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起,去大东

2020-11-18 18:30曹宇辉
金沙江文艺 2020年3期
关键词:残荷荷塘草莓

曹宇辉

哪里是大东

每天,太阳走进楚雄坝子,城里的目光不约而同望向大东。

大东,鹿城镇的一个社区。《隆庆楚雄府志》“古迹”载:府治十五里的阜民村有阜民城,今废。寥寥数语,不明其详。

新中国成立后大东紧挨富民镇,沿革不复杂,东升、大东,总有个东,总伴着城。

这些年,城市追着乡村跑,说声我们一起看日出,就挽起大东的手,大东一脚站在城里,一脚踏在十三湾,给楚雄城一个风姿绰约的背影。抬脚进城,落脚回村。

十三湾,据说是“跑鹿筑城”的巨鹿留下的脚印,局限在一个鹿蹄形的山坳里。

可谁又不受局限呢?那些走南闯北,飞东奔西的城里人,不也没到过大东和十三湾吗?

那么,我们约起,去大东吧。

乡 路

农村都有一条路,与外界有些弯弯曲曲的联系,十三湾亦然。

我去十三湾,路在嘴上。东升路岔口,一老妪举手拦车,五个指头分得很开,阳光从指缝间拍着她脸上的灰尘:同志,你去十三湾吗?我说是。她为我指路,我载她一程。她说来看病,八十二岁,走不动了,羡慕我会开车。我说我羡慕她,每天走在回家的路上,等我老了,也不能开车,也是走路,也要搭车。

二十多分钟时间,从东升路到新庄。老妪大概把她一生的行迹告诉了我,生于斯,长于斯,将死于斯。我只把三年来的事告诉她,再往前她费解,地理名称都不知道。

她下车,打开一间老屋,陈设简单,我却羡慕她的富足。里面有她曾经的新婚,远足的孩子,故去的老伴,得空回来的儿孙,满满挂了几相框。有时她忘记哪一点,村民会提醒她,以后她故去,村民会提醒儿孙。

我有些害怕了,年轻时抛开乡村,想有多远滚多远。殊不知脑海里弯曲的童年,祖父弯曲的腰板,唇齿间弯曲的乡音,一切弯曲的记忆都在故乡的路上;某天,时间从背后弯弯曲曲赶来,拍拍你的肩膀,告诉你苍老来了,你将被故乡遗忘。

我有些害怕,不知老了,还能不能走在儿时的路上?

从老妪家出来,我走上了这条路生出的枝蔓。乡村的路,枝蔓多,一眼难得看到头。尽头可能是家门、院落、菜地、农家乐、草莓园、荷塘、梨园、桃园,令你欣喜。或通向厕所、猪圈、一丘田、一堆坟,让你失望。乡路的枝蔓,终点在崎岖之处,远近由心;那些匆匆走在直路上的人,总瞎转悠,甚至死在外面,都没时间赶回来。

不知名的花开得热闹,不知名的草结得热闹,土窝坡坝借来蓝天白云,在路边构图,悠闲地画着这条云南省最美公路。

包谷秆立在地头,高高的个短短的裤,风一来咝咝吸冷气。麦苗盖着霜结的被,厚厚的,亮亮的。新修的步道依山就势,不事雕饰,乡土味十足。

道旁,与一群羊不期而遇,羊后走着一个背篮的妇女,羊过完了,一只小羊回头瞥我。

这该是思乡的那个。

错过百亩荷塘

把自己种下去,就有收获的希望。潘克武做了个决定,把自己种在十三湾。

他不是当上社区党总支书记、主任才有这想法。他当过农民,“吃过土”,晓得土地的脾气。

“你哄土地,土地哄你。”他对十三湾每个人说。人们听烦了,就说听你的。

他拿来果苗,在千余亩山水间,播下草莓、莲藕、脆脆香梨、樱桃、李子、冬桃、春桃。一年四时花常开,月月季季果不断。

惊蛰时节,百亩荷以藕的方式栽下去了。潘克武怕失败,弄了两个品种,像他的两条腿,一条站在上端田间,一条插在下端泥里。如果折了一条,还有一条,就算只剩一条泥腿,他也要蹦到城里。

我没有藕那么深的根,无法知道泥土里的事情。潘克武带着藕们拔节,拔节。虫没见过那么多嫩藕,呼朋唤友来打牙祭。

有人说放药。

潘克武想,我也站里面哩。

他说放谷花鱼。

上游百米麦地冲水库的水甘洌清凉,藕把根扎在温暖的泥土里,脚热,身上不凉。鱼的根飘着,光吃不长。

就是这个时节,我第一次遇到樊家的百亩荷塘。那天,我是志愿者,没想好图片的意义。

一个月后,第二次去,还是志愿者。车窗外织着网状雨帘,经过樊家草莓大棚,没有丝毫准备,百亩荷塘从远山那边挑开雨幕,撞进眼帘,万千青涩少女,轻移莲步,沿阶而下,款款走来,个别拄个粉色尖尖角的雨伞,含苞待放。我拿出手机,雨雾迷蒙,只拍到一滴泪。

错过了最美的际遇。

国庆节再去,想拍楚雄近郊最大、最美的荷塘。

然而,季节是残忍的,我反复看见荷们已被肢解,以莲子,莲藕的方式在各个市场贩卖,能不能遇见残荷都不一定。

心怯,我弃车步行。留出足够的时间反刍记忆,在头脑中定格残荷;若看不到期待的场景,慢慢靠近,也是一种虔诚。

近了,我看到一片残荷。再近些,看到大片残荷。走完一百亩,看到九十多亩残荷。

几月不见,她们已褪去青涩,出落成温柔大方的小姐姐,身披流云的长天,袅娜在烈烈的秋阳。脉脉娇容羞叶落,纤纤细手抚波惊。

涟漪起处,通体透红的谷花鱼露出头,或跳出水,一睹芳容。什么季节了,蜻蜓还在荷间流连,迷恋到这程度,也是无语了。蝴蝶飞舞着,一会儿亲吻玛格丽特,一会儿亲吻雏菊,一会儿飞来,重重亲一口荷,簌的没了踪影,像个采花大盗。这点,不如蜜蜂,只知道干活。黑鹳、钳嘴鹳、白鹭、池鹭从遥远的北方赶来,吃一会儿,抬头看看。

我举着手机,拍,拍,拍。

穷尽构图,没一张好片。

想起手机里,有一幅梁春达老师画的残荷。翻出来,却拍不出那种意境。

摄影家朋友够多,我没学到皮毛。

我又将错过这百亩荷塘。

十五年前,我曾遇见一个荷农,在西门小区老清真寺门口。

那个周末的清晨,影子都很长,阴影叠着阴影,浓得化不开。

我想买些藕,给生活加点糖,添些暖。转悠半天,没看见那个大东十三湾的中年人。跟他买过两次,第一次偶遇,我和同事去马季家隔壁仓库拿药,人们蜂拥着抢,试着买了一小截,在味蕾立了个藕的标杆,他的藕甜、酥、糯,汤白。

我去马季家吃早点,边吃边往外张望,他的藕好卖,很快会一抢而光,我得盯着。

他来了。水鞋啪啪拍着街道,扁担把腰压得很弯。身后跟着个男孩,十四五岁模样,背半花篮藕,藕上一杆秤,秤杆刺进阳光,一双湿湿的布鞋,走一步吱的叫一声,丝丝热气从布鞋和小腿上绾着的半截裤管蒸腾起来。我的眼眶有些冷,结了霜花。

他们投在街角,人堆荡漾开来。人和藕稀疏了些,我凑过去,拿起一根,想请他再帮我捡些。

突然,一个买了一支藕,正在过秤的老妇吼起来:“烂农村人,占老子的地盘,还一分不少,给老子滚远些。”她脚边的京巴,立马帮腔。

他赶紧赔礼道歉:“大妈,拿去吃吧,别骂了。”又拿出一根,装进袋,双手递去。

老妇人提着藕,朝男孩身前的花篮踢了一脚,打了一拐杖。男孩抓住背索,嘴唇抖抖索索,似乎要抖掉身上的水和泥浆,脸憋得通红,憋落不止的泪行。京巴又帮腔。

老妇人骂骂咧咧走进阴影,拐进更逼仄的阴影。

“不卖了,儿子,我们回家。”他说。

我把藕轻轻放下。

父子俩嘎吱嘎吱走进阳光。

那是农村常有的嘎吱。凉鞋有,布鞋有,水鞋有,光脚板有,手推车有,教牛的磨盘有,打夯的架子有。外出的人有,归来的人有,睡着有,醒着有。打小我就融化在这声音里。

不知谁的骨子里没有?

太阳把日子压得很短,没有足够的时间把地焐热。影子最短的时候,就着热乎气,荷农来了。

驴和羊子也来了,在荷塘边的田埂上啃食青草和阳光。

我又遇见大东的荷农。

樊成安柴油机不来油的时候,我来到他的田头。他放下水枪抓起一根藕跳上田埂,他妻子放下水管,用手赶浮在水面的莲藕,赶鸭子一样。

他在水沟里洗洗莲藕,咔嚓一声掰断,甘蔗般咔咔的嚼,一面拿起子戳柴油机。

见我拿手机拍,他递来一句话:“来吃莲藕。”

我从没这样吃过藕,摇摇手,说不了。

似乎在哪见过这样的场景,又被新来的记忆覆盖了,内存不足,一下子找不回来。就说:“我好像在哪见过有人这样吃藕。”

他说:“我们都这样吃,来,吃一截,解渴。”

我接过,咬了一小口,嘎嘣脆的后面,一股似曾相识的甜沁出来。吃了两口,我说:“像荸荠。”

他说:“水好,甜,放心吃。”

他问我来玩的吗。我说我来采访。他说咋不见我扛摄像机。我说在这里,指了指胸口。他又哈哈笑。我问他好不好卖。

他说:“藕与肉连在一起,今年肉贵,买的人少,菜贩子倒是争着要,他不想贱卖。”说得轻松,像说别人的事。

我提出要买几斤,他随手拿起两根,洗洗递过来。我说称一下。他说你是来帮我做宣传的,田间地头一棵菜,要什么钱。说的又像别人家的一样。

我不好意思接,他也不着急递,又洗了洗,指着藕节间残余的泥巴说:“我们的藕种在泥土里,藕节没有淤泥,干净,长得瘦长,没有胖的。”

知道他不要钱,我说加个微信吧。他说手机是老掉牙那种。

我接过莲藕,塞给他三十块钱,他不收,下田赶藕去了。边赶边说:“吃不完的不要放冰箱,泡水里,管一个星期不变色不变味。”

我没有言语,只看他,只想到水。一方水土,养一方藕,育一方人。不离开水的藕,有根有本有底色。

水田没有多少热气,透骨的寒。樊成顺从山的阴影里过来,爬上田埂晒太阳,晒通红的脚,晒鼓鼓的关节,晒泡白的褶皱,晒竖直的汗毛。

我递去一支烟,他哆嗦着打不着火,我递去火,陪他晒。

他嘶嘶吸着烟,语言也嘶嘶抖动:“酒店订的,老客户了,今天要挖完。”

他接上一支烟,又说:“酒店就是会整,蒸着吃,凉拌吃,炒着吃,煮腊肉吃,煮鸡肉吃。”

他又接上一支烟,递来两根藕,我不要,他硬塞,我掰下一截,咔咔地嚼。

他走入阴影,跳下水。我放下藕,继续嚼,丝丝的凉,透心。

邓荣也在挖藕。不知姓名的还有两三家。

太阳逐步收起光热,我也要收住脚步,收住话语,我不能占用他们的温暖。

城市里,太阳可能不太重要。光亮、温暖、四季可以制造;制造不了的,是别人的寒热,与城市无关。

一阵孩童的喧闹终止了我的思想。扭头望去,荷塘里,水面上,一个男孩从无底的花篮里,抱起一条红红的谷花鱼。大声地喊:“爸爸,我又抓到一条大鱼。”一个小一些的女孩帮忙握住鱼头,一步步往大人那边趱,一个男子跑来,把鱼接去,提起一截稻草,与下面的几条穿成一串。

我推掉了城里的事,等着,等这里的夕阳。

拖拉机、面包车、摩托车装着夕阳,爬上炊烟缭绕的山岗。小孩的鱼分成四串,两根树棍挑起,哥哥两串,妹妹两串,收获了孩子一天的时光。

许是驮子太重,毛驴不愿迈步,主人减了三次,始终后退,女主人使劲拉,它使劲嚎。羊子咩咩嘲笑。男主人一鞭子,驴动了,羊也动了。

我也动了。我馋那些藕。

那晚,没有梦,那么好吃的藕,竟然没来梦里。

或许,梦也是知足的,若要梦见,得过一段。

草莓季

每个季节有各自的玩法和乐趣。

楚雄冬季户外的田园活动,最惬意,最应季,最解馋的当属摘草莓了。

采摘是人类的原始本能。徜徉在暖暖的大棚里,看花一路路开过去,看果一颗颗触碰在嘴边,张口吐出一朵花,闭口吃下一颗果,会在最不经意间触发植根在心性里的满足;特别是孩子,更能在童年里的土壤里,种下亲情和劳动的烙印,收获黏稠的快乐,伴随一生。

太阳还没爬到坡顶,樊中林的大棚外就摆了十多筐草莓,他要送到酒店的婚宴上去。外套挂在棚架上,我搓搓凉手,钻进草莓棚。

暖阳长久把大棚抱在怀里,像抱窝的母鸡,焐出常如二三月的天气。四五个孩子叽叽喳喳,叫着,笑着,闹着,吃着,好像小鸡啄食嬉戏。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一手抓住妈妈的衣角,一手抓个草莓往嘴里塞,嘴边挂果,手里也挂果,一抓一个印。就听妈妈说:“啊……”小孩呵呵笑,一把又抓上去。

人们说着草莓的甜,老樊说的却是水的源。人们问价,老樊说价。不像买卖,倒像亲戚朋友聊天。

草莓在薄膜上舞蹈,跳着冬天的芭蕾。叶面之上,时而绽放一朵小花,好似一个舞蹈动作,碎碎的,美美的。舞蹈一直跳,跳进年关,跳过立春,室外的二三月来了,室内的二三月就过了。

我懒懒地站在薄膜的苍穹下,望着薄膜之上的歌舞,望着采摘草莓的人的融融,望着薄膜外宽广的另一个苍穹。感叹这一蓬的季节,一花的世界,一果的境界。

古茶之约

日子撕着日历,日历撕着生命,越来越薄,渐渐就到了尽头。

紫溪山那株千年滇红山茶的日历撕完了,在世界茶花史上留下遗憾,令楚雄人和爱花人士扼腕叹息。然而,生命总是要凋谢的;存在,是另一种形式。

紫溪山那株滇红山茶,热闹地开在我家镜框里,一开就是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后,在大东水草箐,我又遇见了一株巨大的滇红山茶。

那天,社区吴朝文副书记带我去十三湾采访。

一步就踏进水草箐的一座庙堂。庙在村东头半坡上,小和破是它整个的貌相。残垣断壁勉强围起一个院落,门前的百年翠柏,勉强能瞅见它的过去。

等人开门的间隙,吴朝文讲了个鲜为人知的传说:明朝年间,有高僧大德行游到紫溪山,威楚城里某人慕名来访,问功名子嗣。高僧不理,只与紫顶寺方丈下棋,棋局终了,那人还在,两僧相约散步,那人又追随,去到千年古茶下,高僧手指茶花指点迷津:“有功于南名于北,有求于西应于东。”那人细问,再无一语。反复揣摩,似乎明白了,自千年古茶上套得一株幼苗,带回家育在院内,不久妻子怀孕,十个月后,诞下一子,一家人喜出望外,移茶花径直往东,栽于大东。此子聪慧,记忆力强,博览百家,考取功名,进京做官,清正廉洁,至死不渝。乡人感佩,围茶立庙,纪念其藐视风寒、傲霜斗雪、顶凌怒放的茶花气节。

听得我将信将疑。

说话间,管理人员赵春云开了门。院内,杂草过膝,正中大殿多有破相,左右两间厢房摇摇欲坠,左厢下角,有一株高五六米,树冠六米许,树干最大直径达四十厘米的巨大茶花树。历经数百年,依然枝繁叶茂,毫无老相。

只是主干上有些深沟。

赵春云说:“总有马蜂飞来抬食,啃出来的。”

我想,马蜂该不会吃树皮,啃去或是做蜂巢,喷些药,当会起作用。但我不敢说,文化和科学,不懂不能乱说,错了就是没文化,不懂科学。由此扼杀文物或古树,又是不可饶恕的。我沉默着,担心着。一个地方会因一个名人而扬名天下,也会因一棵古树游人如织。

吴朝文和赵春云说,每年冬春时节,花开千百多,朵朵赛云霞,九蕊十八瓣,足有小碗大。

推开庙堂门。正墙最显眼的位置,写着苍劲有力的“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岁”的大红标语,历经数十年风雨,依然清晰。标语下,是很有些年代的大黑天神及土主。

询问五六十年前的事,都说不知。

说好花开的时候再来。往外走的时候,我发现左侧大门有些特别,门是一块横过来的匾,上刻四个繁体字:有求必应。下角一行小字:大清道光二十五年。再往后难以辨认。

站在门口,我想:某时,发生某事。某人,换了扇门。

那株古茶,又锁在日历里,等那个季节,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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