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诗札记

2020-11-18 00:34◎人
草堂 2020年5期
关键词:瓜子首诗诗意

◎人 邻

作为一种精神之“物”,现代诗和大自然的关系已经日渐其远。相较之下,古代诗人和自然却是那么亲近,“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更是。人和自然的关系,他们是“存在”,我们则是“经过”。

山河草木鸟兽,仅仅是我们的视觉所感到的么?不。这一点古人尤其是更依赖自然给予的先民比我们更懂。山河草木鸟兽,甚至可能有着人类无法感知的极为丰富的“思想”,人类还远没有进入,更不用说充分感知,融为一体。随着“人猿相揖别”,现代人类逐渐离开了世界的“整体”,而身心日益狭隘。

但诗人可能是一个例外,反其道而行之,上苍默示他们,静默以聆听,以无用为有用。

那不过是一只在夜晚鸣叫的鸟,认不出是什么鸟,

当我从泉边取水回来,穿过屋后那片乱石嶙峋的草场;

我静静地站立,水桶里的天空像头顶的天空一样寂静。

许多年过去,所有的地方和面孔都渐次暗淡,有些人已经死去;

我站在一片辽远的土地上,夜晚寂静,我终于可以肯定 ,

我更加怀念的,是鸟鸣时的寂静,而不是那些终将消失的东西。

这是沃伦的诗。“鸟鸣时的寂静”,似乎悖于逻辑,但在诗人的通灵笔下,那“鸟鸣”却造就了更深的诗意“寂静”。“寂静”是慰藉,更是警醒,这世界还有另外一些什么,永恒的大自然以它的素朴本身,早已经给了我们——而我们却常常是遗憾地忘了。

如今,沉溺于自然万物而出没其中,发现、显现其诗意的诗人已经殊少。诗人不应该“浪费”近乎无限的大自然,而陷入诗意的贫瘠。这个世界,是为万物所造,人类不过是其中之一。亲近大自然,置身其间,浑融一体,诗人的听觉和触觉(或是第六感)才能更加丰富,也才能有更宽博深邃的诗心。

当然,也有例外,有极少的诗人,看似于自然无感,但他们从另一些隐蔽之处,发掘到了世界的丰富。

诗,除了诗人以情感智力驱遣词语的必然写就,更有诸多神秘不可解处。诗的不可解,至少是不完全解,才是诗之所以成为诗的神秘核心。

有人指出,斯蒂文斯的一些诗,是在“可解不可解之间”,甚至是近乎清纯的“抽象”。他的《田纳西的坛子》《一个显贵的若干比喻》,可解亦不可解。自然,也可以尝试着解释,但那是不是诗人所思,是不是亲近了那首“自足”的诗的本身,难说。即便是诗人自己,可能也无法完全解释——按照某种说法,一首诗完成,本身就是“自足”的生命体,与诗人已经无涉。

叶芝亦相信神秘主义哲学乃是一切真理中最为重要的,认为诗人可以通过切身体验,寻求永恒世界的证明,与未知世界建立直接联系——这也成为他所竭力寻求的。

这无解的神秘亦在我自己的诗里显现:

要么,高大的黄金砌在风中;

要么,顺从和死亡。

——《谶语》

这是某一天我偶然写下的诗句。我不解,但觉得这就是诗。这首诗仿佛神赐,我几乎就是给了它一个标题。

我希望我能有一些这样的诗。我欣悦、满足于这样的神秘不解。因为无解,可能才是世界的本质。

诗的意义何在?诗为何要有意义?抑或是思想?

陶潜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有意义么?有。

杜甫的“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有意义么?有。

可这些意义,细细追究起来,究竟是什么呢?似乎有,也似乎并无的。

还有弗罗斯特的《牧场》:

我要出去打扫牧场的水泉,/我去只把落叶搂一搂干净,/(也许还要等到泉水澄清)/不回去太久的——你也来吧。

我要出去牵那一头小牛犊,/它在它妈妈身边是那么小,/它妈妈舔它时它立都立不牢。/不会去太久的——你也来吧。

还有昌耀的《斯人》:

静极——谁的叹嘘?/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缘而走。/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

似乎有,也似乎并无意义的。

诗的意义,并非寻常的所谓意义,而是有着另外的意义。甚至,即便是似乎认定了,而其意义的深处,深究起来,可能依旧是无奈的。

我亦写过《几粒瓜子》:

忘了,兜里还有几粒瓜子。/随手摸出一粒嗑着,/就似乎有了一些若有如无的什么意思。

寻常生活,也许就是这样,/不过是要有几粒偶然想起的瓜子,/有意无意丢一粒在口里,/而有了一种若有如无的满足。

这首诗,有意义么?我不知道。“若有如无的满足”是什么?不知道的。虽然可以做智性的解释,可是在解释的过程中,那种似乎刚刚能够触摸的,却似乎愈触愈远离了,有如手攥流沙,手愈紧,则流逝得愈速。

诗的秘密,是在“有”之外呈现着“无”的意义。这“无”,只是似乎的“无”,其实是“有”的。读者的不解,不过是习惯,习惯于“有”罢了。

“无中生有” “有中生无”,是诗的天定法则。

诗,亦不载道,亦载道不起。

诗,偶尔也可以做做匕首、刀枪,可以愤怒,不过那之后,是要回来的。这也有如人家,院子里可以舞弄刀枪,厅堂里,要阖家不安的。

语言的出现,是奇异,奇妙的。尤其是汉字,汉字构成的诗。

诗中每一个字的出现,都是神奇的。石头,水,树木,以至于远方,思念,爱,这哪里是人的意思,人的创造,不可能的。这是神意,神恩。

这些字词质朴出现的时候,诗,其实就已经显现了。

“水落石出”,这是具体的自然现象的描述么?不。这是《创世记》一样的文字。大雨过后,溪水湍急,渐渐消逝,水面之下的石头,赫然显露。

这几个字,单独与合起来,都是诗。

作为古老的诗,《诗经》里那些文字,“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在最初发生的时候,不是为了作诗的,而是自然的发生,而文字记录了。但这一发生,却是诗。最早的诗,就是生活本身,字词的本身。

弘一法师的临终绝笔:“悲欣交集。”明明是诗啊!

诗人们,要回到汉语的字词本身,寻找它们潜藏的朴素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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