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朝霞何尝不是人间烟火
——杜涯诗作读后

2020-11-18 01:02
草堂 2020年2期
关键词:朝霞落日诗人

[一]

杜涯的写作似乎并非惊艳或说并不时尚,在诗歌也讲流量的时下,如此静中有动的呈现,平中出奇的揭示,平缓从容的漫步,同时考验着写作与阅读方面的稳重、层次与耐心。2018年,杜涯诗集《落日与朝霞》获得鲁奖诗歌奖,让更多的读者知悉。

在写作时,杜涯曾自以为从未考虑过自己的女性身份,“我考虑苦难和命运时,想到的并不是作为女性的苦难,而是作为在这个世界上的个体的人的、或者人类的苦难和命运。我只考虑生命,而不考虑是男性的或是女性的生命。”“我只想写出我对这个世界的感受和认识,说出‘我之所以为我’的一切,尽可能完成我这个个体来到世上的任务。”

诗歌任务也可谓认真者的自我要求,或曰永远也做不完的一种梦。如果将此任务分解看,杜涯的倾向是明确的,对广义的“自然状态”的顽强在意与持久关注,使她逐步形成了自我特色。在此言及或挪用“自然状态”这一概念并非专指西方相关思想理论,但也有些巧合沾染,即指人类生活在一种理性的自然状态中,其中人们具有同等的自然权利,平等,自由,但并非每一位诗人都有此意识或追求,事实上诸多诗人仅将“自然”主题或题材当作写作的佐料或色彩。杜涯则更执着。卢梭认为自然状态是一种原始的情感状态,自爱心和怜悯心牵控着自然人、人与人的关系与行为,“自然人具有的自爱心促使他们自我保存,怜悯心则促使他们保存他人”,粗略阅读杜涯部分诗作,深感这可谓杜涯写作的深刻的底色。

诗人的生活经历和经验时常会决定其写作道路的种种,有的作者可能更多着力于保存自我,有的则会同时“保存他人”,杜涯属于后者。虽然她不多考虑性别,但肯定的是,其实性别前提时常也促进了她的思与诗,让她的写作在“异性”“女性”之外还有不时换位的“男性”、以及更宽厚的“母性”意识。

如此,杜涯的写作总体又呈现一种“拥抱”态度。不凑近不拥抱谈何辨识、怜悯、关怀与保存呢。她在拥抱“自然”的同时也主动地让自己被“自然”拥抱,表面上,唯此才心有所属有所安,其实也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拘留或节制。在与广义的“自然界”努力默契、暗订契约之后,她难免会自我边缘化,但又会蠢蠢,在触及、探究人和自然的关系之时,对人与人,人与社会和现时不断识别、判断之时,她以语言为翅,在静谧的时光角落从容抒情和叙述她所理解的发生、因果和安慰。

保存自我也包括保存自己的自然部分,这是人在尘世中最易磨损、污染和变质的部分;而爱人也是爱自然或二者其实是同一的,虽然杜涯在其代表性诗集《落日与朝霞》后记里说“我承认:我爱自然胜过了爱人类”,诗集名字《落日与朝霞》来自诗人两首诗歌:《落日》和《致朝霞》,后记标题也是《向着朝霞,向着落日,向着永恒》,但我仍以为,对不知所终的“自然”的强调,其实是对“永恒”的向往及强调,而“人世”则是必经之隘,所以我以为,对自然及永恒的倾向与执念,或永恒之感,其实不一定非要通过约定俗成意义上的辽阔、无限之“自然”才是唯一的最佳呈现角度。

我的意思是,杜涯写作的自然倾向,其实本身也是非自然倾向(人间或尘世)或她其实始终置于其中,不可拒分。落日与朝霞难道也不是人间烟火?以我之浅见,一些论者及杜涯本身反复言及强调的“自然”这一术语或概念,其实只是一种有意无意的外形式,它有些许道法自然意味,然更多地指向天然生成的相对于个人处境、心境外的大环境、外环境、时代环境,诸如山川草木鸟鸣蜘丝,以及,城乡、“落日”与“朝霞”之类。

显然的是,杜涯在对现时、现代多少是有规避的,我想这是虽然其写作倾向与习惯选择,但也可以为这将是其以后的优势或说她以后还有更可能的探索空间。而目前她仍有犹豫,她在诗里有时不安,有时矛盾。百感交集的生存生活流程,城乡差异间的“尘世劳碌、苍凉生活”,如何与窗外的屋顶上的“自然”相互反映观照,当然需要一个时间的和解融洽过程。杜涯对此其实也清醒,她曾说,“谁能断言爱自然爱远方的人就不爱人类呢?”当然。因此,杜涯的诗如同两岸间的索桥,头上与脚下各有路线而大方向略同,她在心朝“自然”(远方)的同时也实在地面对着由乡村现实与记忆、具体生活感受,以及城外天空、大地、树林,河流,落日,繁星等“自然事物”构成的庞然“尘世”,她其实并不避世,她在小心翼翼的挪移中寂寞而自在地感应着、叹息着、悲悯着、沉思着、归纳着时间与空间的无奈与不可控。

而这,当然是一条永远的未尽之路。

[二]

在路上,什么人才会时常考虑着尽头?而杜涯,却是诗思同步,且行且吟,且如叶,有青春色,有新奇感,还有身不由己的沧然与茫然,更有总是止不住的怅然与寂然——

“路两边的宽宽林带又在风中飞舞、摇摆/婆娑的树影,匝地的、绵延的绿荫/更远方浓郁葳蕤,粉蓝并广阔/天空也总放出玫瑰色的温和温柔光亮”;这一段似是实写,诸多形容词堆砌,是为景,和悦之图,也是着力为第二段的情感的转移而铺垫——

“那是一条无始无终的路途/在一个早晨我踏上了它,春日正深/那时我尚年少,不知道它通向哪里/我独自走着,风雨相伴,云霞时常也隐现”;这第二段的转移似乎陡了那么一点?但也并不影响对第一段的顺利承接。这里,这条“路”由实变虚,从目前换位于可能的记忆,这里,“路”本身渐隐,继续被形容词拱卫着的“光亮”与“远方”成为关键词,它们若有若无地在昼夜交替,是存在的,又是依然难以命名的,诗人的心情由此也是“复杂”的——所以“华美地忧郁”,所以“芬芳地惆怅”——

而“多年的时光已过去了/东霞丽丽,春去又回/风儿回荡,问我心中是否忧伤/云絮漫卷,问我心中是否忧伤似往年//我望着远处无尽的路途,那里/浓郁的林带在风中飞舞、摇摆——/我从未离开过这条无尽之路/风雨漫漫,我心中从未黯灭过理想”;这里,诗人渐将远景、风景重新拉回,这条路貌似在能见的从未离开过的“远处”,其实又可理解为莫须有,其实它属于“心境”!其实这条路,也就是我们心之蹊径,它通向(须莫有的)“理想”或其实它本身也是“理想”的样式——

为了说明对这个“我的”而又无须具体说明的“理想”的用心和坚持,诗人再以一段进行了强调:“担忧于短暂,担忧于日落、完成、抵达/人世上桑田变幻,时光已苍茫/但那浓郁的林带在风中飞舞、摇摆/我从未在心中黯灭过理想之光”——窃以为,此段已赘似可不必?

“现在,我依然走在那条时风时雨的路上/倾听召唤,信赖光亮、芬芳/相信那广在的法则,沉静的力量/年复一年,河岸边的芦苇如火焰燃烧//幽寂地走行,我已然知道那条路通向哪里/我仰视庄严,不改变方向。我已不再关心/繁花还是落雪。‘走下去’,像星系走向/命定的轨迹,已如肯定、鼓励,已如真理”——这里,诗人的淡静从容已然明了,此路或许无终,却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继续,“走下去”,这是命定的轨迹,这,是诗人自己决定和忠贞不变的“真理”。

上引之诗题为《未尽之路》,约近40 行,在形式建构与遣词造句方面似不出奇,它应非杜涯代表作,但它应基本能包括诗人的写作观。正如前述,她习惯于从“自然”入与出,自成特色,像朴素的一缕风,一道光,或是一片怆惶落地的树叶,敏感而又自信甚至自傲的神态,时而介入,时而旁观。

如果介入或旁观属于外形式,永不凋谢和歇息的“思”则随时随地而在。思,对于有为有力有“任务”的诗人来说,是如影随形的难题同时也是余生的养分。

看《云之深处》,开头段“在云之深处,是什么更高的法则广在?/在云之深处,有什么拨动尘世的存在、力量?”结尾段“有一个永在者,已把庄严的面颜转向了我/在云之深处,在天空无邪的地方”,在中间数段里,诗人看见, 季节,风吹,麦田,树林、村镇,劳动的人们,收割、游动、筑梦,这是亘古大同的“生活”,“而在云之深处,有什么永不变的慈悲、庇护、沉默?”接着诗人回望自身,少年的懵懂游走,青春的孤单游走,岁华茫然沉郁,“在云之深处,是什么深沉的光芒守望我陡峭的今生?”往昔和今日,和成长的徘徊里,“是什么引领在宽广里,用力量托住我的忧郁崛立?”

诗人继续追问,大地上的事物,大地上的人们,他们建筑、走动、生老,“而头顶,是什么更高的自然在云之深处崇高、庄严?”诗人思想着,似乎恍然,“一种伟大的启示已来自时间之上”“给予我镇定者,也给予我磐念、信仰”而这节的结尾句,让我再次叹息地留意:“我将随风前行,心中的眺望、希望也如忧怅”,比对杜涯的诸多诗作,我看到,即便时常会想通、不时会释然,但一种深刻的抑郁感始终附着她的文本。换言之,“思”让诗人与众不同,难免痛苦、习惯性忧悒,但不思不忧又怎么可能叫做诗人?从杜涯的写作可以看到,她以“思”贯串着抒情、叙述、议论,她一直努力在诗与思之间平衡着,如在野之草木,又仿佛女版的中国的当代的叶赛宁。

[三]

为什么爱好或擅于选择“自然”这个“道具”或“器”呢?这似乎是杜涯自己的问题。事实上对她而言,无论是自然事物、还是自然景色、自然形象或表象都是重要和可亲可尊的,她在关于写作的解释里也曾反复申明这点。早年,她说:“我关心的是屋顶以上的事物。”可见,这是一位对自己有着明确方向的诗人。虽然我并不认为“屋顶”本身就能完全代表某种高度或是高低的分界。屋顶以下人性居多,神性亦有。

关键是,屋在何处?屋顶是什么样的一种界限?显然,此屋在记忆中,也在不断且待完善的想象中,它其实也是杜涯自建的一种精神建筑,这多少意味着诗人的对现时与现实的规避和习惯性清高。但诗人自身首先得落实,杜涯对此明了,譬如《春深》:“……几只黑羽鸟儿也藏在我窗外的/茂密园林中散漫地啼鸣/它们已这样啼了一个春天//我站在窗前,看着园林中茂密的树影:/一声一声的鸟鸣里,一代一代的/人相继离去,世代的芳华谢落了……”诗人随时都在与近处物景与发生保持着联系,并不时从屋里走出,“我从园林边经过:园中浓荫低垂”“油绿的麦田中,一些人在弯腰、走动”“大地上,树丛一行行地排列”,以及远处的小学、纺织城,新建的桥梁、小区、道路、厂房,都无可阻拦地“陷入了凉荫和春风中”,也不可拒绝地进入到诗人心眼里,而诗人目的当然不是对日常物事进行简单的纪录摄影,“我站在风里,心中有无限往昔、来日/世代的芳华总要随风而去/我站立着,心中有无限轻凉、深伤://万里江山,春深如绣/万里江山,我心悠悠”,如此似可见,杜涯所谓“屋”又是一种可以移动的“壳”“家”,低抑地看它是现实的身心之“笼”,豁然恍然地看,它又是一种想象的动力、信仰不断的始发站或理想之居。

这里突然想,如果不存在“屋顶”或不预设这样的一个区隔,或将日常与非日常有机融洽合一,杜涯的诗会有什么样的变化?或许,诗歌的真正的变化有时就在不变化或肉眼看不见的变化中。正如松树就那样,兔子之所以是兔子就因它就是兔子那样。眼前,从这组诗的标题,似可见诗人对“时间”(变化)的持续在意:《在八月星空下》《五月,物说》《六月,物生》,抑或《雪中漫步》《雪日自语》《云之深处》《春深》,而其获奖诗集《落日与朝霞》里的诗歌标题,除了山水鸟树风云等可粗略归于自然物象外,多如“岁末诗、秋风辞、忆往昔、春雨、春日志、黄昏、悠远的春天、夕歌、为某日的夕光而作、星夜、第二年、十月弹奏、漫步之秋、秋忆、秋景、徘徊之秋、初春、深秋的光芒、花家地的秋天、雪或致你、春柳、春之轻、春事、春色、春夜、夜风、傍晚、八月之光、秋日归来、月落、致朝霞、岁暮作、立春、春秋日记、秋天之花、春天的早晨、夏日茑萝、一个下午的秋天、夏日池塘、一年、一个春天、秋天十章、入冬的生活”等——撇开文本形式与意象的选择使用方面不论,这样的标题,简单吗?

也许对于喜欢纠缠和挖掘个我情感多样性的小清新式抒情、对于钟爱日常现实发生的通俗体表达,以及对于翻译体知识诠释派、后现代口语派等来说,杜涯诗歌的观念诉求与形式建设文化相对是平稳“保守”了些?但我想这也是表达上的路线差别原因,即便如此,杜涯在形式与表达上的传统路径并不影响她的价值观之真实,以及立足于现时独立于现世的清醒。亦可认为,她尽力维持着内在精神生活秩序,努力感觉和捕捉个人与自然的可能的关联,这是一种有难度的自律。自律,本身也是一种介入、反思,一种批判意识与道德自觉的体现。于此,我倒认为,杜涯朴素的表达里不时分泌的困惑,正好表明“未尽之路”之的未尽,而这正是价值与意义的探寻与终极托付之动力之一。

诗歌的标题需要复杂吗?这是另个话题。正如杜涯自己也曾认为,“季节、时光、自然”,这些也都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主题,其实也始终是诗歌的主题。从杜涯的诗歌标题过多倚重或呈现出的“时间”意识,或可略见,她在路上,在未尽之路上,矛盾、轮回、虚无甚至是绝望感是必然的,对逝水年华的追忆,也是对人生的意义、永恒命题的追问。在杜涯诗中,标题如果属于“时间”概念,内容则相当于“空间”,后者相当于前者的夯补充实,应该是这样,杜涯擅用空间(关于事实、现象的叙述)来弥补或衬托时间(内在矛盾:关于得失、瞬间与永恒、流动与固定,等等),在通过借景抒情、融情于景、情景交融,以及由此及彼的情理兼容方法之际,她在时间与空间构成的坐标上本身也像一个动态而忧郁的词,时而仰望俯瞰时而低落微观,对“时空”的顽强抒写表明,她活在人群中现实中,但又不甘于就这样活着。

其实,这也正是一个诗人之所以是为诗人之缘由。诗人先是人、常人、自然人,但终不仅如此,还有事之外的诗与思。从外景(自然)到内心,多年以来,杜涯一直在默默地替一棵树表达自然的寂寞,在为一条流水记下纯朴的哀愁,她不追风赶潮,而是心在城外、在工商环境之外,用心执着地与自然自在的时空对话。

那么,再回想到她诗集《落日与朝霞》,这书名,是否正是表明“自然”(无可拒绝与改变的轮回):循序渐进又循环往复的始终、结束与更新?或许是的。在路上的她,和我们,其实,都在无限无奈的循环里希望着是这样的重生:“我缓缓转身,背对死之花园的绚丽迷幻/万物生长,众峰涌动,我朝向了万物之心:向着生”(《六月,物生》)。

“这个过程,也是重新寻找希望和信仰、恢复生活信心和写作信心的过程。”她曾如是说。是的。我们努力生活和写作,正是为了不断地寻找希望和信仰,不断地辨识自我,虽然过程中时常面临掉队停滞、徘徊无力甚至迷茫虚无。而值得宽慰的是,杜涯正在潜行,正在突出,正在超越,正在成为一种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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