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活到艺术
——维米尔绘画作品浅析

2020-11-19 12:27张洪琛
名家名作 2020年11期
关键词:维米尔绘画艺术

张洪琛

约翰内斯·维米尔(JohannesVermeer,1632——1675),“荷兰小画派”代表人物。他以写实的绘画手段,独特的审美视角,细腻地描绘了17 世纪荷兰人民的生活。他一生主要进行风俗绘画创作,善于在小画幅中表达精巧传神的生活场景,画面单纯明快,既有客观生活的真实性和亲切感,又有舒适、温暖、宁静的诗一般的意境和审美趣味。

维米尔绘画的艺术价值不但体现在题材和内容上,同时,在艺术表现和语言技巧方面也有很多东西值得我们不断去研究和探讨。仔细分析其作品,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维米尔非常善于运用独特的绘画语言和表现技巧,将生活场景转化为充满诗意和艺术感染力的绘画图景。在每一幅具体作品中,简洁而稳定的画面构成,自然而鲜明的光色表现,准确生动的形象描绘等,无不体现出维米尔高超的艺术技巧和绘画语言的独特表现力。

17 世纪,欧洲分裂成天主教和新教两个阵营,尼德兰地区一些小国的艺术因此也出现了不同的面貌。尼德兰南部,即今天的比利时,主要还是天主教,艺术家如鲁本斯等,依然是受教堂、君主和国王的委托绘制巨幅绘画。但是,尼德兰北部的荷兰,比较富有的商业城市中的居民大都已信奉新教。随着经济和贸易的发展,市民阶层和中产阶级对艺术产生了新的需求。因此,静物画、动物画、表现荷兰风光的风景画,以及反映市井生活的风俗画得到了充分的发展。风俗画更是这个时期非常流行的绘画门类,许多画家遵循北方的艺术传统,以温馨、质朴的画面表现人们的现实生活,维米尔就是其中最伟大的画家之一。他一生的画作不多,作品大多表现宁静、和谐的家庭日常生活,内容通常为一两个人在充满阳光的室内环境中劳作或休闲,反映出黛尔夫特地区富裕家庭生活的平静、安逸,以及自我满足的精神世界,在平凡生活中寻找诗意的表达。维米尔的绘画如同镜子般反射生活,但画面已经不是客观生活场景,而是包含了诗意和极高审美价值的艺术图像。如《倒牛奶的女仆》,构图比较简洁,环境纯朴,将厨房这样一个平常的环境画得温情而有诗意。类似题材还有《花边女工》《小键琴边的女子》《拿酒杯的少女》《吉他手》《持水壶的女人》等。荷兰民俗中喜欢写情书和读情书,所以风俗画家为迎合大众的生活习俗和审美趣味,常常选择描绘在集中而柔和的光线照射的环境中读写情书的题材,如《窗前读信的少女》,画家描绘了一个极平常的市民家庭,室内宽敞而简朴,一位正临窗专心看信的女子,神情专注,庄重大方,周围的一切都仿佛在静谧中不复存在。《写信的女人和女佣》《情书》《读信的蓝衣女人》等均属此类题材的作品。

维米尔还喜欢以写实、细腻的手法描绘身边的建筑风景。在《小巷》一画中,整个画面完全把时间凝固了,棕红色的建筑、狭窄的小巷、沉稳而透明的天空,巷中洗衣的女人、坐在门前缝补的妇女、路边游戏的小孩等,都被维米尔敏感地加以捕捉,并以精妙而准确的绘画语言得以表现,非常现实的环境场景具有了无限深远的意境和永恒性。

维米尔还有一些宗教题材绘画作品,如《基督在马太和玛丽亚家中》《信仰预言》《圣巴瑟大》《戴安娜及她的同伴们》等,但这些作品已经不同于以往的宗教绘画,而是借宗教题材表现世俗化的现实、情景和意味。

生活片段是维米尔绘画作品的主要内容,生活化是其作品的重要特征之一,但这些貌似真实生活场景的绘画作品早已超越了生活本身。它们或许来源于生活,但生活本身不会有如此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能使一幕幕简单而平实的生活场景转化为伟大的艺术作品,必然与艺术家杰出的创造分不开,与创作过程中艺术家独具匠心的构图营造、独特的表现手段,特别是从生活到艺术的独特而巧妙的语言转换分不开。

构图是绘画作品各种表现因素存在的重要前提,一件作品中,所有的表现因素都要通过特定的构图方式展开和呈现。唐代张彦远释南朝谢赫著作《画品》中的“六法”时就曾强调“至于经营位置,则画之总要”,把安排构图看作绘画的提纲挈领。[1]可见,构图在绘画中的重要性自古就被提及。

构图是将生活中的素材转化为绘画形式的重要环节。所有的形象和语言只有按照艺术家自己的生活感受、审美追求和艺术逻辑进行组织安排,才能真正成为艺术表现因素,它们之间的关系也才能升华到艺术和审美的层面。维米尔很多作品表现的是一些生活环境、场景,以及人物活动的瞬间姿态。直观地看,似乎是客观生活的再现,实则不然,这些生活片段或生活场景,已经被维米尔进行了独特的画面组织和艺术转化,画面中每一件物品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都转化成了符合表现目的的美的绘画构成因素。

在生活片段到绘画构图的转换过程中,维米尔非常善于运用几何形状的构成方式,特别是背景环境的处理,常常借用墙壁、门窗、帷幔、地板、画框等具体物像进行几何化、平面化处理,将具体物象纳入抽象的美的秩序中。作品《情书》构图简洁概括,整个画面由两条门框的竖线分割成三个竖长方形区域,中间部分为画面的视觉中心,人物及主要形象变化都集中在透过门框看到的中间那个长方形中。在这个区域,依然是大小不同的几何形组合,地板是黑白相间的几何图案,人物背后的墙上挂着矩形的绘画作品,其中一幅被倾斜的布幔遮挡成三角形,在这么一个冷静、理性的背景环境中,人物的姿态和服装呈现出生动的曲线,很好地打破了坚硬、冰冷的感觉,也能更加集中地将观者的注意力集中于人物的神态与表情。《站在维金纳琴前的女子》环境处理也是几何形组合的典范。人物之外,画面中所有形象都以几何形式出现,正面背景墙上挂着一大一小两幅矩形的绘画作品,左边窗户也是窄窄的长方形,地面依然采用黑白相间的菱形图案,女子旁边的琴也是直线几何形,唯有主人公的轮廓和衣着是曲线,与空间环境的理性宁静形成对比。《持水壶的女人》左上角是竖长方形,右上角是正方形,右下角是横长方形,桌面上托盘为椭圆形,女子姿态和披肩形成了大小不一的梯形,整个画面几乎是不同形状几何化组成的交响曲。

作为维米尔风景画的代表性作品《小巷》,画面极其写实,各种形象描绘面面俱到,仔细分析却不难发现,在这些具体形象的背后依然充满了矩形、正方形、三角形、梯形、拱形等几何形状,有意思的是,所有这些抽象的形状又都来自客观现实,并且以实实在在的建筑物形象呈现。画面左边以三角形、梯形等倾斜的形状为主,右边主要为长方形、正方形等水平、垂直状态的形状,天空与房屋交界处边缘线的凹凸变化与地平线的平直形成了画面两条主要结构线的对比,让整个画面显得优雅安静又不乏韵律变化。画面布局和各种因素的构成关系很好地体现了写实绘画构图中具象与抽象的关系。这些处理看似不经意,实则经过了严格的推敲,体现了艺术家构图上的独具匠心。

选择画面中的某一物体,形成一条贯穿画面的主结构线,对画面空间进行几何化分割,使相对单一的空间产生大的节奏变化也是维米尔绘画构图的一个重要特征。《窗前读信的少女》,右边布幔从上到下贯穿整个画面,将画面分割为左右两部分,通过遮挡的方式将视线集中于左边人物的部分,左边垂直的窗户,形式上与布幔形成呼应,在两条垂直线的作用下,画面首先建立了稳定的空间和构图感。在视线集中的中间部分,人物自然的阅读动态和曲线的台布,呈现出鲜活生动的意味。类似构图还有《写信女子和女佣》,这幅画贯穿画面的布幔放在了左边。《站在维金纳琴前的女子》,贯穿画面中央的主结构线由背景墙上的画框和女子背部轮廓线连接而成,由窗户、画框、琴、地脚线等形成长短不一的水平和垂直线,与画面中间的主结构线共同构成了空间结构的变化和节奏。

在具体的构图布局中,维米尔总是能在客观生活环境中找到符合绘画美的抽象的形式关系,并将其进行艺术的转化,使貌似客观的生活景象具有了艺术的特质和视觉美感,从而建立自己的画面形式和艺术逻辑。在维米尔的作品中,具体形象的背后,点、线、面、体、光、色、质等造型艺术的抽象元素无处不在。而构图上这些抽象的形式因素的创造性组织和运用,正是维米尔绘画作品从生活到艺术的重要途径之一。

光与色是油画特别是古典油画非常重要的表现语言。维米尔绘画作品中透出的温暖、和煦的气息与其对光色的独特处理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光与色的艺术化表达也是维米尔绘画创作中从生活场景到艺术表现又一重要的转换因素。与同时期场面宏大的宗教题材绘画中神秘的戏剧化的光影处理不同,维米尔作品中的光大多呈现出变化微妙的银灰色调,具有冷静、安逸的感觉。他喜欢使画面中铺展着匀称的散光,光线富有节奏地流动于空间中,浸润在物体形象上,使画面感觉如同生活一样自然、平静、柔和,但却充满着独特的诗意和美感。他常常把人物安排在室内的窗户旁边,使人物既带有明确的光影效果,又显得自然、平和。《倒牛奶的女仆》中,早晨的阳光透过左上角的窗户照亮了整个厨房,柔和的天光投射在女佣及身后的墙上,形成一片由强到弱、由明到暗、由实到虚的光线的自然流动,与牛奶从深邃幽暗的陶罐中流出的状态形成了内在的契合。

维米尔非常善于捕捉光线在物体上呈现出的微妙变化,并且能以精致、细腻的笔触加以表现。例如,《窗前读信的少女》从左侧窗户进来的一束暖光,首先射在读信女子的身上,使女子微微低头的脸部轮廓从背景阴影中非常鲜明地映现出来,背部暗影轮廓线与墙面的受光部分形成对比,人物整体形象明确而又生动。通过右边帷幔的褶皱,光影形成了有节奏的变化,整个画面笼罩在一片安详的氛围中,仿佛光与空气都凝固在了女子读信的那一瞬间。风景画《德尔夫特景色》,不但作品构成和空间处理非常独特,光线处理的准确和微妙变化更是令人赞叹。画面中大部分建筑静静地矗立在云层的阴影中,只有远处的一小部分直接被太阳光照亮,天空上半部暗的云层与处在暗影中的主体建筑群相对应,左下角一片受光的明亮的沙滩与远处阳光下的屋顶形成了呼应。所有建筑富有节奏地沐浴在和煦的光影之下,整个画面表现出沉稳而又通透的气息。

在欧洲美术史上,维米尔在色彩表现方面也是独树一帜的大师。“他用色典雅、精致,善于把柠檬黄、淡蓝、绛紫、深红、浅绿等几种色彩加以调配,制造极其微妙的色调变化,组成有音乐感的画面。”[2]维米尔非常喜欢利用客观物体固有色之间形成的对比与协调关系,营造画面的色调和氛围,让人在自然朴素的生活片段中充分感受到绘画的色彩之美。例如,《窗前读信的少女》布幔的橄榄色和窗帘的酒红色确定了画面的基本色调,少女的黄色衣服呼应布幔的橄榄色系,裙子的深蓝色和窗户框的深色稳定了画面,色彩既有明确的冷暖对比,又呈现了浓郁厚重的感觉。《针织女工》中墙面暗部与整个受光部的强烈对比,把观者的视线引向主要的人物形象,光从右上方照下来,那经典的蓝色和黄色如宝石般透明,映衬出女子脸上的微妙表情,暗示可能有愉悦的事情发生。

维米尔应该是最会运用固有色进行艺术表现的绘画大师之一,他能将生活中极平常物体的色彩富有创造性地进行组织,找到色彩之间微妙的对比关系,使物象色彩在画面中产生独特的气息和艺术表现力。风景画作品《小巷》运用了平光效果,即画面中没有明确的光源和阴影存在,这样可以很好地突出固有色的特点。画面主体为红褐色的砖墙,色调沉着而鲜明,天空和地面是明度接近而冷暖对比明确的灰色。画面中最深的颜色在两扇门洞处,与建筑下部富有节奏感的白色墙面构成强烈的对比关系。整个画面色彩既沉着、浓郁,又不失明快的节奏,是写实绘画中色彩的纯度、明度、冷暖关系处理和黑、白、灰布局的典范。

虽然强调固有色表现,但在很多作品中,维米尔并没有放弃光与色交融所产生的视觉表现力。他常常利用光线照射的强弱,强调色彩的对比关系和节奏变化。《情书》的核心表现内容在中间区域,这也是光色对比最强烈的部分,维米尔巧妙地安排了光、色、形的关系。人物的衣服暗部赭色偏黄,前面亮部的白色、黄色纯度很高,后面女仆的灰色和蓝色纯度较低,视觉上向后推移,使观者感受到明确的主次关系和空间的递进。另外,此画中白色的布局也是匠心独运。地面的白色,主人的白衣服,女仆的腰带、衣服、头巾,以及墙面的留白等,形成了一条贯穿于画面的富有节奏和韵律的白色纽带,很好地切合并再现了主人公收到情书后的情绪状态。《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中,画面背景处于背光的状态,颜色较深,少女穿着亮棕色短上衣和白色的衬衫,佩戴着蓝黄色相间的头巾,借用侧面来光,强化了黄色与蓝色形成的冷暖对比关系,准确有度地表现了少女温暖圆润的面部色彩和回眸一瞬间表情的微妙变化。

除了构图和光色表现以外,维米尔绘画作品中的形象刻画也非常耐人寻味。柔和而坚实的轮廓线处理、准确生动的表情刻画、深入细腻的质感表现等都体现出了维米尔绘画含蓄而有个性的艺术特质。

人物是维米尔风俗画的主角,在具体的表现中,他常常借助光线的照射,抓住人物动态最有表现力的瞬间,抛却琐碎的变化,以人物和背景之间明暗互衬的关系处理人物的轮廓线。这种删繁就简的处理方式,加之细腻而准确的形象刻画,使画面既单纯、冷静,又鲜活、生动。很多作品中的人物如同矗立在特定空间环境中的雕塑一样浑厚、稳定、扎实,具有一种永恒的美感。

维米尔绘画作品的感染力还表现在物体质感的极致描绘上。《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中的耳环,《倒牛奶的女仆》中的陶罐、面包,《天文学家》中的地球仪、各种布料帷幔、纸质地图、木质家具等物体质感的极致描绘,已远远超出了再现客观真实的范畴,而是成为视觉美的符号载体。值得赞叹的是,对这些道具形象非常细腻、极致的质感描绘一点都不让人感觉紧张和费劲,而是以非常轻松的笔调完成,因此显得那么自然贴切。从这些物体的细致深入的描绘可以看出,维米尔非常善于捕捉生活中有价值的细节,并且能巧妙地将这些物质细节很好地转化为视觉语言和符号,使本来是物质属性的质感、肌理上升到艺术表现语言的层面,具有了审美的价值和意义。

维米尔着力从平凡的生活场面中发掘诗意进行绘画创作,他固守精致的小幅画,但于精致之间流露出伟大艺术家的挥洒自如。从这个意义上说,维米尔是最会利用朴素的绘画语言歌颂日常生活的伟大诗人。而这种诗意的呈现则离不开艺术家在艺术表现形式上独具匠心的营造。无论是独特的画面构成形式,还是光线、色彩、形象、质感等富有个性的细腻描绘,均体现了维米尔将生活升华为艺术的创作过程中,对各种造型因素的精心把握和绘画语言的创造性运用。

英国艺术史论家贡布里奇在描述17 世纪荷兰艺术时,将其称为“自然的镜子”,维米尔的绘画确实具有忠实地反映客观现实的这种特质。但是,维米尔绘画的魅力绝不仅仅在于其真实地反映了现实。因为“艺术和自然二者都不会像一面镜子那样平滑而冰冷。反映在艺术中的自然总是体现出艺术家本人的内心、本人的嗜好和兴趣,从而反映了他的心境。”[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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