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姹紫嫣红开遍

2020-11-20 01:40万华伟
长江丛刊 2020年19期
关键词:医院母亲

■万华伟

庚子春,武汉大疫。

母亲打电话来,让我回老家过年。在父亲离世多年后,这是母亲第一次打这样的电话。母亲一直独自生活,三个弟弟都有在医院上班的亲属,回不去。作为长子,陪母亲过年义不容辞。

放下电话,想去买点东西。外面很冷,街上的人和车,越来越少。偶尔一辆车过去,带来一阵风,卷起落在路上的枯叶。

我裹紧羽绒衣,匆匆走过。先去航空路买了母亲爱吃的鱼糕,再去药店想买几个口罩,但一连跑了几家,口罩都断货了。

晚上,收拾好衣物,寻思着还落下了什么。心很乱,怎么也想不起来。很多年没有在老家长住,每次回去总是来去匆匆。这次得多呆几天,好好陪陪母亲。

从荆州到洪湖老家并不远,两个多小时的路程。

一早,天空飘起雨来,大团大团的黑云。路上车辆稀少,冷冷清清。儿子说,武汉可能要封城了,荆州大概也会。心沉重起来。

雨越来越大。雨点撞击着车身,风拍打着两侧的玻璃,车轮在沥青路上碾过,发出沉闷的沙沙声。穿过一个又一个寂静的村庄,原野从天边向我不断涌来。堤垸、农田、田间小路、高耸的树木,笼罩在冰冷的雨中,呈现出冬天的朦胧和灰暗。这条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要在往年,随着故乡越来越近,一种情归故里的欢愉,会像春水一样浸漫心田,但这一次,揪紧的心有点疼痛,无端的意绪如窗外的景致一般冷寂。

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迫近年关的故乡在清冷中,连爆竹声都难得听到。家家紧闭着大门,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几只水鸟仿佛知道些什么,扑打着翅膀,在远处池塘的上空绕着圈儿。

终于到家了,看到母亲脸上的笑容。

大年初二这一天,有些沉闷。

侄女万瑜接到武汉大学附属医院的紧急通知,要她返岗上班。母亲知道后,脸色沉了下来。瑜啊,武汉封城了,你怎么进得去?过了许久,母亲问。

“我已经联系好了,这边有人送我到武汉的关卡处,医院会派人在关卡接我。奶奶您放心,我有医师证和医院证明。”

“给你妈打个电话,告诉她你回武汉上班了。”

“奶奶,不用打。妈妈是护士长,早就在一线重症ICU病区了,上班时不能接电话。”

母亲的泪水,悄悄涌了出来。

侄女拉好行李箱上的拉链。母亲问她,东西带齐了吗?她点点头。我和母亲把她送到门口,母亲拉着她的手始终不肯松开。车子越走越远,母亲久久地盯着车子离去的方向。

侄女的逆行,碰触着我的泪点和痛点。想起了在朋友圈里看到的叫甘如意的姑娘,九零后,武汉市江夏区金口卫生院的医生。1月31日,在没有公共交通的情况下,从老家公安,她骑着辆油漆剥落的自行车,四天三夜,辗转300多公里,回到抗疫一线。

我不喜欢把一件事都放到宏大的背景里去考量,这两个女孩,凭着内心的善良和本分,呼应着面对疫情的责任和担当,同时也完成了她们的一次人生壮举。

那一夜,我失眠了,我久久地回想着康德的那句话,“有两种东西,我们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所唤起的那种越来越大的惊奇和敬畏,就会充溢我们的心灵,这就是繁星密布的苍穹和我心中的道德律。”

正月初五,接到返岗通知,我得回去上班了。

据说隔壁的刘叔是疑似病例,正待确诊。母亲独自呆在家里,随时都有感染的风险。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最终,母亲替我做了决定。

临走前,母亲几乎将家里的米和菜都塞进了我的车里。我说,不用带,你留着自己吃。母亲说,拿着。城里不比乡下,买菜难,再说,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实在没法拒绝母亲,终是收下了。

车启动后,想起母亲,一路的伤感。

回到属于我的城市,既熟悉又陌生。江水静默,城墙高耸。墙根下的一排乌桕伸着光秃秃的枝丫,像老人叉开的手指。马路上,除了执勤的民警,看不到一个人影。空旷冷寂的街道犹在梦中。

我点燃一根烟,在屋子里徘徊,试图借此缓解内心的焦灼。窗外,雨已经停了,天幕低垂,浮着铅灰色的云朵。我一直在想着封城的荆州,多少人将陷入恐慌和无助?那些高楼上的窗口,该有多少双期盼的眼睛?一个百万人口的城市,像挂钟一样突然停摆,该有多少事情需要处理?生活物资的运输,采购、接送患者……这些事,都需要人一件一件去做,时间仍在不停地流转,生活还是要继续。

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说过:“大规模的传染性流行病不仅是一个医学事件,而且被当做一个文学事件,一个道德事件。”疫情是一面能照见自己和他人的镜子。我试图记录疫期的点点滴滴,但每次拿起笔又放下。面对灾难,语言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各地的文友纷纷打电话来了解我的情况,问我需要什么,他们想办法解决。我告诉苏州的一位诗人,我们这里最缺的就是口罩。他花了几天时间,收购了5500只医用外科口罩,用顺丰快递寄来。我全部赠送给市胸科医院,以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微弱的温情。

在这场疫情面前,每个人都是逆行者,以不同的方式抗击疫情。

我就被社区安排值守小区大门,一个口罩、一个测温仪、一瓶消毒液、一张桌子,无论刮风下雨,都得坚守岗位,对进出人员进行体温测量和登记。如果遇到不听指挥的人,硬是要与你蛮缠,那就得费口舌。在这非常时期,与人说话也是要冒风险的,谁知道对方是不是病毒携带者?说真话,在这个时候做志愿者,除了责任外,也是需要勇气的。

上午,社区给居民免费发放南瓜。首先挨户打电话,要他们按顺序派一个人下楼来领,否则人一扎堆,交叉感染的风险便越大。结果,一个老婆婆下来迟了,没有领到。她显得很失望,摇着头不停地叹气。我能理解老人的心情,若在平时,几个南瓜没有领到,算不上一件什么事情,有些人甚至你送给他也不会要。但这是疫情期间,生活物资相当紧张,谁都想尽可能地多储存一些东西,以备不日之需。可是南瓜没有了,虽然心里堵得慌,但也没有什么办法。一同值守的五中教师雷红玲见状,连忙给她父亲打电话,要父亲把家里的南瓜拿来给老婆婆。雷红玲说,爸爸是个老党员,从来不领免费的东西,每次总是把免费的蔬菜让给那些更需要的人。可是她父亲家里也没有南瓜,不一会,老人送来了几蔸球白菜。雷红玲对我说,你给她,就说社区没南瓜了,换成球白菜吧。老婆婆接过那袋球白菜,不停地向雷红玲道谢。

一天中午执勤,一位进街道送盒饭的司机特地停下车,要送盒饭给我们吃,我们说不要。他说菜不错的,是蒜薹炒肉,不要客气,说着硬塞给了我们,然后乐呵呵地上车走了。看着这个四十多岁貌不惊人的男人背影,我突然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或许是年纪大了,感情的弦越来越经不起触碰。

一天晚上,大雨倾盆,雷电交加。

我担心母亲,给她打电话。

母亲说,有几个重要的消息告诉你:一是广州南方医院接管了洪湖医院的重症病房,万瑜的妈妈和你的表妹张静从ICU病房撤了出来;二是你的侄子万雷今年硕士快要毕业了,他说他是未来的医生,也向华中科技大学梨园医院申请抗疫;三是你的四弟媳李丹,作为省武警医院的副院长,接受了湖北电视台“抗疫情”栏目的专访了。

母亲说,你们的父亲是医生,他一辈子只做了一件事情,治病救人。每次发流行病时,她的心也是这样悬着。母亲告诉我,我八岁那年,流行黄疸肝炎。父亲没日没夜地穿乡走镇,把自己累倒了。后来,我和父亲都被感染了。药品奇缺,父亲把仅有的药品全用在了我身上。父亲在书中寻找偏方,希望能够找到对症的汤剂。神农尝百草,父亲也如神农一样试了很多方剂。终于,他的黄疸降至正常了。他花钱买来了中草药,在门前的大苦楝树下,支起了一个大锅,让乡亲们免费领药。

母亲说,这次肺炎太严重了,听说好多医生都感染了。我们家里的医生都在一线,虽然很危险,但是孩子们都争气,对得住他们的父亲!

我静静地听着母亲唠叨,知道母亲在安慰我,减缓内心压力。雨渐渐小了,夜越来越深,母亲说,我累了要休息了。

那一夜,我失眠了。眼前老是晃动着母亲的影子,我的心,像一枝在飓风中摇摆的柳条。

随着防疫任务越来越重,党员志愿者变得更忙碌。我被安排当楼栋长,负责为六十六户居民买菜、买药。这些事极其琐碎,得在超市、药店和小区之间来来回回地跑。

在摸户排查时,我一家一家地敲门。我负责的小区坐落在江津湖畔,是属于九十年代的老旧小区,楼栋居民基本上是老年人。最初,他们要么不开门,要么开了门不让我进去,不配合测体温。我能理解,特殊时期谁都不愿意和陌生人接触,都担心被感染,这也是人之常情。就像我,说不害怕那是假的,每天傍晚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消毒。暮色里,消毒液发出咝咝的响声,喷洒到衣服上,然后是反复地洗手,尽管这样,我仍然尽量不与家里人接触,

不知踏遍了多少楼梯。很多老人没有智能手机,不会用微信,我每天去问问情况。年纪大了,身边没一个亲人,随时都有可能遇到困难。谁家缺什么物资,购买时还要为他们考虑价格。实在买不到的,就把自己家里的送去。每一个脚步,都是老人们平安的伏笔。

小区寂静,空气中隐伏着紧张与不安。当累了的时候,我便坐下来,看那一树如锦的玉兰花。从前,那棵花树下的桌凳旁,挤满了打牌闲聊的老人,总能听见他们阵阵喧哗。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坐在石凳上,没有坐位的人就站着围观,桌面上铺满了扑克或长条形的桥牌,也有一些老太太围坐在石桌前闲聊,或者低头编织。谈谈心,打打牌,活动活动筋骨……如今,一切都没有了从前的模样。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到。

死亡事件的来临没有任何预兆。三月四日的清晨,我住所的旁边一栋楼阵阵哭泣声,在稀薄的空气中游荡,被松软的泥土吸收。穿防护服的医护人员穿梭其间。在没有弄清死亡原因的情况下,恐惧和紧张弥散在小区的每一个角落。

我也惶恐起来。不知道这位去世的是否便是那位我多次陪护去医院透析的老人。最终,给老人打了个电话。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心里的石头放了下来。我知道,我安全了。

这一天,政府给每户居民发放十斤蔬菜。我一个人要把这六百六十斤蔬菜送到每户的家中。累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稍事休息。一位年轻姑娘向我走来,把雨伞伸向我头顶。“伯伯,我是大学生,也是志愿者,我来帮您送吧。”我感动莫名。

晚上,疲惫至极,胸口隐隐作痛,赶紧服用了抗凝、抗焦虑的药物和速效救心丸后,才入睡了。午夜电话铃响,我所包的楼栋,一位老人突然发病,要急送医院。我立即联系了小区临时党支部书记蔡桥良。没有车,没有人,怎么办?此时,我也是个病人。最终,我和蔡桥良及两个志愿者用躺椅把老人抬到医院。后来才知道,老人心梗,换了支架,命保住了。我像父亲当年一样,完成了一件用生命换生命的举动。

三月,是南方的雨季。一连七八天阴雨连绵,空气湿漉漉的。天空总是浮着灰色的云朵。

3月10日,天放晴了。天空蓝得深情,阳光像柔软的缎子般铺满大地。疫情持续向好,荆州已连续十几天没有新增确诊病例,武汉也已下降为36例。下午三点,武汉最后一家方舱医院武昌方舱医院休舱。有消息传出,支援湖北的国家医疗队很快将陆续撤离。阳光和接二连三的好消息,扫去了我们内心长久以来的阴霾。

小区里的树上,花苞儿跳上了枝头,点点滴滴的红、白、黄、紫,带着羞涩,积攒着春光,不日就将爆开,带来一个姹紫嫣红的春天。

我打了个电话给母亲,告诉她这些好消息。电话那头的母亲笑了。她说,总算听到好消息了。今天,隔壁的刘叔也出院了。

晚饭时,我破例喝了一小杯酒。拉开书房的窗帘,晩风在树梢低低地歌唱,天空闪烁着蓝色的星辰,夜色多么美好。我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下了几句话:

再漫长的黑夜

也抵不过黎明

天空不会总是落雪

春风喊着花的名字

把她们的影子叠放

供在这个春天的神龛里

套上笔帽,合上本子,上床睡觉。这一晚,睡得比回到荆州以来的任何一晚都要好。我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我看到所有的花蕾都在树上嘟噜嘟噜地绽开。

万华伟,60年代末出生,湖北洪湖人。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天津文学》《湖南文学》《四川文学》《山东文学》《山西文学》《安徽文学》《广西文学》《长江丛刊》《雨花》《清明》等文学期刊。入选《2017中国年度随笔》《散文选刊》等选本选刊。著有散文集《故乡在远方》《旧时月色慢》。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荆州市作协副主席,沙市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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