季、魏巍等人30—40年代的创作中,同样可见灾害的身影。历史上无尽的战乱与屡次黄河泛滥,加上近代以来的水旱蝗汤、土匪兵灾,促成了师陀笔下废墟般的乡村世界。《毒咒》中呈现出的颓坍残碎与腐烂气息,《巫》中的旱魃、水王、匪灾、兵祸和瘟疫,《老包子》《雾的晨》中的灾荒与贫困,正是对乡土家园残破的如实注解。姚雪垠的《长夜》画出了兵匪逼迫下的河南荒村图,现实的灾荒和压迫让更多年轻人倾向选择当蹚将(土匪)和兵而不愿种庄稼,灾荒的累积性和恶行循环于此呈现。李蕤在40年代描写1942年河南大饥荒的系列通讯引人关注:灾民宰杀鸡、犬、耕牛,进而卖儿女、卖老婆;灾民吃树皮、草根、油渣等难以消化之物而死去;政府救灾不力让更多灾民陷于绝境之中,甚至出现吃人现象。

50—70年代:时代特质与书写定式。新中国成立以后,新的文学秩序下创作题材的集中,歌颂基调和光明导向的格局设定,使得灾害主题的表达必须符合规定范式,即表现新制度下人民战天斗地的豪情,灾害在此成为被征服和战胜的对象。当代河南作家对灾害题材的表述,一方面指向人与自然的斗争,另一方面以灾害作为新、旧社会对比的现实凭借。徐玉诺《朱家坟》中的水灾与抗战时期国民党汤恩伯部焚毁山林导致水土流失有直接关联,现如今,人民在新政府领导下战胜了自然灾害。李季的诗歌《天生泉》《喜讯》《第一声春雷》描写“大跃进”时期挖水渠、修水地战胜自然界干旱的事迹,诗中充满了“大跃进”式的话语,“千里山川摆开战场,万众一心要把干旱消灭掉。跃进干劲恰似黄河千里浪,英雄们‘欲与天公试比高’”⑤。冯金堂的《为了明天》和《黄泛区的春天》都写到引黄河水灌溉旱地的故事,后者借白山老汉引出了对1938年黄河水灾的回忆,突出新社会下不同的命运结局。其长篇小说《黄水传》,跨越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初期三个时期,将对洪水灾害的描写与官府军队的压迫、自发的反霸斗争、群众的游击战争、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结合起来,颇具历史感和厚重度。作为这一时期活跃的河南作家,李准在其一系列创作中也涉及灾害主题。话剧《土专家》中的何家庄过去十年九旱,农民何广明响应号召修水库,除了和自然的斗争外,还要面对合作社中的保守思想、迷信思想以及家属的个人主义思想等。小说《耕云记》中萧淑英采用“土洋结合”的方法,成功预报了冰雹、霜冻、干旱等气象灾害,保证了农副收成。电影剧本《大河奔流》以花园口炸堤为开端,以李麦一家的悲欢离合为主线展示了黄河及其子孙们在两个时代的不同命运。国民党主政时抢粮、在难民中抓壮丁,新社会下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战胜了黄河特大洪峰,新中国与旧社会之间对比鲜明。

80年代以后:多重视角与主题深化。随着新时期以来的思想解放和语境转换,河南作家对灾害的关注进入主题和艺术的多角度探求,具体表现为对灾害的日常化描摹和对历史灾害的反思两方面。日常化是将灾害作为民众日常生活中必须面对的问题以突出生存的艰难,如阎连科的《年月日》《日光流年》《情感狱》,李佩甫的《羊的门》《李氏家族》,刘震云的《故乡相处流传》,刘庆邦的《逃荒》《发大水》《灾变》,李克定的《干旱》等。《逃荒》中灾害将人驱离家园无奈逃亡,《灾变》中的大雨导致房屋被毁,村庄变成泽国。在阎连科的耙耧系列中,豫西山地的贫瘠和困苦是原生性的,大旱时节,土地龟裂,“黄土的尘埃在山坡上雾样地流着”,“沟沟壑壑都干得生出紫色的烟云”(《年月日》);《日光流年》中的三姓村不仅深受喉堵症的肉体之殇,更在生活当中遭遇到蝗灾和饥荒。对历史灾害的反思是以当下视角审视过往的灾害事件,或追忆苦难、以古喻今,或反思人性、展开批判。值得注意的是,当代河南作家对过往灾害的关注相对集中,其视点主要聚焦在1942年前后的河南大饥荒和1959—1961年的三年灾荒(三年严重困难时期)。李准的《黄河东流去》和刘震云的《温故一九四二》是1942年河南大饥荒书写的代表性文本。《黄河东流去》选材的重大性和史家眼光,对生活的细致体察,对小说结构的精心布局,对人物的典型化塑造都有示范意义。《温故一九四二》以冷峻反讽的笔调勾勒出了灾荒期间逃荒、卖人、狗吃人、人吃人的人间惨剧,最高领导人的漠视、军队基层的征税、各级官吏的贪腐等现象引人深思。此外,邢军纪的报告文学《黄河大决口》,温磊、关国锋、郭小阳编著的《1942饥饿中国》,以及宋致新编著的《1942:河南大饥荒》等更多从纪实角度对1942年大饥荒给予关注。当代河南作家对“三年严重困难时期”及“大跃进”的描写始于张一弓的《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其后张宇的《活鬼》《一串甜甜的泪珠》,李佩甫的《羊的门》,周同宾的《饥饿中的事情》,阎连科的《受活》《四书》,刘庆邦的《看看谁家有福》《到处都很干净》《平原上的歌谣》等,都对那一特定年代的饥荒与人事进行过描述。《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对导致春荒的人为性因素的揭示代表了此类作品的书写倾向,《受活》中的权力支配与“圆全人”的行为,《平原上的歌谣》中的虚假浮夸与指示号召都印证着同一表述。

河南作家对灾害的不倦书写,既建立在对现实的痛楚感受之上,又立足于对灾害的认识及对历史与人性的深刻审察。“五四”以来的科学之光完成了对自然灾害的深度祛魅,破除了传统文学中对灾害的神秘化、比附性表现。包括河南作家在内的中国现代作家在认识到灾害发生的自然因素的基础上,把目光更多转移到与灾害有关的“人”的因素,即灾害发生过程中的人祸表现及灾害对人的实际影响。就文学创作的实际而言,河南作家对人的关注明显多于自然,以徐玉诺为开端的河南现代文学,首先展示的就是天灾人祸并行的乡村世界,兵匪祸乱、苛税重压是造成或加剧农村破败、饥荒横行的直接原因。新中国成立以后的灾害叙述中,突出的是人力战胜、征服自然的主题。新时期以来的灾害书写依然延续了对人的关注,如灾害时期的人情人性、人灾人祸、非人行径等等。灾害认识中的“人学”倾向与灾害书写中的人事关注,与河南作家固有的人文关怀和忧患意识直接相关。“在中原这块古老的土地上,有一个不绝如缕、一以贯之的文学传统。那就是:在精神上,感时忧民的忧患意识和匡时济世的时代感和历史责任感。”⑥这一内在的“文化血统”客观上强化了河南现代作家关注灾害的人性维度。

灾害是一种社会现实,见证着人之生存与历史演进,灾害也是一定文化观念的反映,透过灾害自可审视人的精神世象和社会文化习俗。河南作家对灾害的持续关注,一方面确因现实的灾害逼迫,另一方面则意在借助灾害表达其他主题。更多情形下,灾害是作家切入社会与人心的一种媒介和视角,其本身也由此成为表意式的文化符号,承担着一定范围内的意识形态诉求。河南现当代作家灾害书写中所牵涉的生存苦难、阶级对抗、文化反思等主题,照应“五四”以来社会发展的中心议题和文化关切,贯穿其中的是对人的多层次观照和关于文化的深层审思。从这一意义上讲,文学中的灾害主题既反映出人的一般生存现实,又于现实背后深藏着某种特定的文化机制和思维模式。

生存苦难主题。苦难是与人类生存形影相随的事实存在,在现代性语境和宗教义理中甚至抽象为历史和生活的真实本质。“对苦难的抗争与对中原文化的反思,构成了20世纪河南文学的两大创作母题。”⑦与日常生活的艰难困苦相比,灾害所带来的苦难影响范围广,危害程度深。河南现当代文学中的灾害书写多以水、旱灾害为主,灾害效应的显现主要在对农民日常生活的影响,水、旱灾害对生活资料的剥夺,对房屋、财产、家园的损毁,必然造成存活的艰难,其后果首先体现在饥饿威胁与死亡境遇的展示。刘心皇的《是不是在梦中落泪》写故乡的老王在饥荒的波浪翻起时,吞食着灰色的树枝,面孔一天天地青肿起来,连树皮也争不到手里。李尹实的《荒村》里,南村吃完草根,啃光树皮,北村还有人吃人的消息。王兆瑞的《没有春天》、陈雨门的《春》、魏巍的《重逢》、周启祥的《农村所见》都写到灾荒时期的觅食争抢问题。“二三月饿死人装棺材,五六月饿死没人埋”是李季在《王贵与李香香》中对大旱之年的如实描写。当灾荒严重又无救济时,灾民也会选择逃荒,甚至无奈沦为乞丐。对于安土重迁的中国民众来讲,逃离故土不仅要承受情感折磨,重要的是必须面对逃亡路上的种种艰辛,而且在灾荒年间,异乡也并非一片乐土。《黄河东流去》中的逃荒路上,灾民有的直接淹没在水中,有的因食物奇缺而饿死,有的扒火车掉下被轧死,至于流离失所、妻离子散者更不在少数。王兆瑞的《异乡》和傅尚普的《灾后》描述洪水淹没了家和田庄,而异乡的土地同样是光秃秃的,连仅有的树木也被剥尽了皮,灾荒同故乡一样。陈雨门的《水灾里的流民》《洋车夫》和随梦醒的《车夫》,写灾民流亡到城市却被冷漠吞噬,无家无食、命运难卜。灾害带来的苦难还表现在由此造成的民生凋敝与社会冲突。在河南现当代作家的笔下,灾害多数情况下并非孤立的存在,“十年九旱”的残酷现实表明即使无灾年月农民也是勉强维持,加上兵匪之乱(水旱蝗汤)、苛捐杂税,其破坏效应就会叠加式呈现,部分灾民出于生存需要,无奈或被迫由流民沦为土匪。因此,民国以来的河南乡村社会整体上经济衰败、民生凋敝,隐藏着潜在的社会冲突危机。徐玉诺的《农村的歌》揭示了兵灾、苛税压迫下种麦时候却无人耕种的事实,“眼看着海绵一般的土壤,变作石头一般坚硬”,结果只能是“家中没有一粒米,锅中水沸着”⑧。刘心皇的《壮歌》和陈雨门的《除夕》中的土地承受着上帝降下的水灾和匪患。周启祥笔下“征丁派款如火如荼般进行/尸体遍地,空荡的村庄如洗”⑨。“国军”同蝗虫一样到处吃光和抢光,“旱灾、涝灾、蝗灾/和‘兵灾’……/像一个灾难的海/把贫困的农村/紧紧地/包围起来/捐税与兵役/以及病疫流行……/又相继来袭”⑩。冯金堂的《黄水传》中,县大队不救灾反而各处抢粮,更有一些被农民称为“吃干队”的地方土匪到各村逼粮要款,一旦和村民发生冲突,杀人放火成为常事。

阶级对抗主题。阶级政治主题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创作影响至深,阶级话语内蕴的绝对对立观念,深刻影响到作家的创作活动及思维方式,其对文学创作的渗透,使得灾害书写中阶级压迫与自发或自觉的反抗较为普遍,灾民更多不是在和自然灾害做斗争,而是向压迫者争取自我生存的权利。民国时期的政治黑暗加上社会动荡,来自统治阶层的压迫无时不在,灾害时期的压迫如故客观上加重了苦难的深度和社会批判的力度,也为灾民在受压迫情况下的反抗提供了合理依据。灾害当中的阶级压迫多种多样,或垄断钱粮,拒绝救助;或征粮收捐,中饱私囊;或敲诈掠夺,手段极恶;或假公济私,借机敛财。灾民要么在缺粮中忍受最终丧命,要么在忍无可忍的情形下奋而反抗。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中农民和地主的对立是不可调和的,这不仅表现在地主阶级通过控制土地奴役农民,还表现在地主旱灾时坚持收租闹出人命与王贵结下杀父深仇,王贵的革命是反抗阶级压迫的自觉行动。苏金伞的《黄河又回来啦》中,黄河水又回来冲毁田地、冲走人民,是国民党让黄河回复故道的人为性后果。在周启祥有关灾荒的描写中,救灾仅仅是流于形式,灾民成为显示查灾大员“悲天悯人”形象的道具,拨下的救灾款即使不被贪污私分,对于两千万灾民也是杯水车薪。《黄水传》中张镇长为给梁委员送礼,在老百姓旱灾天只能吃榆树皮的情况下,星夜去百姓家搜粮食,刮地皮。《温故一九四二》中,灾民仅有的三成收获加上卖田,也不够交租子、军粮、赋税,不饿死也会让县衙门打死;对蒋委员长有意忽视灾情严重性的揭示,更把批判的锋芒直指那个和民间利益对立的上层阶级。阶级话语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无限弥漫,其内含的对立观念则演化为互相对比乃至全面对抗的政治隐喻。灾害中的阶级压迫,其实质是人与人之间基于不同社会地位的对抗。自发的对抗行为在有组织的引导下则会演变成自觉的革命行为,革命是对抗行为的极致化表现。如《黄水传》中的抢粮,吃大户,《决堤》中灾民与保安队的冲突,《王贵与李香香》中的收租与革命等。李季的《老阴阳怒打虫郎爷》与冯金堂的《黄泛区的春天》则是通过对比以突出新社会的优越性,前者以除蝗虫的旧思想和政府领导下的新举动进行对比,后者揭示出旧制度下黄河水带来的是灾难,新社会引黄河水却可以浇灌旱地的现实。类似的对比还有李准的《大河奔流》,国民党政府腐败不作为,而共产党则领导人民治理黄河、战胜洪峰。就河南文学中的灾害书写而言,政治腐败和阶级压迫强调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对立或社会制度的对比,而人与自然之间的对抗更能体现阶级话语的隐喻表达。李季的诗歌《天生泉》中的庄子坪干旱苦穷、十年九不种,大家坚信“干旱不是命定的,难不倒英雄社的英雄汉。天上地上没有水,地层底下挖水泉”,最终战胜干旱,改变自然。其诗歌《喜讯》《第一声春雷》《高山运河颂》等充满了“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豪情,其结果是彻底改造、战胜自然。李准的小说《耕云记》借天气预报中“管天管地,管刮风下雨”的行为,反映了新社会人民征服自然、主宰自然的雄心壮志。灾害描写中对抗思想的确立,反映出阶级观念的深入人心,这不仅导致了“斗争哲学”主导下人与人之间的身份界限,也造就了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单向式与征服性。

文化反思主题。文化在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中产生,同时又以其稳定性、内在性制约着人的行为。河南作家对于灾害的“人学”化理解,决定了灾害描述中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偏重,其中触及生存竞争、权力渗透、人性之恶等诸多命题,在记录事实、展示人性的基础上,显露出文化的规约和批判省思的力度。灾害对基本生活资料的摧毁,把人的生存还原到纯粹的物质需求层面,必须存活和一切为了“吃的”成为特定境遇下的“自然宗教”。生存恐惧反映出人对生存资源和生活资料的必然依赖,为了生存可以去争夺,可以冷却心灵,也可以吃草根、树皮、观音土,甚至贩卖亲人换取食物,更有甚者则可以吃人。李尹实的《卖儿》中,瘦黑穷苦的卖孩者硬着喉咙、流着热泪叫卖,却没人说声可怜。张洛蒂《卖女》中的父亲养不活女儿,卖掉女儿换来高粱后妻子已悬吊在梁上。《黄河东流去》和李蕤的《无尽长的死亡线》中都写到卖女儿的情节,灾荒年月恰恰是人贩子发昧心财的好时机,灾荒年月的卖人行为虽属无奈,但也揭示出固有亲情在饥饿面前的不堪一击,人贩子的趁机获利,则显示出人性的贪婪与多面性。灾害中的吃人现象在严格意义上都是求生性的,即迫于现实环境的严酷与生存的自然需要。灾害描述中的吃人行为形式多样,吃人尸体、易子而食、自家人吃自家人等。正如傅尚普的诗歌《吃人》所写:“最初是同伙杀食陌生的人,不久便成了自相杀死的残忍,然而饥寒的痛苦仍是无限,老母妻儿也化作块块的粪便。”李蕤的《豫灾剪影》、刘心皇的《西门外》以及刘震云的《温故一九四二》都反映了灾荒中的食亲行为。灾荒时期的吃人将人推向“非人”的动物阶段,食亲行为对伦理底线的突破更可谓是对人之先天本性和后天文化公约的双重违背,“活命哲学”于此得到最强有力的佐证。

政治与权力同样是河南现当代作家观照灾害的重要视角。政治不仅体现在理念与制度层面,更多表现为一种技术操作性的官僚本位、权力控制和斗争哲学,凸显出意识形态的在而弥坚。灾害中的政治表述不仅体现于阶级压迫的显性方式,也会以政治文化的隐性方式呈现,深刻影响到灾民的精神世界和实际行为。《温故一九四二》批判了官僚体制在灾害中的无所作为甚至适得其反,黄河决口,统治者首先考虑的不是广大百姓的生存,而是统治集团的自身利益;地方官员虚报灾情多得救济粮款,且趁机倒卖余粮、低价买地;政府的救灾效率低下,救灾款被层层盘剥,无怪作者说“中国历来政治高于人”。《犯人李铜钟的故事》中李家寨大炼钢铁导致小麦晚种,秋庄稼又碰上“捏脖旱”,此时,“带头书记”提出了产量不变、对国家贡献不变、社员口粮不变 “大旱之年三不变”的口号,上演了那一时代官场的“瞒和骗”,所有人都被政治运动挟裹其中却不敢戳破现实。阎连科《受活》中的“大劫年”是因为大炼钢铁砍光了山上的树,烧光了草坡,又恰逢大旱之后雨水无常。圆全人则直接以权力(干部的批文或字条)作为向受活人要粮的依据,“我们不是来抢你们的粮食的,是政府让我们来要粮食的”。柳建伟的《北方城郭》中水灾的发生和赈灾款被私吞,显示出权力的无所不在。《平原上的歌谣》中的文凤楼村虚假浮夸,做真、假仓库应对外来的参观检查,而村民却因为缺粮吃霉红薯片子、槐花、柿树皮,甚至有人饿死。饥荒的原因并非因为自然灾害,而是上面旱田变水田、淮北变江南的指示号召。刘庆邦曾言:“贫困和饥荒不单纯是一种供给不足,更多是权利分配不均,即对人们权利的剥夺。”灾害的发生本就加重了底层的苦难,再加上政治权力的介入,最终的承受者始终是底层群众。如果说普通个体无法左右上层的政治考虑是情有可原,那么普通百姓自觉认同权力体制,任其宰割或损害他人,则体现出了政治文化的润物无声,上下一体。“这种和国家权力体制完全一体化了的民间权力不仅从物质上剥夺民间,而且从精神上摧残民间,是造成民间苦难的罪魁祸首。”

文学是时代生活的反映,也是一种审美意识形态,由灾害事实到灾害叙述的形态转换,显示出灾害存在的艺术之维。作家艺术积累、人生体验和话语表达的差异,呈现为灾害叙述中的不同风格样态。整体而言,现实主义在河南现当代作家的灾害书写中居于主导位置,社会的深重苦难和人祸不断使得作家难以抛开现实转向意义空间的玄学之思。作为灾害和苦难的亲历者或见证者,徐玉诺、陈雨门、苏金伞、姚雪垠、周启祥、李准等作家,遵从知识分子的责任意识,秉承现实主义的创作精神和原则方法,力求准确、真实地反映出灾害后果,李准《黄河东流去》表现出的史诗品格最为典型。现实生活基础加上李准对社会主题的敏锐感触和对文学素材的准确深度把握,使得《黄河东流去》在某种程度上为新时期以来的灾害写作树立了一种典范,即对重大历史题材的挖掘视角和文学表达上的史诗品格。选取难民和历史灾难作为创作的出发点,既保证了题材本身的历史感与厚重度,又回到了李准较为熟悉的农民问题这一领域,更兼顾了现实主义创作对真实性的要求。李准曾言其“对风格有一种追求,概括起来说,就是:朴素、自然、真实、流畅,我把真实放在第一位”。这部“中国式的小说”将巨型流民图的描绘与民族苦难史的书写结合起来,注重典型形象(李麦、海老清、王跑、徐秋斋)的塑造和典型场景的设置。加上风俗画卷的描绘(黄河三门峡风光、九朝古都洛阳风物、水上婚礼和干旱祈雨风俗),机智幽默的运用(徐秋斋智赚褚远海、王跑的捉鱼和捉鳝经验、国民党政府迁都洛阳的可笑、王跑与老先生关于“熹平石经”的对话),恰恰符合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序》中谈论瓦尔特·司各特小说时提到的史诗的两大要素:神奇与真实。

除去对真实和细节的追求,河南作家的灾害书写也在探求现实主义的多种表达向度,如师陀的废墟与诗意,阎连科的酷烈极致,刘震云的戏谑消解,刘庆邦的还原审思等。阎连科以《年月日》《日光流年》《受活》为代表的灾害表述,诠释着荒诞现实主义(自称“神实主义”)的美学风格,写出了人类的一种原型性与可能性生存。《年月日》对千古旱天的极致环境和先爷的极限抗争的露骨描写,“形成肉身伤痛的奇观,以致勾引出受虐欲望”。《日光流年》中喉堵症的原罪性存在以及旷古灾荒的不期而至,如同生命寓言,以至为了维护纯洁化的生命乌托邦形态而把苦难命运化。受活村人的天生残疾与三姓村人的喉堵症一样带有某种命运感和象征意味,但《受活》中“大劫年”的发生与当时的大炼钢铁、乱砍滥伐等人为和制度因素却有直接关联,这也显示出阎连科后期创作中政治寓言比重的增强。阎连科笔下的灾害表达在某种意义上接近于“绝境书写”,即把人物置于无可逃避的匪夷所思的绝境之中展现他们的抗争。其笔下的灾害更多时候是一种象征符号,是为表现人与命运或制度的关系而刻意设置的,具有寓言写作的特征。在刘震云的《故乡天下黄花》和《故乡面和花朵》中权力是改变贫困的直接手段,《故乡相处流传》中灾害则多次被权力所利用或挟持,如曹丞相将人员增多和生产停滞导致的春荒转嫁给袁绍;朱元璋主导的大迁徙过程中灾害造成的人员死残,其实质是权力钳制下的政治欺骗;“大跃进”时期孬舅却凭借支书的权势,控制着饥饿年代的稀缺资源和村人的人身及思想。《温故一九四二》的反讽基调引人关注,作者对历史的叙述无关崇高或历史正义,重回过去只在接近真相。活下来的当事人(姥娘、舅舅、县书记)、文字史料记载和“我”根据史料的推理议论,突显出灾害置身于历史场域之中的多棱镜效应。刘震云作品中的灾害书写服从于更大层级的苦难叙事,与苦难和权力相比它属于次级存在,灾害只是表现苦难或批判权力的一种凭借,解剖历史和人性的一个突破口。无论是借助灾害反讽历史、消解神圣,抑或透过灾害探析权力、审视人性,都有其强烈的个人风格。“刘震云的过人之处即在于他对中国生活的最痛切的体悟、最深刻的洞悉,以及对其体悟和洞悉的外具谐谑效果、内具耻辱意蕴的艺术表现。”刘庆邦的灾害书写多来源于记忆中的现实,他笔下的灾害事件几乎是真实发生过的。《看看谁家有福》(1980年)透过馒头(豆面馍与霉红薯面馍)审视时人在政治与饥饿间的生存,大炼钢铁、浮夸虚假、粮食短缺与浪费等时代现象都得以呈现。《到处都很干净》中饥饿的影响直接体现在男人“命根子”的萎缩,女人“奶袋子”的干瘪,饥饿剥夺了人所有的生命冲动,生存成为第一要务,生命的目的简化为单一的活着的干净。《平原上的歌谣》重点对灾害的原因作了明确说明,即“不是天灾”,而是政治命令导致的有违自然规律的行动(旱田变水田、糟蹋粮食)。刘庆邦的灾害叙述在尽可能接近还原历史,更想表达的并不是激愤式的批判,其叙述中多了一种节制,一种诗性的忧郁,但没有绝望的宣泄,没有价值的虚无。正如《平原上的歌谣》后记中所说,“小说定下的是不屈和自强的基调,写得并不低沉”,要表现的是“什么样的苦难都能忍受,什么样的坎儿都能过去”的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

文学与作家都是文化的产物,作家的文化观念直接影响到对于灾害的认识和文学表达。河南大地和中原文化作为河南作家的生存构成,参与了灾害的文学重述并成为背后的文化动因。古典中原文明最基本的是“其浓烈的人文精神、道德意识、农业文明、政治情结、个体关怀、和谐意识等特征。而其中最突出的则是中原文化的人学主题”,也有学者指出“中原文化也就是乡村文化”。农业文明滋养了河南大地,但土地既是一种精神财富又是一种人身约束和眼界限制。阎连科曾表示自己叙述的每一个故事都离不开故乡土地,李佩甫也说平原是他的写作领地。作家的“农民”式情感态度,决定了其对乡土的审视是一种“在场式”体验,如李佩甫所言“我是他们中的一个”。这种体验有其创作上的优势,如人物的鲜活,感情的真挚,细节的把握等等,但缺少的是一种超越式的眼光,“缺乏一种飞扬的想象力和对现代世界的感受力”。与中原文化的“恋土”情结和作家个体的此岸思维相对应,现代以来的河南作家对灾害的表述多来自现实体验。徐玉诺、冯沅君、苏金伞、师陀、姚雪垠、周启祥等人对故土灾难的描述来自自身见闻,如《长夜》中的匪乱来自姚雪垠被土匪绑架的事实;刘庆邦的三年严重困难时期书写来源于记忆中的真实;阎连科象征式的灾害设置来自其贫困、疾病、恐惧等苦难经历。灾害与乡土世界的关联,使得河南作家的灾害表述服从于对乡土和苦难的书写。中原土地上留存的血缘伦理、权力崇拜、活命哲学等各种意识,自然带进了灾害话语当中,成为文字背后的深刻主题。中原文化以人伦、人文为主的精神取向,赋予灾害表述的人间特质,但这种写作模式到一定阶段则成为创作困境和瓶颈,缺少对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观照,或在表现这一主题时以人的单向度突进为主,难以达到形而上或终极关怀的高度。作家对乡土和人伦的过于迷恋,导致涉及苦难和灾害时,似乎有一种难以抽身的痛惜或兴奋,难以摆脱固有的思维逻辑和情感判断,于是,此岸的现实就成为叙事的中心,题材与表达的自我重复使得他们编制的艺术世界呈现出一定的封闭性。“过分迷恋于‘场’中的描述,过多地停留于对‘实在’生活和‘此岸’的描述,而缺乏对‘人’的普遍精神的关注,未能对读者的精神产生引领作用。”

“河南作家创作的中心和底色,常常是对本土历史文化与情感的记忆,审视,回味,探索,感悟,以及评判。”与乡土世界的血肉相融和对乡土大地上事情的极度熟识是河南作家尤其是当代作家创作的先在优势,也是现实主义创作的内在要求和难得的生活资源。他们也正是在此基础上完成着自己的主题选择和艺术风格,形成了文学豫军的集体征象和位置格局。在商品大潮和消费话语盛行的今天,河南作家能够做到不曲意迎合,坚持对历史、沉重、苦难的持续关注,对弱势群体的深切关怀,是非常值得肯定的。但这并不足以成为作家自我重复,失去对新话题介入发声之动力的合理借口。如河南当代作家在表现出对历史灾害兴趣浓厚的同时,对现实的环境危机和生态灾害却少有涉及(仅有刘庆邦的《红煤》等少数作品关注到欲望和利益支配下的狂挖滥采导致的环境恶化),这与日益变化的现实样态和生态文明建设的时代课题不相适配,也与生态文学蓬勃发展的创作潮流颇有距离。当下,灾害已成为全球性话题,其形式已经不局限于传统的水灾、旱灾、蝗灾等,且灾害的发生机制更为复杂。面对现代化演进对资源的刚性需求与资源、环境承受力的有限之间的困局,文学自当给予多层面之观照。张炜寄希望于“融入野地”,回归田园与诗意栖居;迟子通过“生态乌托邦”的建构,追寻自然的灵性;苇岸讲述着“大地上的事情”,重建人与自然的和谐。当然,灾害书写并不追求作家创作的整齐划一,但毋庸置疑的是,面对今天的灾害,作家必须拥有宽广的视野和现代性思维,这种思维不止是一种方法技巧,而应该是一种精神品质和思想力量。

[本文系全国优秀博士学位论文作者专项资金资助项目(201308)成果。]

注释:

①夏明方:《民国时期自然灾害与乡村社会》,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30~34页。

②河南省水利厅水旱灾害专著编辑委员会编:《河南水旱灾害》,黄河水利出版社1999年版,第6页。

③刘济献编:《徐玉诺诗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71页。

④这一时期关于灾害的诗歌约计17首:《春天》《布谷》《风雨灾黎》《泛滥》《饥饿》《农村春荒速写》《春荒求雨记》《在黄河岸边所见灾荒景象》《蝗灾一瞥》《灾荒图》《救灾与查灾》《灾荒年代的风景线》《疫情曲》《农村纪事》《农村所见》《在祖国赤贫的农村里》《亢旱》。

⑤李季、闻捷:《第一声春雷》,敦煌文艺出版社1958年版,第5页。

⑥孙先科:《理性精神与乡村情感——河南近期小说创作透视》,《当代作家评论》1992年第3期。

⑦刘增杰:《中原文化圈与20世纪河南文学(代序)》,刘增杰、王文金主编:《精神中原——20世纪河南文学》,河南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页。

⑧刘济献编:《徐玉诺诗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58~59页。

⑨周启祥编:《三十年代中原诗抄》,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496页。

⑩周启祥:《灾荒图》,苏金伞、周启祥、魏巍:《家园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10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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