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

2020-11-19 04:25李国彬
山西文学 2020年8期
关键词:比喻师傅

1

李贝对口哨的演奏技艺是有研究的,他能在近四个八度的音域中吹出中外名曲,而且有小号般的高亢清脆。现在,他吹的是外国名曲《斯卡布罗集市》,这首歌曾是第40届奥斯卡获奖影片《毕业生》(The Graduate)的插曲,曲调凄美婉转,具象,如同一窝鸟孵在心灵的深处,按照李贝的话说,很好听啊,听着听着就拆骨了,就墙倒屋塌了。

李贝是在电脑上录入出警纪录时吹口哨的,高由衷进来,他没注意,高由衷走过来问话,把他吓得一晃。高由衷问,李贝,上警校前是干什么的?高由衷问这句话时,皱着眉头,脸色不好看,半青不黄的,李贝马上意会到了什么,嘴巴立刻瘪了起来,然后尴尬地笑了笑说,师傅,我吹着玩的。高由衷绷着脸说,警察就是警察,瞿瞿的,这是小混混的活,个懂(懂不懂)?李贝连连点头,想说些什么表示态度的,却像是被噎住了,终于没说出来。

两人正说着,负责车站广场执勤的杨炼他们回来了,杨炼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女孩。五岁左右的样子,穿着花衣服,整个人彩蝶似的。干干净净的,一看就是城里的娃。看了看那个小女孩,又看了看杨炼,高由衷问,怎么,还捎货了?杨炼就把小女孩的来历向高由衷做了汇报。说这小女孩是他们在广场执勤时捡的,和母亲走散了。杨炼介绍完后,叹了口气说,警觉性特别高,不给人碰。就这么点大的孩,竟然要看我的证件。听杨炼这么说,高由衷向小女孩走了一步,小女孩果真向后退了好几次,然后睁着小眼睛,盯着高由衷看,一副要哭的样子。见状,高由衷将杨炼喊到自己的办公室。

在办公室,高由衷先是责怪杨炼不会来事,说,那是人家的辖区,我们是临时支援。这种捡人捡物的事,要先报告别人,就如同在人家院子里捡了金链子,往人家门鼻子上一挂就可以了,不能攥在自己手心里的,个懂?这是规矩。不讲规矩,就是不讲法律。个懂?

懂懂懂。杨炼连连说,头点得跟打快板的样。

小孩提供家庭号码了吗?高由衷问。杨炼说提供了,但不全面,一个是3467,一个是1873,一个是18734,另一个是59425。

杨炼把小女孩给的手机号报完后,高由衷摇了摇头,然后打开了手机。很快,他把一串手机号“噼啪”地点了出来。随即,手机通了,当高由衷问对方是不是丢了大件,对方立刻失声尖叫起来,我丢了孩子,我丢了孩子啊!高由衷又问了一些细节,算是对证,觉得对方可靠了,便严肃地批评了对方几句,然后要对方到派出所谈。

高由衷秀的这一套让杨炼好奇死了,他涎着脸,伸着头问,警长,您是怎么做到的?我发红包求解呀。高由衷不睬他,只是挥了挥手说,理毛去吧。杨炼便一呲牙,笑着走了。

待杨炼离开了,李贝也走进来,伸着头,小心翼翼地问,师傅,小女孩家的手机号是多少?

18734679425。高由衷说。

李贝一边为高由衷递上茶水,一边笑嘻嘻地说,师傅,这大堆乱字,您是怎么装起来的?

小虫教我的?

高由衷解释说,小时候,为了让小虫记住自己的手机号码,高由衷便把自己的手机号分成几段,一次让小虫背诵三到四个数字。等前一组数字背得顺溜了,再背下一组,等各组都背熟了,再合在一起背。

小虫是高由衷的女儿,今年读高三了,大名叫高幂。

想到高幂,李贝的脸上蓦然一红。李贝的皮肤白皙,脸红时,整个人像是只蘸了胭脂的包子,又如同在红汤里滚过。

2

午饭后,李贝连一个嗝都没来得及打,就跟着高由衷去翡翠公园巡逻了。那是他俩的辖区。

今年年份特殊,临近国庆,分局不仅成立了武装巡逻大队和公安特警大队,还要求各派出所注意囤警,对于治安状况复杂、案件多发地段,要做到白天见警车,晚上见警灯。另外,从派出所的各警长到正、副所长,指导员,全部排班,一律参加辖区的巡逻执勤。

对于师傅和自己一起执勤,李贝既诚惶诚恐 ,又感到过意不去。和普通民警一样,高由衷的腰带上同样挂着几大件:催泪瓦斯、发光指挥棒、绳索警棍、手铐、强光电筒、对讲机、水壶,另外,高由衷还比普通警员多一样,那就是手枪。这八大件各个都是真的,一件比一件有分量。这么一大堆,要说挂在李贝的身上还可以,但是挂在51岁的高由衷身上就显得很“压秤”了。

下午13:00时,师徒二人已在辖区内转了几十趟,感到又乏又累又饿。大凡到了这个时节,李贝都不好意思说,但是,高由衷耳朵灵,他听到了李贝的肚子里发出的咕嘟声。他看着李贝的肚子问,它说什么?李贝不回答,只是笑,高由衷就说,小子,你的腹语跟谁学的?又说,在小罗哥停下来。

小罗哥是饭店的名字,李贝有点高兴。因为,这几天,师徒二人一直在吃盒饭。盒饭没多少油水,尤其是那些米,大多是从库底子里捞上来的,糙,一点米油子都没有,李贝往往是这边放下饭盒,那边就饿了。

师徒二人刚把车停在小罗哥门口,高由衷的传呼机响了。在“刺啦”“刺啦”的电流声中,传来了指挥中心的命令:胡杨区344号,牛江家的饭店门口有警情,三个女孩将一个大叔打了。

这种筷子刚碰到牙就出案情的事太多了。已经从车上下来的师徒二人只好再反身上车。老习惯,正常巡逻时,都是李贝开车,遇到警情时,高由衷便直接要过了方向盘。钻进驾驶室后,高由衷一边捋了捋安全带,一边对李贝说,再忍一下,过一会你就不饿了。嚯!三个女孩打一个老汉,这 ——太逆天了。说着,不停地摇头。

警车发动,高由衷先是命令李贝自检装备,然后坐得笔直,向指挥中心大声报告,524,524,32号巡逻小组已出发,大约12分钟内到达出事现场。这么说时拉响了警笛,然后启动车辆,打开录音录像等执法仪 。这一连贯动作娴熟、规范、干净利索。尽管不是第一次见着了,但每一次都让李贝看得眼花缭乱又佩服不已。敬佩之余,李贝又自惭形秽:不知道自己几时才能做到师傅这个样子:很帅!很nuttiness.

不一会,就看众多的腿向街道两旁纷纷避让,李贝知道他们到现场了。待停好車,高由衷看了一下手表,向指挥中心报告:524,524,32号已到指定地点。汇报完毕,高由衷挂好对讲机,便带着李贝向围观的人群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待接近人群,他问,谁报的警?

这时,有一个虚弱的声音从众人的脚踝处传来,是我……

高由衷寻声找过去,看到地下躺着一个人。此人头发凌乱,表情痛苦,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抚着自己的额头,浑身都是灰尘和污渍。高由衷掏出警官证,向围观的人群一亮,说,我们是辖区警察,无关人员请马上离开。

请无关人员马上离开。李贝也学着师傅的样子劝导众人。劝导时 ,他张开膀臂,像是要拥抱谁。

似乎都花钱买票了,听高由衷和李贝吆喝,围观的人群仅仅向后退了几步,又都停了下来。但现场一下子大了许多,清楚了许多,人物关系也瞬间明朗了。李贝发现,就在这个男人的后面,松松垮垮地站着三个女孩。一看就知道,酒喝撑了,站不直,看高由衷和李贝时,目光是虚晃的,像是在瞄准射击。

这时,高由衷点了点李贝的出警记录本,李贝忙将出警记录本捧在手里,那伸头拖屁股的情形,俨然就是一个老式的账房先生。

怎么受伤的?高由衷问。

地下的男人指了下三个女孩。指那三女孩子时,男人显得很害怕,手指头是弯曲的。

哪里疼?

浑身疼。还有……他们踢到我这个了。说着,男人指了下自己的裤裆。

众人笑,三个女孩也笑,现场一塘鸭子似的。其中,那个留着板寸头,戴着大耳环的女孩笑得汩汩的,像是涌泉。

高由衷捂着自己的一只耳朵,提高声音问,头晕不晕?

晕。

心慌不慌?

慌。

呼吸哪?

喘不过来气?

需要救护车吗?

不需要。店里没人。

原来,这男人就是牛江家的饭店的小老板,这三个女孩是客人。肯定是吃白食的。这个想法让李贝既诧异,又憎恶。他下意识地鄙视地看了一眼三个女孩。三个女孩看见了,其中有两个女孩立刻回了李贝一个媚眼。

高由衷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向三个女孩亮了一下警官证,说,三位女士,现在,我要依法对你们的身份证进行核实,请你们配合。

听高由衷这么说,三个女孩把身份证都拿了出来。

高由衷打开警用二代证检测仪,对身份证一一验证后,向前一步,立正,再平伸胳膊,将身份证一一还给对方,然后又后退一步,立正,和她们保持半米距离,说,请你们简单叙述事情的经过。说到这,他指了一下别在胸前的执法仪,说,我代表警方特别提示,我们在现场会做出警记录,并全程录音、录像,请你们配合。

出场回答问题的是“大耳环”。“大耳环”腿上踉跄,嘴里也“踉跄”,在叙述事件时,“配合”很不完整,好在有围观者的参与,七嘴八舌之下,事情的经过得到了一个比较清晰的还原。

男人姓朴,镇江丁庄人。这三个女孩是他中午的顾客,都是来本地找活的东北姑娘。朴老板热情,加上饭菜的分量足且可口,女孩子们吃得很开心。用餐当中,她们又说又笑又唱又豪饮,那欢快劲,大江东流一般。问题就出在朴身上,见女孩子们开心,借传菜递酒之际,就不断地和她们搭讪。闲聊中,三个女孩知道,朴打乡下来,独自一人在此地讨生计,留在乡下的三个亲人,总共五条腿,四只眼睛,每人都背了只药罐子。而朴在城里开的这个小饭店也不景气,加上自己太过厚道和耿直,经营套路少,又碰上网店从旁夺食,生意做得很“苦逼”,这会,正如一只烫山芋,从左手扔到右手,又从右手扔到左手,不知要得还是要不得。朴的生存状况让三个女孩顿生恻隐之心,结账时候,不仅买了两条烟,还多给了几百元。这朴老板也很奇葩,他觉得三个女孩这么做是可怜他,是变相扒他裤子,坚决不要。三个女孩更奇葩,她们认为朴是存心把钱往她们脸上摔,加上酒喝多了,双方的关系慢慢变形,从说明、理论、埋怨、嘲讽……彼此的道德感渐渐减弱为零,朴老板斜着眼睛说,谢谢了谢谢了,你们的钱来得也不容易,我不会要的,走吧走吧走吧。朴的这句话或许没有别的意思,三个女孩却不干了,也不跟朴老板讨论这句话的所指,只是围着朴老板,转着圈子打。那个“大耳环”是武校出来的,一个鞭腿就把朴老板夯倒在地,这期间,估计是脚尖子挂到了朴老板的裆部……

这真是件奇事。对事情的经过有了大致了解后,高由衷愣了一会,然后问三个女孩,报案人说的属实吗?

“大耳环”抱着胳膊,歪着头看着地下的朴,嘴里嘀咕说,他应该为他说的话负责吧。

“大耳环”这么说就算是承认了。高由衷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你们同情农民工是好事,但是,你们把好事做反了个懂(懂不懂)?凡事要尊重基本逻辑,要讲规矩个懂?不讲规矩就是不讲法律,个懂?

见“大耳环”不说话了,高由衷看了眼躺在地下的朴老板,对李贝说,呼叫120。又对三个女孩说,你们去派出所。协助调查。

高由衷的话音刚落,街道上突然传来了一阵阵轰鸣声,随即,人群大乱并向两边迅疾散开,李贝一看,一辆铃木SV6蒙面超人摩托车呼啸着开了过来。车子刚停下,两个男人便先后跳了下来。那个猛劲,如同从车子上弹射出来一样;都二十多岁的样子,一高一矮。一看就是个练家,肩宽背厚,脖子和脸一样粗,拳头小斗一般大小,满脸的恶气。其中一个矮壮的肤色黑到冒黑光的汉子,一边向这边大步地走,一边撸着袖子问,小猫,跟谁打了?粗声大气地说话时,嘴里的酒气都成浪了,冲得李贝下意识地往后一退。

显然,那个“大耳环”就叫小猫了。小猫看了一眼高由衷和李贝,指了一下地下的朴老板,淡淡地说,黄哥,事情过去了,你们走吧。黄哥看了一眼坐在地下的朴老板,突然大喊,怎么这么丑,我踢死你。说着就向前冲,高由衷马上挡在朴老板面前,然后亮出警官证说,我是辖区警官高由衷,正在执勤,请你理智。没想到黄哥已踹出了一脚,这会再也收不回去了,直接就踹在了高由衷的腿上。高由衷向后趔趄了一下,再次举着警官证,瞪著眼喊道,警方提醒,对阻碍国家机关工作人员依法执行公务、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法的或行政执法条例》的,警方有权依法予以警告、罚款和拘留。目前,你已经涉法,必须马上终止你的行为。

听高由衷这么说,三个女孩的酒好像一下子都醒了,她们一起去阻挡黄哥。黄哥反倒来劲了,他猛地甩开三个女孩,又向地上的汉子冲去。李贝见状,上前一步挡在高由衷面前,他也亮出警官证,大喊,我是辖区警官李贝,再次警告你,对阻碍国家机关工作人员依法执行公务、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法的或行政执法条例》的,警方有权依法予以警告、罚款和拘留。目前,你已经涉法,必须马上终止你的行为。

说出以上这段话后,李贝感到四周的氧气都被他用完了,心怦怦直跳,同时,感到自己的手抖得很厉害。就在这时,他听到师傅在呼叫支援了。

高由衷的呼叫似乎激怒了黄哥,他冲着李贝大喊,他调戏女人你们管不管?你们是在执法吗?你们这是黑白不分……这么大喊大叫时,手指头几乎戳在了李貝的鼻子上。这时,那个跟黄哥来的大高个,一把抱住黄哥,不停地说,哎,别犯浑别犯浑,算了算了。没想到这一劝,黄哥更来劲了,他猛地甩开大个子,又上去踹朴老板。见状,李贝忙上前阻挡,这一脚便直接踹在李贝的小腹上,李贝“哎哟”一声,摔在一边。高由衷马上后退一步,右手捂在枪套上,左手指着黄哥,严正地说,喂喂!你已经违反了公安管理条例,必须马上终止,否则,我将按照治安管理法,向你使用警具。

高由衷这么一喊,黄哥一怔。这时,大个子忙把黄哥向一边拖,同时,那三个女孩也跑了过来,扒肩头,扯裤带,一起来推黄哥,而围观的人则如同浪潮一般,从四面八方一下子涌了上来。于是,上百双眼睛全聚集到了黄哥身上,那个个屏住呼吸的样子,俨然就是要看看黄哥还敢怎么做,还能怎么做,到底有几多胆子,这折子戏还能热闹到什么程度。这样,黄哥就无法示弱了,他一边拼命挣脱大个子等人的手,一边指着高由衷喊,怎么,还想掏枪吗?你牛逼,你开枪吧。我倒要看你能不能打响。这时,李贝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伸手将弹匣抽了出来,并大声说,警长,给。

李贝递给高由衷的是QZS92型手枪弹夹,在阳光下,弹匣里的子弹发着冷森森的光。

奇怪的是,面对着嚣张而失控的黄哥,当李贝向高由衷递弹匣时,高由衷并没有接。尽管如此,李贝的这个动作还是让黄哥吓了一跳。大个子见状,连抱带拖地将黄哥弄到了一边,高由衷高喊,站住,我要依法对你传唤,你涉嫌袭警、酒驾、寻衅滋事,站住……

在高由衷的断喝声中,大个子和黄哥已经骑上摩托车跑了。

3

那天,那三个女孩知趣,当黄哥和大个子仓皇而逃时,她们没敢走。最后,不仅向店家道歉、赔付损失,还配合派出所,扒出了黄哥和大个子的老底。黄哥原名黄勇义,宏泰拳击馆陪练,因为妨碍执法并涉嫌袭警,被刑事拘留15天。大个子原名都亮,西雅图大酒店保安,虽然没有大的过失,因为有限参与,受到了训诫。牛江家的饭店的朴老板,不是凡人,不仅为高由衷送来了锦旗,还招来了几家网站和报社的记者,现场采访了高由衷。这一圈走下来,李贝心里美美的,喂糖似的,他觉得正是自己在关键时刻的决断(及时递上了那只弹匣),才吓阻了黄勇义,才使自己和警长从危险之中解脱,才让警长和派出所在公众面前如此荣光。

但是,接下来的几天,李贝有些懵圈,他发现师傅不待见自己了,见到别人有说有笑,一面对自己,就阴沉沉的。在派出所里,高由衷最喜欢的就是李贝,甚至说最疼爱的也是李贝。碰到高兴的事,他就会一边快乐地笑着,一边用手不停地捣李贝的肚子(当然是做样子),但是,这都好多天了,师傅的这个动作再也没有了。还有,师傅的老婆在外地工作,高幂住校,下班后,高由衷经常会带李贝回家,亲自做菜,邀李贝喝两杯。李贝在酒量上有遗传,可以以碗说话,这一点让爱酒的高由衷喜欢坏了,每次喝酒就不断地找说词,编理由,诓李贝走量,一直把李贝喝得趴在桌子上举手了,这才哈哈大笑着叫停。另外,因为李贝只身在这个城市里,高由衷还经常留李贝在家过夜,可是,这些日子,高由衷再也没让李贝去自己家,还有,高幂已有半个月没跟李贝联系了。

李贝是2016年2月14号分到清风峪派出所的。上班不久,就听师傅高由衷人前人后地夸女儿,说女儿如何漂亮,成绩如何好,又如何孝顺、守则等等。我们家的虫子就是在我的尺子里长大的,凡事正好,分毫不差。李贝记得,每在训导别人时,师傅都会这么说。

有一天下午,李贝正在整理档案,办公室里来了一个高挑的女孩,从面相上看,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进门后,先是盯着李贝看了几眼,然后抢在李贝前问,老豆呢?

李贝知道这就是师傅的女儿了,心里略有些失望。女孩实在算不上漂亮,眼睛没有师傅形容得那么大,皮肤也没有师傅说的那么白,手有点偏大,更像是男孩的手。看李贝的眼神有点虎,既大胆,又刻意。当李贝告诉她,师傅去市里开会了,她并没有马上走,而是走到师傅的桌子前,拿起师傅的杯子,大大咧咧地取水喝水。喝完后,也不把杯子放回原位,随便一丢就向外面走了。走到门口,她忽然停下来,声音不大地问,你就是李贝吧?李贝说,是的。她问,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了吧?我叫高幂。李贝笑了笑说,嗯。知道的。她就笑了,脸上忽然起了一层红晕,如同枫叶渐次红了,一转眼人就到了门外。

这是李贝和高幂的第一次见面,时间很短,但是,对于李贝来说,并不算漂亮的高幂却让他心里一动,尤其是高幂看自己的眼神,干净、清纯又蕴含了许多东西,这种东西让李贝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掏心窝子,让李贝感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甜丝丝的味道。

李贝和高幂的第二次见面是当年的秋天,桂花的香味儿从门缝里往屋里钻。

当天上午,李贝正在办公室为师傅打执勤表,忽然有一个人影在窗前一闪。李贝推开窗户时,一眼就看到了高幂。此时,高幂的脸蛋上一片红一片白的,虫癍一样。眼睛里有一丝慌乱,她忙抢在李贝的前面说,找我爸的。又说,打他手机也不接,我忘带钥匙了。说完这些,还没等李贝搭腔就跑开了。跑起来时,书包在肩上跩来跩去的,人也如同被扯起来的风筝,东一头,西一头的。

不久,高由衷回来了,李贝就把高幂来找师傅的事说了。听说女儿找自己,高由衷很纳闷,因为到目前为止,高幂从来就没打过他的手机。当师傅要打高幂的手机,李贝忽然为高幂尴尬起来,就巧妙地打了个岔,把师傅从这件事上支开了。

和高幂第三次见面,是在师傅家。那天刚下班,高由衷说,李贝,跟我走一趟,你要当师傅了。李贝很纳闷,笑着问,师傅,不好拿学生叮叮当当开玩笑的哦。高由衷说,我不跟你开玩笑。

李贝跟高由衷来到高由衷家时才知道,师傅是请李贝给高幂补数学。听说是高幂亲自要求的,李贝坏坏地笑了。

这样,在以后的日子里,李贝来师傅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和高幂的接触自然也就越来越多。让李贝没想到的是,高幂的成绩并没有师傅说得那么好,尤其是数学,基础很差,一道题目得反复讲,一直讲到双方都绝望为止。还有,李贝发现,自己为高幂辅导时,高幂经常走神,眼珠子像是一只可爱而又难以羁绊的小马驹,四处乱跑,而且,喜欢突然插话,然后带着李贝顺着这个话题一溜烟往前窜,一直能窜到天涯海角。从此,李贝深切地感到,高幂请他来压根就不是来补习的。他很担忧。

李贝的担忧也不是多余的,那天,师傅的一句话把他吓了一跳,师傅说,小李,26了吧?该找对象了。不久,高由衷来向他打听高幂补习的效果时,他主动说,自己毕竟离校多年了,要说补习,还得找代课老师。于是,高由衷就让高幂住校了。

高幂住了校,接连一个星期都没和李贝联系。这一个星期对于李贝来说就跟炼渣一样,难熬。心也空了,如同突然踩断了楼梯,又像是被谁挖断了回头路。先前,他以为高幂可能没有手机,后来又认为高三管得严,不给学生用手机。对此,他委婉地问过师傅,师傅告诉他,高幂经常给他发信息、打电话。于是,李贝给高幂发了一条意味深长的信息:对不起。

两天后高幂才回李贝:你只知道错有什么用。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李贝当然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当然知道高幂的意思,他不敢回答,又回了一条说:我错了。

高幂回的信息就更加直接了,你是个胆小如鼠的人。我很失望。

李贝内心一阵冲动,他想说,高幂,我真的喜欢你,非常喜欢。但是,他问,最近学习紧张吗?

那边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李贝又“下了油锅”。这天晚上,困乏至极的李贝怎么也睡不着,他感觉到自己好像长了三只脑子,一只命令他睡,一只拉他起床,另一只则在追查到底是谁让他睡的,又是谁拉他起床的。整个人正在床上“烙馍”,高幂的信息来了:在哪里呀?

这条信息让李贝又惊又喜,正在发呆,高幂的信息又来了:我恋爱了。你懂的。

李贝分明看到高幂的这条信息上冒着热气,这些热气在空气中现出了一道道明亮的影子,这让李贝幸福得直淌汗。

这时,高幂的信息又来了:我们的关系必须明确了,就看你了。

见李贝半天没字没词,高幂说,不要那么隔代好不好?二二得四,三三得九,这是老豆的算法啊,你就不能二八一十吗?做出一点让我打Call事吧,我学习很紧的,没有时间跟你修仙呀。请马上回答。

李贝说,这个……这个……

高幂立刻发来一条短信痛斥李贝的 “这个”:你就是个poltroon(胆小鬼)。

4

下午交接班后,李贝没有立刻回宿舍,他去了杨炼家。在那里,他谈到了自己的苦闷,要杨炼帮自己解题。

听李贝叙说,杨炼链接了一个网址给李贝。李贝打开一看,上面是几篇他和师傅出警的事迹报道,这个事迹材料就是那个朴老板带记者来采写的,上面还有高由衷准备拔枪的照片。因为是手机拍的,且美颜了,看上去高由衷又年轻又威风。报道后面有许多人跟帖,不过大都是叫骂的,其中一个叫七角形的说,现在的警察权力很大,老百姓的生命就在他的枪里,他一走火,你的灯就灭了……还有更难听的。

见李贝看不下去了,在那发呆,杨炼说,这些负面的东西最后都会集中到局里,据说,警长被大局长点了,那个一顿熊,整个人跟受水刑的样,按下去,提上来,呛得半死。说到这,杨炼撇着嘴说,警长是多要面子的人,这逼事戳的。

李贝明白了,他很响地吸了口气说,其实,师傅也没错啊。

杨炼说,你是想说你也没错吧?

李贝不吭声了。他在想着杨炼的话。

这时,杨炼笑了笑说,按当时的情况,你把弹匣给警长是不妥的。

为什么?李贝问。

是的,此时,对于李贝来说,这是一个问题。目前,巡逻警实行的是枪弹分离制度。一般来说,枪由值班的所领导或值班警长携带,子弹由助手保管。在遇到打群架、抢劫、持刀伤人等恶性案件时,携枪人可以视现场情况决定是否使用枪支,那时,枪弹必须合二为一,其中,子弹要毫无原则地服从枪。为此,在当时那个情况下,向警长送子弹是他的第一直觉,同时,警长也准备拔枪了。武术讲一寸长一寸强,在决斗场,提前一秒拔枪和延迟一秒拔枪,结果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时,杨炼撇着嘴说,按当时的情况,是达不到用枪标准的,警长不过是在做嚇阻动作。

听杨炼这么说,李贝的眼睁得跟自己的嘴一般大小。他简直不相信,当时,师傅摆出了那么标准的拔枪姿势,竟然是为了做做样子。

接下来,杨炼又说了另一件事。

三年前,高由衷还在执法办案组当组长,副所长戴比喻想把自己的表弟从市交警大队的协警三队弄到执法办案组当民警,据说副局长、所长、指导员或打拍子,或举下巴,都点头了,高由衷就是不同意,他搬出各种条例和标准,让戴比喻的表弟一条一条比对,比对结果,别说进不了派出所的执法办案组,连在原单位当协警都不合格。这件事弄得戴比喻很无奈,至今见到高由衷,都笑不好。

说完这件事,杨炼说,你知道什么是你师傅的脸了吧?你一把就把它撕花了。剪剪指甲吧。

诸如此类,杨炼又说了许多,把李贝说得越来越低矮,一副要入到泥里的样子。

晚上,李贝去了师傅家。师傅不在。楼栋是加防盗锁的,住户需要动用门禁才能进去,李贝只好在楼裙下等。这一等就等到了天见黑。不一会,下雨了,这雨好像攒了很久了,下来时一副迫不及待的情势,像成桶往外倒的样子,又刮了风,风雨交加之下,气温陡然降了不少。开发商太抠门了,楼裙太短,站在楼裙下,李贝的半个身子很快就被浇透了,加上穿的是短袖衫,他感到一阵阵寒意无缝不入地往身上钻。此时,他想退缩,又不甘心,怕前面的坚持都白瞎了,于是就抱着膀子,咬紧牙关,直直地站在风雨里。

又过了十几分钟,高由衷打着一把花伞回来了。花伞不大,像一口小锅,只能盖满一个头,高由衷肩膀以下也都淋透了。见师傅回来了,李贝忙钻到雨里去迎接,师傅,他笑着说,好像师傅手里拎着几十斤东西等着他去接似的。见是李贝,高由衷一怔,他不再往前走了,从裤鼻子上解下一串钥匙,往李贝那一扔,转头又钻进了大雨里。

李贝开门走进师傅家不久,高由衷回来了,手里拎了许多卤菜。两个男人的饭菜好对付,有菜有酒就算齐整了。

今晚,李贝喝得卖力,主动,让师傅省了许多设计。师徒二人也不怎么说话,高由衷一边喝,一边在那啃猪爪子。据说猪的身份要抬高了,猪肉说涨价就涨价,高由衷啃得仔细,剔出来的骨头干净得跟玉器玛瑙一样。

酒喝到了一斤以上,李贝从身上掏出一本书。其实是一本讲义,标题是《望水市人民警察学校教学大纲》,执行主编就是高由衷。这会儿,李贝把讲义翻到68页,然后说,师傅,我想读一遍“枪弹分离制度”。

听李贝这么说,高由衷看了看李贝,先是用纸巾擦了擦手,又检查了一下盘子里的骨头可有囫囵的地方,这才说,规矩不是读出来的。

李贝马上低下头说,师傅,我知道了。

高由衷便将三只酒杯依次摆在李贝面前,先将它们一一斟满,然后向李贝做了个手势。李贝忙站起来,将面前的三杯酒,一一地喝了。

5

和师傅喝过这场大酒,许多事情都烟消云散了,但是,李贝的心里很快又被另一件事给占上了。人啊,在烦恼面前,到底要多大的心才够呢?真是一点空余都没有。星期二,高由衷跟李贝谈到了高幂。

最近,班主任没少找高由衷,说高幂的成绩在嗤嗤地溜坡,都快溜到沟底了。可能在谈恋爱吧。当时,班主任就这样皮笑肉不笑地说。

今天,高由衷在李贝面前提到这个事显得很懊恼,一个劲地吸烟,由于连着吸,又下力,吸得嘴巴两侧瘪瘪的。而李贝的心情并不比师傅轻松:谈恋爱?跟谁谈?自己和高幂已经很久没联系了。不用说,一定是自己没有明确表态让高幂绝望了。他这么想时,心里顿时添了一把锹,深一下浅一下地掘,痛!以至于几天都打不起精神来。

今天是9月26号,离国庆节一爪子远了,分局党组的班子成员全体出动,在辖区的各派出所,挨个走了一趟,对各社区的服务窗口、执法办案队、视屏监控组、武装巡逻组一一过筛子。就一个要求:严守死防,无半点差错。同时,要求所有干部放弃节假日休息,全部参加备勤和联合巡逻。

下午,高由衷接受了李贝的建议,准备去一趟43中,见见班主任,再见见高幂。这会正和李贝算计着路线,突然接到分局命令,说省局的检查组已经下来,要求各派出所干警全部上岗,高由衷只好带着李贝去了巡逻区。

街道上,节日的气氛全上来了,各家商埠都打出了国旗。翡翠河两岸五彩缤纷,每棵树上都挂满了气球。树林当中热闹非凡,各种合唱队见缝插“堆”,人们都在排练着一首歌曲,叫《我和我的祖国》。

好的气氛是可以传染的,车里,高由衷先是哼着自己的歌曲,待林子里的歌声一起,他嘴里的歌曲马上变了调,接着合着人家的拍子,哼哼唧唧地唱起来。

三点二十分,师徒二人的警车经过顺河街工商银行,李贝的手机忽然震动了几下。李贝只扫了一眼,心便狂跳起来。是高幂发来的图片信息。从图片上看,地上有黑白相间的鹅卵石,还有大片的落叶。李贝觉得这个画面很熟悉,但是急忙想不起来。发照片什么意思?李贝想。忽然想到这肯定是高幂准备和自己搭话的一种方式,他的心里再次涌动起一阵阵激动,要不是师傅坐在身边,他一定会吹起口哨来的。

停下,靠边靠边咯。高由衷说。李贝便将车子停在了一边。车子停下,高由衷让李贝到后面坐,自己把车子开动了。车子走起来,高由衷说,有人发信息吧?李贝想说是,又想说不是,无法权衡之下,就笑了笑。高由衷就不再追问了,李贝却从心里感谢起师傅的细致和温情来。

坐到师傅后面,李贝得以认真研究了一番图片。从图片上看,这应该是公园中的一条小径,因为鹅卵石铺得非常精致,每个图形都是有含义的。李贝的心里一阵温暖,见高幂再也没有发来别的信息,他回了几个字:在秋游?对方没有回音。过了一会,他又问,下午没课?对方还是没有反应。又过了几分钟,李贝问,你在哪儿?我和师傅在一起,他有事要找你哦,很急。这个信息如同奋力射出去的箭,离弦后又不知落在了哪里。李贝暗暗叹了口气,接着又暗暗地笑了,她觉得这或许就是恋爱中的女孩子表达自我的一种小戏法。就在这时,师傅的传呼机突然响了起来。是指挥中心在呼叫,说,翡翠公园西南的望水大桥下出案情了,两名女学生和歹徒遭遇,其中一個被轮奸。

有另一个受害人的情况吗?需要谈判专家吗?高由衷冷静地问。

不需要。另一个受害人从现场逃脱了。

有几个犯罪嫌疑人?

五到六人。

有前科吗?能不能进pda系统(警务查询)?

情况不明,不过逃走的女生拍了照片。

指挥中心说着把照片传了过来。高由衷看了一下照片,愤愤地说,这些家伙。李贝正想看看师傅的手机,高由衷已开始呼叫中心了,他希望离大石桥附近的几个巡逻组,迅速向大桥靠拢,对32组进行增援,并希望执法办案队能出动。接着,他猛打方向盘,脚上一用力,警车立刻像只陀螺,在原地“噌”转了半圈,然后“嗡”的一声向前冲去。给油急了,车里立刻充满了汽油味。

6

警车沿着翡翠湖岸边飞驰时,李贝看了下手机。手机上的时间显示为下午三点四十八分。窗外,太阳大而清晰,阳光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清冷。

想到如此明丽的阳光下,还能生出这种大恶,李贝愤然,他不时地拍着座椅的后背。一边重重地拍,一边表示不可理喻地直摇头。抢劫、强奸、光天化日之下。渣滓……哎哟……妈的…… 他语意不清地嘀咕着,然后请求说,师傅,我来开。要是碰到他们,我直接送他们一个双面贴。说这些话时,李贝的声音是颤抖的,身体也是颤抖的,细长的脖子红红的。

高由衷看了一下激愤难抑的李贝,淡淡地说,检查装备。接着又说,民间有句话,叫冲动是魔鬼。我看,你的魔鬼开始梳妆打扮了。

李贝“通”的捣了一下坐垫,嘴里发出“嘁”的一声。

从出发地到望水大桥大约需要35分钟,由于抄了近路,高由衷和李贝只用了18分钟便赶到了。

师父的车开得这么快,李贝以为他们一定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此时,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放在了手铐上,左手则放在催泪瓦斯上。但是,待他下车后才发现,有两个巡逻组已到达了现场。不远处,一辆120救护车就停在桥上,几个“白大褂”和一位女警正将一个伤者往桥上抬。

见高由衷和李贝走来了,正在拉警戒线的杨炼先是向高由衷敬了个军礼,然后介绍情况。

杨炼介绍的案情和指挥中心提到的案情没有多大区别,高由衷听了几句就失去了兴趣,嫌疑人抓到了吗?他问。杨炼说,跑了。有的说向金水潭跑了,有的说往细石岭跑了,还有的说钻进公园了。指挥中心正在调无人机。

就在这时,高由衷从一块石头旁捡起一只紫红色的书包来,他看了看,问,这是谁的书包?杨炼说,就是那个女学生的。哪个女学生的?高由衷的语气明显急切起来。杨炼指了指远方那几个抬担架的人。高由衷顺着杨炼手指的方向看去,他看到,那几个“白大褂”已把担架抬到了救护车旁。这时,高由衷伸手从书包里掏出几本书来,只看了一眼,就撒腿向前跑去。

见师傅跑开了,李贝也把那只书包拿了过来。用手一摸,掏出一只火影手办来。这个火影手办可不便宜,材料是用日本cast树脂做的,形象为一个金盔金甲手持金弓金箭的小男生。去年春天,高幂给李贝看过,当时,她还指着手办手里的那把待发的弓箭问过李贝,这个男孩手里拿的是什么呀?这个男孩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不用说,这只书包就是高幂的。李贝心里一紧,他丢下书包,疯狂地向大桥上跑去。

李贝跑上大桥后,高由衷已经钻进了救护车。此时,一个女孩正扑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女孩的牛仔裤被撕开了,细长的腿上流着血。就在这时,他听到医护人员大喊,车里的人马上出来,马上出来。

这会,桥上围观的人突然多了起来,几名警察大声地喊道,无关人员退后,马上退后。退,退!但是,围观的人没有一个往后退的,那辆救护车很快就没顶于熙攘的人群中了。这时,杨炼带着几个警察上桥了。杨炼可没有先前几个警察斯文,他甩开大胳膊,一推一片,一搡一片,一下子就把场子打开了。就在眾人纷纷向后退时,李贝忽然发现师傅不在救护车里了,他忙四处寻找,但是场面太乱,根本就看不到师傅。过了一会,救护车启动了,人群也稀疏起来,李贝环顾了一番,仍不见师傅的人影。李贝慌了,他忙通过对话机和师傅联系,但是,喊了多次,师傅也没有回答。这时,杨炼走了过来,李贝一把扯住杨炼的胳膊说,师兄,看到师傅了吗?杨炼踮着脚,高高低低地扫了一圈说,没看见啊。说到这,他拉住李贝问,这书包是怎么回事?李贝顾不上回答杨炼的话,撒腿向桥下跑去。待李贝跑到他们的警车前,他傻了,师傅并没有在警车里。这时,高幂发来的那张照片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了,便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一头钻进了驾驶室。

7

李贝刚分到高由衷手下时,高由衷给他的第一个下马威就是让他做社区的联系警察,又称片警,然后让他背所里的各种规章制度、各部门的工作职责、各个社区的主要负责人名单、辖区的地图、街道、路线、周边环境以及街道上的标志性建筑等等,甚至连马路上的变压器和垃圾桶的位置都要求李贝张口能报。翡翠公园不过是李贝众多记忆中的一个点而已。

看上去规模庞大、地形复杂的翡翠公园,其实只有一条路。这条路叫彩虹一号。彩虹一号的设计颇具匠心:沿着这条路在林中蜿蜒而行,几乎可以观览公园内的所有景点,最为机巧的是,在茂密的森林里,游客无论游玩到何处都不会迷路,因为,只要找到彩虹一号的主路,向前走,可到翡翠河边上的公交站台,向后走,可以回到出发的地点:老城门。李贝沿着彩虹一号只开了几分钟,就在公园内的鸽子山拐角看到了师傅。

眼前的景象让李贝大吃一惊。在不远处的一座人工栈桥上,高由衷正和几个男人对峙。高由衷站在高处,那几个男人站在低处,一方摆出了向下猛扑的架势,一方亮出了向上猛冲的姿态。李贝一加油门便将警车开到了栈桥边上。然后跳下车,紧跑几步,便站到了师傅身旁。 此时,师傅的后背已经全部湿透了,鬓角上全是汗。他脸色苍白,身体明显在颤抖。而让李贝一怔的是:在和师傅对阵的几个男人中,立在最前面的那个穿超短皮夹克的男人正是那天在牛江家的饭店门口闹事的黄勇义。

这么说,你们是冲我来的。这时,李贝听师傅说。

黄勇义迟钝了一下,然后舔了下大拇指说,也算是冤有头,债有主吧。黄勇义的大拇指像是熟的,竟然能弯到半“○”型,这让李贝感到了一种怪异。

高由衷突然爆发了,他“啪啪”地拍着自己的胸口,怒吼,那就冲老子来,我女儿怎么得罪你了。

相对于高由衷的暴躁和愤怒,黄勇义则冷静如铁,此时,他的脸上掠过一阵淫邪而阴险的笑意。一边用小拇指去刮着脖子上的一颗红肿的疣子,一边说,冲你来不痛。

高由衷一指黄勇义,大骂,妈了个逼,行,那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痛。说着便把枪拔了出来。

“慢。”这时,黄勇义说,老高,你们杀人有规矩吧?动枪前,是不是把那些规矩先背几遍。

黄勇义的话一点都没有影响到高由衷,此时,高由衷的脸色由原来的苍白已经变得紫红,是那种秋天里的茄子般的颜色,他大声喊,李贝。

李贝一怔,然后一脸茫然地看着师傅。此时,他知道师傅喊他是什么意思。他还知道,在部队时,师傅拿过全军射击比赛的金牌,立过三等功。另外,警用手枪的子弹是平头的,或是橡皮的,以致残和限制犯罪嫌疑人为目的,而师傅手上的这把92式是制式的,子弹是圆头的,可以直接击毙对方,加上是满仓弹,再有这么近的距离,只要一响,面前的这六个人,绝无一人能逃,有的身上可能还要多添一到两个枪眼。

李贝。这时,高由衷又大声地喊。更有点像呵斥。

李贝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他仍然一脸迷惑地看着师傅。此时,他第一次感到,师傅像是换了一个人,看上去是那么的陌生,甚至是狰狞。

李贝 —— 高由衷再次喊到,声音是嘶哑的。这一次,李贝打了个寒颤,因为,他从师傅的声音里闻到了血腥味。

师傅……李贝说,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高由衷猛地伸出手,并抖了一下,断喝道,给我。

师傅……李贝再次喊道,声音却是低低的,声音里带着乞求。

我命令你。高由衷大喊,声音比以前任何一次都高,李贝发现,师傅这么喊时,鼻子里流血了。

见李贝没动,高由衷恼怒了,他厌恶地瞪着李贝,声音更大地说,李贝,我再次命令你,给我——,快!

师傅……李贝显得更加可怜地说,还是……先传唤吧……走程序吧。李贝把“程序”两个字说得很重,是故意要让师傅听清楚的。他知道,对这两个字,师傅一向都是很敏感的。此时,这两个字也一定具有强大的抑制能力,可以帮到他,也可以帮到师傅。当然,他也知道,这个时候,师傅除了能听到自己的血液剧烈的涌动声,什么都听不到了。

在高由衷拔枪的那一瞬间,黄勇义等人确实恐慌了一下,有的人当即就拉出了想逃的架势。或许想到人是绝对跑不过子弹的,他们仅仅骚动了一下就安静下来,而黄勇义则从高由衷师徒二人的分歧中,看出了问题,他突然笑了,显得很可笑。呵呵呵,他说,果真不是传言,你们的枪就是个大忽悠。说到这,他一指高由衷,说,弟兄们,这是个狠角,这次要是犯到他的手里,就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都得死。说到这,他又一指李贝说,你们拿子弹,我们夺枪。这么说着,带头向高由衷冲了过去,另外三个人则向李贝扑了过来。

见几个人向自己冲了过来,李贝心里一慌,他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将弹匣向上奋力一掷。那弹匣在空中画出了一道弧线后,便落入了水里。见弹匣沉入了水底,李贝转身拔出警棍,正对着向他走过来的人,先是大声告知自己的身份,然后不断地呵斥,后退,后退!几个人显然从李贝的眼里看到了一种怯弱和虚张声势,他们一起冲了上来。没有退路的李贝只好向冲在最前面的矮个子动手了,但是,当他将矮个子砸倒在地后,便被其他几个人按倒在地,接着,他的头上、身上传来了一阵阵乒乒乓乓的声音。

而在另一侧,险情出现了,黄勇义和那两个男人正在全力抢夺高由衷手里的枪。几个人,包括高由衷在内,像几只疯狂的蚯蚓,死死地纠缠在一起。此时,高由衷紧紧地抱着手枪不放,黄勇义等因为一时无法夺下枪支,就抽出高由衷身上的警棍,狠狠地敲打高由衷的手和头。

很快,高由衷就变成了血人,接着,额头上出现了两块血包,右脸变形,左眼肿成了一条缝,一股股殷红的血正从他的鼻子里向外流淌。尽管如此,他的两只手像是焊接在他的枪上,任凭黄勇义等人怎么下狠手,就是不放松。见状,黄勇义突然从同伙身上拔出一把匕首来,他大声地叫骂着,妈个逼,放手,放手。这么凶狠地叫骂着,开始用匕首去划高由衷的手背。高由衷终于护痛了。他不得不弯下腰,然后将枪紧紧地含在自己的腹部,同时,用自己的头把黄勇义猛地撞了出去。黄勇义恼怒了,他从地下爬起来后,举起匕首向高由衷冲了过来。在向高由衷冲过来时,他的脸部可怕地扭曲着,目光中充满了一种不可违逆的恶和绝杀。

这个瞬间被李贝看见了。他猛地撞開那个掐着他脖子的矮子,然后大叫一声,奋力扑向师傅,随即,一种尖锐的痛像一道闪电划过他的全身。他的眼前一片漆黑。

8

2019年2月,望水市大雪纷飞,周天寒彻。

中旬,从法院传来消息,黄勇义等人伏法。黄勇义之所为完全是为了和高由衷“结账”。那次在牛江家的饭店,他因为殴打朴老板并袭警,被依法刑拘,随后被单位辞退。此后,背着案底的他,一直没找到工作。这成了他的内伤和新仇。但是,他对高家父女下手太狠了,加上数罪并罚,被判了死缓,同伙中的其他人分别被判无期和有期徒刑不等。

这个判决让李贝有了些许的安慰。

那天,李贝向高由衷身上一扑,正好在高由衷的胸前做成了一张“盾牌”,好在黄勇义的那把匕首只扎在了他的肩胛上,他被缝了十几针后,很快就出院了。

27号晚上,杨炼来看李贝,手上花花绿绿的,拎了许多东西。

李贝向杨炼打听了高幂的情况,那天,他对高幂在上课期间去翡翠公园非常不解。

杨炼参与了这个案子的审讯,并找高幂的同学(那个从犯罪现场逃走的女同学)做过笔录,于是,他把高幂的那个同学提供的材料告诉了李贝。

那天下午,为了迎“十一”,学校在大操场彩排,高幂没有项目,便和同学去了翡翠公园。她想在那里谈谈她的心事,谈谈恋人给她带来的烦恼。她告诉闺蜜,她是那么爱他,她之所以这么久不给他发信息,就是想让沉默来解决问题:让他反省,让他感到珍惜,激发他来做出最后决定。她说,其实,她理解他的犹豫和胆怯,为此,她更爱他,心疼他,但是,爱情是需要付出的,是需要做抉择的,相爱的人怎么能一直生活在哑剧之中。而在暗处,那个黄勇义为了报复高由衷,已经跟踪高幂多日了,这一次,他终于得手。

高幂的恋人是谁?李贝想这么问,但是张了一下嘴就缄口了。

杨炼却在一旁说,老高一辈子傲气,讲究,每天早晨眉毛都要用尺子量一遍,偏偏这个女儿会来事,挥手打了他一个反手拍。要说谈恋爱,和同学闹闹也就够了,据说和一个叔叔级的人渣上了,还是个公安系统的,可惜高幂的同学没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否则,这个故事就有点太卧底了 。

此时,李贝分明看到黄勇义的那把匕首又向自己扎了下来,只是这一次扎得更狠更深,刀尖穿过他的肩胛,越过他的胸骨,一直戳在他的心上。

杨炼忽然说,不说这个了,如今恶人伏法,英雄痊愈,值得祝贺。接着,他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兄弟,苟富贵,勿相忘啊!

在所里,杨炼是一个脑子最活络的人,大凡做事,目的性比较强,也很抠门 ,平时,不是因为高由衷是李贝的师傅,根本就不待见李贝,这会不仅携厚礼来看李贝,还说出这种蹊跷话,跟写藏头诗样,李贝自然有些敏感,好在杨炼也不是个很会埋的人,很快就兜底了。

由于誓死保卫枪弹,分局开始为高由衷和李贝请功了。至少是三等功。这枚奖章对于年轻的李贝来说太重要了,杨炼说,局里都传出来了。待军功章一下来,马上就能把人提起来,三级警司是跑不掉的,然后直升警长。杨炼还说了一件事,算是一种照应,党组即将送李贝到基层锻炼。什么叫锻炼?杨炼说,那就是镀金。到时候,你就是个光彩四射的人,连腿毛都日日地发亮。李警长,我们可都是从同一道沟里爬出来的呀。往后我们这些“一道沟”就仰仗你了,哈哈。

李贝笑了笑。但笑得很压抑,一点声气都没有。

杨炼马上指着李贝说,低调。有人低调是因为谦虚,有人低调就是骄傲啊,哈哈哈。

两人喝到九点就散了。待杨炼走后,李贝坐在那里发起呆来,他紧紧抱着自己的脑袋,半天也不言语。

今天,杨炼带来的的确是个好消息,其真实性也经得起推敲,不过,李贝是绝对高兴不起来的,而且越来越痛苦。

这次事件发生后,李贝的脑海里老是浮现两个情景。一个是关于师傅的。

平时,戴大檐帽的高由衷是很扎眼的,浓眉大眼,鼻直口方,浅浅的若隐若现的络腮胡子更见到阳刚之美。那天,他的帽子被打掉了,露出了一片光溜溜的头皮来。早已谢顶的他,四圈也没有多少毛了,那些歹徒竟然能抓住那几根可怜的毛发,硬是把他整个头颅扯到了一边。在头颅被扯向一边时,高由衷露出了绝望而丑陋的神情,那时,在李贝的眼里,一向高傲而自尊的师傅在黄勇义等人的拳脚下简直就像一只夹着尾巴的丧家犬。还有,黄勇义是来报仇的,他的每一刀,每一脚,每一拳都要见红,李贝看到了一块钢被锉成渣的全过程,那时,李贝认为师傅无论如何都挺不过来了。

最让李贝不堪回首的是高幂那条被撕烂的牛仔裤、那腿上的一道道血痕,—— 那朵被反复蹂躏后叶瓣稀碎,脏污不堪的花。

在这次暴力事件中,高幂受到的伤害是无法计量的,目前已经休学,被送到了望水市第三人民医院。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第三人民医院就是心理卫生医院,民间也称之为精神病医院。

李贝出院后,曾四处打听过高幂的下落,最后找到了这家医院,尽管他出示了警官证,仍然没有见到本人。那天,李贝在医院门口徘徊了很久,最后竟然不顾人来人往,坐在医院的一个台阶下痛哭起来。

这期间,李贝也打过师傅的手机,打了两次,都没人接,此后,他就再也没打了。因为,他不知道电话打通后,自己该说些什么。

是的,在这次事件中,自己坚持了原则,但是,其结果就是让师傅差点送命。如今,这一点让他极度尴尬起来,他不知道,将来如何面对师傅。说到记功之事,就更让他感到难堪和无聊了,如果军功章真拿到了,整个公安系统都会说,李贝的这块军功章是用他师傅的老命换来的。

这些日子,对于李贝来说,夜变得那么漫长和失序,今天,他开始睡觉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此时,他感觉自己已经被万千思绪耗尽了体力,一躺下,整个人立刻向睡眠深处迅速地坠落下去。仅仅过了一会儿,他感觉自己突然摔在了一块石头上,并发出了“砰”的一声。这一声把他惊醒了。他睁开眼后,发现自己的手机是亮的,他只看了一眼,就猛地坐了起来,高幂。他失声地说。

短信确实是高幂发来的:懦夫。一个值得永诀的懦夫!

这句话像一个黑洞,一下子就把李貝整个地吞了下去,他坐在那,一动也不动,死死地盯着这句话看。天特别冷,喜欢裸睡的李贝觉得自己身上的热气,先是被这句话一点一点地抽走了,接着被窗外的风声、被一层一层漫上来的黑一口一口地吞噬了。而他还没来得及体会的是,在接下来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他的手机号、微信号、QQ号全部被高幂拉进了黑名单。

9

看来,杨炼的话绝不是空穴来风。

“望水市公安局年轻警察下沉锻炼和对口支援大会”召开后,作为第一批“下沉”民警,李贝分到了云吞沙监狱。

云吞沙是望水市最偏远的一个地区,位于我国西北部的一个阴冷而贫瘠的山谷里,没有直达的铁路线,更没有动车、高铁可坐,从望水动身,去一趟云吞沙至少要辗转两天半。此地冬长夏短。在漫长的冬日里,按当地人的话,日头比卵子还少。仅有的几个出太阳的日子,也是匆匆忙忙,虎头蛇尾,不得善终;穷。当地的国贫县就有四个,其余都是省贫县。滚滚黄沙中,来自全国的扶贫干部换了一批又一批。由于水金贵,据说这里的男人一年都不洗脸,身上的味道和牛羊的味道仿佛,男人女人的脸上都一道一道的,咸而干涩,当地的诗人酸酸地写道:哎哟!那一道长一道短的,横竖都是被苦日子抓出来的。

李贝到岗后,分到了办公室,主要协助办公室做档案管理和狱务公开工作。这些工作范围很广,可做的事很多,但几天下来,李贝发现了一个问题,这里的每一个人,对自己的岗位都看得很重,都像一支抱窝的鸡,大小事都舍不得撒手,生怕被人抢走后就再也不还了,于是,李贝成了“事荒”,支边也成了靠边。

这是上班的第三个星期,感到极度无聊和茫然的李贝打了杨炼的手机。两人寒暄了几句后,李贝说,我想问一件事……

杨炼俨然知道李贝要问什么,他马上说,我借一步说话,你方便吗?

其实,李贝只想问问师傅的事,他觉得杨炼太郑重了,就说,我等你哦。

不一会,杨炼说话了,刚才好像是爬楼了,这会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说,你要挺住啊。

李贝心里一沉,师傅怎么样了?他问。杨炼叹了口气,咂了一下嘴说,你那个事可能黄了。又压低声音说,有人上书了。接着,杨炼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在为李贝报功的事上,有人提出了问题。认为李贝在这个事件中是有瑕疵的:他虽然挨了刀,却没有高由衷完美。李贝说把弹匣扔到了水里,蛙人在栈桥下已经工作了三天,连蚌壳都捞上来了,也没有找到那只弹匣,这样,子弹的下落就有了多种可能性。这个可能性的提出,人们仿佛看到一种隐患顺着栈桥下的那道河日夜潜行,先是出了公园,然后再沿着翡翠河不断向前游弋,直到混入望水城内最繁华的街头。

提问题的人可谓聪明,有眼力,一下子就把李贝的事情拍在了南墙上。

说到此人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如此“热心”,杨炼笑了笑说,因为你是高由衷的徒弟嘛。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李贝一时半会还真不明白,他在极力地想着。

这时,杨炼在那边笑了笑说,李子,想开点吧,其实都是身外之物。

其实是杨炼想多了。这些天来,师傅、高幂、三等功,像是三根钉子,把李贝的心死死地钉在黑暗中,每每想起就令他痛到无法呼吸,现在,终于卸掉了一根。

师傅呢?李贝问,师傅的三等功下来了吗?

杨炼说,老高的问题不大,不过,也有些小麻烦。说到这,我特别想问你一件事。当时,老高向你要过子弹吗?

李贝想了一下,叹了口气说,如果师傅有子弹,事情能弄到那个样子吗?没等杨炼说话,他又问,他们想对师傅怎么样?他这样问,当然是想把杨炼的话题模糊过去。

杨炼说,现在有人向分局党委和局党委都投了材料,对老高的三等功也提出了质疑,说老高当时是想把黄勇义等人击毙的,后来,因为没有拿到子弹才作罢。这个点抓得当然好,如果事实确凿,一下子就能把老高的事反过来了。但是,局里可不想这么做,我这么讲你懂的。

李貝一时半会仍然弄不明白杨炼的话。杨炼就说,老弟,你要振作啊,这个冬天好像不是那个冬天了。说完,因为事上身了,就把手机挂了。

和杨炼通话后不久,李贝的身体出状况了,感不到具体的疼痛,就是整天没劲,浑身不舒服。

这年夏天,望水市公安分局收到了云吞沙监狱发来的函,此函主要反映的就是李贝的问题。信函反映,李贝到了监狱半年后,人发生了很大变化。整天懒洋洋的。怕和人交流,怕参加集体活动。经常一个人发呆。丢三落四,还会突然发脾气。这期间,监狱党组专门为李贝请了医生,医生的诊断是,李贝可能得了心理方面的毛病,还比较严重。为此,出于对干警的关心和爱护,建议提前结束李贝的“下沉”任务,退回原单位。

这份要求退回李贝的函被望水市公安分局压了下来,因为,有人就李贝的这种情况说了这样一句话:云吞沙就是个专门让人生病的地方,谁去谁抑郁。一名合格的警察要锻炼成一名成熟的战士,必须要过这一关。

八个月,240多个日日夜夜,近6000个小时,是足以将一个世界再变成另一个世界的。在这八个月里,高由衷出院了,高幂也出院了,而远在云吞沙的李贝,其光景越来越糟糕,整个人像是被谁捏了几十遍的面团,疲软、憔悴、无力、目光呆滞,有时候会不自觉地趔趄一下,并下意识地去扶墙。不久,云吞沙监狱的第二封信又发出来了,内容与第一封信相同。这封信让望水市公安分局感到了一种压力,便召开了一次会议。

很快,决议出来了:派清风峪派出所的戴比喻副所长去云吞沙,代表党组看望李贝,对李贝的情况进行考察。

10

两天后,戴比喻赶到了云吞沙。

戴比喻见到李贝时,李贝正在探视区前面的院子里监督两个犯人出黑板报。看上去,李贝显得很疲惫,一套警服穿在身上显得肥大而臃肿,背好像也有些驼了。皮肤黑而干燥,下巴尖尖的,上面点缀似的长着一层浅浅的胡须。说是点缀,但是很鲜明,把人显得颇为沧桑。目光是空洞的,眉头紧蹙,像是对正在干活的犯人们不满意,又像是因为别的什么。

李贝。戴比喻喊道。接着又连喊了两声。

听到有人喊自己,李贝没有像当初自己刚到派出所的那会儿,雄壮有力地回答,到!而是缓慢地迟疑地转过头来,直到看到戴比喻向自己走来,脸上才露出笑容。

戴比喻没有接受监狱党委的安排,而是在李贝的住处和李贝开始谈话。

李贝的住处不大,很凌乱,李贝也没有表示什么不好意思,先是将床上的被子和衣服一股脑地卷到一边,又用手象征性地在褥子上掸了掸,就请戴比喻坐下了。戴比喻先是四处观察了一番,然后开始赞美。他夸云吞沙风景奇特,夸监狱管理得好,夸李贝更成熟、更剽悍,更像个男人了。他拍着李贝的肩膀说,我们图书室里有一本书,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太老旧了,我没看,但是,我估计就是写你的,呵呵呵……

他拍李贝肩膀时,李贝肩膀上灰尘像烟雾一样飘了起来。

戴比喻夸奖,让李贝的表情很复杂,或腼腆或尴尬或迷糊茫然。见李贝不兴奋,戴比喻便开始进入正题。怎么样?工作和生活还好吧?他问,语气是亲切的。

李贝笑了笑,仍然没有说话。

戴比喻又把李贝的屋子看了一圈,叹了口气,说,不怕一了百了,就怕没完没了。这也不是个头啊!苦了你了。

谢谢副所长。李贝小声地说。

戴比喻向外看了看说,李贝,我这次来找你,是来救你的。如果你有回望水的想法,再大的石头我来抬。

李贝抬头看着戴比喻,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这丝光亮让这个孩子在转瞬间变得那么俊,那么有活力。

这一点,戴比喻当然看到了,显得很兴奋,不过,他转而就严肃起来,换了一种语气说,李贝,除此以外,我还有一个任务,你一定要配合。

接下来,戴比喻告诉李贝,有人写了高由衷的人民来信,对高由衷的事迹表示质疑。说歹徒之所以夺枪是因为高由衷想击毙他们,之所以没有酿成重大事件,是因为高由衷没有拿到子弹。

李贝想了想,忽然叹了口气,然后自言自语地说,那几个人太可恶了……

戴比喻马上说,高由衷不是喜欢搬弄条例吗?好,有一个条例是这么说的:所有的犯罪嫌疑人,最后都需要法院的审判认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12条规定,“未经人民法院依法判定,对任何人都不得确定犯罪”。那时,黄勇义等被判决了吗?那么,老高当时的行为就属于独自审判,不仅违例也违法。

李贝好像被吓倒了,他点了点头。

戴比喻见状,向前倾了倾身子,轻轻地拍了拍李贝的膝头,声音略低地说,党组对这封来信非常重视,因为这涉及到舆情问题,现在,你就很关键了。那天子弹就在你身上呀。

听戴比喻这么说,李贝又抬起头来,他先是刻意地看了看戴比喻,然后又垂下头去。

这时,戴比喻好像刚从李贝的心里转过一圈才回来,他说,小李,我理解你。但是,有许许多多的事,你都蒙在鼓里啊!这次事件发生后,局党委考虑过你的位置,最起码也要做到副警长,或可做到三级警督,但是,去征求老高意见时,知道他怎么说吗?他的评价是:幼稚,临场能力和应变能力差,脑子有点僵,爱感情用事,基层经验为零,还需要多磨磨。好了!你师傅的评语这么给力,公安系统的“下沉”项目就不缺人了。你—— 就是这样来的。

听戴比喻这么说,李贝忽然想到杨炼说的“镀金”一词,心里立刻打了个寒战,他感到自己被一种辛辣的讽刺和高远的戏弄一次性穿透了。另外,他分明感到戴比喻说的这些话非常像师傅的口气。他低下了头。

这时,戴比喻咂了下嘴,叹了口气,声音更低地说,在有关你个人前途的事上,知道老高为什么拦一把又踹一脚吗?因为,那天他是要报私仇的,而且,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他能做到。他只要诱导黄勇义进入正当防卫环节,就可以动枪了。结果呢,由于你不配合,他不仅没报成仇,还差点搭上一条命,他恨不恨?他会不会说你呆板、僵化、不灵活?说句不恰当的,你要是他胯下的马,他挥刀就把你斩了。

李贝的头垂得更低了。他心乱如麻。屋里静了下来。那种静像是一块厚重的铁,李贝就焊在这块铁中。

这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不远的羁押室里传来一阵阵呵斥声,蹲下!蹲下!再过一会,这声音就变成了一阵哭泣,再有一会,哭泣声越来越远去了。

是戴比喻率先打破了这种沉闷,他问,你想知道高由衷的情况吗?

听戴比喻这么问,李贝忽然抬起了头。他直直地看着戴比喻,这把戴比喻吓了一跳。

高由衷还在医院里就成了各家新闻单位和网站争相报道的英雄,成了流量人物,出院后,便不断地走进各种事迹报告会现场。他勇斗歹徒,舍身保卫枪支的故事,被报告文学作家划分出了不同的叙事视角,写成了各类非虚构作品。这些作品无一例外的都成了各大报刊的头题。市委宣传部专门指示作家协会,就这件事召开了望水市诗歌界会议,对当前的诗歌创作进行了批评,要求诗人马上改变创作作风,从宣传高由衷的事迹开始,让诗歌更接地气,更接近普通百姓和英雄人物。接着,高由衷的故事再次得到广泛宣传,上了抖音、快手、公众号,被做成了各种短视频。

祥云彩虹之下,组织上也开始介入了高由衷的家庭生活,首先从人性关怀出发,将高由衷的妻子调到了望水市,让其夫妻团圆,目前就在望水市公安分局的档案室工作。而高由衷本人被定为英雄,获得三等功一次,被破格提拔为清风峪派出所副所长,具体分管警区内民警的教育管理和预防体系建设等工作。高由衷履新后不久,第三人民医院传来好消息,高幂可以出院了。高幂回到家后,得到了父母精心的呵护和调养,精神状态恢复得很快,目前已转到兰州读书。从高幂给父母最近的一封信看,高幂身心状态又回到了当初,在本学期的摸底考试中,位列全年级第23名,考上重点大学已没有任何问题。

说完这些,戴比喻一摊手,语重心长地说,看到了吧,同样是挨了刀子,人家升官发财了,你呢?说到这,戴比喻又轻轻拍了拍李贝的膝盖。李贝则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把脸转向门外,细致地看着远方的那些山和远方的那些云。

怎么样?过了一会,戴比喻显得很高兴地说,很简单。你把一个问题讲清楚就行了。那就是,高由衷到底有没有向你要子弹。

远方到底是什么在吸引着李贝呢?他的目光还在那些山上,那些云上,还在那一大片一大片的天空里。

过了很久,李贝终于说话了,子弹是一定要服从枪的。我是他徒弟,他如果要,我就给他。

戴比喻无功而返。

三个月后,望水市公安分局党委再次向云吞沙监狱询问李贝的情况,“云吞沙”详细描述了李贝的生活情景:

头发梳得非常整齐,脸刮得非常干净,眼睛非常明亮,见人不笑不說话。爱扎堆,话太多,和犯人也能聊上半天。他已经主动要求从办公室调到了狱政管理处,该科具体负责罪犯的收押、释放、调配、调遣、提解、提审和调查等等工作,能干的事太多。

还有还有,“云吞沙”说,李贝参加了今年的国庆晚会,报的节目是口哨曲:《斯卡布罗集市》。

【作者简介】李国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小说入选2005年《小说月报·原创版》精品集、2009年《小说月报·原创版精品丛书——心理小说》、2014年安徽省长篇小说精品创作工程、2015年《中篇小说选刊》以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专号》等,三次获安徽省社科奖(文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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