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的虫草世界

2020-11-19 08:01巫昂
西藏人文地理 2020年5期
关键词:那曲虫草

巫昂

虫草已经成为比如县的民生主体,成为举凡拥有农村户口家庭的主要收入来源,每年虫草的价格浮动和产量,牵动着所有比如人的心。

离开比如去那曲那天,大巴车上,一位坐在前排的藏族汉子用大嗓门对着电话喊:“两百万有,钱我有,等网络信号好了给你转过去。”毋庸置疑,这是一位做虫草生意的比如人,两百万按照2020年虫草季的最新行情,大概是40斤统货虫草的货款总额,在他口中,如此地轻描淡写。

在比如,你左右躲不开虫草这个永恒的热门话题。这种冬虫夏草菌和蝙蝠蛾科幼虫的复合体,更确切地说是“麦角菌科真菌、冬虫夏草菌寄生在蝙蝠蛾科昆虫幼虫上的子座及幼虫尸体上的干燥复合体。 ”已经成为比如县的民生主体,成为举凡拥有农村户口家庭的收入主要来源,每年虫草的价格浮动和产量,牵动着所有比如人的心。他们的日常交谈通常是这样开始的:“你们家现在几口人挖草,今年挖了多少斤?都卖了吗?”

2018年在比如赛马会的虫草王比赛上,有过一斤虫草卖到55万元的记录。2020年7月27日同样的比赛上,成为冠军的虫草是670根一斤,21万元成交,这类消息过去是口口相传的,现在你关注几个虫草商人,很快就能从他们的朋友圈获知,他们的朋友圈总是一段又一段的10秒短视频,展示着正在交易和挑拣过程中的各种规格的虫草,一天发十几二十条是常事。

2019年,有一位牧民挖到了一根干草重达1.4克的草,成为所有人盛传的单支虫草大王,这根珍稀肥大对草,从比如的赛马场辗转流传到那曲,在整个过程中,价格从5500元飙升到最终的10000元,终于成交,这样的传奇故事,在比如常常成为口口相传的虫草八卦。

神奇的比如草

在比如人口中,虫草直接简称为“草”,他们坚信不疑“比如草”是最好的“草”,虫草这行水深,因为价比黄金,各种猫腻与手脚在所难免,行内盛传的是:林芝的“草”因为雨水太多,容易显得黑;青海那边有些商家会用硫磺把“草”熏黄;拉萨市场会把那曲草跟尼泊尔、青海、昌都的混在一起,会将大草挑出,加入断草,说是比如草,其实并不是。

在比如买到的草,并不比拉萨同等规格的便宜,相反,比如市场上的草会比那曲市场的平均高5000元,比拉萨市场高10000元,越接近源头产地,价格反倒高,大概是纯正产地虫草的珍贵度决定的。

比如藏族“虫草王”查久说:“现在虫草做假问题有点严重,诸如注胶、染色、好几个产地混杂,虫草这么金贵,一斤里面混几根其他产地的,根本看不出来,我甚至听说上海等地,已经有了人工种植的虫草流入市场了。”

他详述各地草的区别,以2019年的均草价格为基准:“尼泊尔草在三四万之间,颜色比较黑,眼睛是红的;青海草在五六万之间,比较像比如草;昌都的草也是五六万,草头偏黑 ,份量偏重;比如草是七八万之间,颜色金黄,虫体饱满,眼睛是金黄中带着红,草头小,看着大,称着轻。”这位本土虫草商人,丝毫不掩饰自己对比如草的偏爱。他强调:“我们比如出身的商家,只做比如草,比如草是我们真正感兴趣的。”

犹如日本樱花的花汛,因为海拔、纬度与气候差异,我国境内各地新鲜虫草的上市时间有时差,以2020年为例,四川阿坝约在4月5日上市,甘肃麻曲在4月10日,青海黄南为4月15日,青海果洛为5月10日,青海玉树是5月15日,西藏那曲的最晚,要推迟到6月份。就虫草成长平均海拔而言,那曲也是最高的,要到4500米左右,相比之下,阿坝约为3300米,麻曲为2800米,果洛和玉树相近,都是4300米左右。

那曲位于羌塘草原,海拔4700-6000米,属于特殊的高原性和大陆复合性气候系统。这个产区的冬虫夏草生长海拔在4500到6000米之间,碱性土壤中矿物质、微量元素含量丰富,昼夜温差大,日照充足,加上适宜的空气湿度,使得这里出产的冬虫夏草体大、色正、体满、营养价值高。

当然了,好东西都来之不易。那曲一带,包括比如县虫草采挖的环境相当困难,几乎都是在成60度的陡峭山坡上进行的。 此外,那曲冬虫夏草的泥土含量比其他地区的减少了3%以上,形状饱满、无穿、无断、无粘草,且干度为96干,比其他地方虫草提高5%以上。它有股浓酥油的菌香味,腥味比玉树虫草明显要重。其他地区的冬虫夏草,只有草菇味,且无油润感。

娇贵的虫草,隔一座山头,两个山沟,山上和山下,品相都有微妙的差距,何况是不同村,不同乡,甚至不同产地。即便是比如县本地的草,白嘎乡的和夏曲镇的都不一样。挖虫草季,山上的气候变化无常,遇到雨雪冰雹是常事,全家人每天早上八点上山,夜里八点下山,带着糌粑和酥油茶作为食物,住在山下搭的帐篷里。他们有挖虫草专用的铲子,还有放置虫草的网兜,可以让新鲜虫草安全地放在里面不至于互相磕碰断裂。

挖虫草的人们在山上的路线,基本上追逐着虫草的行踪而定,虫草向阳的先长,但是阴面的品质更高,因为向阴面的树少草长得不高,虫草刚一冒头,就看得清。虫草分为早期、中期和晚期,公认早期的品质最好,草头短,虫体最为丰满致密紧实,但早期的草,能够挖到的量不大,中期量最大,晚期又趋于式微。虫草的成色好坏,与天气有关,最好是白天晴天夜里下雨,次日拔草时土壤湿润,温度水份要合宜,雨水多容易颜色变黑。

挖虫草是特别辛苦的,现在挖的人越来越多,按照不同年份,虫草的产量也有大小年之分,常常上了山,一天所获无几。早年虫草价格低,挖的人少,尚有一天能挖到百根以上的好时光,现在一天能挖到十几根已经算是高手,一两根也是常事,一根都没有都很正常,只能悻悻下山,次日再战。

因地理环境和野生动物出没等因素,采挖季群众上山各类风险很高,目前比如县已制定出《冬虫夏草采集管理办法》,为杜绝边界纠纷,会与周边县区签订《边界友好协议书》,并加强安全宣传教育引导等,目前已建立起一套成熟的采挖制度和程序。

“我和妹妹上大学的学费,都是我们读小学初中挖虫草挣来的,爸爸把这些錢早早地存了起来。”现在中央民族大学读藏语言文学研究生的德琼说,“但是也不乏一些家长担心读书耽误挖虫草,宁可让孩子辍学。”

比如虫草商老陈

比如的虫草业早已形成了成熟的产业链,这里面除了挖虫草周边乡镇的农牧民,最核心的群体是虫草商人,他们将虫草直接销给内地的消费者,或者集散到那曲、拉萨、西宁和广州的大型虫草批发市场。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故事。

现年60岁的陈联军是山东潍坊高密市坊子区太保庄人,来西藏谋生34年了,背井离乡的理由,经由他陆陆续续的讲述,1983年他与老伴儿吴德兰结婚,次年生了长子吴长青,结果1987年老家的房子失火,他独自一人为了生计首次入藏,先是坐了火车从山东到了格尔木,三天三夜的火车。

人不走空,要顺便带货,他在格尔木进了一千斤的大白菜,进货价是3毛钱一斤,到了拉萨能卖到3块钱,当时跟人拼的货车,刨掉给司机500元的运费,路上的花销,满打满算能挣点钱。结果,那一路上青藏路堵车、路况频出状况,原本三天三夜能到拉萨,花了整整一周,大白菜基本上都烂光了。

他独自一人,在那曲卖菜,那时候在西藏做生意的汉人还没几个,1990年老陈决计返乡,本想不再出来,结果生了个女儿,因为违反政策超生,一家人又出去躲,回来一次是房子被扒了,另外一次是地也没分着,只好再度踏上去西藏的路途,他继续回到那曲卖菜。

1993年,老伴儿才来与他团圆,两个孩子都放在姥姥家。1987年到1995年间,每年夏天,他还从西宁贩运西瓜到那曲,1500公里的路程,包个卡车,雇两个司机轮班赶路,要走三天,如此一年下来能多个几万块钱的收入。儿子17岁时,在家过于顽皮谁也管不了,也送到了那曲,从那以后陪伴他做生意至今。

经人介绍,2003年老陈一家搬迁到了比如县上,在宁波路上开了一年的山东饺子馆,一家三口经营饺子馆,女儿继续寄养在老家亲戚家。馆子开了一年,老陈又做回了卖菜的老本行,但因为小腿静脉曲张的老毛病,卖菜实在辛苦,于是,他开始小规模地从农牧民手里一点点收购起了虫草,就这样,慢慢地把菜店转成了虫草行。

第一年,他把从牧民手里头收的虫草,自己送到那曲、拉萨的市场上去转卖,卖给朋友介绍的其他商户。挖虫草的季节,通常是五六月份,短短的一个多月,据老陈说,牧民们会在他店门口排成四五十个人的长队,他们来卖湿草,店里有台真空包装机,要当天及时得将湿草收拾停当,真空压缩,带着冰块快递到内地。

卖虫草给他的农牧民们时间长了,交情都上来了,来县里时常给他带些酸奶牛肉。老陈身高一米八,儿子遗传了他的基因,长到了一米九,两个山东大汉在采虫草的季节过后,分别安静地坐在逼仄的店里。这家叫做“鲁宁虫草商行”的店子在宁波路的尽头,靠里的一侧放着两只大半个人高的保险箱,这几乎是虫草店的标配,里面放着大部分的虫草。另外一侧的货柜上主要是包装盒,他们最近还开始代理一款刷虫草的刷子,那是一位浙江商人开发的,比牙刷大,比鞋刷细长,软硬适中,一盒虫草刷,两大一小,售价100元。

刷掉虫草上的泥巴也很有一番讲究,跟挖虫草一样,也论高手低手。手生的人刷草一不小心就会断,手里的力道轻重缓急,是很需要经验的,还有速度,又快又好的人并不多。老陈的儿子陈长青在虫草季,每天八点起床,干到晚上两三点甚至通宵,能刷个1500根,这已经很快了。那位浙江商人还在研发机器刷,目前为止尚未成功。

虫草的价格即便在一年之内,也会有波折,一个礼拜上下一万的都有。给牧民收虫草,不能欠债,基本上要以现金交易为主。老陈怀里的大钱包总是鼓鼓囊囊的,他还总是希望对方接受微信或者支付宝转账。他也被人欠过钱,60多万,说是一年给6万,至今还没兑现完毕。

若无外人进来,父子俩一天也没有多少话说。他说自己已经回不去老家了,回去就醉氧,生计都在比如。一个多月前,老陈的老伴儿回老家帮着看孙子,有一天抱着孩子,突然就栽倒在家门前,如此变故,始料未及。老伴儿走后,老陈说自己时不时感到心酸,常常不知不觉流下泪来,但也不跟儿子说,他掏出老伴儿的身份证,让我看她的照片,是位圆圆脸,颇为朴实的山东女人。

老陈疼老婆,舍得让她保养,护肤品都是几百一瓶的,所以每次回老家,人都说她显得年轻。老陈叹口气说:“我们本来是个很好的家庭,你看,我生了一对儿女,我儿子也生了一儿一女,闺女也是一儿一女,多么齐全美满。”

家庭变故让老陈今年做生意的积极性削减了不少,他说自己今年本来可以收购10万根虫草,因为回家奔丧加上心情低落,只收了7万根,他看起来有几分倦怠。我在他店里坐了大半个下午,来了好几波牧民,有个十几岁的男孩带来了一小袋草,老陈几乎没怎么犹豫开了价,对方回了个价格,很快就成交了。

还有一位年轻精瘦的牧民走进来,从怀里摸出卫生纸卷着的十几根虫草,看起来又黑又细,老陈称了称,开价150元,小伙子作势要走,老陈涨了10元,小伙子寻思了好一会儿还是包了起来,人走到店外去了,老陈又增加了10元,于是他回来了,成交。

过后,老陈将这一小包放到货架上的一只纸盒子里,里面都是品质差不多的虫草,这一盒子属于黑草、断草居多,虽然品相一般,有些人买去自己吃,据说效果也差不多。他就是这样一点点收来,再重新分等级,卖给内地的客户们。他和儿子用微信和这些客户保持着联系,时不时地给他们拍些视频发过去。

多年的从业经验,老陈对自己的眼力很自信,他说:“这条街上,能达到我的眼力的并不多,带泥的草,我就能看出大概齐多少根一斤。”而今,他的店里常年备着30斤左右的货。

虫草商生意经

在老陈店里,来得最勤的是45岁的格桑多杰,他身材不高细长眼睛,典型的藏族汉子长相,初始跟他聊天还有几分戒备,过了一两个小时才放松下来,老陈也最服气他,说他挖的草品质总是特别好,他俩关系不错,老陈也常常让他帮着收一些虫草,因为语言便利,格桑多杰帮老陈联系的虫草户占80%之多,在我面前,老陳夸格桑多杰为人实在诚实又聪明。但今年虫草长势实在欠佳,连格桑多杰这样的高手一家,统共也才挖了1.4斤。

格桑多杰来自比如镇查隆村,离县城不太远。他七八岁就开始挖虫草,那是1982年前后。当时去村里收购虫草的是那曲唐拉外贸公司,每个乡上都会有人下来收购,牧民们挖到了就交给他们。最早的收购价不过一两百元一斤,那时候挖虫草的人少,感觉漫山遍野都是。一个好手,一个虫草季一天平均能挖三四百根,还不一定能卖掉。

老陈记得他在那曲卖菜那年,虫草的收购价是3000元一斤。这个价格在之后慢慢攀升,到了2003年非典那年,突然飞涨,从此即便有起起落落,一斤虫草价格四位数的境况,却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2007年是个高点,均草的价格在8万以上。2003年到2007年,一路涨,2008年到2010年跌了一段时间,2010年到2018年又开始涨,2018年的高点也是均草达到8万一斤起,2018年到2020年又开始掉价,目前比如草均草价格一斤5万到6万元。

所谓均草,大概是一斤1500根到1600根的规格——得经过挑选,去掉断草、黑草、空草,而后根据颜色、把子(草头)和干度来确定价格的中间平均数。

老陈现在手里有一小批0.8克到0.9克的好草,好几个人给了他18万一斤他都不卖,他说在青岛,1000根一斤的价格已是28万,而从他手里拿货,不过是10.5万,终端客户拿到的和源头商家的差价并不小。

张小成经营的荣胤堂虫草行不在堪称“虫草一条街”的宁波路,位于虫草店稀少的色空路上。他每天白天都忙着包装、发货给客户,采访时间只能约在夜里九十点钟,他和妻子一起忙完店里的事后。

1973年生的张小成看起来健壮又务实,老家甘肃天水、跑货运的他,2000年来到比如县,开的是摩托车修理店,带他来的是已经在比如呆了十年的表哥。最初开摩托车店,他请了两位甘肃的修车师傅,店址就在现在的扶贫农贸市场一带,当时也就只有这一个市场。县里的摩托车不多,生意清淡一些。于是,次年开始,俩师傅在店里修摩托,他坐镇店里,跟牧民收些虫草,做起了虫草生意。

开始的时候,他不懂藏语,会临时打电话喊一位相熟的政府工作人员来帮忙翻译,后来简单的藏语他会听说一些了。那时好草的统货是5000到6000元一斤。一年下来最多收个20斤,卖给来比如收购虫草的客人,好一些的一斤挣500元,差一点的200到300元。客人拿到内地,通常可翻一倍出售。

张小成最初收获到的挖虫草的农牧民资源,很多是来他店里修理摩托车的客户转换来的,“这里的牧民特别朴实,不止一次,因为修车的零部件更换,或者轮胎坏了大家有争议,吵架吵到动手,上午才打过架,下午他们又过来了,跟没事儿人一样。最严重的一次,我上午和一位藏族客户打了一架,两人都头破血流的,他骑着摩托车先带我去公安局,再带我去医院包扎,我扶着他的腰,他还让我坐好了。公安局结论算是我打他,医疗费我给了他500元,他踢了我的摩托车两脚,他说算300元,最后我才给了人家200元。”

那时候来卖虫草的乡里的百姓,甚至有不认识钱的,你给他们的钱,给多少算多少,他们都数不清楚。张小成开摩托车修理店时,比如县只有两家,但是他晚上也营业,最多时店里有11个伙计,农牧民半夜敲门也给开门,或者要换轮胎,或者灯坏了,而且白天晚上修理费一个价。这让他先期获得了这些农牧民客户的信任。

2020年他收购了800多斤虫草,2019年是1300斤,更早的年份通常有1600到1800斤,他的货通常发到广州的两个批发市场,他每年都要去广州了解市场行情。这位昔日的摩托车店老板,现在早已关了摩托车修理店,专心做虫草生意,每天收到的虫草,当天基本上发空,店里几乎看不出是个虫草行,空空荡荡一桌一椅一床,夫妻俩一个坐在桌前,一个坐在床上,各自拿着一杯茶。比起拉萨装修精美、货品充裕的虫草行,比如县里的虫草店更像是个风格质朴的中转站。

回族虫草商人马福忠的店子风格也是如此,他是陈联军的好友。我们采访他时,他刚忙完古尔邦节,与一群回族做生意的朋友们从聚会上出来。他的店从外到里分三间,前面那间一侧放着简单的三人皮革沙发,一张圆桌和几把椅子,中间那间有着很大的铺着羊毛毯子的炕,最后一间是厨房兼餐厅。现在马福忠店里帮忙的家人有两个亲弟弟和女婿,女婿正忙着收拾里屋的厨房,远远看过去,像多数的穆斯林家庭一样,厨房里一尘不染。

比如县至今仍有百分之八九十的虫草商人是回民,宁波路上有十几家回民商人开的虫草行。在马福忠的店里,看不到一根虫草,也看不到一只保险柜,像个寻常过日子的普通家庭。1974年生的马福忠看起来也低调无比。

截止2020年8月2日,他已经收购了1吨虫草,按照均价5万一斤而言,营业额就是一亿人民币。

他出身于甘肃兰州附近的广河县回民商人世家,父亲是做水产品生意的,他16岁就去格尔木做毛皮生意,自己开着越野车奔走于藏区收购羊皮、羊毛,運送到河北石家庄一带的工厂出售。每年的7月到12月是他收购的季节,余下的时间就去内地工厂谈生意。

作为天生有敏锐商业嗅觉的回族商人,每一次都未雨绸缪转换轨道,他说:“当年毛皮行业走下坡路,2007年,我就来到比如,转行做虫草生意,赶上了虫草生意的兴盛期,但是我一两年前就预感到虫草生意也要走下坡路了,实际上我已经部分改行到建筑业,从内地的厂家采购钢筋水泥,供应给拉萨、日喀则一带的房地产开发商。”

现在他的虫草生意,每天都要收三四十斤,跟挖虫草的百姓都是现金交易,一天流水150万左右,而发给下游客户后,对方都是按着生意资金回笼速度,通常要十天到一个月才能回款,因为虫草的单价基数大,越是量大的商户,现金流越容易出现断裂的问题。“我希望本地的银行能够根据我们的日单量贷款给我们,解决一下现金流的问题。”

七零后都在谋划下半生的远景,他有点儿“鸟倦飞而知返”,想着将不管是虫草还是建材供应商这两个生意,未来交付家族晚辈,自己好安心回到老家,跟一直在老家的老婆孩子团圆,做一点儿当地的建材生意即可。

比如县的虫草王

藏族虫草商人查久长得颇有派头,穿上传统藏装尤其如此,他出现在比如赛马会虫草展销会的任何地方,都会有人对他谦恭以让,身边跟着个颇为机灵的伙计,跑前跑后。他步入一位九零后虫草新商人丹增晋美的展区,轻描淡写说道:“我来看看你的草。”

他从标注着“1200”(指1200根一斤规格的草)的塑料密封盒当中抓出一把,放在电子秤上,那差不离就是一两的量,而后开始数这一堆的根数,他数得又慢又怡然自得,像是在茶馆里喝甜茶。待他数过,边上的伙计立马上来手脚麻利地复核一遍。然后他又称了“1400”的一把,整个过程再来一遍。讲价的过程轻快极了,几句藏语了事。

我偷偷问丹增晋美,他说:“1200的,我出了八万,他回到七万七,1400的,我出了六万,他回到五万七。”

1974年出生的查久来自比如县茶曲乡塔果村,上到小学五年级,藏文读写没什么问题。他的家庭是半农半牧,种青稞也养牦牛,父母加上四个兄弟,养了一百多头牦牛。1984年他10岁左右,跟着三个哥哥一起挖虫草,一根卖个几块钱,谁也没想到这位顽皮、不好读书的小男孩会是日后的“虫草王”,成为藏族出身虫草商人的头牌。

16岁开始,他就独自一人出去讨生活,开了一辆东风大货车,给村里拉回米面和衣服等,向村外拉去农牧产品,在那曲和茶曲之间往返,两天两夜的路总是很危险,冬天结冰,雨季塌方。有时也拉人,一车四五十个人,挣点辛苦钱。一直到28岁,大货车换了好几台,后来买了一辆康敏斯发动机的欧曼,福田公司产的,车价五六十万,这辆卡车中的贵族他开了两年左右,开始从县政府拉钢筋水泥,运费高了起来,跑一趟三天挣个五六百。再往后,他空车返程时就拉人,最多时候一天能有两三千的收入。

2007年,33岁的他涉足虫草生意,每年收个几斤。2008年,开了那曲虫草市场的第一家店,当年的营业额有三四十万,主要是从亲戚熟人手里收的草。“不管我有钱没钱,付给牧民的钱一天不差,所以他们一直相信我。”

而后,他把从那曲地区收来的草,送到拉萨卖给回族商人。再往后,他亲自跑了几趟内地,直接将自己收来的草,卖给内地的客户。关于内地市场,他评价说:“浙江、深圳、北京、澳门这些地方的客户,特别喜欢比如草,广东的市场已经有些混乱了,总是将尼泊尔、青海和昌都的草混在一起卖。”

后来他在拉萨也开了分店,也受邀在比如即将开业的怒江源大酒店边上新虫草市场开一家新店,这个店受邀来开的商户,政府会免去三年的房租。他带着全家五六个人一起做,包括自己的哥哥、侄子等亲戚。眼下,他每年只大致上把关一下虫草的品质,其他经营上的琐事尽数交给家人们去料理,我总算明白了他闲云野鹤般淡定气度的来由。

像其他虫草商人一样,他把挣来的钱投资买地,多年前在那曲买了一块地,建了一栋两层的2000多平方米的房子,用于出租。后来跟朋友合伙,在那曲又投资了一栋三层的楼房。此外,在拉萨、那曲、成都买了若干套房子。

1971年生的贡嘎在赛马会上也不止一次得过“虫草王”的称号,他老家在比如县达塘乡,家里曾经有过三十几头牛,七八十只羊,兄弟三人他排老二,还有个大姐,如今在夏曲镇看牛。他十几岁在乡里开了个小卖部,而后往返边坝县和嘉黎县一带,做以物换物的牛羊产品生意。

贡嘎1995年开始涉足虫草生意,一直到2000年才在那曲开了个店,拿着十几万的本钱起家,不识字的他带着不识字的哥哥一起经营。在2020年的比如赛马会上,他说自己7月25日当天,销售额就是120万,卖了十几斤草,看起来很是高兴。

2019年,他做到了5800万元的年销售额,纯利润大概是四五百万元,当然了,他也将能够拿出来的钱,在各处投资买地买房,跟查久一样,举目皆是房产。

另外一位八零后藏族虫草商人罗杰,在追述自己当年决心做生意挣钱时,讲了一个颇为励志的故事:“我小时候在山坡上放羊,看到羊正在对面,用脚刨出草来,我想羊为了吃草都那么努力,我一定要下定决心去做生意。”

那年他才13岁,此后,他开始四处收购旧骨头,以一斤五分的价格卖给回族商人。他还卖干牛粪,一麻袋40斤的牛粪,卖出去是五毛钱。16岁开始贩卖整张的牛皮,骑着马跑到各个村子去收牛皮。他介入虫草生意的时间跟贡嘎差不多,八年时间没有开店,只是倒腾虫草。眼下他也开了两个店,分别在拉萨和那曲,2019年的流水是2300万,坐收120万的纯利润。对比当年山坡上顿悟的那个放羊娃,他已然深谙以蹄刨草的人生哲学。

旦增晋美是出生于1995年的新一代虫草商人,白羊座的他行动力极强。出身于做服装生意的家庭,家里很早就在现在的怒江源酒店对面盖了个三层小楼,一二层出租,三层自住。他2019年毕业于杭州的中国计量大学,从大二上学期就开始创业,跟两位来自甘肃天水和一位來自浙江丽水的舍友合伙开了个淘宝店,四个大学生经营起了虫草生意。

那个名叫“比如精品虫草店”的淘宝店,眼下已经不复存在——因为他得了肺结核休学了一年,舍友变成学长,虽然那家淘宝店卖得也不算多,但他开始摸索如何在互联网上销售虫草。“QQ群上还是卖得比较好的,很多虫草交易群有几千个人,相比之下,微信群反倒成交概率没那么高,我的很多内地客户都是在QQ群上认识的。我还发展了18位下级经销商,他们分布在各地,也用各自的渠道经销我这里批发去的虫草。”

他拉了自己原本在比如镇塘定村里做村民工程队的表哥贡曲格列一起做生意,这两个表兄弟看起来颇为和谐,表哥2012年做了个小合作社,自己加工藏装,请了三四个工人做衣服。2016年注册了建筑公司,成立农牧民施工队,专门接盖房子、修路、水利和维修活,他手下至今仍有13位村里的农牧民,一年创收达500万,平均每个农牧民一年能增加3万的收入。但是做工程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特别是工人容易受伤,风险不小,他2017年开始介入了表弟的虫草生意,分跨两个领域的他,获得了比较长久的行业安全感。

旦增晋美在2018年1月注册了一家贸易公司,注册资本五百万,他准备入驻京东的分支平台“京喜”,在里面开个旗舰店,2019年,这位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做到了120万的营业额,正以他装备的互联网思维,挑战他的七零后八零后前辈们。

被虫草改变的命运

虫草改变比如人的第一要点是,不少农牧民家庭不再从事农牧业了,不管是种青稞还是养牛羊,辛苦又薄利,不如专心挖一个多月虫草,现金收入来得更快。

过去的牧民同珠加才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他生于1978年,出身于比如镇朱德村的他,与妻子育有七个子女,其中两个双胞胎女儿都在上大学,一个在西藏大学,另外一个是陕西工商学院,这两个闺女每年的学费加上生活费,合起来也要三四万,其余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也都在上小学或中学,最小的姑娘才3岁,成天腻在爹妈跟前,他的家累可谓不轻。

然而他們一家已经不再养牦牛了,早从村里搬迁到了比如县城,2018年,他和自己的姐姐、妹妹、妻子的叔叔等四户亲戚家庭,在比如县里筹资自建了一座房子,四层楼,统共八套,每套有180平方米,富裕的四套卖给了别人,每套价格大概五六十万,这个楼门前还有不小的院落,住起来十分舒适。这座楼里居住的基本上都是过去的游牧家庭,如今定居于比如,那曲甚至拉萨,也有冬秋去拉萨,春夏回到比如的,不少人还在成都等地买房,过着三城生活,不一而足。

原先村里的亲戚们还会供给他们一家一些鲜牛奶和牛肉。除此之外,他还在县里开了一辆出租车,刨去每个月2400多元交给公司的费用,以及油钱和修车的钱,一个月还能有五六千块的收入。在县里开出租没什么挣头,跑那曲、索县等地的长短途多。不过最近,他正着急麻慌地想把手里的一斤多虫草卖掉,说是缺钱,这似乎是藏地百姓的消费惯例,每次卖了虫草,便尽情享受和消费,缺钱了,再拿出虫草来卖,虫草像是他们的天然ATM。

比如县本地房价2020年大概是每平方米5700元,2019年还是4000元,但本地房产项目甚少,无非娜秀领A区和B区,县里也有不少自建房。约莫六成的比如人靠虫草有了好收入后,都会去那曲、拉萨和成都这三城买房,比如人认为在这三座城市都有房产的人家,堪称人生赢家。更多的人会买一辆体面的越野车,以丰田霸道最为受欢迎,所以有人戏称比如县为“霸道县”。

挖虫草的牧民只忙一个多月,之后有些人卖鲜草,有些人卖干草,生活不困难了之后,不少牧民手里拿着草不卖了,只在缺钱的时候,拿出来一点点卖,等着价格好的年景再卖,虫草囤个五六年问题不大。虫草商人则是一年四季都不休息,都在经营状态,老家在内地的商人,过年回家也要背上一些货,随时准备销售。

可以说,比如无处不虫草,新近赶在7月25日赛马节之前开业的怒江源大酒店门口,立起来了由几条虫草构成的巨型雕塑,放大的虫草观感略微有些不雅,但它似乎代表了这个小县城,对于这种作物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

备用贴士:

1.冬虫夏草的形成过程:

每当盛夏,在海拔3000米以上的高原草甸上,体小身花的成年蝙蝠蛾便将千千万万个虫卵产在地上,经一个月左右孵化后蛾卵变成小虫,再钻进湿润、疏松的土壤里,吸食植物根茎的营养,逐步将身体养得洁白肥胖。土层里有一种球形的虫草真菌子囊孢子,当虫草蝙蝠蛾幼虫遭到孢子侵袭后,便钻进空中浅层,孢子在幼虫体内生长,幼虫的内脏就一点点消失,最后幼虫头朝上尾朝下而死去,这时虫体变成了一个充溢菌丝的躯壳,埋藏在土层里,这就是“冬虫”。经过一个冬天,到第二年春夏季,菌丝又开始生长,从死去幼虫的口或头部长出一根紫红色的小草,高2-5 cm,顶端有菠萝状的囊壳,这就是“夏草”。这样,幼虫躯壳与长出的小草共同组成了一个完好的“冬虫夏草”。

冬虫夏草由虫体与从虫头部长出的真菌子座相连而成。虫体似蚕,长3-5cm,直径0.3-0.8cm;表面深黄色至黄棕色,有环纹20-30个,近头部的环纹较细;头部红棕色;足8对,中部4对较明显;质脆,易折断,断面略平坦,淡黄白色。子座细长圆柱形,长4-7cm,直径约0.3cm;表面深棕色至棕褐色,有细纵皱纹,上部稍膨大;质柔韧,断面类白色。气微腥,味微苦。

2.一些虫草的假冒伪劣草

实际上,虫草还有其他区域内的其他品类,也常常足以乱真,其中一种叫做“北虫”的草蛹草,出产于吉林、河北、陕西、安徽、广西、云南等省区,它常常用来混充冬虫夏草。其主要区别为子座头部椭圆形,顶端钝圆,橙黄色或橙红色,柄细长,圆柱形。寄主为夜蛾科幼虫,常发育成蛹后才死,所以虫体呈椭圆形的蛹。其主要化学成分与冬虫夏草基本相同。

亚香棒虫草,发现于湖南、安徽、福建、广西等省区。本品虫体蚕状,表面有类白色的菌膜,除去菌膜显褐色,可见黑点状气门。子座单生或有分枝,黑色,有纵皱或棱。

凉山虫草,发现于四川。虫体似蚕,较粗,直径0.6-lcm;表面被棕褐色菌膜,菌膜脱落处暗红棕色,断面类白色,周边红棕色。子座呈线形,纤细而长,长10-30cm,表面黄棕色或黄褐色。

另有唇形科植物地蚕及草石蚕的块茎伪充冬虫夏草。块茎呈梭形,略弯曲,有3-15环节;外表淡黄色。此外,还发现有用面粉、玉米粉、石膏等加工品伪充虫草。其外表显黄白色,虫体光滑,环纹明显,断面整齐,淡白色,体重,久嚼粘牙,遇碘液显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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