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洋芋地的老人

2020-11-18 18:30赵春银
金沙江文艺 2020年3期
关键词:中转站洋芋泥浆

赵春银

大山的雨季,说来就来;山里的交通,说断就断,一条连接山外的全土筑公路,被泡成了稀软的烂泥巴,充满诱惑地涂抹在山林间,忽隐忽现,渐行渐远。

于是班车息班,货车停运。山里的人们一般就停止了外事活动,杀只鸡炖了蘑菇,老腊肉煮了干红豆,邻里亲朋就踩着稀烂的泥浆前来喝酒划拳,或聚在一起唱唱花灯,打扑克下象棋来打发时光。想到山外办事的人,只有开动自备的11路汽车一走。而经常要往山外走动的,大都是乡街上的工作人员,学校里的老师。

很不幸,在那一年的雨季,在那个乡需要到山外走动最勤的人恐怕就是我,因为我是乡中学的老师,因为我的儿子即将出世,而妻子远在二百里外的城里,所以我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回家去。

其实山区的雨季,在山里走动的人也很多,我们经常遇到的人有查看田地的农人、到山里找菌子的村姑、外出放牧的牧人、撵麂子的猎人……

但在每个雨季,让所有走过大山深处那条路的人最感到亲切的,是那个守洋芋地的老人。

那是一处废弃了的洋芋地,听听名字就知道到它的荒莽:老野猪窝。那是在几座大山交接地带的一处难得的平地,当然,野猪窝早在“大跃进”时代就被人们改成了基本平整的地块,野猪早已不知去向,现在,连分到各家的包产地都被人们遗弃了。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些地块又被重新开垦了出来,都种上了大片大片的洋芋。新建的小土屋墙上还挂出了一个很洋气的牌子,上书“鸡冠山林场无公害洋芋基地”。

这个洋芋基地是我们走路到三十几里外赶坐火车的必经之路。

每当我们赶不上那每天一趟的班车,或者雨季来临而必须出山,这个洋芋地就是我们翻山越岭的“中转站”。因为有洇出的山泉可以喝,后来就是因为有守洋芋地的老人。一到雨季,洋芋也接近成熟,老人就会出现在那里。有老人在那里,我们就可以喝上香甜的山茶,有时还能吃上烤得焦黄喷香的洋芋。老人也会很高兴地和我们分享从山外带来的糕点、水果。于是我们知道了这片山林的历史,老人也知道了山外的世界。也有的人想到要付点茶钱,老人总是笑眯眯地拒绝:山里出的水,山里产的茶,我把他们搭配着加工一下罢了,收什么钱呢?

他是一个标准的山民,永远穿着那种山民常穿的过时的中山装,看起来比干重活的山民干净一些。他为基地的老板看护洋芋,据说报酬不低,因为我们在城里看到这个基地的洋芋都卖出了高价,而为数不少的城里人总是要寻着这个品牌的洋芋购买。

这个雨季很糟糕的是,在我爬山返回学校的路上经常只有我一个人,因为列车改点了,从妻子所在的城市那边开过来的列车上下来,赶不到“中转站”天就黑了,而其他点的列车下来的人,仍然可以在天黑前赶到乡街上去。

我现在想想都还心有余悸,在多雨少晴的季节,一个人冒雨走在黑暗的大山深处,看不见星星,看不到灯光,更没有同类可以说话,有风吹过松林,发出尖锐的声响,偶有动物的鸣叫,叫人心理凄惶不安。有时天下着小雨,耳边就是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沙沙沙沙沙沙……一不小心,你会滑倒在山路上,或者鞋子就留在了烂泥里。

那段时间,出现在“中转站”的我就经常是狼狈不堪的模样,鞋上粘满污泥,身上溅满泥浆,一脸的疲惫和凄凉。小土屋里的老人看到我,会赶紧烧旺火塘,一如既往地给我送上茶水和烤洋芋,而我从挎包里掏出的东西却不成样子了,糕点散碎、水果乌青。

于是老人知道了我个人的具体情况:年年写申请而不能调出山区,一起分来的同事,尽管教学成绩不比我好,但都已经找到门路完全“出山”。我的妻子,尽管我们是大学时候就谈的恋爱,但她没有像许多同学那样实行“毕业时节各自飞”,虽然我分到了山区,我们还是按时结婚了。“这样的女孩子不多啊……这是个问题啊,教育部门应该解决好。”老人和我喝着他自酿的包谷酒,沉重地叹息着说。吃了喝了说了,虽然时间更晚了,但我总谢绝老人留宿的好意,决然踏上返校的路,第二天清晨的升旗晨会,我从来没有缺席过。

那一天,火车晚点得有点过分了,天上又下着不大不小的雨,我不甘心在临时停车点附近打扰陌生的村民去投宿。天黑不久,准备的手电筒似乎是进水短路,早早地就没电了。面对着漫漫黑夜,遥远的路程,我蹲在地上难过了一阵,最终自己吹响了战斗的号角,只有自己救自己了。这是我走惯的路,闭着眼睛我也可以走回去,至少赶到“中转站”没有一丁点的问题。我把高帮运动鞋的鞋带扎紧,不管不顾向前大踏步前进,泥水们被惹怒了,它们甚至扑到了我的脸上来。有好多次跌倒,但我顽强地站起来与泥浆战斗,奋力向前。

当听到敲门声,点亮灯光的老人看到我时,竟已经认不出我来了。我打量了一下我自己,天,我成了泥浆人!从胸口以下部分泥浆已经连成了片,脸上,甚至头发上也可能泥迹斑斑。

火塘又被烧亮了,我洗尽了脸,但我拒绝洗脚换衣服,尽管老人拿出的衣服洗得非常干净,我觉得休息一会我还是应该走的。吃了热茶、烧土豆,又喝了酒,说了话,在老人更加沉重的叹息声中,站起来就准备出发了。老人急忙上前阻止:你不要命了?都过半夜了你还要去?你看看你走路的样子?你的腿肯定已经受伤了啊!我走了几步,果然觉得有些地方钻心的疼。我们用水洗尽了小腿部查看一下,果然有好几处瘀青,但我觉得那没有什么大碍。从现在出发走到学校,等我收拾妥当了,应该还能赶上升旗。再说在这里挤一个晚上,也睡不好觉,还得背一个缺席,不如等升旗结束了,我与其他老师换一下课,我好好地睡一早上。主意已定,我就坚决地上路了。

“小伙子,你不能这样不爱惜你的身体啊!”老人追出来劝我。最后把他的手电筒给我递了过来:我还有一支备用的,你放心拿去用。我谢过后转身踏上了路途。

在洋芋就要收获完毕的时候,有一次周末路过,老人悄悄对我说:小伙子,你下学期可以回城里去教书了,你可以去和你的老婆孩子团聚了,都给你说好了,你按时交上申请就可以,你们这样的老师问题也将得到解决!我奇怪地看着老人,他不像是开玩笑,可是,这怎么可能!他莫非脑子……我不愿意往坏处想,于是善意而激动地笑笑说:真的吗?那太感谢你了,老大爹!

新学期开学,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竟然真的接到了调到城郊中学的调令,而且新下发的文件有规定:老教师在山区工作5年以上者,只要本人愿意可以优先调动,10年以上者,只要本人愿意可以无条件调动;新参加工作的教师,必须先到山区工作2年以上才可以提出调动;没有到山区工作过的45岁以下教师,必须到山区支教一年,才可以晋升职务;山区工作的教师,每月可以领取山区补贴200元……

我到新学校报到后好长一段时间,才终于打听到,原来那个老人是我们这里上千平方公里地面上最高行政长官的老父亲。老人一辈子生活在农村,老伴去世后,曾经到城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吵着回去后就再也不愿意踏入城市。人们都说他是个有福不会享的怪老头。

现在,我们一家3口散步到城外的时候,我们常常对着那片渺远大山的方向默默地行注目礼,我决定,下一个雨季来临,将再到那片大山里去,对那个亲切的“中转站”,我将不再是匆匆过客,而是一个归人,风雨夜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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