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短札

高原星空的穹顶

这华美的穹顶

在穷尽想象的渺远深处

圣殿里洒下星辰吟诵的福音

整齐的圣咏，让狮群般的雪山肃立

多么静美！

这满布鞭痕的天空

垂落下细小而又浩荡的光芒

像静静遍布大地的露珠和晨雾

像微风送来柏叶的香气

高原上，缄默的夜色里

我承受这星空的恩泽

欣喜不已

又莫名悲伤

为我们带路的采油工

沟槽密布，风雨梳理群山之鬃

苍山如狮，垂下落日的眼睑

钢铁肃立，按下沸腾之心

尕斯油田，那个为我们带路的采油工

只用最少的词语为我们指引

直走，左拐，右拐，再直走

然后，又陷入巨大的沉默

尕斯湖一样的眼神

平静，甚至有一些羞涩

望向远方时，有一丝波澜闪过

很快又沉静下来

在油砂山下，与你分手

我们的汽车蜿蜒而去

看你留在原地

向我们挥手，再挥手

落日向西，大地无言

我有些难过，刚刚我们与你

短暂分享了西部大荒原的苍凉

而现在，我们把这阔大的苍凉

又还给了你一个人

雨中的查查香卡

路过这里的

除了我们的两辆汽车之外

还有几只蝴蝶和一群蜜蜂

以及，一场

七月末的大雨

小镇阒寂无声

静默生出了

幽暗而阔大的

倒影

我们在野外无边的油菜花海边停下

那些清澈的花香

掏出路人胸中

晦暗的部分

小驻之后，我们继续赶路

查查香卡，留在原地

一切静默依旧

它们都在等待着时间

把这场大雨

变换成一场严霜

昆仑山口

烟云低垂

天空豢养不羁的野马群

风来自远方

带来雪的凛冽

带来它舌尖的锋刃

它梳理着野马之鬃

也擦亮雪山

——那人间最纯净的

圣殿的尖顶

停车驻足的人群来自四川、广东

也来自山东、辽宁

在海拔4768米的高处

他们谈及雪山，白云，清风

这让他们在短暂的时间里

共同被纯净认领

风翻过山口

人群四散

一眼泉水，分娩出两条河流

它们背向而去

一条向南，奔向西藏

一条向北，奔向青海

风刮了一夜

谁把天空

擦成一块混沌的毛玻璃

谁在一个薄梦的边缘

滚动石头

雪山蹲踞

她怀抱的灯盏

被吹得飘摇不定

星子收起暗蓝的火焰

雪豹俯首

按捺狂乱的心跳

风刮了一夜

唯一被擦亮的

只有辽阔的苍茫

一只鸟在暮色中歌唱

暮色垂落高原

一只鸟儿

歌声里有无边的凉意

这得不到应和的歌声

像是把空茫

还给了空茫

那只鸟儿

一遍遍

独自歌唱着

高原辽阔的苍茫

正被它

一遍遍复述

梨花辞

遗世独立的香

有恒久的药性

杏花味苦，性温

桃花味苦，无毒

苹果花味苦，寒涩

梨花性凉，味甘

……乡下的亲人们啊

都有着相似的秉性

四月是一间斑斓的中药铺

香气如丝缕，每一朵

都是悬丝诊脉的好医生

油菜花

在蜜蜂的舌尖卷起风暴

在时光的锋刃上汹涌如潮

三月辽阔，大地苍茫

万物都有黄金的倒影

转经筒

有人在夜晚诵经，就着昏黄的灯

有人路过，带走

小部分的诵经声

比如：风

斗转星移，那巨大的天空

正被誰一圈圈转动

万物总有开口说话的一天

万物开口说话

迎春  杜鹃  芍药

牡丹  杏花  桃花……

包括满腹心事的苦楝花

也包括那个

沉默的哑巴

他含混而兴奋地指着葱茏的田野

说——呀！

金蔷薇

五月，金匠隐身于蔷薇花后

花朵上的每一条脉络

都被他细细地錾刻

每次从蔷薇花边走过

都能听到叮叮当当的锤揲之声

从它们的身体里涌出

孤独是一座老座钟的钟摆

古老的时间里

黑色的蝙蝠一直在飞

翅膀扇动，细小的气流

有不易觉察的木质指纹

无声的海抱着青铜的潮汐

浪花不谢

在某个时刻

集体翻卷着焦灼的面孔

日落

有如亘古不变的仪轨

一切，都有其命定的归途

星辰如悼词，万物

垂首于，命运的

深渊

黄河上游

每一滴水都是神的幼兽

它们都有发亮的毛发

都有干净的眼睛轻柔的脚掌

都有清澈而好听的低吼

它们用蔚蓝拥抱了蔚蓝

用纯净接纳了纯净

万里之外的入海口

是否有一滴饱含泥沙的水

回过头来，梦到了

它清澈的源头？

扑火者

飞翔覆盖着危崖

用灰烬练习热爱

用翅膀

努力抱住

颤抖的黄金

草原上

雨滴的蹄音

掠过沉睡的草原

草丛里隐伏下芳香的闪电

无边的宁静

正斟入露珠的杯盏

扎西與卓玛低声的交谈

多像草原上

一朵花与另一朵花

甜蜜的耳语呀

有了裂纹的玻璃

有了细密的裂纹

但还没有碎

将它打碎的最后一击

什么时候到来呢？

一块玻璃

忍住遍体的伤

像那个在尘世里咬紧牙关的人

与一只梨子对视

微凉的内心

都深埋着酸涩

都坚持保有黄皮肤下

那雪白干净的肉身

都在等着一把

雪亮的

充满渴意的刀子

晨雾中的鹳鸟

鸟鸣稀薄，具有晨雾的性质

湖面开始慢慢结冰

风在打磨着青铜的晨光

陷在深秋一面空空的镜子里

面目模糊，潮湿

每走一小步

天空就微微倾斜一下

【作者简介】陈劲松，1977年6月生，安徽砀山人。诗歌、散文见于《诗刊》《星星》《散文》《青年文学》等刊。有作品收入全国幼儿师范学校语文课本及多部选本。获第七届青海省青年文学奖等各类奖项多次。著有诗集《白纸上的风景》《风总吹向远方》《藏地短札》等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