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徐闻

2020-11-18 10:23陈妃来
湛江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徐闻炮楼碉楼

◇ 陈妃来

站在高高的碉楼顶,我渐渐平静了下来。

和煦的阳光如流水,从厚厚的云层边缘泻了下来,温暖着田野里五颜六色的花海,温暖着花海尽头逼弯了公路的山冈,温暖着山冈上昂首苍穹的碉楼以及碉楼后面郁郁葱葱的丛林。柔软的清风沾满阳光的味道,裹着我的目光、我的思绪,轻轻掠过花海、山冈、碉楼、丛林,飘向远方。天地交接处一片苍茫,目光也一片苍茫。唯有那思绪如一缕轻烟,又如一支利箭,刺破厚重的苍茫,径直飞了几百公里,抵达并久久萦绕在那片红土地上——那是我的家乡徐闻。

我依旧渴望家乡能跟这儿一样,一样碉楼林立。不是羡慕这些碉楼曾经受到导演姜文的青睐,在电影《让子弹飞》里风光了一把;也不是羡慕这些碉楼以其独特的魅力荣登世界文化遗址名册,享受着世人的瞻仰。只是看到这些规模宏大又保存完整的碉楼,我的心底时不时渗出一丝丝挥之不去的遗憾与失落。为什么,曾经跟这儿一样碉楼林立的家乡,才过几十年,要再找到一座碉楼就那么难呢?

我的确找了很久。有好几次,我以为再转个弯就能看见碉楼了,可诸多的山重水复过去了,就是等不来柳暗花明。问问村子里的人,不少上了年纪的人都一头雾水,个别老人还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却也模糊不清。

也罢,消失就消失了,我也不必再辛辛苦苦地去寻找了吧。

对许多人来说,碉楼是一扇窗,唯有通过它才能看到那段历史,那段伤痛。

对我来说,碉楼的在与不在,那段历史,那段伤痛,都在我的眼前,都在我的心里。

徐闻没山,但有山贼。

所谓的“山”并非山,而是林。以前的徐闻覆满原始森林,古木参天,遮天蔽日,林中荆棘丛生,终日迷雾弥漫,误入其中如置身深山,便有了“徐闻山”之称。

所谓的“贼”亦非贼,而是匪。贼还是怕人的,匪则人见人怕。发现贼,众人尚可高呼而逐之。匪来了,夺路而逃为上策。

呼匪为贼,足见徐闻老百姓之善良与纯朴。善良到宁愿他们登堂入室是一时之迷,宁愿他们攫人财物是走投无路;纯朴到相信他们作恶时也提心吊胆,相信他们终有一日会改邪归正。

然而,山贼终究是匪,他们以“万三三”之众,掀起了血雨腥风,淹没了整个徐闻,不给老百姓一丝为自己的善良与纯朴后悔的机会。

山贼之残忍,我不想说了。能置人于死地的手段,尽量往背离人性的方面去想象,只要你能想象得到,都不算过分。

不说,又怕有些人懒得去想,不知山贼之凶残,太便宜山贼了。

那就说说,只说一事。

相信不少人都从文学作品中看过诸如“人吃人的社会”之类的字眼,也都明了其中的“人吃人”不过是一种比喻,借以谴责社会之黑暗,并非人将人吃掉了。如果我说徐闻山贼吃人,你认为这也是一种比喻的话,那就有点儿天真了。

山贼不仅吃人,还吃得很挑剔,很血腥。

抓到老百姓,山贼会挑出相对健壮的男人,绑或钉在大树上,撕掉上衣,用寒光闪闪的尖刀,划过男人的胸膛,划过男人的腹部,任凭男人拼命地挣扎,任凭男人绝望地哀号,任凭殷红的鲜血潺潺地往下流,硬是将男人活活开膛破肚,挖出血淋淋的肝脏,直接切成簿片,排列在烧热的瓦片上烘烤,或丢到铁锅里爆炒。若此时有人不经意间闯进来,他肯定会看到这么触目惊心的一幕:一边是只剩下皮囊的血肉模糊的尸体,一边是被捆绑着早已吓瘫了的老百姓,一边是就着烤熟的肝片喝酒的山贼。山贼已经醉醺醺了,还在划着拳,吆喝着,狂笑着,突然发现肝片不够吃了,便又提起了尖刀……

在一本地方文史资料上有这样的记载:一家父子仨被山贼抓住,绑在三棵大树上。山贼当场生火,一个个地挖心肝,先挖父亲的,接着挖哥哥的,轮到弟弟时,人早被吓死了。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我却列举不下去。

18年的贼患,是真真切切的吃人史。18年里,徐闻丧失了近80%的人口,这些人中又有近80%直接或间接死于山贼,贼患结束时全县只剩下区区五万余人。

对徐闻来说,没有任何时刻比这18年更血腥、更绝望、更濒临死亡。

如果愿意的话,请记住这18年,民国五年至二十二年,即公元1916年到1933年。

我一直想不明白,山贼的人性为何集体沦丧得如此彻底。

是环境使然?

雷州半岛地方不大,但位置独特,夹在广东、广西与海南的中间,成为南方各路军阀纷争的前沿。这些军阀勾结法国殖民者,串通政府官员,拉拢地方豪强,收买流氓地痞,巧立苛捐杂税,大肆搜刮民膏,导致社会动荡不安,民不聊生。常常是那方收了人头税,这方便征田税地税;那厢收猪牛羊的税,这厢便征鸡鸭鹅的税;你提前收两三年的税,我提前征十四五年的税。不少老百姓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好铤而走险,啸聚山林。

可是,这用以解释老百姓为何会沦为山贼还行,若作为山贼人性沦丧的原由,则显得苍白了。

是贼性使然?

给贼性定义似乎不是难事,我却一直犹豫不决。分析贼性时,我的眼前屡屡出现一些不合时宜的人物,如风雪山神庙的林冲,如拳打镇关西的鲁达,如景阳冈伏虎的武松,如中州劫法场的李逵……其实,他们确实就是山贼,他们也杀人放火,也打家劫舍,也强取豪夺。只是,真正将他们与徐闻的山贼相提并论时,又觉得玷污了他们。至少,他们在民间备受推崇,是英雄,是好汉。徐闻山贼呢,缺少了豹子头的忠厚老实,缺少了花和尚的疾恶如仇,缺少了武行者的智勇双全,缺少了黑旋风的忠心耿耿,剩下的只有放荡不羁、目无纲纪,只有蛮横无理、仗势欺人,只有心毒手辣、冷血凶残。

进山为贼前,他们几乎是长期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是饱受地主恶霸及贪官污吏等黑暗势力的压迫与欺凌的劳苦大众,心里有仇有恨,可以理解。匪夷所思的是,他们泄愤的对象理应是奴役他们的黑暗势力,为何总是将满腔仇恨撒向同样饱受压迫与欺凌、亟待拯救的无辜百姓?

莫非,真如荀子所谓的“性本恶”,有一种深深镌刻在整个人类的骨子里面的“恶”在作祟?但是,同为山贼,同是“恶”,为何上了水泊梁山的山贼能够成为老百姓心目中的英雄好汉,进了徐闻山的山贼却凶残如斯?

扭曲了,徐闻山贼的贼性严重扭曲了,扭曲得那么狰狞,那么毛骨悚然。

但是,狼虎尚不食同类,贼性再怎么扭曲,山贼还是人,人竟吃起人来,而且吃得血淋淋,这是简单的“扭曲”两字能够解释得了的吗?

都说邪不胜正。

假设这是至理,必定有个前提,得有正有邪。在这场惨绝人寰的贼患中,“正”在哪里呢?

相信不少人会和我一样,首先想到的是官府。不错,官府是理所当然的“正”。遗憾的是,当时混迹于官府的大多是贪生怕死之辈,或软弱无能之徒,见利便忘义,遇贼则龟缩,县长畏贼挂冠而去者有之,官员通贼济贼者有之,民团倒戈为贼者有之。习惯了声色犬马,习惯了鱼肉百姓,拯救黎民于水火的大旗,他们不愿扛,也扛不起。

军队,是正义的使者,是清剿山贼的中流砥柱。当然,若军队沦为了军阀,或跟山贼理不清关系,得另当别论,就像当年纵横雷州半岛的那些部队。

李福隆,曾任军阀胡汉民的讨袁军第一军军长及龙济光的三雷游击统领。他还有一个身份——山贼头目,其麾下士兵也全由山贼充任;

贼头杨陈仔,李福隆的继任者,曾接受粤军陈炯明部收编,任第三统领;

贼头蔡海清,受八属联军邓本殷招安,率山贼驻徐闻县城;

军阀龙济光部属兵败雷州,士兵陈亚凹纠集败兵携带武器进山为贼;

经不住引诱,驻迈陈两个连的士兵卷走所有器械,进山为贼;

前来清剿徐闻山贼的一连官兵,在驻地集体哗变,反叛充贼。

这种兵贼不分、兵贼一家的武装,已经成了老百姓的梦魇,别指望他们能“正”。

而老百姓呢,那么善良,那么懦弱,总是逆来顺受,总是孤立无援,就像过河的泥菩萨,就像面对狼群的小羊羔,要他们挑起反抗山贼的大梁,谈何容易?

或许,那18年里面,根本没有“正”。

若有“正”,邪恶会飞扬跋扈,徐闻会惨遭蹂躏么?

若有“正”,会有近20万的无辜生灵血染红土地,暴尸荒野么?

有没有人想过,红土地的土为什么会这么红?

又有没有人知道,因为上面流淌过太多太多的血?

对来势汹汹的邪恶,无助的老百姓不在绝望中觉醒,便在绝望中沉沦。

沉沦成山贼,沉沦成恶魔,沉沦到用鲜血来掩盖曾经的懦弱,沉沦到用毁灭来宣泄心底的恐惧。

觉醒成利刃,觉醒成烈焰,觉醒到用野蛮来武装曾经的善良,觉醒到用暴力来捍卫红土地的希望与未来。

觉醒的最好见证,便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的炮楼,即开平一带所说的碉楼。

不同的是,碉楼多是华侨衣锦还乡的象征,而炮楼是老百姓万般无奈的选择。

碉楼的建造也是防御的需要,又不仅仅如此。开平是著名的侨乡,在海外经商致家财万贯者比比皆是,假若只是简单地筑起一座碉堡之类的建筑物,如何彰显荣归故里?于是,他们不遗余力地将碉堡打造得豪华、气派、别致——这才有了我们叹为观止的碉楼。

徐闻的炮楼没那么多讲究。没有讲究的必要,也没有讲究的本钱。

炮楼是用本地最常见的玄武岩方块石垒砌而成,或圆或方,或宽或窄,十来米高,墙体坚实,大门厚重,射孔棋布,通体深灰,质朴无华。炮楼虽简陋,可除了建造成本,还要购置武器、供养自卫队,算下来不是一笔小数目。对一贫如洗的老百姓来说,这是沉重的负担。

以徐闻北部抗贼比较出名的高田村为例。高田村原有一千多人,经历早期贼乱,只剩下六百余人,四散避乱他乡达五年之久。重返家园后,村里举债建了五座遥相呼应的炮楼,购置枪支二十余条,子弹几千发。为了还债,全村人卖掉了一切能够换钱的农产品,吃了整整五年的番薯芋头。

老百姓就这样忍饥挨饿,硬撑起了一座座炮楼,抢占了自我拯救的制高点,开始了以暴制暴、以野蛮对抗野蛮的岁月。

有的人从来没有见过枪,此时起他必须学会枪;有的人不忍心听别人的哀嚎,此时起他必须学会让别人哀嚎;有的人连鸡鸭都不敢杀,此时起他必须学会杀人。对他们来说,这的确很残忍,但在特殊的年月里,残忍却是延续善良的不二抉择。

凭借炮楼,善良在坚守,希望在坚守,未来在坚守,终于迎来了月破云开——1933年3月,最后一批山贼被引诱出山,以“徐闻山北上抗日义勇军”的名义拉到雷州枪毙了。

最后肃清山贼的是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教导师第二团,团长是在广东军界享有“团长王”美誉的梁公福,系“南天王”陈济棠的嫡系王牌将领。这位团长是土匪出身,当了团长也没丢掉土匪的习性。他率部驻防河南一带时,手下骚扰民宅,强奸村妇,被村民怒而围攻,打死士兵一名。他立刻率队包围了村庄,把村里有威望的父老全抓了起来,逼迫村民筹钱赎人。

倒是他清剿山贼成绩斐然,肃清徐闻山贼仅用了几个月,接着到开平,也迅速摆平了那里的山贼。

这也是一种以暴制暴、以野蛮对抗野蛮吧。

记得还是学生时代,一位雷州的同学问我:听说你们徐闻的山贼特别残忍,是真的吗?

我不置可否,回了他一个苦笑。

同学摇了摇头,感慨道:徐闻人那时真是太可怕了!

我也摇了摇头,没有再接他的话。

不能说同学的话完全错了,徐闻的山贼确实有不少是徐闻人。

然而,他不知道,徐闻人那时不是太可怕,是太可怜了。

他更不知道,徐闻本土的贼帮为数不多,为害有限,而罄竹难书的都是外地窜入徐闻山的贼帮,其头领也不是徐闻人。比如:

李福隆,原海康县人,高峰期拥有贼众三千余人;

陈振彪,原遂溪县人,鼎盛时坐拥两千余人枪;

陈亚凹,原海康县人,掌握着堪称徐闻山最凶悍、最残忍的贼帮;

蔡海清,原海康县人,徐闻贼乱中期的主要贼头;

杨陈仔,原海康县人,李福隆的得力助手及继任者;

蔡阿兰,原海康县人,徐闻贼乱后期势力强大的贼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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