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说了的秘密

李忆锋

被免职后

离退休还有四五年，刘副局长就“赋闲”在家，变成老刘了。

老刘一直觉得，自己被免职的错误犯得有些窝囊：本来是主要领导拍板儿做错了事，结果把包括老刘在内的整个班子成员都牵扯进去了。老刘不服气，多次面见或书面向上级纪检部门反映情况，解释说自己并没有违法乱纪行为，不应该被一并处理。

可纪委的同志非常严肃地答复：“这次，是处理你单位的违纪问题，就是针对你们整个领导班子的，作为副局长，你不可能有例外。”

纪委的同志态度十分坚决，老刘只好打消了继续向上一级纪检监察机关反映事实的想法。

老刘想，要是自己当初坚持正确的立场，不同流合污就好了！

偏偏有人经常提及这件事，老刘更是闹心，心想：“哪壶不开提哪壶！安的什么心？谁愿意犯错误？”

有人安慰老刘：“你就知足吧！你是这起案子里处理最轻的，没像其他人被双开、被判刑。”

老刘离开了机关大楼，去了个基层单位做个小职员，基本都不用上班，闲居在家。

老刘经常回忆过去自己当局长时的大场面：那时，人是风风光光的，家是门庭若市的，出来进去满面春风、昂首挺胸的;现在，都蔫了：天不黑透不出门溜达，就怕碰见熟人。以前别人看见他，都是主动上前嘘寒问暖，现在是敬而远之，有的还窃窃私语，一定是在议论这起案子，想想，老刘便很是伤心。

老刘的老婆说：“这是人之常情，真实的人性。现在也没有人管我叫‘局长夫人了啊！”听了这话，老刘更是愁眉苦脸，再也没了原来嘻嘻哈哈开朗的笑声。

老婆回忆着说：“记得你刚当局长的时候，家里来了送礼的。人家放下礼物出了门，他前脚走，你后脚立刻跟出去，生拉硬扯地把礼物还给人家。那时你多好，咱家也挺好。现在，也挺好，你啥也不是了，不可能再有人给你送礼了，不可能再出现你追着人家退礼的状况了。唉，都消停了。”

老刘跟着长叹口气，一口百感交集的长气。

来送礼的不速之客

让老刘想不到的是，就在和老婆长吁短叹的几天后，有人登门问候或者说送礼来了——这个女人还事先给家里打了电话，说来拜望刘局长。

“拜望”，多恭敬的词语，老刘苦笑著想：“我啥也不是了，谈不上拜望。”

周日的下午，拜望者来了，是一位老大姐，看面相年龄比老刘大一些。

老大姐不但来了，还带来礼物，一箱新鲜的草莓。

“这是做什么？不可以这样。”老刘看着草莓箱子，内心百感交集，外表保持镇静。

“听说你回家了，我特意来看望。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请收下。事情的头尾我都知道了，你现在不是大领导了，我就是送你一座金山，也没人调查你处理你，这是我们私人之间的交情。”老大姐说这话不在理，大领导、小领导都不能收礼，但她这话的意思老刘明白。

“你能来看望我，我很感激，但不必带礼物。”老刘真诚地表达谢意，却想不起来跟这老大姐有啥交情。

老大姐看出来老刘的疑惑，就跟老刘说了实话：“刘局长您有恩于我。”

“什么恩？在位的时候办的事太多，现在想不起来是哪一件。”

“15年前，我儿子调动的事。”

“调动的事？”老刘工作的单位系统大，人员多，有的事是直接办理，有的事是间接办的，也没和当事人见面，加上时间又长。老刘真的想不起来了。

老大姐就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老大姐的儿子和老刘在一个系统工作，但不是在机关，是在一个基层单位，工作地点偏远的远郊，要回市里的家，只能每月跑通勤。老大姐的老伴儿因为工伤，多年瘫痪在床，老大姐自己又是视力很弱的残障人。夫妻俩很想把儿子调进城里上班，这样能天天回家照顾老人。为儿子工作调动的事，家人一直在奔波，找了几任领导，都没办成，来来回回花了不少钱。

后来，老大姐找新上任的刘副局长。她原本是想先来打探一下实情，然后再“密切接触”，就两手空空进了刘副局长办公室。刘副局长听了老大姐的情况介绍后想了想，回复说等开局务会研究研究，让她回家听信。

老大姐离开刘副局长办公室时有些后悔，自己是空手来的，一毛钱的礼物都没带。

让老大姐万万没想到的是，一个月后，一纸调令来了，儿子的工作调动了，从远郊进到城里工作，有更多的时间照顾瘫痪的爸爸和有残疾的妈妈，一家人过上了舒心的日子。老大姐两口子时不时叮嘱儿子：“在新岗位一定要好好干工作，不能辜负领导的一片心。”

“一分钱没花，就给我办了大事。你是好干部。”老大姐对着老刘竖起大拇指。

听老大姐这么一说，老刘终于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想起了这件事，老刘非但不高兴，反而感觉深深的内疚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脸色忽然难看了。

老刘想向老大姐解释，可是老大姐没理会老刘变化的脸色，继续讲故事：“儿子安稳地在市里上班了，我本想立刻来看望你，表达一下我的心意。要知道别人收钱都不办事，你这是办事不收钱。可我儿子不同意我去看你，说自己好好干活儿，就是对你最大的回报。”

15年过去了，老大姐来局里办事，想顺便去局里看看局长，不能做个忘恩负义的人。可老大姐来的时候，刘副局长已经不在单位了。她向别人打听，大家都支支吾吾地不说。后来食堂师傅偷偷告诉老大姐：“单位的大部分领导在纪委审查呢，都因为贪污受贿被牵连了，刘副局长也是。”

老大姐真诚地对老刘说：“我知道你是好人，我第一时间就拨通了电话，想安慰安慰你，可打你家电话没通。今天电话通了，我知道你在家，必须来看望你。”老大姐还接着念叨着：她这两年回农村老家了，因为老伴儿的病睡火炕好。回去后，有亲戚和她一起盖大棚，自己的眼病也稍有恢复，儿子上班也顺心，结婚成家有孩子了，这些都得感谢刘副局长。

听了老大姐的话，老刘心里五味杂陈。

告别时候，老刘要老大姐把礼物带走。老大姐却说：“不是什么礼物，是自己大棚里种的草莓，不是买的。”

那一年的秘密

老大姐走了，老刘打开草莓盒子，在里面发现一个信封，信封里面有两张购物卡。

“不行，这东西绝对不能收。”老刘对自己说。他心里知道，自己给老大姐办的这个事是个秘密。

15年前，局一把手在局务会做了这样的决定：“咱们这样的穷单位，不能大张旗鼓地为职工谋福利，只能安排一些在企业上班的家属进到本系统来，解决事业编制。但是，只安排领导家属恐怕影響不好，可以按照配比，带进来一些没有什么关系的职工，以显示人事调动安排的公平性、公正性。”

于是，各位领导提名若干，各自分一杯羹。老刘想起了那位老大姐要把自己儿子从远郊调进市内的事，就在会上顺理成章地提了出来，还把老大姐的家庭困难情况讲明了。自然，局务会顺利通过了调动提议，并且很快就落实了。

所以，现在这位老大姐来感谢老刘，还说老刘是个好干部，老刘实在心中不安。

“怎么办？礼物必须送回去。怎么送？”老刘翻来覆去地想。

草莓箱子上有草莓产地的电话——老刘决定打这个电话试试。

打了好几遍，电话终于有人接听了。老刘说，自己要找一位老大姐。过了一会儿，电话那头响起了老大姐沙哑的语声：“我在地里呢，信号不好。你有什么事？”

老刘说：“草莓好吃，还想再买一些。”

“来吧。”老大姐说。

老刘开车去草莓大棚，把购物卡还给了老大姐。并且，把当年孩子工作调动的真实情况，一五一十地讲给老大姐听。说完这些，老刘的心里像是搬走了一座大山。老刘接着说：“我说出来就踏实了，就能吃安稳饭、睡安稳觉。”

老大姐听了先是一愣，叹口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说话了：“反正都过去了，以后不那样就行了。”

老大姐收回了购物卡，这让老刘心安。

从那以后，老刘经常在老大姐这里买草莓。现在物流发达，新鲜的草莓隔三差五地快递过来，更是方便。

老大姐说：“老刘啊，可别为了我的生意，就使劲吃草莓。”

老刘说：“不止是我一家啊，还有孩子一家、亲家一家、邻居、同事……前几天啊，我们原来单位做反腐倡廉主题讲座，我还主动回去现身说法，让大家吸取教训，别再犯错误。”

“不怕犯错误，改了就好啊！”老大姐憨厚地笑了。

“大姐，现在大环境不一样了，不敢犯也不容易犯。”老刘给老大姐解释。

老大姐的大棚里，草莓长势喜人，露水晶莹，粉里透红，看上去就好吃。老刘摘下一粒送到嘴里，咬了一口，咧开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