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想如树

2020-11-18 10:58常捍江
山西文学 2020年11期
关键词:翠翠老人家母亲

常捍江

母亲说,打小,妈就待见识文断字的人,到底嫁了这样一个人,今辈子,知足了。

母亲还说,你爹在世时,村里谁家日子紧巴,就帮衬谁家;你爹殁了,妈要照样做嘞。

每次回老家伺候罢母亲,回到县城家里,总有五六天,甚至一周时间,我会沉浸在一种鼾声不断的昏睡里。黑夜睡,白天睡,甚至老妻摇撼说,吃饭,吃饭了。我说,唔,唔。还是鼾声不断。再摇,再说,我还是,唔,唔,昏睡。

某一个夜晚,夜半时分,凉风吹醒过我一次,发现窗户敞开着,不知什么时候敞开了。窗帘旗帜一样鼓荡起来,差不多要把整个床覆盖,我就在鼓荡的窗帘下昏睡。想要起身关上窗户,偏又浑然不觉酣睡得深沉了。

几十年了,我没有享受过这样深沉的睡眠,恍惚之间,享受感,幸福感,都强烈。

母亲年近九旬,瘫痪在炕,快要三年了。吃饭,排便,穿衣,脱衣,翻身,都需要人服侍,甚至喉咙里一口痰液,都需要别人双指夹了面巾纸,伸进去往外掏。一年到头,我服侍频繁,一方面我在单位担任一个闲职,又接近退休,兄弟姐妹都认为我有空闲服侍母亲;另一方面,兄弟姐妹当中或因身体状况欠佳,或因家庭事务缠身,或因公务所累——不能服侍母亲的人数,大于能服侍母亲的人数,我不得不自告奋勇奋力撑起一片蓝天。再一方面,母亲一生勤劳,良善,勤俭持家,老来,不幸罹患瘫痪这种灾难性疾患,作为儿女,尽孝道,理所当然。

瘫痪病人有两个共同特点:一、常年卧炕,心情不好。二、常年卧炕,身上不舒服。两个特点相互袭扰、转换:心情不好了,身上就不舒服;身上不舒服了,心情就不好。即便你把病人身上,或家里环境,都清理得干干净净,病人心情恶劣时,仍然会觉着不满意。

箱盖上那一片灰尘,你就不能抹一把啊!

窗玻璃灰暗了,你就不能擦一擦吗?

谁让你把窗户打开来?

母亲不同于别的瘫痪病人最主要的地方是:表面糊涂,实际清醒,总是惦念我父亲。我父亲年过九旬,几年前去世,去世前母亲守在我父亲身边,喂水喂饭,擦洗身子,挠痒痒,翻身等等,都不用儿女们动手。母亲惦念我父亲的结果就是:晚上不睡觉。我父亲使用过的钢笔,眼镜,甚至一个破破烂烂的笔记本,都要常年藏掖在母亲被垛里,晚上睡觉要摆放在枕头边。或许正是因了这种藏掖或摆放,侵扰了母亲,导致了母亲晚上不睡觉?我们谨遵医嘱,每晚给母亲服用一粒或一粒半安眠药,都于事无补。

服侍母亲,一天需要帮助母亲做的事情大致是,早起:换纸尿裤,穿衣服,叠被,用枕头等等垒半个圆圈,帮老人家坐端正。然后给梳头,洗脸,帮助漱过口,喂过水,服侍躺下,下地做饭。再然后是喂饭,洗锅刷碗,帮助老人家排便,捧着便盆去茅墙里。申柏岩村人说茅墙,就是说厕所。从茅墙里出来,冲刷过便盆,回到母亲身边,服侍老人家躺周正。上午:开洗衣机加水洗衣服,抽空给老人家挠痒痒,翻身,捶腿,捏胳膊——很多时候,几乎是每天,老人家会额外提要求:让找很久远之前我父亲使用过的一件物品。一会儿说在这个扣箱里,一会儿说在那个扣箱里,翻箱倒柜,大小包袱翻出一大堆,把包袱一个一个打开,摆在老人家面前,让老人家验看过,才让你重放回扣箱里。最终结果是:所有的扣箱都打开过,所有的包袱都让老人家验看过,却一无所获。面对一脸汗水一脸茫然的服侍者,老人家轻描淡写说,由它吧,反正你爹也不用了。闭上眼睛无事人一般顾左右不理不睬了。仔细观察一下,母亲的眼睛泛红,嘴唇哆嗦,毫无疑问,是想要哭泣,强忍住。

这种时候,是我最闹心的时候,自责:许多年里,怎么就没记得把那一件东西保存下来呢!跟着老人家眼睛泛红,嘴唇哆嗦,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母亲晚上不睡觉,不只是自己不睡觉,也不让服侍的人睡觉。晚上八点半或九点,老人家就要睡,说是要早睡早起。服侍老人家睡进被窝里,和老人家相约:妈,什么事也不要想,安安静静睡吧,行不行?母亲说,行,你睡去吧,妈不打扰你了。果然把眼睛闭上了。可是我还没有脱衣服呢,老人家就说,把我的枕头往高垫一垫吧,我怎么看不见摆放在我枕头跟前你爹的那支水笔了?母亲说钢笔就是说水笔,因为装上墨水才能用,所以就叫水笔了。我说,妈,你这一阵是仰脸睡着,自然就看不见摆放在枕头跟前的东西了。过一会我要给你翻身,翻得你侧身睡了,你就看见摆放在枕头跟前的东西了。

妈怕你把水笔踢腾丢了。

妈,我爹的水笔,是你老人家最待见的东西,谁敢踢腾丢了啊。

你过来,把水笔举起来让妈看一眼,妈就歇心了。

我有一点不情愿,和母亲讨价还价说,妈,咱们不是说好,要安心睡了吗?

你过来,只要举起来让妈看一眼,妈就让你安心睡,妈也就能安心睡了。

妈,咱们说好,就看一次,就看这一次,就安安静静睡,行吧?

行嘞,怎么就不行嘞?妈刚才就和你说过行嘞嘛。

可是实际你是不行嘛!昨夜,前天夜里——几夜你都没行过。

行嘞,行嘞,这一回肯定行嘞。

其实我和母亲睡在同一盘土炕上,母亲睡上炕头,我睡下炕头,相距不到几尺远,斜身,张臂,把摆放在母亲枕头边,我父亲使用过的那支钢笔举起,在母亲脸前晃一晃说,妈,看见了吧,咱们安安静静睡,行了吧?你看都快十点了。

噢,行嘞,睡吧,安安静静睡吧。

得到老人家允许,心中自然高兴,赶紧把电灯拉熄。拉灯绳子还没有从我手里松开,母亲就说,聚全猴娃儿,你说,你爹十六岁那年,你爷爷怎就舍得打发你爹过黄河,去陕西上那个抗日中学嘞?你晓得,那时候日本鬼子到处烧杀抢掠咱中国人。你爹说,过黄河时,日本鬼子的飞机从头顶上黑压压飞过,子弹扫射在黃河浪花里,噗嗤噗嗤响。像烧红的铁筷子忽地插进倒满水的水瓮里那样,你说怕人嘞不怕?那种要命事,你爷爷就敢做,真是天胆嘞。

母亲今夜又不安分,又要闹腾了——连续几夜都这样:平均间隔二十分钟或二十几分钟,就要呼唤我一次。呼唤起来差不多总是说同一个话题:聚全猴娃儿,你说你爹那年——我给母亲吃一粒安眠药,最多吃一粒半。我自己,每夜要吃两粒。吃上安眠药,被干扰得不能睡,天亮以后,那疲惫,那感觉,恨不能当下就融化成一瓢水,任由我,或任由旁人,随便泼洒在当院里哪个僻静处,任由夜风或阳光,一缕一缕播弄上天空,只要没有人再干扰,就行。黑暗里,我赶紧阻止母亲说,妈,咱不想这些,不说这些了。等甚时天亮了,我陪你细细说,你想说多长时间,咱就说多长时间,行不行,行不行嘞?我焦急起来,也学母亲说家乡话。

母亲赶紧说,噢,睡吧睡吧,妈不说啦。老人家之所以赶紧妥协,是听出我语气里夹带着的焦躁了。我隐约有一点愧疚。

聚全猴娃儿,聚全猴娃儿。我刚睡着,母亲就又呼唤我。

母亲说话不算数——居然又要不算数!我不想应答,还是应答了,因为刚才的那一点愧疚心,不应答会愧上加愧。我说,妈,怎地啦,不是说好了要安安静静睡了吗?

母亲说,妈要尿尿。

遭遇这样重大事情,我不得不开亮灯。母亲尿尿不是一件容易事,得先给母亲腰下垫一个长条型的,虽然软和,但还是能支撑得住母亲身体重量的专门的腰垫。腰垫内里,是一块较为坚硬的长条形橡胶模板,模板外面,用一块崭新的浴巾层层叠叠包裹了,侧面有一个拉链——是我妹妹们专为母亲制作的。不制作这样一个腰垫,母亲的尾骨直接抵在坚硬的尿盆边沿上,会压伤或压痛。橡胶模板,浴巾,每天都要清洗一回。不然,上面会残留尿液的味道。我把腰垫给母亲垫好,然后抬起母亲的身体,褪下纸尿裤,把扁平的白色医用尿盆垫在母亲屁股下,把被盖重新给母亲盖好说,妈,尿吧,尿了咱就安安静静睡。

母亲不说话,也听不见有尿尿的声音。

我说,妈,尿吧,尿盆给你垫上啦!

母亲说,聚全猴娃儿,你说,你爹在咱村帮衬过多少人,村东头你根魁叔——我说,妈,深更半夜,是睡觉时间,咱甚话也不说,先只管睡觉。

母亲说,妈就说几句,说完就尿,尿完咱就睡。行嘞不行,行嘞不行?

母亲坚定了决心要说话,不让她说不可能。我不回应,东摇一下,西晃一下,努力往睡梦里爬行,爬行一步是一步,能爬行到深处一个暗洞里,任谁都找不到,就挺好。

母亲说,你根魁叔从他妈肚子里生出来时,两只眼睛就看不见,就没有瞳仁儿。爹妈在世时,靠爹妈活着,爹妈过世后,想喝口开水,都像登天一样难嘞。

我接口说,我爹下决心要帮衬我根魁叔,逢着雨雪天农闲,就偷偷把我根魁叔请到家,一字一句给我根魁叔读《水浒传》《三国演义》《铁道游击队》《红岩》等等。我根魁叔学到本事,就翻过咱村东边那座山梁,沿山沟去各村说书,说一夜书,各村管吃住,还能挣三四块钱,那时候,三四块钱就能买六七斤鸡蛋,把自己养活了不说,还能接济我根魁叔的爷爷。

母亲呵呵呵笑说,你怎的就晓得这些嘞?谁和你说来?

我说,我根魁叔后来娶过媳妇成过家,随媳妇搬离了咱这个村。

母亲不笑了,认真说,告诉妈,谁和你说这些来嘞?

我说,这一段时间,你差不多天天和我说这些,说得我耳朵起茧,都能倒背如流了。

母亲说,胡说,妈也是刚刚想起来,甚时倒和你说过来嘞?你没事做,尽嘴里胡说嘞!

我有一点生气说,妈,是你没事做,还是我没事做啊?半夜三更我都不能安心睡觉,都得守候在你身边打发你尿尿嘞,其实你一点也不想尿,你不觉得你这样无聊还害人吗?

母亲瞪大眼,一脸无辜,看我说,我不尿尿,谁用你打发我尿来嘞?

我说,倒是我多事了,你不发话,我就梦游做这种无聊事了?掀开被盖,摇撼一下垫在母亲屁股底下的尿盆说,这不是尿盆?是你说要尿来!

母亲叹息说,我忘记和你说了,你爹给你根魁叔读《水浒传》《三国演义》都是躲在咱家草房里偷读嘞,还得拿上《铁道游击队》《红岩》做幌子。有人来了,赶紧就读《铁道游击队》或《红岩》。那年月,《水浒传》《三国演义》,算四旧,算牛鬼蛇神,算毒草,遭禁嘞。你爹还有好多遭禁的书,都被民兵连长拿到街里,倒上煤油,一把火烧了。烧得黑纸灰满街里乱飞,烧得你爹满眼里都是泪。有泪不敢抹,更不敢让流出来。

我说,妈,你到底尿不尿啊?

母亲说,尿?嘿嘿嘿,讨吃鬼子孙,妈肚里没尿,能尿出来嘞不能?怎就老催妈尿嘞?

我不再和母亲纠缠,重新掀开被盖,抬起母亲的身体,把尿盆抽走。再次认真和母亲说,妈,咱安安静静睡觉,行不行?行不行嘞?你看窗户外黑乎乎,人说黎明前的黑暗,这一会儿就是最黑暗的时分,也就是快到鸡叫时分了。

每天黑夜,母亲最怕鸡叫,一听说鸡快要叫了,就紧忙叫喊说,快睡,快睡。还真就睡着了。这种法子试过几夜,几夜都顶用,希望今夜仍然顶用——主要是申柏岩村有一个传说:夜深人静时分,各家院子里都有邪气游走,邪气里面隐伏着一个面目狰狞的瘟神,那瘟神专拣深更半夜还不睡觉的人家侵害。半夜鸡叫是一个节点,如果鸡叫时分还没有找到还没入睡的人,那瘟神一旦听到鸡叫,立刻就逃之夭夭了;如果鸡叫时分恰好找到一个还没入睡的人,那瘟神一旦听到鸡叫,立刻就顺门缝顺窗户缝哧溜一下,钻进那个还没入睡的人的房里,向那个还没入睡的人怀间扑去。不用细说,这一家人就粘上瘟神,就要害一场大病了。

母亲说,噢,那就睡吧?睡吧?疑疑惑惑,是揣摩到我在哄她了。

我赶紧说,睡吧,睡吧,瘟神进咱们家里来了,你不怕,我可怕。话没说完,就把电灯拉熄。心底有一点忐忑,今夜说谎说得太早了。黢黑地里,母亲好长时间静悄悄,隐约听见呼吸声均匀,舒缓,还轻柔舒缓咂巴了一下嘴唇,紧接就是一声低低的吭哧。就是那一声吭哧,把我的心提到嗓眼里,扑通扑通跳得激烈了。睡前服用过的两粒安眠药,瞬间化作一缕暗紫色烟气,从我头顶飘飘摇摇飞出,飞向黑暗里去了。通常,母亲吭哧,就是表示不满意了。不滿意了就一定要发作,发作的方式很多种,最常见的一种是:要喝水。半夜三更叫喊起来说,聚全猴娃儿,妈要喝水。母亲干渴了,再怎么服用过安眠药,再怎么想睡,总不能不给喝水吧?于是赶紧起来,倒一杯开水,一小勺一小勺喂母亲。喂归喂,喝归喝,全看母亲生气的程度大还是小了。生气的程度小,好办,你老老实实面带微笑喂几口水,母亲看在你一张笑脸的份儿上,会说,罢,不喝啦,睡吧。生气的程度大,尽管你老老实实面带微笑,把一小勺吹得半凉的开水送到母亲唇边,母亲还是会说,烫嘞。遵照要求,赶紧把小勺收回,到自己脸前再吹几下,到端水杯的手腕上轻轻靠一下,感觉着温乎乎,正可以喝呢。面带微笑再送到母亲唇前,母亲就又会说,凉了,凉开水,深更半夜,正睡得热巴巴地,让你喝,你能喝嘞不能?

我说,妈,怎么好好儿的就又凉了嘞?有一点急躁了。

母亲说,就是凉了——是我喝,又不是你喝。一边说,一边小猴娃儿一样翻白眼。

没有办法,只好重舀一小勺,放到唇前吹一吹,再到手腕上轻轻靠一靠,感觉着正好,就又面带微笑送到母亲面前说,妈,这下不凉了。

母亲突然怒吼说,你想烫死我嘞,烫死我与你有甚好处嘞?!

我说,妈,你今夜这是要怎样啊?克制不住,眼泪下来了。一开始灼烫,后来清凉,挂在下巴上长时间不动。灯光下面,一定是亮闪闪,亮闪闪的动人呢。

母亲不说话,痴直了目光看我——我感觉,不是看我,是看悬停在我下巴上的两粒亮闪闪动人的泪珠呢。我放下水杯、小勺,去找铝合金梯子和一根细绳子,踩着铝合金梯子,登上铝合金梯子顶端——我们家住土窑洞,土窑洞顶部,两根电线并列,从窗外延伸进来,照直延伸向炕头正对着的窑顶。踩在铝合金梯子顶端,正好能够着那两根并列而行的电线。把我手里的细绳子插入两根并列而行的电线和窑洞顶部之间的缝隙里,在电线上打一个死结,然后让整条细绳子垂挂下来,绳头恰好靠近了母亲的鼻梁。把摆放在母亲枕头边,我父亲使用过的钢笔,眼镜,笔记本,一件接一件拴缚在绳头上,然后轻轻推动一下,三件藏品就结伴,同时在母亲鼻梁上空晃摇过去,再晃摇回来。一开始,母亲只是痴直了目光看,看鋁合金梯子,看那根细绳子,看见钢笔,眼镜,笔记本,三件藏品结伴同时在她鼻梁上空晃摇,就嘻嘻哈哈笑起来,笑得嘴歪眼斜,笑得害羞,把脸缩进被子里,又伸出来,不笑了。眼睛泛红,目光痴直,看住鼻梁上空晃摇的三件藏品说,你们小时候,妈也给你们这样过:去东家借三颗鸡蛋壳,西家借三颗鸡蛋壳,再填补上自家的鸡蛋壳,鸡蛋壳对接鸡蛋壳,中间的缝隙,用红纸条粘牢靠,再用碎红纸片在鸡蛋壳上粘贴出老虎眉眼,老虎屁股,老虎腿,悬挂在你们些眉眼上头,引逗你们孩高兴,你们孩还就真高兴了嘞。两条小腿蹬啊踢啊,两只小胳膊抖啊摇啊,抖出叫声,摇出笑声,噢,噢。小嘴巴粉嫩粉嫩大张开,爱见煞个人。

我说,我这不是跟人家你学嘞吗?喝水嘞不啦?

母亲说,唉——啜泣起来了。带哭腔接着说,你爹不只是帮衬你根魁叔,还帮衬过——我接口说,还帮衬过我来福叔。那年,我来福叔得了肠梗阻,没钱,住不了医院,是我爹给垫付了医药费。后来我来福叔要还那笔钱,我爹没让还。哦,还帮衬了我狗剩爷爷。我狗剩爷爷放羊跌断一条腿,我爹带上医药费,吆喝几个男人,一起抬上送到县医院。还帮衬——

母亲惊讶说,你怎就甚也晓得嘞?

我说,许多年,申柏岩村里人说,你刚才又说。口气有一点坚硬。更加坚硬说,妈,岂止是你刚才又说,是昨天、前天、大前天夜里,都反复说过了,不惹人烦躁,可能吗?

母亲说,噢,妈怎就不记得说过嘞?

我说,妈,还喝水不了?

母亲尤其惊讶说,黑夜地里,喝甚水,谁要喝水来?

我说,那咱们睡吧?

母亲说,睡吧,睡吧,安安静静睡吧,快些把灯拉熄吧,烦人嘞!

我刚拉熄灯,头还没挨着枕头,母亲就惊叫说,聚全猴娃儿,快些把电灯拉着,妈觉着你爹的水笔,眼镜,笔记本,一忽闪全丢了。还不快些把电灯拉着,等甚嘞!

我爽快把电灯开亮,眼睛直勾勾看母亲,不爽快不行,母亲会一直叫喊。注定今夜无法睡眠,并且已经一点睡意都没有了,不想再把电灯拉熄。母亲看见鼻梁上空悬挂着的三件藏品,泪水盈盈,看住我笑说,在嘞,在嘞,我就是怕给你爹丢了。又说,给妈擦擦泪泪,妈就睡,快给妈擦擦泪泪。

又是一个整夜,我没有睡觉。天亮以后起床,眼睛红肿,身体困顿,脚步沉重,眼前飞蹿橘红色钢片。几次扶炕沿站在地下,又几次斜身靠炕沿坐下喘息。鸡叫时分,母亲睡着了,呼噜声一声紧赶着一声:噗嘘——噗嘘——唔噜噜。毫无疑问,母亲是闹腾得累了,母亲累了的标志之一就是:睡觉打呼噜。黢黑地里,黎明和黑暗不停歇交换着颜色,我大睁着眼睛,目光痴痴观看那一种交换,一直到天亮。母亲一夜惦念我父亲,我自然也惦念,尤其惦念一些和我父亲母亲都有关联的旧事。我父亲常学文,小名万家儿,因是一九二三年大年初一生,正是万家同欢乐时分,故得此小名。一九四一年抗日中学肄业,参加八路军上前线抗击日本鬼子。一九六二年因伤病退养回到老家申柏岩村,一直担任申柏岩村党支部副书记、生产大队队长至离休。母亲孙昌兰,小名昌兰则,申柏岩村人也叫万家儿婶,万家儿嫂,或万家儿媳妇子。一九三一年生,十三岁开始做军鞋,送军粮,帮助护理从前线转送下来的伤病员。那一年,我父亲挂花,恰好被转送到母亲娘家那个村子里,母亲就接手护理我父亲:喂水喂饭,擦洗身子,接屎接尿。据说,某一天母亲有事出去了一会儿,有人帮忙把摆在我父亲面前的一碗饭喂了我父亲。母亲回来就哭了,冲帮忙喂我父亲饭的那位婶儿喊叫说,谁用你喂嘞,谁用你喂嘞!又回脸和我父亲念叨说,谁喂你你都吃,还要我做甚嘞,还要我做甚嘞!守着我父亲抽抽噎噎一直哭。直到我父亲说,往后,他们再喂我饭,我再也不吃啦,行不行,行不行啊。母亲才破涕为笑说,谁说不行嘞,不行还能把你个傻子囫囵吃了啊。

这故事在申柏岩村里,我舅家村里,传说了几十年,几辈人都听说过,至今还有人笑嘻嘻说起。不过说起归说起,说过以后,跟着就是带一点忧伤的叹息说:唉,一忽闪,都老了。

那个年代,像我父亲母亲的婚姻那样,既父母包办,又两厢情愿,少见呢。

我喘息半天,终于可以移动脚步做事了,第一件事:去茅墙倒尿。母亲白天喝水多,夜里还喝水,一夜要尿四到五次。想劝说傍黑时候和夜里少喝水,又不敢,怕老人家不高兴。母亲的呼噜声依旧一声紧赶着一声:噗嘘——噗嘘——唔噜噜。呼噜声里,还夹杂着嘹亮的哨音。我往开拽门闩,得慢慢拽;往开拉门,也得慢慢拉。怕弄出声音惊醒母亲。不是我怎样体谅母亲,是母亲一旦醒了,我就没法做事了。人说老小孩老小孩,没说错。

大门口早已站着一个人,是隔壁常福成家婆姨翠翠。常福成和我同辈,小我十岁,叫我哥,翠翠一向跟着叫。我们家大门,不是通常意义上有门板门环门搭链的那一种大门,是用亮闪闪不锈钢管制作而成的栅栏式大门。人站在当院里,街里的人能看见,自然也能看见街里的人了。早起的太阳光黄不黄,红不红,像白炽灯罩了红纱罩子的那一种。黄不黄,红不红的太阳光照在街里,街里就处处红润;照在翠翠身上和脸上,翠翠本来匀称的身材,就更显匀称了,容颜红润细腻,也更显红润细腻了,比实际年龄又年轻了几岁。之所以说早已站着,是翠翠脚底下放着一大堆瓜菜:西葫芦,西红柿,南瓜,茄子等等,都是自家地里种植的,用几个白色食品袋提拎着。是怕惊扰着我和母亲,不愿意敲大门。又提拎得累了,就那样放着歇息。不由人就怜惜说,翠翠,你看你,摇一下大门,我就听见了,怎么能一直静悄悄站着等。赶紧把尿盆放在茅墙道上,先去开大门,帮忙提拎上两个食品袋,随翠翠往窑里走。母亲夹杂着哨音的呼噜声,隔窗户传出来,满院里轰轰烈烈响。翠翠站在窗根前,低声和我说,我万家儿婶还睡着嘞,我就不进去了。我说,没事没事,进家里坐坐。心里其实一丝一毫都不想让翠翠进门。翠翠说,我忙嘞,我忙嘞,我走吧。声音尤其低微了。把手里提拎着的两个食品袋子,往我手里塞。母亲夹杂着哨音的的呼噜声一下没了,说,是翠翠嘞不是,进来坐,快些进来坐。正梦见和你打燒饼吃嘞,你就真来了。你一个烧饼不吃,只顾打,只说打完了再吃。是又来给我打烧饼来了吧。跟着就是一串喜不自禁的嬉笑声。

翠翠先进门,我后面跟着,翠翠一进门就把带来的食品袋,一袋一袋举起让母亲看。翠翠的手掌手背上,都长满茧子,皮肤也多处皲裂。母亲虽然躺着,但隔着食品袋,还是能看清楚是带来了什么,哈哈哈笑得嘴都大张开了。还不耽误说话:我家一年到头吃菜,差不多尽吃你送过来的了。

翠翠俯身,到母亲额头上亲一口,说,想你啦,找到送菜这个理由,来看看你,行嘞还是不行嘞?不行也得行嘞哇。

母亲继续哈哈哈大笑,突然刹住笑说,聚全猴娃儿,你先不要做其他,快把窑掌里那一只扣箱里,靠窑掌那边底儿上的一只包袱翻出来,让翠翠看一个稀罕。

我说,有什么稀罕啊?语气里流露出烦躁。不想流露,控制不住就流露出来了。

翠翠连忙说,不用,不用,万家儿婶,我见一见你,看看你就歇心了,快不要拿甚么稀罕东西给我,我不要,我家火上还坐着饭锅嘞。我这就要走嘞,就要走嘞。双手摇得,只看见两个白晃晃影子,看不清手指和手掌。翠翠每次来我家,母亲不是给钱,就是给物,翠翠几次和我说过:聚全哥,我都不好意思过来看望我万家儿婶了。满面愁容,开解不了的样子。我几次都只用两个字说话:没事,没事。不过,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理解翠翠。

实际我正在窑掌里烧开水,削土豆皮,做事不能安心做,睡觉不能安心睡,心中不烦躁,不可能。强按捺住烦躁,和母亲柔声说,妈,你过一会儿要穿衣裳,要漱口,要喝水,要吃饭,你总得让我先给你备下吧。你先和翠翠说会儿话,我忙完这些就给你翻扣箱。

翠翠接口说,就是,就是,聚全哥你忙——万家儿婶,我走啦,我这就走啦!说呢,战战兢兢往门外走呢,目光一直在母亲和我脸上游弋。

母亲突然大声说,尽嘴里胡说,翠翠你不要走。聚全猴娃儿,我甚时要穿衣裳了,甚时要漱口了,甚时要喝水了,甚时要吃饭了?甚要紧,甚不要紧,你都分不出来啦,翠翠只是来站一会儿,站一会儿就走,哪里就有工夫等你了?你说!

是和我发脾气了。

翠翠站在靠近母亲的炕沿跟前,满面难色看我,看母亲,说,万家儿婶,我家火上,真的还坐着饭锅嘞,我出来有一阵工夫了。你快不要埋怨我聚全哥。满面愁容,声音颤颤,有一点慌张的味道了。

母亲说,不行,你不能走,让你聚全哥快些翻找那个包袱。

我只能翻找了,晓得靠窑掌的扣箱里,零零碎碎七八个包袱里,除了母亲的衣裳,什么也没有。把扣箱打开,把包袱一件接一件提拎到母亲跟前,一件接一件打开,让母亲验看,都不想问母亲是要翻找什么。因为每天都要重复这种无聊的工作,问,要重复做;不问,也要重复做,是必须做的一份工作,必须走的一个过程,不问更省心一些!

第一个包袱打开,把衣裳一件接一件拿出来,把包袱腾空,母亲说,不在这个包袱里。

第二个包袱打开,把衣裳一件接一件拿出来,把包袱腾空,母亲说,不在这个包袱里。

第三个包袱打开——母亲说,不在这个包袱里。

翠翠急眼了,悄悄和我说,聚全哥你忙,我真的得走了。轻手轻脚往门外挪步。刚挪动两步,母亲就发觉了,说,翠翠你想让我急死不是?你今天要是敢走了,你看我这顿早饭能吃嘞不能!我就不信你能走了。

我把靠窑掌的扣箱里的包袱都翻遍,没有找到母亲要找的东西,母亲又要我翻找另一个扣箱。我知道今早上又没完没了了,就和母亲叮咛说,妈,你先说,你到底要找什么东西。

母亲说,我说了,害怕你不肯翻找了。

翠翠说,万家儿婶,你说了,我和我聚全哥一起翻找。

我说,妈,你不说,我做饭去了。

母亲说,翻找你万家儿叔的一双袜子,翻找见了,你看看。

紧赶着应答翠翠,是怕翠翠走了呢。

我一下记起,前天和昨天,都让翻找过我父亲的袜子了。实际不在扣箱里,是塞在柜顶上一个纸箱子里,昨天傍黑才翻找见。母亲看过,我没再往扣箱里放,就塞在炕上靠墙那一边的人造革铺垫下面了。脱鞋上炕,从人造革铺垫下面,翻找出一个小塑料袋,从里面翻出一双老旧得不能再老旧的,我父亲穿过的蓝色棉线袜。那棉线袜袜底已不是原来的袜底,是另外缝补上去的一双千针万线缝纳出来的,像鞋垫一样厚实的袜底。袜底前面和后面,都有鞋帮一样的软浅帮,实际就是一双棉线袜子套在一双软鞋里面了。只是那一双软鞋已磨得粗糙,鞋底或鞋帮上,这里,那里,许多处裸露出棉线袜已发暗的蓝色。

母亲痴直了目光,看着那一双袜子说,翠翠,这是你万家儿叔和我结婚那年穿过的袜子,我舍不得烧掉,一直保存在扣箱里。几十年了,你觉着它不会说话,其实它一直在和我说话嘞。你们听不见,我可是能听见,声音柔柔软软,和和缓缓,小麻雀飞嘞,小燕子唱嘞,柳树梢梢上面,牡丹花花架上,我这辈子没听够,听不够——呜呜咽咽哭出声来了。带哭腔接着说,日本鬼子投降那年,你万家儿叔又挂花了一次,一条胳膊被打断,还带着部队在战场上和日本鬼子拼刺刀嘞。也是巧了,我正随区妇联主任,在靠近前线的那个村子里开一个全区妇女会议嘞。我上前线把你万家儿叔接回家,你万家儿叔就是穿着这一双袜子。那伤口伤得,血糊糊红肉从里面翻出来,人说挂花,真的就像是胳膊上头别了一朵又红又大的牡丹花。

翠翠说,万家儿婶,我晓得,你和我说过几回了,我也和咱村人说过几回了。你说一回哭一回,你说得心里难受,听的人心里也难受。眼睛泛红,又低声和我说,你看我这是能走嘞不能?我万家儿婶能跑能跳时,从没这样过,人说病人心多——我家火上真坐着锅嘞。

我低声回应说,你悄悄走,悄悄走,我应付她吧。你让我妈黏上,今天一天走不开。

母亲的呜咽声忽然停住,说,翠翠,你能走,就不能过来握一握我的手啦?过来握一握我的手。你万家儿叔咽气时,还念叨你和福成,和你家儿女们嘞。

呜咽两声又说,你万家儿叔喜做甚,我就也喜做甚,就觉着你万家儿叔还活着嘞。

翠翠说,万家儿婶,咱们握一握手我就走,行不行,行不行嘞?

母亲说,行嘞行嘞。呜咽声又响起,又停歇。和我努嘴使眼色,要我上炕,到炕角落里拿她的钱包。我父亲殁时,存折,现金,一共留到母亲手里近三十万元,存折母亲一分不动,把现金都打包成三百元,五百元,一千元,五千元的小红包。尤其,国家每月还发给母亲近千元的抚恤金,母亲一分钱不花,都打包到红包里去了。就是专为翠翠这类人家准备的。翠翠的手和母亲的手紧握在一起,母亲的呜咽声一下就停歇了,面带微笑说,翠翠,福成,是一对好猴娃儿,好猴娃儿生下的三个猴娃儿,也是好猴娃儿。又说,你看你看,你万家儿叔使用过的水笔,眼镜,笔记本,就在我脸前晃摇嘞,晃摇得我舒心——都会和我说话嘞。

翠翠仰脸,噗嗤笑出声说,我聚全哥有本事,会哄他妈高兴嘞。伸手摸一摸钢笔,眼镜,笔记本。三件藏品不触碰也在慢悠悠晃动,触碰一下,就撒娇一般欲歌欲舞,晃动得厉害了。

翠翠家福成患肺心病,脑血栓,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分别读高中、大学本科、大学硕士研究生。虽然是建档立卡贫困户,已在县城“易地移民集中安置小区”分到一套八十平米住房,但是夫妻两个还是搬不进去。一方面,没钱,没工夫装修房子。另一方面,想种地、养牛,贴补猴娃儿们的学费。养牛不是成群结队养,是一头母牛,今年生一头牛犊,明年再生一头牛犊,然后把上一年的那一头牛犊卖掉。我父亲从翠翠家最大的猴娃儿上初中开始,就掏钱帮衬,一直帮衬到去世。嘱托我母亲:继续帮衬,直到猴娃儿们都大学毕业。我父亲的嘱托,母亲实施起来,比我父亲都上心。做儿女们的,想要拦阻,睡里梦里,不可能。

母亲的嘴唇已衔住翠翠的袖口,和翠翠微笑——实际是牙齿把翠翠的袖口咬住了。任翠翠万家儿婶,万家儿婶叫喊,又脚后跟离地,一上一下颠身体,还摇头装哭泣,母亲就是不松口。直到我把一个三千元钱的红包,放入翠翠衣服口袋里,母亲才松了口一脸嗔怪说,翠翠猴娃儿,还不快些回家给福成做饭,还叫喊甚嘞!聚全猴娃儿,快推她出去,吵得我心烦嘞。兀自嘻嘻哈哈大笑说,你看你看,你万家儿叔后脑勺贴在窑顶上,往下看咱们些嘞。

被我推出门外的翠翠,一直在叫喊:万家儿婶,一年到头,我猴娃儿们些尽花你老人家的钱了。这三千块钱,你说成甚,我也不能要了。一直叫喊到大门外去了。

打发走翠翠,母亲刹住笑叹息说,唉,翠翠一進门,我就觉着你爹还在上炕头坐着嘞。你爹上过战场,经见过战友,亲人,朋友的血、尸,经见得多了,把申柏岩村人都当成了他当年的战友,亲朋。常挂在嘴上的一串话是:国家给我工资,不只是给我一个人,是连带我那些牺牲的战友,也给嘞,我不能独吞。钱是一张纸,和战友们,亲朋们一起花,就变成仁,变成义,变成花花绿绿一树一树的果实了。又嘻嘻哈哈笑说,翠翠快有两个月没来过咱家了,既来,就是她需要钱了。妈今天高兴,真高兴。你在外头多少年做事,像你爹你妈这样,做这种爽快事,做过几回嘞?小猴娃儿模样,歪脸看我,有一点炫耀的意思了。

我说,妈,你再睡会儿吧。不想回答母亲的问题。母亲和我提这样的问题,已提过多次。每次提起,我都会心慌,脸红。我在单位担任下乡扶贫工作组组长多少年,遭遇过很多像翠翠家这样的情况,但从没有想起过:拿自己的钱,去帮他们应急。即便面对翠翠或常福成一家,也没有那样想过。我儿女们在大城市买房,都背负着山一样,几百万元的贷款——

母亲说,妈不瞌睡,睡不着了。话没说完,呼噜声已响起:噗嘘——噗嘘——唔噜噜。繁繁闹闹,山洪汹涌呢,狂风呼啸呢。

我开始削土豆皮。每天必做的功课:削好土豆皮,放在饭锅里,再添进去水和小米,就可以放到火上煮了。然后和面、擀面、切面条,给母亲穿衣服,漱口,喂水。这些营生做罢,饭差不多也快做好——就等着下面条了。母亲早饭喜欢吃:熬土豆和子饭,再配上一把绿叶菜。土豆皮还没有削好,母亲忽然尖声锐气叫我说,聚全猴娃儿,快出去瞅一眼,翠翠喜好揣走红包,再把红包放在咱家门外窗台上,或者大门道里门墩上。快出去瞅一眼,要是那样放下了,你一定要拿上送到她家,送给福成。就说妈说的,也是你爹说的,钱是给猴娃儿们花的,不是给他夫妻两个的,他夫妻两个没权利不要。你爹常说,翠翠家那三个猴娃儿,一个一个,都是读书的好材料,不读书,可惜了。我也觉着是那样。

母亲每到白天,头脑异常灵醒,像翠翠这种小把戏,我也经历过,但是没记下。母亲不但记下,还实际防备起来了。我觉着有道理,赶紧放下手中的营生,小跑步出门。还就让母亲说对了,翠翠刚拿走的红包,明明朗朗就摆在我家门外窗台上。我毫不犹豫,拿起红包就往大门外面追。直追到翠翠家,翠翠早已不见踪迹,大门敞开着,但房里没有人。灶台上一个空饭锅,锅底有煮过土豆的焦痕,但土豆没有了。反身出门,一眼看见福成拄着一根木棍,正站在村东头往他家大门口看呢,忽然咳嗽起来,咳得大弯腰,然后蹲在地上继续咳。身边是大中小三头黄牛,正往村外走,又都停下脚步,一起回头,一脸茫然,张望它们的主人。悬挂在脖子里的铃铛,当啷当啷,不停歇地响。很显然,去年的牛犊今年还没有卖掉。

我脚步匆促向福成走过去,说是匆促,实际脚步沉重得厉害,一步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都像小腿上悬挂着中午饭要吃的面布袋和菜布袋。长时间劳累,又得不到一定量的休息,身体状况就注定是这样。

福成不咳嗽了,面容憔悴,隔老远就痴直了目光看我,嘴唇边上哩哩啦啦,清亮清亮悬挂着痰液。我走到福成身边,一句话不说,把翠翠放在我家门外窗台上的那一个红包,放入福成上衣口袋里,转身就走。走出老远,才回脸愤愤不平冲福成说,我妈决定了要给你们家的,你们就踏踏实实收下,是给你们家猴娃儿们用的,不是给你们用的!是你们家的猴娃儿们争气,要是不争气,你夫妻就是磕头捣蒜求到我妈名下,我妈也未必肯这样爽快给你们一千两千嘞。去,痛快放牛去吧,不要和你婆姨一样,麻麻豆豆瞎想事。

我活大半辈子,从没胆量教训人,甚至没教训过自己的儿子。我老婆常挂在嘴边,指责我的一句话是:你这人整天嘻嘻哈哈没一个正经,怎么让我感觉,有一点窝囊、不上进?我今天教训常福成,是借了母亲的胆量了,就连语气也是借了母亲的语气,遣词用句,也是借了母亲家长里短的模式了。

我还没有转身,就听见福成怀间响起一声啜泣,看见福成抹一把眼睛。啜泣声里,声微气弱,断断续续,夹杂着福成的言语:将来,我和翠翠,给老人家,披麻戴孝吧。话没说完,已把头扎入裤裆里,咳嗽得喘不过气来了,咳嗽声,啜泣声,都没有了。

我父亲过世后,福成夫妻就要给我父亲披麻戴孝了,是母亲不让。

母亲又睡熟了,呼噜声:噗嘘——噗嘘——唔噜噜,满院里旋转,飞翔,然后又旋转、飞翔出院墙,飞翔向村街里。

我感觉着疲惫,没有呼唤母亲,爬上炕没脱衣服也酣然睡熟。被什么灼烫一下,忽然醒来,发现母亲正痴直了目光看我,我说,妈,你醒啦?真想和母亲说,咱们再睡一会儿吧。

母亲说,妈梦见你爹了,你爹正在院子里一跳老高一跳老高,用喊破嗓子的勁头骂人嘞。妈紧赶着往门外跑,没防着门槛上绊一跤,一下就醒了,就看见你大张嘴嗷,嗷,打鼾睡嘞。

我说,我爹实际也就脾气大,难怪你梦见他那样。

实际是想说:昨夜我一夜没睡觉,太累了。和你一样,累了就打鼾。

母亲说,哪里是你爹脾气大,是你打鼾睡,让妈做那样的梦了。妈一九六二年春天怀上你,让你在妈肚里就饿怕了。所以打鼾睡都是大张嘴,像等着要吃食的样子。实际过日子,也比你爹你妈更爱惜粮食——更节俭,更手紧。你爹你妈,尤其你爹——你爹说,他和日本鬼子拼刺刀,一上手先要嗷,嗷,吼几嗓。是给自己,给战友壮胆、壮声势,也恐吓日本鬼子。你打鼾睡,和你爹在战场上一样,也是那样吼喊嘞。闭住眼睛听,声音都是一样样儿的嘞。再睡一会儿吧,妈也想再睡一会儿嘞。

话没说完,呼噜声就又响起:噗嘘——噗嘘——唔噜噜。

我没有睡意了,与我父亲母亲关联的故事,一桩一件在眼前闪现:根魁叔,翠翠,福成,福成的儿女们。

有一点烦躁,有一点不安。

【作者简介】常捍江,男,1958年生。先后在《人民文学》 《上海文学》《山西文学》《黄河》《山花》《延河》等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近二百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一部,中短篇小说集两部,散文集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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