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玫瑰陷阱

2020-11-20 02:03陈永和
江南 2020年6期
关键词:小松和服妈妈

陈永和

上 部

旁观者宁静独白

2012年3月,我跟虹约了在伦敦见面。虹从东京先飞,去处理一雄学校的事。我从东京后飞,3月中旬到伦敦。机票、民宿早已订好,钱已经付清,就等着出发的日子了。

那段时间我业余着迷太宰治。顺便说一句,我着迷的全是死人,有文字留下来的死人。死,总是令人完整而丰满。

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去伦敦。伦敦跟太宰治毫无关系。但同样说不清楚为什么不去,一切都处于混沌之间,总之,用话,是无法说明白的。

从第一次读《人间失格》开始,我断断续续着迷太宰治有十几年了。除了文字,他几次自杀这事更让我着迷。为什么他非死不可?为什么死时总要带上一个女人?

这些永不会有答案的谜总令我振奋,仿佛活的奥秘就隐藏于其中似的。

太宰治的书就摆在饭桌边的书架上,眼睛每天都会碰到。眼睛每天都要碰到许多东西,但碰到并非看到。我无法选择我眼睛看到什么。眼睛只看到它愿意看到的。但只要看到,我就会把太宰治拿出来翻翻,或者翻出来想想,一两页,一两行字,因为太熟悉,我马上就会进入他的世界。太宰治特有的世界。他的文字总能把我从热闹喧嚣的世间引开,间奏曲似的,调节一下情绪,让我知道人的表面与内心有多么不同,让我意识到我看到的热闹与喧嚣仅仅是世界的表象,产生距离与怀疑。他文字中那种放荡不羁的真实,异常的敏感,易于堕落的软弱,骨子里具有的笔直走向毁灭的特性……

总之,他的肉体无法承重他的活。

他把内心的黑暗毫不隐瞒血淋林地展示给我,让我看到一个真实生命體的底色有可能是什么,活有可能是什么,人有可能怎样走向毁灭……

但另一方面,他太颓废、消极,读他总是令人情绪低落、混乱、窒息,偶尔接近崩溃边缘。有时候我真想把他丢掉,把他从我灵魂里扔出去。但不可思议,恰恰是这种自觉遁入毁灭的呻吟让我着迷,更进一步陷进他的世界。

所以,如果一定要用话说,我想我有一种感觉,伦敦可以是一个倒空他的地方。它可以使太宰治在那里无立足之地。怎么可能在一大堆五颜六色的人群中拣选太宰治呢?只要往伦敦地铁通往地面长长的电梯上一站,五颜六色的面孔扑面而来,太宰治就被淹没在人种的海洋中了。伦敦对我就具有这种魅力。我熟悉那里的空气,知道只要一到伦敦就可能立刻把太宰治忘掉。

所以虹一提出想结伴去伦敦我就答应了。

虹到了伦敦后,我们在网络上通过几封短信(那时候还没开始用微信),都是事务性的。虹跟我一样在东京的大学当老师,教中文。她精明能干,热爱生活,基本属于务实型人。她的话题都是具象的,都是有的放矢的,诸如伦敦的天气,要穿什么衣服,需要带的东西,一雄找房子、学校情况进展等等。

所以我喜欢跟她在一起。她从不窥视我的思维空间,我可以在她面前自由思索她百分之百视而不见,抽象思维冥想思索对于她根本就不存在。我跟她,像两座山,当中隔着海,相望而不相近。眺望她就像眺望世间,总令我找到生活,把我从太宰治的世界里拉回来,感到我还能轻松呼吸,得到瞬间满足。另外,她长得漂亮,属于西洋美的那种。我自己也感觉奇怪,为什么我对美丽男人从不动心,动心的全是美丽女人。我喜欢看她们。窥视美远眺美,像欣赏一幅印象派画。那些画上的女人都模糊不清,但对我特别有魅力。她们说什么我从来不在乎。我只是看,赏心悦目。这也是一种境界。女人欣赏女人才能达到的一种境界,跟肉体毫无关系的另一种境界。

虹唯一的儿子一雄在伦敦一所世界著名服装设计学院留学。他,既是虹的天使,也是虹的魔鬼;既是虹希望的源泉,也是虹痛苦的根本。总之,虹整个生活被一雄控制,但在虹呢,倒过来,觉得是自己在控制他。虹想控制的欲望在头脑里变成实际在控制的幻觉。头脑常常会制造出幻觉让肉体满足,满足后就进一步想控制。虹跟一雄的世界就这么一来一去循环着。

临出发前一天晚上,突然接到虹先生井上从足利打来的电话,说从前天晚上开始打过几次电话虹都没接,问我有否跟虹联系过。我查了一下短信,最近的一封信是前三天发来的。不会有什么事,我说,可能是手机出毛病了。

我手机就出过几次让我尴尬的毛病。电脑就更荒唐,丢过我几份宝贵手稿。我是机器盲。无论什么机器,一到我手里就要翻脸,跟我过不去。我不相信机器,反过来说也可以,机器不相信我。越先进的机器就越不相信,越先进就距离我越远,好像我跟先进是背对背走。我啰里啰嗦跟井上说了一通,答应到伦敦一见到虹就跟他联系。

井上没有再说什么,但电话那边的不安与焦虑传染了我,放下电话我立即拨往伦敦。拨了几次,都没人接。我有点心慌,马上给一雄发了封短信,但没接到回音。

第二天我忐忑不安地上了飞机。但说实话,我不那么担心虹。虹是天生的外交家,跟陌生人交往能力超一流,无论到哪里,都可以在十分钟内把她想认识的陌生人搞定。况且,她英语很好,最根本的是伦敦是个能让外国人如鱼得水的大都市。不是手机出毛病,就是她有事,认识新朋友或出席什么聚会了……我担心的是我的烂英语,不过,也不是那么担心。刚到日本时我还不是一句日语不会?除了嘴,人还有手有脸,靠手靠表情,只要面对着的是个大活人,怎么混也混得下来。人走到哪里都不会被尿憋死,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在日本生活了二十多年,我已经知道语言的局限性,它的不可靠度与不明确度,人生重要的东西大约都隐藏在语言之上或之下了。

飞机傍晚五点在伦敦希思罗机场降落。我跟虹早已约定好,如果有时间,她就来车站接我,没时间我就直接到民宿跟她见面。

民宿在伦敦三区,地铁站附近。我下了地铁,走出车站检票口,没看到虹,我不抱希望等了几分钟,她还是没有出现。我就按照她留给我的地图自己找了过去。

民宿比预计的更近,就在车站旁边,走路只要一分钟,伦敦典型红砖二层连排排屋中的一栋。房东不在,门口是数码锁。我按了一下虹早已教我的密码,门开了。像所有日本人经营的民宿一样,干净整洁,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进门就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天已经黑了,民宿里陆陆续续回来了几个人,都是女的,厨房餐厅传来一些轻微的嘈杂声。我泡了一包快速面,吃完后,洗了澡,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本书来,当然不是太宰治。我把太宰治留在东京了。不管怎么说,他得从形式上先从我身边走开。

等到十点多了虹还没有来,期间,我查了几次邮箱,没有虹或一雄的任何信息。

我想起虹曾经给过我一个电话,说她跟一雄吵架,为了一雄抽大麻与学校旷课的事。

真有点不对了。我开始担忧起来。我这个人是很迟钝的。虽然这种迟钝经常给我带来好处,让我心安理得地待在自己的世界里。但凭经验,我知道,一旦我有感觉大约总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虹很守约,况且,她知道我英语不行,不可能就这么把我一个人丢在民宿里不管。临睡前我给井上发了一封短信,告诉他这里的情况。回信马上来了,很短,井上给了我一雄的住址,说是从虹邮箱里找出来的,也不懂现在搬家了没有。

我决定第二天按照这个地址去找一雄,就熄了灯,躺下,居然一下就睡着了。

一雄独白

世界由色彩构成。没有色彩的世界是一堆死亡。每个人都有一种色彩,从出生到死亡基本不变。但由于伪装,缺乏灵性,又总是被言语误导,成年人就经常认不清自己本来的色彩了。我从小就有一种本事,能看穿他们。我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本质的色彩,在我还完全不懂得这些词语的含义,诸如自私、颓废、贪婪……的时候,我就能看出这些灰质色彩在大人们身体里占有的比例,看出他们言语与内心的不一致。即,他们喜欢的色彩常常不体现他们的本质。

这样,由不得我,我跟人的关联就只能通过色彩来体现,我跟世界的关联也只能通过色彩来体现。所以,色彩就不仅是色彩了,它也是另一种有质地有重量的东西。

色彩,成了我观察世界体验世界的唯一桥梁。

幼年时候,印象中,世界上最美的是穿和服妈妈的色彩。

我出生在日本关东北部的小城足利。父亲家祖祖辈辈,据说是江户时代从长崎迁居到那里,以后几百年间,这一家族就在足利繁衍,渐渐枝叶茂盛,盘根错节,遍布到足利包括关东的各个角落。到了父亲这一代,水已经从源头分叉成无数支脉涓涓细流,但祖先依然荫蔽着子孙的福禄。父亲经营一家专卖中国物品的商店。他热爱中国,一直独身,到五十岁才终于成家立业。为了迎娶福州的妈妈,父亲在城南山坡祖地上盖了一栋两层的大房子,屋檐的四角上各站着一只张开翅膀随时准备飞翔的小鸟,玄关里蹲着一只比我还大的石头狮子。

狮子是妈妈从惠安定做的。惠安距离福州有一百多公里,盛产石头,有手艺精湛的石匠,据说现在蹲在世界各个角落的狮子基本上都是从惠安出发的。

妈妈带着石头狮子远涉太平洋迁徒到关东内地足利,嫁给了父亲。

我就出生在这栋被石头狮子守护的房子里。

足利有一所孔子學校,平安天长八年(832年)建成,是日本最古老的大学,曾经培养出许多杰出的汉学家。阳光充足的晴天,妈妈和外婆总是把我抱到小推车上,推进学校的入德门,让我在长长通往学校正门的甬道上学走路。我不肯好好走,老是想跑到甬道外面的泥地上去,妈妈和外婆就一定要把我拉回来。我不走正道的秉性,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显示出来了。

我三岁多的时候,妈妈跟父亲离异,带着我和外婆去了英国,住在舅舅家。我被送到当地幼儿园。老师夸奖我英语学得快,用色纸给我做了一个奖杯。一年多后,妈妈离开舅舅家到爱丁堡念硕士,外婆就带着我回到福州老家。每搬一次家我就换一个国家,很快学会一种新语言,也很快把旧语言忘掉,但妈妈不相信,说那不是忘掉,就像天上降雨,一点一滴都会渗透到大地,它们都留在我身体里。所以别人羡慕我会三种语言时,妈妈总是微笑首肯。我知道那只是她的一厢情愿。我很羞愧,心里明白,这些语言就算留在我身体里,但它们也只会永远沉睡,一次我只会说一种语言,其他两种只是像头上插上两根孔雀翎毛装酷,用它们说几句,只是为了使妈妈满足,努力在别人面前装出来的。

实际上福州也不能算我真正的老家。外婆是上海人,外公是山东人,1957年他们跟随工厂迁到福州。外婆很自豪自己的上海出身,看不起山东出身的外公,更是把周围的福州人都看成土鳖,叫他们地瓜。我们像生活在孤岛上的候鸟一样,孤独而自傲。

我在福州家附近上小学。在课堂上我总爱乱说话。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一只鸟,我就举手,说不像,鸟嘴巴没有这么长,是鸭子。同学们大笑。老师生气了,用胶布把我嘴巴粘住,不让我说话。胶布粘在嘴上的感觉怪怪的,我很难受。不是难受别的,是难受不能说话。

外婆冲到学校跟老师大吵,马上让我退学,声音震耳欲聋,比老师还让我害怕。有没有办法把她们嘴巴也贴上胶布呢?我看着四片巨大不停掀动的嘴唇时想。我既不懂得老师为什么生气,也不懂得外婆为什么要到学校大吵,只是,这一切并没有使我改变。改变的是学校不是我。后来我又因为爱说话换了几所学校。没有一个中国老师喜欢我,他们都认为我有一个坏习惯——爱说话。爱说话在中国一定是个罪大恶极的坏习惯,在日本也一样。小学六年级上学期我回到东京上学,日本老师跟中国老师一样不喜欢听我说话,只是,当然,他们没有敢用胶布把我嘴巴粘上。

我怀念英国幼儿园的老师,她总是鼓励我多说话。我说话了就给我奖状。我那时想不通为什么英国老师跟中国、日本老师那么不一样。长大以后想通了,他们的色彩不一样。色彩不一样人的想法怎么会一样?

这样一想我就想通了许多问题。

刚回福州的那段时间,我特别想念妈妈。每星期妈妈从英国挂电话回来,我都要问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只要妈妈说出颜色,譬如紫色,那整整一个星期,我在街上只要看到穿紫色衣服的女人,就认定她是妈妈,就想跟她走,直到我看到妈妈穿金灿灿的和服照片为止。

那是一张我见过的最完美的照片。

从此,金色就成了我心中最美的颜色。

福州夏天炎热。黄昏,我经常从老家屋顶凉台上眺望远处的闽江,看太阳发出金光一点点坠下去,在天边拉起一道五彩缤纷的帷幕。这时我就想起妈妈。

我想起的妈妈永远穿着金灿灿的和服。

但其实,妈妈只在结婚后穿过一次和服,照了一张相以后就再没有穿过。金灿灿和服常年躺在奶奶遗留下来巨大的和服衣柜里。在足利的日子,妈妈每年梅雨季节过后,都会从衣柜里把和服拿出来,让它在夏天的阳光和微风中透透气,然后再把它收进衣柜,塞进樟脑丸。衣柜里永远有一股浓厚的樟脑味。但妈妈离开爸爸家后,那件和服就再也没见过天日,爸爸也就再也没见过妈妈了。

妈妈和爸爸结婚时我还没有出生。我从来没见过穿和服的妈妈。我看到的只有照片。照片上的妈妈穿着金色的和服,微笑着看着我,右嘴角显出个小小的酒窝,暗红色的枫叶附在金色弯曲的细枝上,从她右肩垂下来,流向和服底边,枫叶向两边张开,越往下越显得浓密。妈妈绑着铁色的腰带,腰带中间扎一条红色带子,脚着白袜和木屐,踏着两只白色的小船似的。

白色的小船一直往前开,而爸爸,就停止在那里不动了。

穿和服的妈妈不存在现实里。但正因为看不见真实,在印象中就更加凹凸,渐渐变成深刻,像梦幻中的珠穆朗玛永远看不见却永远是巨大的存在。无论是闽江上的落日,还是西湖菊展上金黄色的菊花,只要给我金灿灿的感觉,我就会盯着它看,直到从中看到穿和服的妈妈来。就这样,妈妈处处皆在,帶着金色灿烂而至,看久了,在心中,妈妈慢慢变成了幻影,现实中看不到,却远胜于现实中的妈妈。像福州的海。海湾在马尾地方,海被山峦挡住,看不见了。但弥漫在福州上空全是海的气息,像包裹在海的怀抱中,海无处不在。

我从小体弱瘦小,不爱运动,在班上跑步永远最后一名。但我安于这最后,享受着这最后。最后,就意味着没有人跟你相争。但外婆不认为我这是在享受。我跟她说我在享受,但她认为我只是在安慰她。外婆永远认为只有拿第一的人才会有享受。外婆希望我什么都拿第一。我拿不到第一她很难受。我没办法,只好安慰她说,总要有人拿最后一名吧。为什么要是你?外婆愤愤不平。这样大家不就皆大欢喜了吗?我说,把外婆气得脸色发青。

谁都说外婆是个聪明女人。但我不这么认为。她的逻辑很奇怪,她以为我跑最后一名是由于瘦弱引起的,只要胖,我就有希望跑第一。于是要增加我营养,每天非要我吃下两个鸡蛋不可,连生病期间都不放过。有次住院,我吃了鸡蛋呕吐,但外婆不甘心,擦干净我的嘴巴后继续往里喂。这样喂的结果就是,直到现在我还是一看到蛋,无论什么蛋都恶心。但外婆对这视而不见,她把我之所以长得比同学高跟鸡蛋联系起来,认为是她硬逼我吃了那么多鸡蛋的缘故。连妈妈听了都觉得好笑。但妈妈不敢去反驳外婆。外婆是不容人反驳的。她声音最大,她的话在我们家等同于真理。

从外婆那里我知道了,真理都是吵吵闹闹的。谁声音大,它就在谁手里。既然这样,真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可以无视它。

外婆从不给我说话机会。也奇怪,在外婆面前,我也经常说不出话,五官被屏蔽,对周围什么反应也没有,停滞了,像停在港湾永远被抛锚的小船,话从头脑里消失了,流不到它应该去的地方。

小学三年级学校体检。穿白大褂的医生让我看一本书,每一页上都画着一个有色彩的圆圈。医生让我说圆圈里面的数字。有很多我说不出。我被断定为色弱。外婆开头不相信,她无法容忍我身上有什么瑕疵,指着街上行人的衣服问我,这是什么颜色?那是什么颜色?我都说绿色。外婆眼神变了,你再仔细看清楚。绿色,我坚定地说。外婆惊慌失措,脸色煞白,开始乱指,看到什么指什么,我回答一次,她脸色变得深刻一次,问过几十次后,外婆就不再说话,遁入深渊的神情,有几天变得特别沉默,连叫我吃蛋的事也忘了。

没想到使外婆沉默是一件这么简单的事。于是我知道了,我身体里,拥有可以使外婆沉默的武器。

世界可以一下子变得安静祥和。我第一次体会到没有外婆声音的世界有多么美妙。

所以,我不仅没有因为色弱沉溺,反倒自豪。对我,世界上最要紧的,不是医生和周围同学老师的目光,也不是他们说什么,而是使外婆沉默。

但内心深处,我还是受到巨大刺激,感到巨大疑惑。到底什么叫绿色与红色不分?他们大多数人,包括外婆,看到的红色绿色和我看到的红色绿色不一样吗?难道我们同样看一个东西,看到的却是另一个东西?

那么我看到的色彩是什么?虚假的吗?连我感觉到的美也是虚假的吗?那真实是什么?难道世界可以这样,他们看他们的,我看我的,就像我不知道他们看世界的颜色,他们也不知道我看世界的颜色。难道世界,对我,竟然成了一件必须被确认的东西吗?

外婆怎么能知道我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为什么可以说我看错了呢?

难道说世界就要按照他们的色彩来划定?他们说红就是红,他们说绿就是绿吗?

于是,色彩,几乎是宿命,一出生就在我和外界之间设置了一道屏障。这不仅无法沟通,也无法改变。我跟世界上大多数人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很孤单,一个人在一边,外婆和大多数人在另一边,注定隔着一扇没有钥匙的门。我们之间只有一个猫眼,互相看到变形的对方。无论我怎样敞开内心世界,使它通风良好,我眼里再现的世界,跟他们眼里再现的世界还是不一样。

我不知道上天为什么给我用色彩看世界的同时,又让这个色彩变得残缺不全。

以后我知道了,色彩迷乱纷杂,光绿就可以有几百种,比如抹茶绿、冰淇淋绿、白绿、嫩叶绿、里柳绿、嫩苗率、柳色绿、海绿、豌豆绿、苹果绿、薄荷绿、橄榄绿、嫩竹绿、青瓷绿、萌葱绿、皇帝绿、孔雀绿、鸭羽绿、青丹绿、苔绿、鹦鹉绿、山鸠绿、青白橡绿、木贼绿、莺茶绿、秘色绿、海松色绿……就像数字,以零为基点,可以从1-1两边正负无限排列下去。那么,谁能保证,外婆看到的绿跟妈妈看到的绿就一定一样?就算妈妈的眼睛跟外婆眼睛同样是正数,但也可能一个是十,一个是一百,就像她们的脸有很大的差异一样。世界上没有两个人有同样的指纹,那世界上一定没有一双同样看色彩的眼睛。

于是我明白了,世界,其实不光由色彩构成,也由这么多看色彩不同的眼光构成。既然每个人看到的色彩都不一样,那又怎么跟别人解释自己看到的是什么?又怎么能认为自己看到的就是对的,别人看到的就是错的?

色彩如此,别的呢?

一切既没有对错,也无法解释。那么,真实是什么?什么叫真实呢?

往往在最需要语言的时候才发觉言语是最无用的。

色弱无法治疗。世界上还没诞生一个能治疗色弱的医生。外婆跟妈妈在越洋电话里无数次讨论这事情后绝望了。她希望能带着我全中国,甚至全世界跑去治病。她们无法设想等待着一个色弱人的现实是什么。我以后怎么跟这个世界沟通,能否沟通。她们以为我看到的现实不是真实的现实,跟她们的现实是错位的。

但她们无可奈何,不得不放过我。

同学中也有些好奇的人会来问我色彩。我一概不做肯定回答,只反问,你看是什么颜色?他们嬉笑,当我心虚胆怯原谅了我。我不解释。我不是心虚胆怯。我才不会因为跟他们不一样心虚胆怯。但我知道这样理解会使他们高兴。我愿意让他们高兴,就像我愿意让外婆高兴每天吃下两个鸡蛋。为什么不让他们高兴呢?外婆和妈妈一直让我觉得,我好像就是为了让她们高兴才活着似的。

我缩进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其实完美无缺,只是跟他们说的不一样。他们说我的世界有缺陷,只是他们不知道而已。我也用不着让他们知道。我的现实只属于我。在我,现实一样新鲜,是活生生的,充满色彩,并不像他们想象中的腐朽半生不熟。我在我的世界里是国王,是一只开屏的孔雀。

我由此越走越远,慢慢变成了一个只活在自己世界里面的人。我变得很分裂,白天,在人群中,我自傲地缩着,知道别人眼里我孤寡渺小,但内心,我高大,巨人似的。我想象自己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一只手按在地上,没有谁可以把我打倒。

这样的我必然独辟蹊径,心口不一,再伟大的人,都是我之外的另一個人,我也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

我把这一切都锁在心里。除了妈妈。除了妈妈谁也进入不了我内心。可就是这个妈妈,一直处在虚幻中,除了在照片上,我总是要隔很长时间才能看到她。我患上妈妈饥渴症。我最没料到的是,这种妈妈饥渴会一直伴随着我,即使回到妈妈身边,即使长大以后也无法剥落。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小学五年级时班上来了一个女孩,名叫瑞娜,被老师分配在我同桌。第一天上课时她就给了我一颗用好看糖纸包着的巧克力。我说我不吃巧克力。她就说我吃给你看,没有一个人看我吃巧克力以后会不想吃的。她很自信,说着真的剥开糖纸,把褐色的巧克力拿出来,不是放进嘴里,而是伸出舌头去舔它。她的嘴唇很肥,桃色,像可爱的小樱桃。舔一下,她再用花斑色的舌头绕嘴唇转一圈,立刻,嘴唇边上变成斑斑点点的褐色。

我看着她,直到她把巧克力吃完。

还不想吃吗?她问。我摇摇头。她不甘心,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继续舔。我依然无动于衷。你不是人。她最后说,快要哭了。我不理她。

其实我这种态度是装的。我那时候已经很会装了,心里即使翻江倒海,表面上却可以镇静如山。这是被外婆训练出来的。我以为无论谁,只要在外婆身边生活上几年,都无一逃脱准定被训练成一只面如菜色的机器猫。我一眼就看穿瑞娜的目的不在巧克力,她实际上是诱惑我,想让我动心。她做到了。我看到那两片樱桃色的嘴唇倒真是动了心。但我还知道只要她一看穿我对她动了心,马上就要来控制我。谁动心谁就被人控制。

果然被我猜中。我不理她以后,她就开始诱惑后桌的舫吃巧克力。舫没有定力,两三下被她收编,她就把他当作部下,对他爱理不理,高兴了就哄他几句,飞几个媚眼,不高兴了就对他翻白眼,臭骂他几句,把舫迷得屁颠屁颠的,花好多钱去买巧克力给她吃。

瑞娜用舫买的巧克力进一步对班上的男同胞发起进攻,很快,她身边围起三五个粉丝,每天跟着她团团转。

我跟她开玩笑,说你可以成立一个团了。她就说那你来当团长。我说等你收编了一个师再说。她信以为真,真的越发勤劳,在男生们中间花蝴蝶似的飞来飞去采蜜。

我们小学校舍依山而建,有一条小路通往山里,山上都是些杂树,有一个上世纪七十年代遗留下来的防空洞。洞里很荫凉,夏日放学后,我不想回家,常常喜欢一个人上那里,坐在洞里冥想。从洞里深处看洞口,像通过一个长长的隧道看锁在洞口外面的世界,所有色彩都变得特别鲜明灿烂,绿的更绿,红的更红,金的更金。山洞的黑暗荫蔽给了我隔世的感觉。黑色,这是我的色彩,我心里想。在黑色中我特别自在,在黑色中想象妈妈比在任何色彩中想象的妈妈都更金光灿烂。

一天黄昏,我照例独自走进山洞,在洞口就听到一阵窸窸声,顺着声音走过去,一团白花花的东西在抖动。我吓了一跳,以为看见鬼了,定睛一看,是一男一女脱光了裤子抱在一起。

看到我,他们立刻就分开了,跳起来,男的边拉裤子边往外冲,忽地就不见了,来不及看清他的脸,只是恍惚金边眼镜框在我眼前一闪,个子高挑,年纪很大,不像我们同学。

女的裸露着下半身,上半身衣服扣子全解开了,露出两个小小的乳房,站在距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不动。我镇静地看着她。洞里的东西渐渐清晰,女人的脸从模糊变到完整。我看清了,她,竟然是瑞娜。

那一瞬间,言语完全离开了我,我感到自己完全变成了化石,一切变得没有色彩,支离破碎,不可理喻。外界突然像高山挡在我面前,向我倾斜过来的感觉。我想逃走,飞快离开这个地方,但脚却像被钉子钉住,一分也移动不了。

时间在这里停滞了,仿佛过去现在未来都凝住在这张脸上,新鲜而娇润,喷发出无限的魅力。这瞬间的美那么打动我。我屏住呼吸看着瑞娜的脸出神。

感觉好长时间我们就这样站着不动,之后,我仿佛看到她笑了,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嘴角掠过一丝讥刺的皱纹,美丽的脸突然变形,她眼睛从我身上转开,慢腾腾地穿上裤子,扣好衣扣,一脸傲气,她扬着脸从我面前穿过,走出防空洞去了。

那时期,我还没有开始思念女人的身体。女人对我来说,还只是一个代名词,完全不具特殊意义。

第二天我旁边座位空着,瑞娜没有来学校上课。傍晚,下课时,学校里突然沸沸扬扬起来,舫跑进教室急匆匆跟我说,有个学生跳楼自杀了。我站起来,瑞娜的眼睛在头脑里闪过一下,不会是她吧。

我们一齐跑到新楼。新楼有五层,刚刚建好,还没开始使用。环绕着楼已经拉起一条线,线外面聚集着很多学生,几个穿警察制服的人穿梭行走,老师大声吆喝着让学生走开。

我什么也没看见。旁边有同学说刚才有个担架抬出去,上面躺着个浑身是血的人,头发很长,应该是女的。

我开始心焦,越来越不好的预感,就拔腿往外跑,追上一个上年纪的女老师。她是刚才距离警察最近的人。我问她,知道跳楼的人是谁吗?她摇了摇头说还没有确定。

晚上躺在床上,头脑里全是防空洞里的瑞娜。红色的瑞娜。巧克力的瑞娜是褐色的,但防空洞里的瑞娜变成红色。血红的红色。全身血红,除了那双眼睛。她的眼睛在变色,一会绿一会黑,一会狰狞一会妖艳,盯着我在变色。那几分钟一下变得极其漫长。

第二天早上一到班上舫就冲过来跟我说,死去的人是瑞娜。她独自从新楼的五层跳下去。

全部楼的出口都被网住,楼梯还没有盖好,不懂她是怎么到上面去的。舫疑惑地说。

瑞娜母亲来到学校,要追究瑞娜死的责任。她坐在校长办公室里不走。一个风度很好的女人,雪白的皮肤,戴墨镜,一身黑色的衣服。警察在学校里开始调查,据说已经查出线索,有同学看见一男老师跟瑞娜一起往山里面走去。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失眠了。我头脑里一直出现瑞娜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她在盯着我看,仿佛有话想对我说。

我隐隐约约觉得瑞娜的死跟我有关系。我再怎么说服自己瑞娜的死跟我没关系,她是自己从新楼五层跳下去的,但没有用,内心里总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在说话。我不断想象,如果当初我接受了瑞娜的诱惑,或许去防空洞的就不是男老师,而是我。而如果是我,瑞娜一定不会从五层楼跳下去,好像我能够接住死,把死劈在半空让它掉不下去似的。

第二天我头疼请假没去学校,下午班主任赵挂电话到家,外婆接后转给我。

你17号那天下课后去了后山吗?赵劈头问了一句。

我一瞬愣住,本能地不想回答,反问了一句,怎么啦?

有同学看见那天你一个人往山里去……

那又怎么样?我口气瘪瘪的,像漏气的自行车胎。

如果你凑巧有碰到誰,看到谁……

我什么人也没有碰到,我打断赵的话,想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也没看到。

瑞娜母亲想找你谈谈。

我病了。我有气无力地说。

她想要你家的地址……

拜托你千万不要给她。我叫起来,慌了。我知道要是瑞娜母亲出现在我们家,外婆会怎样兴奋。放下电话后外婆很有兴趣地问了我几次,赵老师找我干什么。我敷衍说为了班上竞选劳动委员的事。

你打算竞选劳动委员吗?外婆大吃一惊。我在家里连一只碗也没有洗过,她怎么也无法把我跟劳动这两个字联系起来。

是呀。我认真地说,原来的劳动委员转学了。

看来是躲不过去了。比起世界上的任何女人,外婆是最让我头疼的一个。第二天我只好硬着头皮去学校。第一节下课时,赵到班上来找我,说是瑞娜母亲正在办公室等我,想跟我谈谈。

办公室里坐着三四个人,一个穿警察制服,一个长得猥琐不堪的副校长,瑞娜母亲脸上涂着淡淡的胭脂,几双眼睛一齐打量着我。

我不害怕,只是很厌恶。我讨厌被人盯着看。

你不要紧张,警察制服先说话了,我们只是来了解情况的。我们在后山防空洞里,找到瑞娜同学的头发。据同学反映,你有时会到防空洞去,出事前一天你到后山,有到防空洞去吗?

我没回答。我早就决定无论他们问我什么我都不回答。我知道即使是犯人也可以有沉默权。

你知道瑞娜平日跟班上什么人玩得比较好吗?副校长问。

我瞥了一眼副校长老鼠般的眼睛,还是没有回答。

他们又轮番问了几个问题。瑞娜母亲一声不吭听着,最后说,能请你们先出去一下,让我跟这位同学单独谈一谈吗?

他们默默地站起来,出去了。

瑞娜母亲走近我,在我前面蹲了下来,脱下墨镜。我看见一双非常漂亮的褐色眼睛,眼神既柔和又坦淡,眉毛很黑很长,像画过的一样。我一下就喜欢上这张脸。她是个黑色的女人,跟我的颜色一样。她胸口别着一根金色的别针。一瞬,使我想起穿和服的妈妈。

瑞娜母亲长得比瑞娜漂亮得多,我几乎找不出两个人相像的地方。

她看着我,目光渐渐缓和下来,我一直很想有个男孩子,她开始说,怀孕的时候,医生跟我说是男的,结果生下来却是个女的。可能一开头就是个误会。我不应该有她。她也不愿意有我这样一个母亲。她从小就跟我不亲,她父亲离开家以后,我从早到晚忙个不停,也没有时间去多关照她。我们很少有机会交流。她是一个跟我完全不一样的人,我完全无法理解她。你能想象做这样一个母亲的苦痛吗……

我摇了摇头,从来没有一个大人,漂亮的女人跟我说她埋藏在心里的话。我身体僵在那里,任她声音像水一样浇在上面,声音是有重量真实的,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她说的是真话。金色的胸针一直在我眼前晃动闪亮,我又想起妈妈,意外地对眼前的女人有了很多好感。我多么希望有一天,也能听到妈妈跟我说一些这样的话。

她父亲呢?我突然问。我突然很想知道瑞娜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他放荡不羁,对异性有一种特殊的兴趣。瑞娜三岁的时候他就跟着另一个女人走了……瑞娜母亲淡淡地说。

我把我的事情都告诉你了。你愿意跟我说一说你那天看见的事吗?

我呼了一口气,不置可否。

我要对瑞娜有个交代。她跟着我生活了这么多年,似乎我为她做的都是她不需要的事。我不知道她需要什么?她需要男人吗?我想过,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强迫她跟他到防空洞里去的。是瑞娜自己愿意去,她自己走进去的。你说是吗?

我点了点头,不由自主地。

那男人胖吗?

我摇了摇头。

戴眼镜?

我几乎无意识地点了点头。

他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我摇了摇头。

你没看清是吗?

我又点了点头。

那你还看到了什么?

镜框。我嘀咕了一声。所有当时的画面一下清楚地展现在我眼前,我重新看到金灿灿的一闪。这些天,我已经把它忘记了。

是眼镜的镜框吗?

会发光的镜框。金边镜框。我肯定地说。

呵——瑞娜母亲突然停住不问了,看着我,眼神中有什么把我的话从肚子里勾出来似的,好像在等着我往下说的样子。

我什么都说了,洞里看到的一切,甚至还加油添醋。我说看到两个人都光着身体。

话滔滔不绝地从我嘴里奔涌出来,挡都挡不住。好久了,没有一个大人有给过我这样一个说话机会,况且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我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说过话了。

瑞娜母亲静静听着,有几次,我感觉看到她眼睛充满泪水。等我说完了,她抓起我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握了一下。她的脸发红,像要烧起来一样。谢谢你。我的孩子。她轻声说,目光是那么慈祥,然后静静站起来,回到对面座位上去。

其他几个人回到室内,我这才明白过来,我已经把那个男人出卖了。我立刻知道了戴金边眼镜的是谁(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他是谁)。因为对金色特别敏感,我早就留意过,学校里戴金边眼镜的只有两个老师,一个是女的,另一个男的是五年级教过我数学的林老师。三十多岁的男人,个子瘦长,长得不怎么样,但目光和善,话不多,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女同学都不喜欢他,说他晚上一定没有洗脚睡觉。但我对他却没有一点恶感。我在他课堂里说话起哄,他总是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听之任之,继续讲他的课。

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把瑞娜带进防空洞呢?

当然我没有义务替他保密。但不知怎么,这件事让我很恼火,仿佛我被欺骗了,被出賣了。一下所有大人的世界呈现在我面前,诱惑,背叛,阴谋,诱供,收买……回到家里,我想了一夜,拼命想该做点什么来补救。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

第二天到学校,果然听说警察已经把林老师叫去了。课间我找到班主任赵,跟他说我是色盲,我不能确定我看到的镜框究竟是不是金色的。

赵一听也愣住了,带着我去找校长。校长马上打电话给警察。他们再一次把我带到穿白大褂的医生那里。医生又拿出那本画着色彩圆圈的书来让我认数字。我还是说不清楚,医生又找出许多金色的东西跟其他颜色的东西混在一起让我辨认。我做出很认真的样子,故意说对了一两个,说错了一两个,医生和带我去的警察沉默着,面面相视。

我知道我的计谋有一半成功了。谁也无法确认我到底看到的是什么颜色。既然不能确定颜色,那怎么能确定是谁呢?

但一切都晚了,据说林一到警察局就什么都承认了。学校沸腾起来,老师同学,所有的人都义愤填膺,千夫所指把林当作恶人。只有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或许不应该是林被收监,应该是我。是我把他们两个人推下去的。我堕入深渊。

瑞娜母亲给我寄了一袋礼物。我打都没打开就把它丢进抽屉。我想把瑞娜忘记,把瑞娜母亲连这一切全部忘记。但躲不开,他们夜晚在我梦里出现。我总是梦见防空洞,伸手不见五指,一张白晃晃女人的脸,看不清是谁,然后一把闪亮的刀向我刺来,吓醒了。我整个被他们控制。我变得目光呆滞,异常沉默。话语完全离开了我。我几乎整天也不说一句话。无论是外婆、老师还是同学,说什么我都基本不回答。不是我不想说,而是头脑里没有话语涌出来,仿佛井口被堵塞住,什么也流不出来了。外婆带我去看医生,但什么毛病也检查不出来。

我想妈妈。我想金灿灿的妈妈。我想只有妈妈才能把我从这噩梦里释放出来。我瞒着外婆给妈妈写了好几封信。说我想她,想跟她在一起。

妈妈立刻从英国飞回来看我。一进门看到我就扑过来抱住我,吻我,摸着我的头说,你怎么啦?你怎么啦?那是五月黄金周。我身体僵硬,绷紧,妈妈体温温暖着我,一下从冬天进入夏天的感觉。妈妈带着我逛商店,走亲访友,我几乎一步也不离开她。

妈妈爱逛津泰路。她总是要买许多衣服。我对商店里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兴趣,我只看着妈妈,贴在她身边,感受她的体温。

晚上我就跟妈妈睡一张床。这是我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了。我知道就算我闭上眼睛睡去,第二天睁开眼睛时妈妈还会在身边。我依偎在妈妈身上,妈妈总是用手臂搂住我,我一遍又一遍摸着妈妈,用手指确认妈妈就在这里,间或紧紧抱住她,往妈妈身体里钻,听她心脏发出的声音。我想象有一种魔法,可以把我和妈妈的身体粘在一起,从此不再分开。我沉浸在一片金色温暖的海洋中。

但同时,每天总有一两个这样的瞬间,就在我最最沉溺于妈妈的时候,一个可怕的念头会突然袭来,要是第二天我睁开眼睛时妈妈突然不见了呢?我立即颤栗恐惧,更紧地抱住妈妈,我几乎怀疑妈妈的身体是不是真实的,会不会突然消失,好像眼前这一切只是一种梦境,幻梦而已。

就这样,现实里的妈妈跟幻觉中的妈妈混在一起,若即若离,在,又不在。

我很想让妈妈高兴,但无论怎样努力,话语还是没有回来。我依然说不出话,我对自己几乎绝望了。

时间在没有话语的日子里显得特别漫长。

那年暑期,妈妈接我到日本,让我一个人去足利看父亲。

我又看到了久违的狮子,它看起来变小了,依然龇牙咧嘴,但比我矮一个头,该轮到它怕我了。

父亲一个人住在大房子里,所有房间散发出男人的霉味。父亲似乎已经用他的气味占据了整座房屋,把我和妈妈彻底干净地挤走了。巨大的客厅里摆满了笨重的中国红木家具,四面墙上满满挂着中国书法和水墨画,摆在架上桌上大大小小的花瓶盘子也全是中国的,上面画满了中国古代仕女。

1972年中日建交起父亲至少一年去两次中国,到现在已经去过几十次了。每一次去,他都搬一点中国回来,他一定喜欢永远生活在中国的感觉。

所以他才娶来了妈妈。因为妈妈也是中国。他一定把妈妈当作这座房屋的摆设一样搬回来了。

正面墙最醒目的地方并排挂着三幅徐悲鸿画的马,很久以来,我一直不理解父亲为什么特别喜欢这些马,爸爸应该跟我一样不喜欢运动与奔驰。但长大以后懂了,大约奔驰不起来的人才会特别喜欢马,才会一直看着马在想象中奔驰。

印象最深的是一幅镶在镜框里面长幅的字,父亲说是北宋末代皇帝宋徽宗赵佶的草书。我看不懂,但很喜欢。不懂也可以喜欢。父亲说上面写的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角落里架着一块大木板,上面摊开着一本书,旁边铺着几张写满毛笔字的纸,父亲说他正在抄写《三字经》,小楷字,一笔一画工整清秀。架子上摆着十来本同样装潢的书,其中有一套《资治通鉴》。父亲说抄完《三字经》后,还打算抄《资治通鉴》。我吓了一跳,看着父亲满是皱纹的脸想,他抄得完吗?

为什么妈妈说我像他呢?我怎么可能像他?

他不像跟我生活在一个宇宙里。

印象中的父亲是白色的,非常纯粹的那种白色,可现在我看不出他的颜色了。他颜色没了。我看不见了。

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失去了妈妈引起的?他像气球,过去线被妈妈拉着,妈妈松开手,气球就飞到天上去了。

父亲不停地从天亮讲到天黑。我们上街去吃了生鱼片和寿司,吃饭时父亲还在不停说话,我只是听着,觉得他在用话来填满这个没有了妈妈的空间。

这两个人怎么会走到一起,然后生下了我呢?一瞬,鲤鱼跟黄瓜嫁接,生下了兔子的感觉。

一直到回到家,带我上二楼,打开最靠近楼梯的一个格子门后,父亲才突然沉默了。

一间十帖的榻榻米房间,空荡荡的,只中央摆着一张矮脚茶几,茶几上竖着一个镶着照片的小镜框,妈妈穿金灿灿和服的照片。

房间散发出纯净榻榻米草席的香味。

记忆中,仿佛这就是小时候我、妈妈跟父亲一起住过的房间。

我想睡在这里。我给父亲打了个手势说。

父亲没吱声。

我也不吱声,等着。

父亲的沉默里有一种抵达我心深处的沉重,好像他突然掀开衣服一角,让我瞥见了话语后面的另一个他。

默默站了一会儿,父亲最后说,好吧,你就睡在这里吧。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房间中间,黄土色的墙壁包围着我,安宁而静寂,灯光柔和,有一瞬妈妈仿佛从照片中走出来,看着我。我变小了,父亲又变成虚幻,在天上看着我们。

屋角的桐木大衣柜隐藏在阴影中,妈妈结婚照片上穿的和服就放在里面。桐木发出诱人的香味,像美丽女人的手在召唤,我隔着衣柜看到了它。

我在躊躇,是否真要打开柜门。那件在我头脑里出现过千百次的金色和服,早已超越具象,隔绝烟火气,成为无边界的抽象美。但现在,只要一伸手,我就可能把美打破。我闭上眼睛,手在颤抖。

这时候,突然外面一声巨响,放焰火的声音。我一惊,啪的一下伸手把柜门打开了。

和服包在和纸袋里,散发出樟脑的味道,我解开带子,把它拿出来平摊在榻榻米上。它像人躺在那里,比我想象的黯淡,并不发金光,古旧而凝重,好像一个世纪的岁月沉淀在上面。我闻到了一丝丝极淡汗的味道,我把它认为是妈妈的。

和服柔软光滑,我用手一遍一遍摸它。我想象妈妈。我感觉到和服上妈妈的气味,从遥远的地方飘向我。我哭了,眼泪像泉水般流出来,不停地哭,自从防空洞事件后,这是我第一次掉泪。我哭呀哭呀,心里一边叫着妈妈……话语突然涌上来了,好像洪水冲出闸门,一泻千里,我拼命说,什么都说,看到什么说什么。我冲出房间,奔到楼下,念那张宋徽宗的草书。我读它。许多字不认得,我不管,把第一个跳出头脑的字念出声来代替它。

话语回来了,它们像沉睡在地底下几万年的岩浆喷涌出来了。

九月初,我接到妈妈从英国打来的电话,说她要结婚了,要我飞到英国去参加她的婚礼。

我很兴奋,沉浸在快要见到妈妈的喜悦之中,没有把婚礼与一个男人联系起来。婚礼在我,是遥远抽象的,像摆在架子上的飞机模型,仅象征飞翔却毫无生命。我后来知道,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头脑会自动把不愿意看到的东西屏蔽,让它沉到海底,与深海鱼同样永不见天日。

在飞机上我幻想见到妈妈的情景——扑上去抱住她,让她的体温、身上的清香一下把我消灭掉。

旁观者宁静独白

我第一次看到一雄画时愣住了,那时候他五岁,画里散发出一种气息,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飘来的。钢笔画。画里是一堆骷髅,有十来个吧,只有头没有身体,有大有小,瞪着空洞有棱角的眼眶,各有表情,骷髅也有表情,像一堆包菜堆在一个篮子里。篮子是歪的,半圆形的提手倾斜在一边,仔细看上面也是一长串小小的骷髅。整幅画毫无孩子气,线条既刚硬纯熟,又细腻飘逸,最奇怪的是整幅画不仅不阴沉,反透露出死的俏皮,仿佛死也可以显得稚气而幽默。

画深深打动了我。我一下感觉到画里的天赋,很惊异也很欣赏,因为这种天赋,在虹身上找不到一丝痕迹。

那时候我对人已经有一种认识,知道了,世界上存在无数东西,其中,你看到了什么,你拣选了什么,就决定你是什么的道理。并且,残酷的是,你无法选择你的拣选,就像《红楼梦》中婴儿宝玉在许多物品中拣选了胭脂,这既是一种偶然,也是一种必然。

一雄见过真的骷髅吗?我问虹。

其实不需要问,但我还是问了。

虹马上回答说没有。

大约前三年,虹带一雄去银座一家最大的玩具店,五层大楼,里面玩具有近万种。逛完整个玩具店后,虹想给一雄买一辆玩具汽车,但一雄却吵着要一具骷髅。虹开头不肯,但经不住一雄纠缠,就买了。

虹恶心骷髅,就理所当然认为一雄也恶心。但不,一雄从上万种玩具中只拣选了骷髅。他的肉体跟骷髅间有种神秘联系。这种联系,虹没有。

虹永远想不通,为什么一雄不拣选差不多所有男孩子都喜欢的汽车、飞机,而拣选了那个最丑最恶心的骷髅。

其实,从一开始,那种分歧就存在了,虹无法弄懂一雄的分歧就开始了。虹想把一雄纳入自己轨道即通常标准孩子轨道的企图失败了,但是这种念头不仅没有因失败打消,反而一而再再而三伴随着焦虑跟不理解而加强,成了虹生命中的主旋律,而同时,不得已的,反抗被纳入也伴随着焦虑跟谎言成了一雄生命中的主旋律。

那具骷髅是骨色的,有一尺来高,站在一块黑色木板上,手里拄着一根黑色的拐杖。看上去就像真的、缩小的骷髅。一雄抱着骷髅回家后就把它摆在床头柜上,跟妈妈抱着幼童的他的照片摆在一起。

究竟是什么吸引一雄拣选了骷髅?恐怕谁都无法解释。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一雄走向骷髅,无可逃脱地要走向骷髅,他拣选了骷髅。这个拣选注定他以后一生的许多拣选,就像宝玉拣选了胭脂一样,一切貌似无意的拣选都注定了某种无可逃脱的命运。

虹一直把这张画收藏着。

她从这张画里读到了什么我无从得知,我没有跟虹谈过,包括我的想法,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没法说,说不清楚。所有的说明解释对行走在另一条路上的人来说不是对牛弹琴就是增添混乱。我只说了从画中看到的天赋。

有时候,人会生出一个跟自己毫无共同点的孩子,譬如虹。这个孩子很有天赋,注定要给她带来痛苦。除非是个巨大的容器,否则谁生下跟自己不一样的孩子谁都要痛苦。

虹无法拣选自己生什么样的孩子,但注定会爱他,以自己的方式去爱他。

虹不能不爱一雄。这是宿命。一雄无法逃脱虹的爱。这也是宿命。

那时候,我还没有把一雄跟太宰治连在一起。他们各自存在我头脑里,像按照自己轨迹行走的两颗行星。它们会不会碰撞,什么时候碰撞,以什么方式碰撞,都是某种注定。

每个人都按照自己肉体的轨迹运行,像盲人行走闹市。

虹独白

他睡在我身边。

开头几天,他还没有名字。一雄是后来起的。我叫他豆豆。他脸是圆的,眼睛是圆的,连手都是圆的。每天,整整二十四小时,除上厕所外,分分秒秒我都跟他一起待在床上,重复做的唯一事情除了看他喂他,还是喂他看他……

我要给你换一个身体。妈妈说。

我小时候身体很弱,妈妈经常说,等你生孩子做月子时,我要给你好好坐,让你换一个身体。

我就想,女人坐月子可以换身体,那男人呢?他们没有月子可坐,没法换身体。

所以我一直庆幸我是个女人。

坐月子那一个月我每天吃七顿。妈妈从福州偷偷带进来十五只土鸡,托永泰阿姨家养的。永泰阿姨是妈妈同事,退休后跟儿子一起在永泰乡下老家開了家土鸡养生店,生意好得不得了,很多福州人休假日都开车到那里去吃土鸡。妈妈交代她为我坐月子养了十五只鸡,全要母的,虽然据说公鸡比母鸡好,因为公鸡不会下蛋。但妈妈的理论不一样,妈妈认为下蛋前的母鸡比公鸡更好,坐月子一定要吃下蛋前的母鸡。妈妈本来想叫我回福州坐月子,但他担心福州的医院。我也担心。结果妈妈只好答应来足利替我坐月子。妈妈来时除了带十五只杀好的土鸡,还带了桂圆干红枣线面,一种糯米做成的圆子,连红糖都带,满满托运了两大箱,把整个福州家都搬来的感觉。他爸看呆了,对我说,女人生孩子要吃这么多东西吗?我说对。我从天没亮开始吃,一直吃到晚上九点。妈妈吩咐我要老老实实躺在床上,除非上厕所,整整一个月,一天都不能少,要吃在床上,恨不得拉也在床上,不能洗澡,不能洗脸不能洗头不能刷牙,不能看书看报听音乐,不能吃硬的不能吃牛排不能吃白糖不能吃青菜……母亲一连串说了几十个不能。

要不然呢,你以后会得病,老了会骨头痛,浑身痛……妈妈加重口气数落着,举出好多实例,她同事的她熟人的听来的,总之一个比一个可怕,一个比一个悲惨。总之在妈妈嘴里,没有坐好月子不守规矩的女人到老了都没有好结果,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就是歪头斜脑。

妈妈把房间的窗帘都拉上了,一整个月窗户都关得严严的,房间里是黑的,白天都要开灯。怕你受风,妈妈说。生孩子后女人全身毛孔都是张开着,一丝风都不能受着。受风是月子间最可怕的一件事。因为坐月子期间不能吃药。你吃了药不等于孩子也吃了吗?所以房间里一丝风都不能有。

妈妈还不让我吃盐。所有的鸡,都是没放盐炖的。吃了加盐的鸡汤,奶就是咸的,婴儿不能吃咸。

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吃。

妈妈说,你要不吃,奶就不好,奶不好,豆豆(妈妈也叫他豆豆)就长不好,就会生病,生了病就长不大了。你不希望他长不大吧?

妈妈讲话基本上遵循一粒老鼠屎毁坏一锅粥的思路,反正,在她眼里,除了听她的话以外,从任何一个点起,都可以通往地狱——条条道路通地狱。

妈妈基本不让他走进房间,说他会把外面的细菌带进来,传染我或豆豆。他爸要进屋看我或豆豆,都要更衣沐浴,把手洗了又洗,偶然抱豆豆几下,还没等看够,妈妈会立刻把豆豆抢回来。

我一直记着站在医院育婴室玻璃门外面看到一雄最初的那张脸,头上有一些黑色的细毛,闭着眼睛,脸红润红润的,身上盖着一条白色的小棉被。

我简直没法相信,他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

一雄的名字是他起的。他喜欢写毛笔字,那天在毛边纸上写了一雄两个字拿来床前给我看。我没有反对。不管他长大了在外面叫什么名字,在我,他永远都是豆豆。

我躺在床上,蓬头垢面。他说日本女人生完孩子后第二天就可以洗澡吃冰淇淋,什么都可以吃什么都可以做。我转述给母亲听。

可你不是日本人。你是生在福州长在福州,你到日本才几天?你怎么变成日本人?你的身体还是福州的,妈妈说,我们从祖宗来就是这样,我见过几个没有坐好月子的女人……妈妈又开始说。妈妈一说起这些就没个完。

我无言以对。我无法让妈妈科学起来。

一个月下来,我胖了八公斤。妈妈说这还算少的,还有胖十几公斤的。

坐月子后,我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才把体重减到正常重量。

还好我生一雄是三月,春天,我女友在八月坐月子,受不了呀受不了呀,她说,不能吹空调,连电风扇也不能吹,汗像水一样直往下淌,一天几条大浴巾都擦湿了……

宁静说,日本人爱说,小孩在三岁之前,已经把他一辈子对父母的孝敬都做完了。为什么呢?我有点不理解。除了小动物的可爱以外,因为三岁之前,他们任你爱。你怎么爱他,他都任你爱,都回应你,听你,接受你。这个世界上,除了孩子,很小的孩子,谁承受得了另一个人爱的沉重呢?

或许这话是对的。我现在经常回想起一雄那时候的样子,多么可爱的样子呀。我可以把他整个抱在怀里,只有我跟他,他完完全全属于我一个人,在坐月子的那个月和以后几年里。

一雄独白

一出机场闸口,第一眼我就看到妈妈跟一个陌生男人并排站在一起。

我很意外,心灵热度从沸点降到冰点,但脚,却依然毫不迟疑地朝前走去。我相信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平静自然,绝不会出卖我。这是在外婆身边生活了几年被训练出来的。

人可以在瞬间长大。以后无数次回想起那一时刻,我都佩服自己的镇静。

妈妈朝我挥手。我看了她一眼,朝男人走去。男人握了握我的手。他的手干硬而潮湿。或许想一下征服我,他故意用了点力。我的手瞬间被铐住的感觉,但我作出不以为意样,朝男人笑。他也笑,做出跟手完全不一样的表情,在我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我讨厌他碰我,身体不由自主缩了一下。他毫无觉察。他的微笑是装的。我一目了然。但我也在装。我们都在装。他心中一定也有数。

后来我才知道他没有装,或者说并没有想装,他以为他已经敞开了大门让我进去,但不知由于职业习惯或天生,他是个不会敞开的人,他根本就没有门,所以也无法敞开,至少在我看来如此,就像石头,只能粉碎无法敞开。

这是个栗色男人。栗子的颜色,不是坚硬的栗子壳,不是生脆的栗子仁,是包裹着栗子仁跟栗子壳之间的那一层颜色,带毛的粗糙的那一层膜的颜色。

微笑把隔阂与陌生包裹住。这一下就定格了我跟他的关系,以后再没改变过。

妈妈浑然不觉,很开心的样子,好像天经地义认为我跟这个栗色男人能搞到一块。

的士上,栗色男人坐在前排,我和妈妈坐在后排,椅背挡住了他的身体。妈妈抓住我的手,我肩膀靠着妈妈肩膀。闭上眼睛,我才真正有了回到妈妈身边的感觉,或者说,妈妈才回到我过去熟悉妈妈的感觉。但即使这样,妈妈也已经变成转瞬即去的妈妈了。我在心中喃喃,望着前排的那个脑袋。那个脑袋是方形的,长满了黑毛,看上去跟熊一样。

爸爸为欢迎你来,两个月前就特地订了伦敦最好的米其林三星法国餐馆,ALAIN DUCASSE AT THE DORCHESTER。妈妈期待地看着我,熟练地说出复杂的餐馆名字,毫无障碍,我想她大约已经听到无数次了,边还摸了一下我的头。

我一下明白,妈妈想让我说几句好听的话,希望我领这个栗色男人的情。

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西餐。我知道妈妈也不喜欢。妈妈喜欢清淡的食物,喜欢喝粥配咸菜,一片鱼或一只虾足够。

只能是栗色男人喜欢法国餐。不懂他是真喜欢还是认为吃法国餐才能显示优雅和教养,要不就是他想在吃餐时表现他的优越,懂得用刀叉及教我们怎样用刀叉,总之他跟妈妈第一次正式约会跟我第一次见面时都选择了吃法国大餐。

吃法国大餐在一般东洋人,正式隆重,近乎仪式,非同一般。栗色男人给我这种感觉:他在主导一幕戏,既是导演又是主角,妈妈和我仅是戏里的配角和傀儡。

但我提高声音,夸张地说,我太想吃西餐了。

更精彩的是,在那个名字混乱米其林三星西餐厅饭桌上,我叫了栗色男人爸爸。

我们依据他指示,先回旅馆换衣服。妈妈换上银灰色晚礼服,我换上他们特地为我参加婚礼定做的黑色西服。西服笔直僵硬,我像被装进一只定做的箱子,手脚伸展不开。妈妈也浑身不自在,几次用手拉衣服。只有他,换上崭新的黑色西装后感觉良好,突然变得神采奕奕,上了发条似的不停地说话。

我们打的到了位于海德公园附近的ALAIN DUCASSE AT THE DORCHESTER。

吃饭时候他吩咐我不得大声说话。我们正襟危坐,装出一副专心进食模样,听他解释每道菜的精妙之处,纠正我们用刀叉的方式。可经过他一讲解一纠正,所有食物顿时变得味同嚼蜡。我第一次领教了言语噪音怎样使食物变成渣滓。

没有什么比这餐饭更能如实地告诉我,我跟他距离有多么遥远。我们的精神恍若在两个世界,犹如蹲在两个林子里的豹,之间横跨一片海洋。

但这一切并没有阻止我行动。在雪白餐巾柔和的灯光下,我的烤菲力牛排鹅肝,妈妈的鲜鱼,他的烤野鸭都上齐后,栗色男人、媽妈和我一起举起酒杯,我觉得时机已到,叫了一声爸爸。我叫得顺口流利,脱口而出,仿佛已经叫过他几十次几百次了。

妈妈很意外,继而赞许地对我眨了眨眼睛。他呢,倒很自然地接受下来,好像早就知道我会叫他的样子。这倒让我意外,也有点得意,说明我表演得天衣无缝,妈妈和他完全被我瞒过去了。

事实是,在的士上,我已经在心里练习过几十次了。我知道妈妈在等着我叫他,我叫了她会高兴,叫了她就会有万事大吉的感觉。那为什么我不叫呢?言语算不了什么,言语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一角,言语后面的东西才重要。但妈妈不知道这个。妈妈永远不会知道世界上有比言语更重要的东西。

晚上,妈妈通电话时,高兴地告诉外婆我已经叫爸爸了。我就知道他会的,妈妈充满自信补充了一句。

我马上感觉到,我的表现与妈妈心目中理想的我是一致的。这让我既悲哀又自豪。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睡一个房间。我睡小床,妈妈跟栗色男人睡大床。两张床并列。

一直睁着眼睛睡不着,我没法想象妈妈在身边我却伸手摸不到她。她的气味跟另一个男人的气味混在一起,从天花板覆下来,笼罩在床上,像下过一场酸雨空气中充满了腐朽的气味。

妈妈破碎了,肉体分裂成两半,一半温暖一半冰凉。

有一刻我想起足利的父亲,榻榻米房间,夜晚灯光下,看到和服时的狂乱,仿佛相距了千万年……梦境一般。

妈妈为什么离开足利?她跟爸爸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我知道,不能问妈妈,问了妈妈就会离我远去。我只能问自己,把问题切入心田,像农民年复一年把犁刀切入黑土,我无数次问过自己,但永远也找不到答案。爸爸像一阵风,从妈妈身边吹过就永远跟着天空消失了。

婚礼上妈妈穿白色婚纱。婚纱洁白无比,长长拖在地上,谁都说妈妈漂亮。我嘴上没说,心里不服。穿金色和服的妈妈才美,他们不知道。

他们不知道才好。我知道。只有我看得见金色和服的妈妈跟白色婚纱的妈妈重叠在一起。

穿白色婚纱的妈妈属于婚礼和栗色男人,只有穿金色和服的妈妈才属于我。

我通过金色和服与妈妈合二为一。

妈妈,你什么时候才会对我展示你的秘密?你最高的美?难道说,你的美我只能在梦幻中看到,在现实中永远也看不见了吗?

栗色男人沉醉地看着妈妈。我既讨厌他的眼神又觉得骄傲。他的眼神使我想起大猩猩,美女与野兽的故事。他跟所有人一样,以为妈妈是白色的。他永远不知道妈妈白色里面还隐藏着金色。这个想法使我振奋,沾沾自喜。

这是我和妈妈的秘密。他永远被排除在这个秘密之外。

所以当妈妈要我当新郎伴郎时,我表现得无比冷静。我穿着吃大餐时的笔挺西装,脖子上系着红色领结,跟在栗色男人旁边,看上去像个傻瓜,也像个英雄。

我一下有了两个爸爸。但两个爸爸比一个爸爸距离更遥远。他们从没有一刻进入我心田过。

特别是新爸爸。我们——两个原先毫无关系的陌生男人被捆绑在一起。这非同一般,异常生硬。爸爸本应当是男孩的精神支柱,生涯保护人,男孩可以交托生死的人。当他无法承担这一切时,就成了一个剥夺母亲的外来者,就像一登台就忘记台词的演员,从一开头就是有过失者。存在就是过失。

妈妈走到哪里都带上他的影子,变得陌生,像身上多出了一块阴影,我越走近,阴影越变大,到零距离就看不见妈妈了。

所以他令人窒息。那种距离是人跟深渊的距离。我宁愿失去所有物质去换取一个没有他的世界。无论他用什么方法,昂贵服饰美味牛排,连最喜爱的生鱼片都诱惑不了我。因为他制作出的巨大黑洞,使我陷入随时可能失去妈妈的极大危机。我第一次面临这种局面,无所适从。

我害怕失去妈妈,怕妈妈不带我进入她跟他的新生活,不得不讨好他使妈妈高兴。

黑夜变成真正的黑夜。焦虑渴望激愤全都被隐藏在一张过滤过的面孔之下。光看脸,谁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连我自己有时也不知道。

新爸爸在足利工作,但他们把家安在东京。新爸爸为妈妈在东京距离银座很近的中心地区买了楼房里的一套单元。

于是,我们仨,妈妈、新爸爸和我,来到这套一进门玄关墙上贴着很大“爱”字的房间里生活了。

我以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跟过去告别,开始了东京的新生活。新爸爸到足利上班,我进了家附近学校。一放学,我就跟妈妈粘在一起,崭新的房间里常常就我跟妈妈两个人。

妈妈,我终于回到你身边了。时不时,看着近在咫尺的妈妈,这句话会涌上来。我不停地跟她说话,好像话可以填满这些年的空白。但只有这一句不说,我害怕一说出口就会失去眼前的这一切。

新爸爸高个子,我踮足脚尖只到他肩膀。他对我很和蔼,但我看得出他心底的淡漠。我们之间依然垂挂着厚厚的帷幕。

他是个律师,善于侃侃而谈,把世界当作法庭任他用话语蹂躏,对政治、国际时事,一副知识渊博真理掌控在我手中的姿态。妈妈经常被他说得一愣一愣,我在旁边更是呆若木鸡。我特别不喜欢他谈起案件时的趾高气昂,似乎他是上帝,凭正义有权力评判一切人的命运。但这一切使我相形见绌。直到有一天,他带妈妈和我一起去看一个画展。

现代派的画展。从他议论第一张画开始我就知道他在装腔作势。他什么也不懂,却觉得什么都懂,在画前指手画脚,神情严肃地赋予画上所有线条、色彩意义并加以解释,有哲学的宗教的历史的,并对比别的画家,从中得出硬邦邦的道理。

他是一个可以从蚂蚁上读到康德的人,我真服了。但同时,也叹服他这种天真。他是真不觉得把意义、名字附加到每一张画有多么荒唐。

世界在他的处理中可以变得如此简单。

新房子打扮得很漂亮,家具、摆设都属西洋风,有美国风英国风法国风德国风意大利风的……总之令人眼花缭乱,是新爸爸时尚跟妈妈混乱的结合。

到处装点着新爸爸的印記,诸如墙上挂着他喜欢的现代派画、客厅柜子里放着砖头般他的厚书,最让我吃惊的是他在厕所墙上挂的一幅字,上面写着“人之初性本善”。我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把这几个字挂在厕所里,难道是为了每天在拉屎拉尿时警醒自己,当然也包括警醒我跟妈妈,人性中的善良与美德吗?

就算人性中有善良与美德,也是不适合在厕所里反省的。厕所应该是只出不进的地方。在出的地方想进,实在是混乱与肤浅。

这些都让我窥视到他内心的幼稚与贫乏,就像看到头脑装满名人名字的人扛着沉重的百科全书,他的积淀全在外面,全是给人看,完全没跟他融为一体,根本跟他就是两个东西。

妈妈跟他都相信科学。他们觉得人应该是科学里讲的东西,而不是科学应该是人眼里看到的东西。

但有什么办法,妈妈跟他一样,只能看到眼睛能看到的东西,眼睛看不到的东西在妈妈跟他就等于没有。

新爸爸和妈妈不睡榻榻米,他们住洋室,睡从意大利运回来的床,隔着客厅和一条两米长的通道,我有个独立房间。新爸爸一星期从足利回来一次,星期五晚上到家,星期一清晨离开。他不在时,我就跟妈妈睡,他回来,我就回自己房间睡。一星期七天,我跟妈妈睡四天,他跟妈妈睡三天。遇到红日子(休假日),他就会在家里多睡一个晚上。这个星期就变成他四天我三天。除元旦、“五一”跟八月祭日,日本平均一个月有一天红日子,因此,总的来说,一年平均下来,我要比他多跟妈妈睡几天。

最开头是这样,蜜月过去,他离开家的第一天晚上,我抱着被子走进妈妈卧室。卧室门开着,妈妈一个人躺在床上,正在翻阅一本画报,一团黄色的灯光笼罩着妈妈,使她看上去柔和静谧,像个安详的天使。

我睡不着,我撒谎说。妈妈笑着,往床边挪了挪,我躺到了她身边。

一股陌生草莓的味道,我一下就觉得不对,妈妈换了洗发水。过去她用的是柠檬味洗发水,身上总是充满着新鲜柠檬的味道。

妈,我喜欢你过去洗发水的味道。我说。

是吗?你爸爸喜欢草莓味的……妈妈说。

可是柠檬味年轻。我暧昧地说。的确,柠檬的酸味在我眼里就象征着年轻。

我知道这句话对妈妈起影响了。

果然,第二天晚上,妈妈又换回柠檬味的洗发水了。我高兴了几天,但等星期五新爸爸回家时,妈妈又换成草莓味洗发水了。就这样,妈妈一个星期里,四天用柠檬洗发水,三天用草莓洗发水。四天属于我,三天属于新爸爸。

夜晚躺在床上的妈妈是温柔的,温柔的妈妈让我滔滔不绝。我说话,不停地说,什么都说,白天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跟同学的纠葛,老师滑稽的表演……

而其余三天,单独睡的夜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想象新爸爸跟妈妈正在干什么,我尝到了想象的恐怖。我想起那个防空洞,想起瑞娜,想起她裸露的下身……这一切使我联想关起门后的栗色男人跟妈妈。人可以在想象中把一个点放大到一个宇宙,具体到每一个小小的细节……我厌恶这种种想象却控制不住自己。我无法不想,整个被想象控制。它无限夸张,把灵魂推到黑暗的极限,使焦虑和妒忌在我全身燃烧。我口渴,浑身燥热,不得不起来到黑暗客厅喝水。客厅紧贴妈妈卧室,卧室门紧闭,有一种特殊的安静。我故意弄出声音来搅乱他们。这安静激怒了我,有几次我想冲上去撞开卧室门。但不敢,我总是退却,虚怯地缩回自己房间。我恨自己的虚怯,恨新爸爸,甚至连妈妈都恨。

睡不着,我就在纸上随意乱涂,直到把自己弄得精疲力尽才躺下睡觉。

这一睡就睡到第二天中午了。

起来干什么?也许,潜意识中,我不愿意多看新爸爸的脸。

所以,每个星期一对我就是灾难。到点得起床上学,但我根本起不来。妈妈总要推我捏我,折腾半天才能把我从床上弄起来。

新爸爸说要发明有脚闹钟把我踢醒,大約觉得比喻高明,止不住笑。我跟着他笑。笑他。他要是懂我为什么睡不醒就笑不出来了。

我隐隐约约感觉妈妈头脑中存在一个理想的我。这个理想我,我出生它也出生,甚至更早,随着我长大,越来越固定在妈妈头脑里。她按照这个理想我去设定我,指挥我,修正我。她一定觉得我是她生的,她可以随意左右我。潜意识中,有可能她认为我永远处在婴儿时代。她否认我成长,看不见我成长。她对我的认识,固定在某时刻,不会随我长大而成长。但那不真实。我是存在。我就是我,用不着我去理想的。

存在我总是跟不上妈妈理想我的节奏,慢了几拍,所以妈妈总要在背后推,把我赶到她要我走的轨道上。她恨不得我即刻就能在她轨道上,以最快速度像人造卫星一样飞转。

比如对妈妈来说,起床吃早餐上学是一天的开始,但对我来说,并不,一天从我头脑启动的那一刻才开始。

清晨闹钟响,妈妈叫我起床。她本来指望闹钟能把我叫醒,可很快就发现不管怎么闹,我头脑依然沉浸在昏暗之中,不肯动作。妈妈摇我推我,把我身体从床上拉起来,但头脑醒不醒从外面看不见,妈妈只能拉动看得见的身体。我头脑依然昏昏欲睡。我身体按照妈妈要求吃早餐,出门到学校上课。有时候,遇到我喜欢的美术课,头脑就清醒了,遇到我讨厌的数学课,头脑自动关闭,我可以一直关闭头脑到放学。我头脑只对我喜欢的东西开放。这妈妈没有办法。妈妈以为只要把我叫起来,让我四肢在她高兴的范围内活动,我就能达到她的要求,她就满意了。她不知道,这毫无用处。我自己开头也不知道。我总是想让妈妈满意,听从她,照她说的去做。我一回东京就上了两个补习班,一补习数学语文,一补习英语。我身体像走马灯按照妈妈给我安排的日程表在动,但这有什么用?我头脑有它自己的嗜好,它很挑剔,高兴才动,不高兴就不动,完全屏蔽。它经常处于屏蔽状态,但妈妈看不见,妈妈以为四肢动头脑就动了。

数语补习班老师叫松本,瘦高个,四十几岁,极少废话。我开头注意是因为他从来不吃晚饭,从下午三点到晚上九点几乎没离开座位,六个钟头不见他吃一点东西。我想他会不会回家猛吃,就问他什么时间吃晚饭。他很吃惊,大约从来没有学生会这样问。他说他不吃晚饭。这下轮到我吃惊了。我从来没见过不吃晚饭的人。我喜欢不吃早饭的人,不吃晚饭的人在我看来都是傻瓜。熟悉了以后我问他为什么不吃。他说吃了晚饭血会到胃里去。血到胃里去又怎么样呢?我问。那头脑就会缺血。头脑缺血就转动不快。我更加断定他是个大大的傻瓜。哪有为了这些补习学生让自己胃缺血的老师?但这使我增加了对他的兴趣。一兴趣,一注意,我就发现他表情很有意思。他看人跟看字时表情完全不一样。他看人时眼睛呈灰色没有生命,仿佛不知道他看到的是什么,看字时他眼睛会突然亮起来,像看恋人似的。我把这种感觉跟他说,他大吃一惊,说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那你说你对人感兴趣还是对字感兴趣吧?我问。他想了半天,回答说,人和字有区别吗?我瞪大了眼睛,人和字在你眼里没有区别?那漂亮女人呢?所有的平面、立体、色彩都由点构成。你只要领悟这一点就能还原就能穿透一切,就不会被事物的表象所迷惑。比如女人,看漂亮女人,你一双眼睛在看,身体里有另一双眼睛也在看,通常,人不知道自己身体里还有另一双眼睛,另一双眼睛在把眼睛看到的漂亮女人还原为点。当你意识到两双眼睛在平行看时,你的心就不会酣然波动,就发于眼止于眼了。

我听得懵懵懂懂,但觉得他说了点我在学校里听不到的什么。不过你还是没有回答,为什么在我眼里你看字眼睛比看人亮呢?我追问道。他翻着白眼,结结巴巴说,这奇了,这奇了……

他好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跑到厕所去照镜子,照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现,出来后跟我说,看来我还很不了解我的身体。

他说他看不见自己身体。人看不见自己身体在别人眼里的样子,常常身体和头脑说着不同的话,甚至相反,身体说身体的,头脑说头脑的。要说起来,身体里隐藏的话语经常就像沉在海底,浮到意识表层的话语只是冰山一角,浮出意识表层即说出口的话语又只是浮到意识表层话语的冰山之一角……说眼睛是灵魂的窗子其实真正的意思是:眼睛是身体的窗子而不是头脑的窗子……

说实话当时我整个迷上他了,我迷他不是因为他懂得多,新爸爸也懂得很多,我迷他是因为他经常会说出一些令我困惑的话,非生搬硬套,照本宣科,经过他身体消化已经流在他血液里的话。虽然他说的这一切我似懂非懂,但奇怪,正是这些奇奇怪怪似懂非懂的话留在我身体里面了。

有时谈到十点多我才回家。妈妈问我怎么弄到这么迟,我说老师给我开小灶,帮我讲解算数题。妈妈很高兴。她相信我说的话。她居然相信私塾老师会为了一道数学题,额外花一个多钟头在一个对数学木瓜的头脑上。对数学木瓜头脑讲数学,跟对牛弹琴有什么两样?为什么天下人会觉得对牛弹琴可笑,而不觉得对数学木瓜头脑谈数学可笑呢?

我们从不谈数学题谈哲学。我从他那里知道了尼采。一次,他抽屉里的一本书掉到了地上,我捡起来还给他。有关尼采的书。九点下课后我问他尼采是谁,他开始讲,一讲就讲了半个多钟头。我一下就明白了他的孤寂,没人听他讲话的孤寂。他真正要讲的话都是在九点钟以后才讲的。以后每次晚上下了课,只要他没事,我就陪着他说话,听他讲,不是尼采就是叔本华,要不克尔凯郭尔,等等等等,讲得最多的是尼采。他无比推崇尼采,认为他是超人。没有人理解他。他说,他是孤独的,他对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经过思考。他常常背诵尼采精彩片段给我听,一段一段地背诵。

超人,记住,你是超人。好几次,讲到激动处,他站起来,用手指着我叫道。

这种超人,不是像希特勒说的那种超人。指的是超越自己。超越自己的肉体。达到极限。我正在做一个实验,他说,看自己能熬多久不吃饭还能思考。要紧的是思考。我已经能做到十个小时不吃饭还能正常思考了。十个小时不吃饭的时候我能思考微积分问题,十五个小时不吃饭我能思考什么样的问题?二十个小时不吃饭呢?一天一夜呢?我的目标是一天一夜。看绝食一天一夜还能思考什么问题。

一次我提早到补习班,看到他倒立在墙上,地面上摊开着一本书。看到我,他头朝地说,血。重要的是怎样保持血在头脑里流动。倒立有利于保持。你要不来试试?他咕噜一下头倒了回来。

不不不……我摇头摆手,倒退一步说,我得保持人的状态。

人的状态,是呀,人的站立状态……他傻傻地笑了,显得非常可爱。显然这句话的潜台词,他忘了自己是人。假定我们做过几百万年猴子,我们祖先习惯倒立在树上,按照年代来算,几百万年除以二十四小时,现代人一天中至少得有几分钟返祖。他说。

就这样,我们谈的都是超越考试甚至超越日常生活的事,我觉得跟他在一起的几个月中,他给了我一双眼睛,可以颠倒看世界的眼睛。这双眼睛改变了我,使我变得更加放荡不羁,更加无视市面上流行的规则游戏。一切都在又都不在秩序之中了。

后来发生了一件小事。一天,去年考上东京大学的佐藤到私塾来玩。他一进门就被几个想考东大的学生包围起来。东大在这些人心目中是人间金字塔,踏上去就等于登上天堂。

佐藤戴黑边眼镜,一张显而易见聪明的脸。他说起东大的学习,口气中大有贬低东大的意思,说东大在世界名校中仅排名第十几位,他推崇哈佛牛津,像说家里庭院一样谈论它们,所以考上东大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事,他说,你们进去以后就知道了。他谈理应骄傲事情时的鄙薄表情,更加折射出他一举手一投足充满自信与自豪,眼光中投射出前程似锦的灿烂,他完全懂得贬低自己的分量。

他的眼睛像大人物似的环绕四周,在掠过墙上挂着的一溜纸牌时,声音突然停住了。所有人的眼光都跟着他一起看过去。纸牌上排列着去年从这个私塾考上各所大学人的名字。看了一会,他微笑了一下,仿佛在原谅一个什么过错似的。这时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是在佐藤眼光带领下的新发现,纸牌已经贴了半年多了,没一个人觉得有什么异样),该排第一名的他不知怎么排到了第二名,他的名字,跟在考上早稻田大学铃木的名字之后。照理,东大应该排在早稻田前面,但不知怎么,被弄颠倒了。

有人叫起来,松本老师,你弄错了。

佐藤谦虚地说,没什么,没什么……但我看得出,他有什么,他的话充满灰色。他在乎这种排列,并不像他嘴巴上说的那样。

松本老师走到纸牌前面看了一下,满脸无辜,完全不理解的样子。

东大不应该排在早稻田前面嗎?有人小声提醒松本老师说。

这有什么不一样吗?松本老师问。

所有人都沉默了,看着他。显然所有人的答案是一致的。

我笑了。把世界上所有东西都看成点的松本老师当然分辨不出前面与后面的区别。

是吗是吗……他看着纸牌又愣了一会,我看这样挺好,挺好……说着就走出去了。

谁也不知道松本老师这两个挺好是什么意思,想考东大的几个人愤愤不平起来,仿佛松本老师的这种态度亵渎了他们对东大的崇敬。

他们就这样盯上纸牌了,第二天第三天来时看到纸牌还照样贴着,不知怎么渐渐就变得无法容忍,有人提起附近有个新的补习班,几个人开始议论,搞不懂是否意味着他们有意要转学。

这个念头扰乱了我的心绪,至于吗?这几个人要转学了必定会搅乱私塾里其他学生的心,要是再有些人跟着离去,那松本老师的私塾不差不多要关门了?我当然知道松本老师是绝不会改变主意的,就算是这些人都退学了,松本老师也不会妥协。

那天晚上回家前,我看教室里没有人,毫不踌躇站到桌子上,把东大佐藤与早稻田的铃木纸牌对调了一下。

这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就像哥伦布竖鸡蛋一样,存在的只是做与不做的区别。纸牌不就是个点?照松本老师的理论,本身没有意义,换与不换又有什么区别?何必拘泥。

第二天几个人来时看到对换过了的纸牌,都松了一口气,说总算松本老师想通了,本来东大就应该是日本第一,让它排第二怎么也说不过去。

我暗自发笑,很满意自己。松本老师什么也没觉察的样子,我知道,就是觉察了他也不会再一次把纸牌对调过来。或许,这件事本来就是一个简单的错误,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纸牌就是纸牌。你不附加它意义它就什么意义也没有。

最最意外的是,过了几个月,我考上了东京一所一流中学。妈妈高兴极了,她为我感到骄傲。那是一次特殊的考试,比如说吧,考官让十几个考生同时进入一个大房间,房间里摆着几张桌子与椅子,桌上和地上散乱着一些杂物,其中有书。我一走进去就知道考官要考我们什么了,这看似随意的布置实际上是精心策划的,考官的眼睛就隐藏在房间的什么地方,或者说任何地方,房间的每个角落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因此,我选择了一个最讨考官心喜的动作,我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看见他的影子不看见他影子都知道。这是在外婆身边生活多年被训练出来的。我把地上的杂物和书整理起来,堆好,然后挑了一本名叫《海底两万里》的书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读了起来。当然,我一个字也没读进去,我眼睛盯在书上,得意自己的未卜先知,我知道最严厉的考官也无法挑出我的一点毛病。我的形象光辉正确,可以成为好学青年的楷模。结果,果然,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妈妈最希望我考上的学校。

只要不考数学,我就会是辉煌的。

妈妈胜利了。她觉得这是她为我挑中补习老师,加上我努力所取得的丰硕成果。但我内心太清楚了,其实,无论怎样补习,我头脑不会增多一个数学细胞。我知道这个,松本老师知道这个。松本老师给我注入的是他的生命力,更准确说是他指着我鼻子说我是超人激发了我的生命力。我身上沉睡着的生命力,被外婆压抑了多年的生命力被松本老师开发出来了。但我绝对没想到的是,外婆并没有绝对离开我,她根本就没有离开过我,只是被松本老师压到下面去了,隐藏在身体更深的地方潜伏着,伺机而出,随时都准备出来把我打倒在地。

接到入学通知书那天,刚好是星期五,妈妈马上打电话给足利的新爸爸,并且在银座高级法国餐厅预订了星期六的三个座位。

为什么又是法国餐厅呢?我问。我喜欢日本菜。银座有的是高级的日本菜餐厅。

你不是也喜欢法国菜吗?妈妈很吃惊地问。

我说不出话来。我想起那次在英国时我做出喜欢法国菜的样子。妈妈什么也没有觉察。她完全听信我说的话,从来就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人说的话怎么能听呢?话后面隐藏着千山万水呀。

但这话我没法跟妈妈说。说了她也听不懂,只会更加引起她头脑混乱。妈妈的头脑是美国式的,直线型,新爸爸也一样。真理永远是一加一等于二。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世界上有一些时候,这样的时候还很多,一加一会等于三,甚至等于十。

新爸爸在我面前总是很绅士。在家里时也很绅士,譬如他从来在我面前不穿睡衣。一走出卧室,他就穿衬衫了。他喜欢穿蓝色条纹衬衫。他是栗色人。蓝色太潇洒,不适合他。他故作严肃,骨子里其实相当感官。我看到他穿蓝色衬衫就倒胃口。可他偏偏喜欢穿蓝色。在我面前总是一片蓝晃来晃去。我没法叫他去换其他颜色衣服。毕竟,我跟他的关系不是能说衣服颜色的关系。

他穿蓝色衣服不好看。一次我对妈妈说。

随他吧。他喜欢蓝色。再说,这也不碍着谁。妈妈很轻松地说。

我没法往下说了。妈妈不知道那片蓝色晃来晃去会令我多不舒服。不仅如此,妈妈一定会赞赏他穿蓝色衬衫,因为妈妈根本不在乎,他穿什么颜色衣服在妈妈都一样。妈妈当然不会把我的话传给他,弄不好还会跟他说我也喜欢他穿蓝色衣服。

另外是他的讲话。他讲话永远一本正经,都是大道理。好像真理把握在他手中,他永远正确。他也爱中国,足利家里摆着上百本有关中国的书,分析起中国千年文明史来头头是道。他经常跟妈妈讨论中国问题,只要报纸上出现一个话题,他就会先问妈妈,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妈妈先说了几句,然后就轮到他长篇大论了。我听着都觉可笑。中国他只到过福州。所有时间加起来不会超过两个月。从书本来到书本去,他懂得中国多少?有资格评论中国吗?但他绝对认为有资格。

所以我没法跟他对话。谁愿意跟真理永远在手中的人对话呢?除了妈妈(或者说女人)。妈妈从不与他争论,对他的真理一笑置之,站在他肩膀上俯视他的真理。跟报纸上每天发生的事情、真理比起来,妈妈更感兴趣的是怎么让我辉煌腾达,走上一条光明大道。

法国菜吃得很顺利。这次我要了蜗牛跟仔羊排,妈妈还是要了鲜鱼,他还是要了烤野鸭。我装出很兴奋的样子。在他面前,我总是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跟着他一起说一本正经的话。妈妈非常开心,对他说,那个中学是六年一贯制,毕业生里有百分之六七十考上东京大学,其余三四十也都是早稻田慶应大。妈妈似乎已经看到我进东京大学了。我知道他对我并没有那么关心,但他也对妈妈的高兴做出了充分反应,要了一瓶三十年昂贵的葡萄酒。我还没到喝酒年龄当然没法喝,他跟妈妈两个人喝。晚餐吃得很开心,我当然也开心,因为妈妈开心。自从回到东京以后,我从来没有看见妈妈这么开心过。

那一瞬间,我差不多忘记了妈妈平日那张因为焦虑而皱起来的脸。

七忙八忙之后,妈妈特地到银座三越百货买了一盒高级点心,带我到私塾向松本老师致谢。私塾门关着,门上贴了一张纸条,用毛笔字写着:由于某种私人原因,本私塾于三月一日结束营业,多谢诸位学生与家长多年的关照。

这几十个字刚劲有力,跟松本老师的脸很不一样。他去哪里了呢?我突然觉得失落,有一瞬间心脏从胸口掉到地上的感觉,一种无比的遗憾。他不想分享我的辉煌吗?我虽然知道他对我的辉煌完全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但无法解释为什么我还是很想与他分享,为什么我最想与一个最不在乎我辉煌的人分享我的辉煌?好像为了听他贬低踩碎我的辉煌似的。

办得这么好的私塾怎么就关门了……妈妈不解地嘟囔着。

我盯着门上的字看。字,仿佛散发出幽灵气息,我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他是因我而去的,因为我把两个牌子对调了一下而去的。

我怎么那么笨,松本老师真不知道学生们议论什么吗?他一定知道,但他什么也不想改动,或许更甚,从一开始这就是一种设定,第一与第二的颠倒设定。这种颠倒里面隐藏着一种寓意,既是佛家也是尼采的寓意,第一与第二是可以颠倒的,颠倒着看第一与第二就映出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与第一第二毫不相干的世界。

他一定会想到这是我干的。他或许以为我已经接受了他世界上一切都是点的理论。他会觉得我背叛了他。

但我没有背叛他。骨子里我就是会把牌子调换一下的人。尽管怨恨,私塾里谁也不会去调换牌子,只有我,在我,次序是可以颠倒的,就算满街的人都倒立着走我也不会诧异。

可我居然以为他什么也不会注意到!

考上中学的兴奋一下离我远去。我变得垂头丧气。在妈妈对面,站着一个松本老师与没站着一个松本老师,对站在中间的我来说有天壤之別。我一下子失去平衡。

妈妈把点心带回家,等到星期五新爸爸回来时把它拆开,泡了一泡乌龙茶,我们三个人把点心吃了。我默默地吞咽着,觉得咽下去的是松本老师的碎片。

松本老师后来在我梦中出现了几次,最最奇怪的,是梦中的他每次都穿着和服,背对着我,朝一片灰蒙蒙的背景走去,似一座山,又似一湾水的背景……醒来后我总是惆怅,想他到底去哪里了,我无数次回想他跟我的谈话,想从中找出一点线索来,但毫无结果。

一扇门开了,又关了。

中 部

旁观者宁静独白

你儿子有天赋。有一次我对虹说。我是认真的。虽然还是个孩子,但一雄身上已经散发出某种与众不同的强烈气息,你想不看都做不到。

不可能不可能,虹拼命摇头,他数学只考了七分,物理化学生物全都不及格……

所以嘛,我说,一个数学考了一百分,物理考了九十八分,化学考了九十九分,生物考了九十五分的人,只是个优等生,将来的社会精英。分数标量的是有正常思维的人。天赋不是这种东西,他们是异类,跟分数没关系,世间标尺不适合他们。要求天赋门门功课满分,这不滑稽吗?我说。

可是……虹说不下去了,我从她脸上看到一种渴望。没有一个人这样说过她儿子。在老师眼里,一雄绝对是个傻瓜。

首先你看,我提醒虹说,这是最主要的,他看问题的角度跟其他孩子、包括大人都不一样。

我举了个例子。

一次,一群孩子听大人讲《圣经》里的故事。当然,讲到耶稣,也讲到魔鬼撒旦。所有孩子都跟着大人说魔鬼撒旦不好,把世界上一切坏事,人干的,天干的,都归缘魔鬼撒旦。大家心满意足准备解散时,一雄突然说,撒旦真可怜。大人吓了一跳,问为什么?你们不公平,把所有坏事推给撒旦,他不可怜吗?一雄说。所有人哑口无言。

那时一雄才六岁。

虹担心是一雄头脑出了毛病,为什么他会这么想,跟谁都不一样呢?

所以嘛,我说,所有有天赋的人都这样,他们注定看到的世界跟别人不一样。

为什么要跟别人一样呢?

可虹就是要一雄跟别人一样。跟别人不一样的一雄虹看不懂,也看不惯。老师们也看不惯。一雄明明是树,他们却竭尽全力要把他变成南瓜。可树怎么也长不成南瓜。最后南瓜做不成,连树也没了。

我跟虹开玩笑说,丑小鸭为什么会长成天鹅?因为身边没有中国父母(现代)。

育苗、播种、耘草、施肥……饭一口一口吃,事情一件一件做,需要的是时间与等待,至于收成,那是天意。

《圣经》说:撒在路旁的种子,被飞鸟吃了,落在土浅地上的种子,很快枯干,落在荆棘里的种子长不大,只有落在好地里的种子,才结实,才能长到一百倍……

你当好土壤,一雄种子就参天了。我半开玩笑对虹说。

一雄有时很奇怪,边说话边沉思的感觉,好像他嘴里说的跟他头脑里想的是两个东西。有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游移于外,心不在焉,大声叫,他才会回过神来,带着刚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的目光看着你。

一雄其实像小王子,一直想往天上飞,他的世界在天上。

一雄独白

中学理所当然是小学的持续,内面的持续,我头脑小学是什么状态中学还是什么状态。但仅限于此,从外部,中学就不是小学的持续了。经过筛选的好学校,有一个固定模子,它们把人像铸铁,熔化了灌进模子,冷却以后出来的人就是它们要的人了。这些人穿同样衣服,有相似的价值观、行为模式,是所谓精英,将来可能决定国家价值取向与行为模式。所以,它们具有强烈的排他性,像排除病菌一样绝对排除异己。

不用说,我根本就是混进模子的病菌,明摆着的异己。往大里说,将来一定是个社会病菌。我成不了精英。当然开头完全处于朦胧状态,我不懂,妈妈就更加懵懂。她一厢情愿认定进这所学校就保证了我辉煌的将来。所以每一次我偏离轨道,哪怕稍微一点,都引起她恐慌,尽力想把我扳回去。

恰恰就是这些,在这学校几年,彻底摧毁了我的自信心,不知不觉一点一点蚕食掉。先是用数学,然后用物理化学,它们最大的武器是分数。分数就是原子弹,日以继夜,对无辜无止境狂轰滥炸。我的身体被炸得坑坑洼洼,遍体鳞伤,但遍体鳞伤的我依旧是我。我不在乎。我不感觉受伤我就没有受伤。我不感觉痛苦我就没有痛苦。我看不见伤口我就没有伤口。分数对我来说只是数字,从不代表什么,是外星人,我只要不理它,它通常也不会来理我。

在课堂上,老师说什么我听不太懂,一开头我竭尽全力,强迫自己听。为了让妈妈高兴,我必须努力。上课头几分钟,我总是全神贯注盯住老师的脸。脸很要命。比如数学老师,脸上五官挤在一起,像马戏团小丑,随嘴巴动作,脸上肌肉很滑稽一下绷紧一下放松,我没法不笑。他讲什么我一句也听不进去。这不怪我,谁叫他长这种脸。长这种脸的人怎么能站在讲台当老师?全班有一半同学的数学成绩就是被这张脸拉下来的。

回家上网查马蒂斯,吓了一跳,居然是世界一流画家,更要紧的是他的画对我胃口。网上有他许多油画,但找不到素描或鋼笔画。小松怎么会觉得我像他?真像吗?我怎么看不出来?他画里有一种很不成型的东西,横竖都很不规范,用色也很不规则。但不管怎么说,小松说我像他还是挺让我得意的。

小松是班上特别亮眼的几个人物之一,成绩数一数二,特别数学,基本满分。他是数学老师宠儿,擅长几何推理,解题法经常跟同学甚至老师不一样。人长得清秀端正,长脸,个高,皮肤白白的,有点像女孩子,平日里话不多,但一开口总给人真理的感觉,别说同学,连老师都对他刮目相看。班上有一半女同学暗恋他。

过了两天,下课时,小松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递给我,说,这就是我说过的马蒂斯。我就喜欢他画的线条。野蛮而自由。跟数字一样,零前面后面都带有一个无限的空间。

我略显吃惊,瞥了一眼他好看的脸,没想到他能说出这等见解,就开玩笑说,我以为你会更喜欢平山郁夫。

因为,说实话,小松就长着一张平山郁夫脸。虽然我没见过平山,这是看他画得出的印象。

平山郁夫太古典,他的画高深讲究却无半点孩子气。我不喜欢毫无孩子气的画,散失了天真的画跟毫无色彩的说教一样难看。

平山郁夫?你说的是那个日本画家吗?你喜欢他?他抬头看着我的眼睛,像在揣摩我的想法,喔,我知道了,你不喜欢他。

我点点头,开始有点佩服他了。

他微微笑了。

你喜欢高更吗?他问。

高更是谁?我没听说过。我故意说。其实,新爸爸嘴里出现过高更,只不过我把他封闭了。我喜欢他的微笑,这让我放松,况且,直觉告诉我,直率会让他对我倾心。

那你一定要看看。他是法国人,天才。

第二天他又带了一本高更的书借给我。我把书拿回家藏在床铺被窝里,临睡时从头到尾仔细看过一遍,第二天我把书还给小松时说,我不喜欢高更。

那毕加索你一定会喜欢。他毫不泄气,好像非找到一个让我喜欢的画家似的,过一天又带来一本书。连续半个月每天他带来一本新书,但没有一本我喜欢。我毫不怜悯翻开毕加索最出名的一幅画说,你看,他的变形人都是野兽,兽性人可以从中看到自己,喜欢他不奇怪。

有人没有兽性吗?小松抬头看了我一眼。

当然有。我想也没想就说。

谁?他倒认真了。

释迦牟尼、耶稣……和我。我半开玩笑说。

他们不是人。这么说,你也不是……小松笑了。

对。不是。我说。这回是认真的。我突然觉得我跟他们所有这些人包括小松都不一样。

呃——小松怀疑地看着我。

我没往下说。

他也没往下问。

这就是小松。初见之下极有教养,态度平和,来者不拒,似水,形状可以依你容器改变。但独处时,你就会发现他很固执,绝不会因任何人而改变。他有一个内心,让你无法接近,其实坚硬无比。

不过,你总有喜欢的人吧?过了两天,小松问我。他大约无法接受我拒绝他带来的所有人。

我当然明白小松说的喜欢是崇拜。

我随口说了一个名字,尾形光琳。

他是谁?这回轮到小松傻眼了。

其实我连尾形光琳的名字也不愿意说。他是十七世纪京都日本画师。他的天才有一部分属于和服,影响了一些和服大师,创造出琳派画派和服。

和服是我的秘密。秘密使我高大。

绘画再美也没有体温感。我说。这其实是看了那么多本画册后我真正的感受。那些隔阂美使我更向往和服——美再伟大也不行,离开了人的体温。

看来我们南辕北辙。我要摒除的正是体温感。小松说,体温感靠不住。船靠指南针才能在海里航行。

一天,小松下课时问我,我能借一下你的笔记本吗?我父亲想看一下。

有什么不可以的,我说,随便你好了。

我父亲想见见你。第二天他把笔记本还给我时说,眼角的肌肉跳了一下。

他好像有点紧张,我想。

你父亲?想见我?你告诉他我数学只考了七分吗?那时,我对所有大人都没有好感。

他才不管你的数学成绩。他是画廊老板。小松的脸有点红了,他觉得你很有才能。他在才能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呃——我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不置可否,但内心里,还是被震惊了。那个晚上我无数次反刍这两个字,像孩子舔糖,舔一口就从嘴里吐出来,过一会再塞进去。一颗糖能分享出几十上百次甜蜜。

你走错了校门,小松说,你应该去欧洲。

我们避开众人,坐在操场的树荫下。

你知道我父亲看了你画本以后的表现吗?

我摇了摇头。

他烦躁地翻了几页,扔掉,捡起,又开始翻,从头翻到尾,最后扔掉,长长叹了口气。我看得出来,他在嫉妒你的才能……

嫉妒……我的才能?我怀疑地看着他。

是。人通常不在乎自己有的,总在乎自己没的。他其实有很多,但不在乎,只在乎你这种才能。我也一样,我也在乎你这种才能,因为他在乎。我不在乎我的成绩,因为他从来不在乎。但你例外。

他一定想,要是你是他的孩子就好了。我妒忌你,你想不到吧?

想不到。我老实回答,但我不妒忌你。

我知道。这就是我最妒忌你的地方了。你不嫉妒,也不羡慕,数学考零分都不会羡慕我。凭什么你可以不在乎?我一直想,你到底在乎什么?我看不出你在乎你的才能……我错了吗?

没错。我点点头。

但我在乎妈妈。

这话我没说,小松不知道。

我把小松父亲的话转述给妈妈。

一个画廊老板说你有才能?妈妈不相信。她正为我数学成绩极其焦虑,把我看得一无是处。怎么才考七分?怎么会考七分?你上课干什么?睡觉?你有听老师讲课吗……

你把笔记本拿给我看看。妈妈说。

我从来不敢把笔记本给妈妈看。这是第一次。我不知道她会生氣还是会高兴。

妈妈越看越皱眉头,越看越生气,找到我罪证似的,最后把笔记本往桌上一扔说,你上课竟在画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你数学怎么学得好!

妈妈恨不得笔记本写满数学题目和答案。

当然,这在意料之中,虽然我很失望。

妈妈头脑里有个圆圈,我被禁锢在里面,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妈妈说一句话,箍就紧一下,我的头就发痛。

可到了第二天清晨,吃早饭时,妈妈好像变高兴了,说,你还是去一下小松家吧,既然他父亲说你有才能。

我真希望妈妈能相信小松父亲。但这可能吗?小松父亲不是小松,他没有学习成绩来使妈妈相信。

但我并没有把这种感觉跟妈妈说,只嗯了一声。我嘴里塞满了东西。嗯得含含糊糊。对妈妈,我变得只能含含糊糊。边界模糊会给妈妈带来一点希望,我将会变成她理想中的我的希望,也给了我一点希望,妈妈变回我理想中的妈妈的希望。

我们都靠希望活着,但也正因此,用小松的话,我们正南辕北辙。

小松家在东京最繁华的银座。一栋西洋式两层建筑,红砖楼房,一层并排着两家店面,左边是画廊,右边是和服店。和服店门口橱窗里摆着一件两袖张开的黑褐底色和服,上面绣满了金色的芙蓉花瓣,我一下被它迷倒,站住不动,久久凝视着它,完全把旁边的小松忘记了。

我查过了,你说的尾形光琳是个画师……小松说。

我没有回答。在金色和服巨大的气场中,我已经被催眠,跨越了我的界限,拥抱了这个世界。

你喜欢他的画?小松看着我,耐心地等我回答。

奇怪,平日不太开口的小松为什么跟我一起就变得很爱说话。

他以为我会回答。不管我那恍惚的样子是多么真实,但他更相信我的言语。他需要用言语来确认世界,跟妈妈一样,只有言语才能使他们安心。他们不知道,言语充其量也只是身体里流出来的一滴水,想从一滴水里确认太阳的光辉,就像钉在大象背上的金龟子,仅能看到大象可怜的脊梁。

你难道觉得他的画超过毕加索吗?小松不甘心,继续追问。

但我固执地不回答,连一眼也不看他。我只希望小松安静,不要再说出一个字。

言语是美的最大敌人。

你喜欢和服?终于,聪明的小松发现我目光所在了。

原来你喜欢和服……大概终于明白我不会回答了,小松又开始说话。

这难道不是画?我没有回答,看了他一眼,在心里说。没有比金色和服更好看的画了。

但我原谅小松。比起妈妈的剑,小松言语至多是水,柔和不伤人。它仅破坏气氛。而我,已经习惯被破坏,经常还能从被破坏中得到旁观者的快感——孤独、冷眼旁观的快感。

我们坐在二楼客厅,我跟小松父亲,身边被沉重的洋式家具包围,比起新爸爸跟妈妈来,小松父亲似乎更喜欢沉重与夸张。一座巨大的落地大钟,有三只钟摆,秒摆是一个轮子,不断地摇来晃去。一个巨大胡桃色木边玻璃柜,五层,里面摆满了各种精致的瓷器跟玻璃杯。还有一个木头架子,上面放着个希腊人像雕塑。

在这种洋式氛围中小松爸爸非常奇怪地穿一件久留袴男式和服,留一撮长长的胡子,六十来岁模样,眼睛奇怪地半闭半张。他坐在我对面,身体深深陷入沙发,看上去像一只半睡的大熊。

我看过你笔记本上的画了……他小心地用银色小勺搅动装在白色精致咖啡杯里的咖啡,抬头问,要尝尝吗?

一种很醇的香味飘荡在屋里,我看着面前的褐色饮料,一点想喝的欲望也没有,犹豫着该怎样婉转推辞。不管周围有多少人喝咖啡,但对我,这意味着全新体验。

除非美,我对体验全新东西没有一点兴趣。

我没有占有欲。

我从六岁开始喝咖啡,喝了五十多年了……你可以试着尝尝,开头会觉得苦。这种咖啡豆叫牙买加蓝山,长在一千八百米高原上,是世界上最好的咖啡豆。你长大以后总要学会喝咖啡,第一次就接触世界上最好的咖啡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它的味道会永远留在你记忆里,想忘都忘不掉。这样你就有了一把尺子,所有次等东西就进不了你眼里了……

他眼睛热切坚定地盯着我,我无奈只好拿起杯子,轻轻啄了一口。苦味,有点像中药,小时候外婆跟妈妈让我喝过许多中药,但回甘,并不讨厌,我让它在嘴里逗留了一会,没有一下子吞下去。

你现在觉得苦,带点酸是不是?慢慢回味一下,这就是牙买加蓝山……现在可以加糖和奶了,先加糖,再加奶,你再试试……小松父亲说。

小糖罐跟小奶杯摆在茶几上。我打开糖罐盖子,按小松父亲说的顺序,小心地把糖和奶依次加进咖啡。

我又尝了一口,比上一口顺了一点。

画也是这样,一开始就接触世界上最好的画,就会有一双世界最挑剔的眼光,次等的画就进不去了。我带你去看一张画……他说着站起来,带我到隔壁书房。

墙上挂着一张油画,几个苹果梨子和香蕉摆在一个盘子里,旁边站着一个花瓶,铺满了色彩。蓝色与红色没有规律地揉在一起,所有线条混乱没有边界,交叉在一起,奇怪却隐藏着某种力。

但我不喜欢画里的混搭。

就是这幅画把我带到了美的地界。你看到了色彩……老人充满了感情,喃喃地说。

我是个色弱。我突然说。这句话不知怎么蹦出我的头脑。我想这会像刀一样刺入老人心脏。

出乎意外,老人似乎完全没有被我吓住,问我,从这画里你看到了什么?

苹果梨子香蕉花瓶……一片混乱没有次序的色彩。虽然不情愿,但我还是实话实说了。

还有吗?

我又仔细认真地看了看画,摇了摇头。

苹果梨子色彩后面有一个人,一双眼睛,这双眼睛看到的世界是蓝色的。你看这些苹果梨子香蕉与花瓶的后面都渗着一些些蓝色,使它们看上去跟世界上任何一个苹果梨子香蕉都不一样……

我被老人的话深深吸引了。

可惜小松永远不会有这样一双眼睛。我想你有,你有,你身上有这样一双眼睛,你看世界有你自己的色彩,我看得到。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注定了一辈子要被这双眼睛牵着走,你摆脱不了它,就算你被它带到黑暗的洞窟……

老人的话深深打动了我。这是第一次,有一个人肯定了我看世界的色彩,但他同时让我害怕,好像一扇打开着的门口站着一个张牙舞爪的妖女,挡住门不让我窥视。

我后来才知道小松父亲是台湾人。小松祖父早年从台湾到横滨,开了个饭店,小松父亲三岁时跟母亲一起到了横滨。

妈妈说我跟小松跟小松父亲都有缘,或许是真的。

当我走出客厅准备下楼时,小松像幽灵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你躲到哪里去了?我随口问,无心的,还没有从老人的话中回过神来。

他没有回答,表情怪怪的。

这才让我意识到刚才他一直不在。奇怪?照理他不应当消失,把我一个人丢给他父亲。

离开小松家时我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穿灰青底、飘着金白色细长菊花瓣模样和服,扎一条象牙乱菊腰带,站在和服店门口伸长手臂正在关铁门。

我不由自主停下来看她。她似乎感觉到了,转过身来,微微朝着我笑,举着的手放了下来。

她二十五六岁模样,长得非常漂亮,我认为的和式美,与大眼睛双眼皮惊艳的西洋美不同,瓜子脸,细细往上挑的眼睛,小鼻子,细润洁白的皮肤,脸上抹着淡淡的脂粉。

和服第一次在我面前展露出它美丽的动感,一个活生生美丽的女人穿着它,它走着,动着,举起来,放下去,每一种姿态,都无限妩媚,妖艳而雅致,不像是真的,但比真还要真实。

我深深哈了一口气,一下子被她迷倒了。

她对我微微鞠了一个躬,并不说话。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我清醒过来,对她微微弯了一下腰,慌张中连名字也忘了说。

小松停在前面几步,背朝着我们。

她腰弯得更深,又鞠了一个躬,抬起头来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嘴角现出一个深深的酒窝。

我一阵慌乱,不知该说些什么,突然抬脚朝小松走去。

一路沉默,我沉浸在刚才的氣氛中,快到车站时我问小松,她是你家人?

家人?我没有家人。小松突然狠狠地说。我惊异地瞥了他一眼,发现他脸上肌肉紧绷,与平日神情大异。

我没往下问,直觉不能问,但奇妙地感到小松跟我距离拉近了,好像有一把火烧掉了他的外壳。

华灯初上,从路边居酒屋的窗户里,传出阵阵喧哗的吵闹声,听起来比平日更加刺耳。

穿和服女人模样久久在我头脑里回旋,回到家,我在本子上画了好几个穿和服女人,每一个都没有嘴巴。穿和服女人最好不说话。穿了和服的女人不能说话。说话会破坏和服美。声音经常会打破画面和谐。

我想起足利父亲家妈妈的照片。妈妈要不说话多好。穿和服的妈妈从来不说话。她不会说话,说不来话。我爱不说话的妈妈。妈妈一说话,就支离破碎了。

后来我知道了,那个女人叫菊子。

一天,我跟妈妈在银座逛街,手机突然响了。

新爸爸打来的,说他儿子在百货偷东西,被抓了,扣留在银座派出所,需要一个保人,他想让妈妈把他儿子保出来。

我们正走在银座四丁目三越百货前面的步行街上,星期五傍晚,街上人特别多,红红绿绿的,人气与色彩的世界。

你先回去吧。妈妈关上手机后对我说。

我不回去。好奇心已经被吊起来了。我当然明白妈妈不想让我见新爸爸儿子栗木的原因。按妈妈分类,不念大学的孩子都是不务正业的坏孩子。但我想见他,正因为他偷东西不务正业想见他。新爸爸的儿子偷东西,光这一点,不就让人振奋吗?想起他平日在我面前一本正经的样子,虽然他不教训我,但做出一副我尊重你,我是你朋友的表情,就足够让我恶心。我只希望他距离妈妈距离我远一点。他出丑才好,一个连儿子都搞不定的人,还能搞定世界吗?

栗木比我大两岁,满十九岁,还不是成人,名义上还需要监护人。

妈妈拧不过我,只好带我去了。

但没想到见到栗木的那一瞬间,我就把他是新爸爸儿子这一件事忘记了。

栗木长得很帅,皮肤特别白,细润光滑,眼睛细长,一点不像新爸爸,头发垂耳,头顶中间有一撮往上堆着,穿一件工作服,一个巨大的背包放在大腿上,两只手抱着,目不斜视,腰板挺直很正经地坐在椅子上。

打过招呼以后,两个警察中年纪大的那个,拿出一张纸来让妈妈填写。

你就是一雄?看到我,他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番说。

我点了点头,默默地看着他。我知道我的眼光也是有重量的,这比话还要来得有力。

比我想象的高多了。他说着,站起来,突然朝我伸出左手,说,我叫栗木。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日本人并不兴握手,但我还是伸出手去,并中国式地说了声你好。他的手温暖而干燥,既柔和又有力,比他脸表情丰富多了。他真不像新爸爸的儿子,简直看不出遗传的痕迹。他是蓝色的。他才是真正的蓝色。

我一下对他有了好感。

这种好感一定瞬间就传达过去。走出派出所门时,虽然我们没有再说一句话,但已经彼此认可了。

一起吃个饭吗?分手前,妈妈口气并不坚定,客气地说。

我心里暗自好笑。妈妈当然希望他拒绝。这样我们就可以分开,我看出妈妈一分钟都不想跟他多待在一起。她本来可以不说呀,不邀请就什么也没有了。但无奈,碍于礼节妈妈得说,非说不可。第一次跟新爸爸儿子见面,这种不愉快的见面,妈妈觉得一顿饭不吃就分手是不可以的。这是妈妈习惯的表达方式。

你可以请我吃一餐真正的寿司吗?我已经好几年没吃过了。栗木说,对妈妈的避意丝毫没有觉察,往这边走几步就有一家很好的寿司店。

我以后知道了栗木就是这样的人,你说什么他听什么,一点不想,把你的话全部当真。

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傻的人了。但通过他,我懂得了最佳的听话方式。他就像一面最好的镜子,所有话映在这面镜子上,就凸显出它们的可笑与滑稽。通过他镜子听到的话,比真实的话要真实十倍。

所有的话都是可笑的,只要你把它框在镜子里看。

妈妈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很高级的一家日本料理店。我们挑了个座位坐了下来。栗木仔细地看了好一会菜单,又问了站在柜台里的厨师,最后点了几样这天店里最新鲜,诸如海胆、鱼籽、上等金枪鱼等十来种寿司,还要了一瓶日本酒。

你不能喝酒。你还没成年呢。妈妈想阻止他。这是妈妈的拿手好戏。日本法律规定二十岁成年。成年人才能喝酒。她总是非常不合时宜地想用法律一类的规矩把人圈在里面。

栗木看着妈妈笑了,非常天真地笑了,说,我已经离开我妈三年了……

妈妈没有往下问,不敢往下问。我知道妈妈害怕他会说出一些她不愿意听,更不愿意让我也听的话。

要酒吗?栗木问。不要,妈妈说,脸色很难看。栗木又问我,他不要,妈妈替我回答。栗木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我每天都去百货……很多东西都可以吃。离开妈妈那会,我肚子饿了就到食品卖场……不是偷……他们就摆着任你吃……后来发现,他们每天都要倒掉很多东西……为什么不拿呢……有人吃不更好吗……面包一类的……

栗木看着我们,表情天真自如,一边喝酒吃菜一边说话。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为了让妈妈听了难受。

妈妈如坐针毡,只吃了一块寿司就吃不下去,最后终于坐不住了,说,你慢慢吃吧,我们还有点事,得先走了,说着拿出三万块钱放在桌子上。

请把钱收起来。我不要钱。栗木说,脸上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你还是留着吧。你爸爸吩咐我给你的。妈妈坚持说。

我不是乞丐。栗木说,我不需要他的钱。

妈妈有点难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知道这让妈妈困惑,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坚决拒绝钱的人。

谢谢你请我吃了这顿饭。栗木的表情又变了回来,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天真的笑,很遗憾,还有许多有趣的事没说,留着下次吧。他站了起来,朝外面走去。

你不吃了吗?妈妈追问道。

不吃了。他回頭,伸出右手的两个指头,朝我们打了个V手势。

我不由自主做个V手势回应他,然后埋头继续吃。

桌上还剩下很多生鱼片。你不吃了吗?我夹了一片海胆放进嘴里,问妈妈。

妈妈摇了摇头,脸色一片沉重。从结账到下电梯妈妈什么话都没说。难得妈妈有沉思的时候,我很自在,沉思的妈妈让我安心。不过,这种自在只持续了几分钟,一走到街上,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后,妈妈就放松了,对我说,真没想到有这样的孩子,早知道给他吃饭钱就好了。

我笑了,没说话。妈妈边走边开始给新爸爸打电话,把她看到听到的复述了一遍,除了栗木说不要他老爹钱的那一句。怎么办?这孩子以后怎么办呢?妈妈最后说。

妈妈总是这样既夸张又无知。这有啥稀罕的?我班上就有几个同学放学后到二十四小时店去偷东西。我就站在旁边看他们偷。我绝对不偷,但看,仔细看,不放过他们的每一个动作。当他们做出一些不合规范的惊险动作时,我特别兴奋,就好像自己在偷一样开心,不对,比自己偷还开心。我眼睛在偷,头脑在偷,想象中手也在偷,紧张兴奋,等待着随时出现的危险,却又处于真正的安全地带。当偷终于结束,走出二十四小时店时,我身体里积蓄的紧张与压抑,就随着自由空气一起被释放了。

那是非常放松的一刻,不夸张地说,从初中到高中的那些年,看偷是我除了看和服以外最大的消遣与愉悦。

和服由于妈妈投射在上面的影子显得曲折复杂,加倍沉醉迷人,但看偷单纯而明快,像夏日酷暑中吃冰淇淋一样爽快。

到家后,妈妈很严肃地跟我说,以后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再见到栗木了。

有这么严重吗?我故意问。

他是个坏孩子。妈妈斩钉截铁地说。

我知道妈妈的逻辑,最简单不过的分类法,偷东西就是坏孩子,虽然不偷东西不一定就不是坏孩子,但偷东西的就一定是坏孩子。世界上的东西不是白就是黑。没有中间色彩。其实,地球上除了南北极,其余就全是中间色彩了,所有的丰富与斑斓全在其中,为什么大人们就看不到这一点?非把孩子往白里或往黑里逼呢?

我不置可否。妈妈倒提醒了我,她绝对想不到她的话把栗木铸进我心里,使想见栗木的想法浮出意识(虽然我心底已经有这种潜意识)。这或许也是对妈妈权威的一种反叛吧。这种无意识的反抗使我颤栗,但却是兴奋剂,像窥视大人洗澡的孩子,我小心翼翼,俟机而出,生怕错过了这一机会。虽然我没想到以后真会见到栗木。

虹独白

可是他没有科学地长大,我的豆豆,他不应该长成这样。

我下了多少功夫,用了多大心思呀。在怀上他之前,我就不让他爸爸抽烟喝酒,我跟他说,为了要一个健全孩子,你必须节制,放弃其他欲望。他听了。他照我说的做了。我照着书里说的做了。我按时睡觉,按时起床,按时吃饭。我们每天的伙食都按照规定的食谱,这本来是怀孕以后的食谱,但我觉得怀孕之前就应该实施,每餐吃多少热量,多少蛋白质,要多少种颜色搭配的蔬菜鱼肉蛋,一日人体需要多少种营养都是有规定按克来计算的。然后我就怀孕了。怀孕之后我就更加注意了,每天睡眠时间都是按书上规定的睡,睡不着我也硬躺在床上。每天的饮食更是精确到克之下。我不能太胖也不能太瘦,体重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我吞下了无数我最不爱喝的牛奶,就因为医生说牛奶对胎儿有好处。我不能感冒不能生病,我像母鸡一样老待在屋子里抱窝。为了胎教,每天像呆子一样听我不爱听的古典音乐,像傻子一样对着越来越大的肚子说话,好像肚子能听得懂似的。说到最后话说没了,我就念书,念唐诗,唐诗三百首,念到李白杜甫在我肚子上长毛了。他生下来以后,我按照书上说的喂养他,他照理应该科学地长大,至少应该跟别的孩子一样。可他,却长成了这样!他怎么会长成这样呢?为什么他的智力会不如一个没有根据科学喂养长大的孩子呢?不应该的,不可能的,科学不是这样的。

群(井上)怀疑一雄有多动症,他研究了许多书,把其中有关条目给我看,多动症症状为:

注意力不集中,无端兴奋,永远多动,话多,课堂纪律差,做事我行我素,极其“以自我为中心”……

这不就是在说一雄吗?我想。

这倒使我略略安心了,既然是个“症”,那就是病,他就不是个例特例,一定还有许多孩子跟他一样。

我在网上查了好多多动症的资料,有一天带一雄去找了专门科医生。

他怎么这么不努力呢?我问医生。

一雄不像我,一点也不像我。不努力,连努力起早都做不到。

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连医生都说不出所以然来的孩子呢?

宁静说努力是一种天赋。会努力的人你不用叫他努力他也会努力,不会努力的人,你叫死努力他也不会努力。

但我不信。这怎么可能?一个想努力的人有可能努力不了吗?这么简单的事,谁都做得到的事为什么他就做不到?

一雄独白

妈妈只好爱我,无可奈何地不能不爱我。她只有我这一个孩子。假如她有第二个,她会抛弃我的,我知道。有一天晚上,我镇静地看着妈妈对着我不停地大吼大叫时,突然头脑里冒出这种想法,莫名其妙地。好幾天我都无法摆脱这种想法的折磨。它既给了我无限的安全感,又让我无比失望。

难道说,我们,我和妈妈,只是无可奈何地被捆绑在一起的两个人?既不可能分开又彼此无法融合的两个人?

在妈妈的头脑里,我的数学排在日常生活第一位,无论我说什么,她第一个反应总是它。我差不多以为她看到我的脸就想起数学来了。想起我的数学她就崩溃了。我的脸使她想起我最不愿意她想起的东西。我不得不面对妈妈崩溃了的脸,没有比这更让我绝望的了。但无论怎么说,成绩还是把我打垮了。不,必须这么说,是妈妈头脑里的成绩标尺把我打垮了。每一次,她都把标尺高高举起,然后朝我狠狠一击。她的表情总是让我觉得,如果我被她捏扁能够拿到好成绩,她一定会毫不踌躇把我捏扁的。我快成为碎片了。可她还是不停下来,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甚至越演越烈。

最后就变成这样,不仅妈妈一看到我就想起我的成绩,连我,一看到妈妈的脸,也会想起那些该死的成绩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妈妈总是看见我有伤口,或者根本我在她眼里就是一个大伤口。她,就好像对一个快死的人,老是指着我的身体说,你看你这里又流血了,你那里又化脓了,你要是再不努力,你会死得很惨……妈妈唯一做的,就是往我的伤口上撒盐。难道她看不出我已经体无完肤,一定要置我于死地吗?

于是,妈妈完全没意识地,跟老师变成同谋,彻彻底底成了老师的帮凶,对付我仿佛对付千年敌人一样。

而她,却以为是在帮助我,拼命用刀子搅动我的伤口想引起我的注意,以为我的问题就在于没看见自己伤口,只要发现了伤口我就能治愈。可她不知道,她看到的伤口在我不一定就是伤口。我真正的伤口全是妈妈用刀子搅出来的。于是我真的感觉到疼了。我真的看见自己遍体鳞伤。我看见了妈妈希望我看见的。我甚至放大了自己的伤口,变得比妈妈更加害怕受伤。我看到了分数,妈妈拿着的分数变成一把刀子,慢慢一点一点在割我的肉。

妈妈全不对我隐藏她对小松的欣赏。不,何止欣赏,简直就恨不得小松是她的儿子。看到我令她绝望的成绩,她总是会问一句小松呢?

最开头是妈妈问我班上谁数学成绩最突出。我说小松。总是小松。渐渐小松名字在妈妈头脑里成了数学皇帝的象征。后来只要提起小松,妈妈脸色就会缓和许多。妈妈天真地觉得只要跟小松混在一起,我头脑里的数学细胞就会增多。妈妈觉得头脑像病,也是可以传染的。

我变得经常故意在妈妈面前夸张小松的头脑和他的数学成绩。我知道这会让妈妈踏实,让她觉得我跟她一样崇拜小松,这对她会是个安慰。

天哪,小松才是妈妈理想中的儿子。我只是替补,无可奈何的替补。

或许也正因为这样,我就更喜欢跟小松待在一起。他对我的崇拜弥补了妈妈在我身上挖空了的地方。我可以在小松面前随便贬低他崇拜的画家。他却只有唯唯诺诺,一副我有资格这样说的样子。这使我得意。我需要有人认可。我有时想,他为什么要崇拜画家呢?他应该崇拜数学家而不是画家。那些天才的数学家们,虽然我对他们一无所知。

但我从来没想过要借他笔记或作业抄,倒是他自己说过来了。

需要参考吗?看我对着数学作业本发呆,他把自己作业本递过来了。

不合适吧?我说,其实有什么不合适?我只是懒得。

小松作业本工整干净,字迹清晰,没有一丝修改痕迹。

你觉得什么更不合适,是模拟一份数学模本还是提交一份空白作业?小松问。

我笑了,没好意思说这两种其实对我都一样,推脱他人好意总使我感觉在轻犯罪,我只能接受。

抄了两三次后,我还是觉得别扭,对小松说,我不能白抄你作业……

怎么?良心发现啦?小松笑着说。

这样吧,我请你吃……

不要你请吃,除非你请吃法国大餐。怎样?不行吧?小松半开玩笑说。

不行。想请也请不起。我坦率地说。

你替我画一张画怎么样?他问。

一张画?我惊愕了,直觉这主意不是临时,是他早就想好的。什么画?你要画做什么?

你就别管我做什么,就你平日的那种画。行不行?

当然当然,没有比这更轻松的了。我说,松了一口气,没想到问题这么容易就解决了。

他要我的画做什么?这个问题在我头脑闪过,但仅此而已,这跟我没有关系,我当时想。

当天我很用心画了小松的头像素描,我用黑色。他仔细看了看把画还给我说,你画你自己吧,你的什么都行,鼻子呀手呀脚呀,反正是你的就行。

什么意思?我没弄懂,开了一句玩笑,内脏也行吗?

也行。肝呀肺呀都没问题。小松一本正经地说。

可我看不见我的肝肺呀。我还是没法相信他是认真的。

你会看见的。闭上眼睛深呼吸,想象,用不了多久你就会看见的。

呃——你看见过自己吗?我问。

你跟我不一样。他没直接回答我问题。

呃——也许——我大约理解小松的意思了,他不要我画整张脸,身体具有整体性的部位。他要肢解我的身体。

好奇怪的要求,但激起了我的兴趣。

我真的画了我的脚趾甲。右脚大拇指指甲。我先用手机把它放到最大拍下来。让它占据整个画面。每一根用肉眼很难看清的细纹,放大后变得非常奇怪,完全不像人的脚趾甲,倒像是一个庞然大物。

然后我放弃照片,用A4纸把看过照片后想象中的脚趾甲画下来。

这是我的脚趾甲吗?画面上的脚拇指很像一堵高墙。

第二天我把画拿给小松,问,你看得出我画的是什么吗?

小松接过画仔细看了一会说,你难倒我了……不过,这很好很好……

这是我的脚拇指。我说,难倒小松让我非常得意。

写上写上。小松指着画面右下角说,写在这里:一雄脚拇指,哪一只脚?

我笑了,真的在画面右下角写上一雄右脚大拇指。

然后,我就上瘾了,有空就画一张,什么心呀肝的,拿到小松面前显摆,展示自己是一件很过瘾的事。

他每次都称棒,高高兴兴地把画拿走了。

我没多想,把这一切当玩笑。

谎言张开了它美丽的翅膀,阳光重新普照森林,我很快尝到了抄作业的妙处并且习惯了。首先,平日晚上我用不着面对妈妈的臭脸,其次,老师也基本不找妈妈告状。妈妈把这一切都归结我努力的结果,以为她平日的唠叨终于奏效了。

但我快乐不起来,不,毋宁说有点伤感,妈妈心目中那个一厢情愿的我强大无比,虽然那根本不是我,但我却无法对抗。

我替妈妈悲哀,也替自己悲哀。一瞬,妈妈变轻,我变重,她卸掉的那份东西全压到我身上了。

我窥视到谎言罂粟花般虚空的力量,它无比强大,可以把我身体托到天空,但悬着,没有依托,随时可能坠落,粉身碎骨。这使我战栗,但同时,有一种莫名的快感,就像看偷,危险潜伏在某方,你紧张,跟着心跳,但心底,却带着一片绿茵的柔软。

有一刻,我真想告诉妈妈这一切都是谎言,但说不出口。我只能把那个理想我继续往下做,我怎么忍心破坏妈妈灿烂沉浸于幻想中的笑脸呢?

为了保护这张笑脸,我得做英雄,踏在谎言尸体堆上的英雄。

很快,我习惯了这种戴面具的生活。我没有想到,面具一旦跟皮粘上,要摘,就难于上青天了。

一天,小松给了我一张印刷得很精致的广告,上面印着一件张大金色的和服,一行黑色的字斜斜地横在纸上——小松和服收藏展览。下面是几排小字:和服也叫吴服,吴指的是三国时期的东吴。日本商人将东吴纺织品及衣服缝制方法带入日本。到奈良时代(710年),日本遣使到中国,接受了大量光彩夺目朝服的赠品。次年,效仿隋唐服饰,以后逐渐发展至现在的和服。

原来和服是中国传统服饰美在日本这块土壤上结出来的一朵花。根扎在中国古代。那喜欢和服,在我,不就等于对古代中国美朦胧的向往吗?

为什么妈妈会不喜欢和服呢?这不应该呀。难道說那种美被现代人遗忘了吗?

父亲就是被古代的中国吸引住,用古代中国的眼光来看现在中国。他看到的是现代已大变的中国。但这中国吸引了他。他不喜欢日本,他觉得日本一切好的东西都是从中国来的,不是从中国来的,诸如现代资本主义,都是坏东西。

你设计的吗?我问。

不,是父亲。小松说,邀请你妈妈一起来吧。

她会去……连想也没想我又补充说,我妈妈喜欢和服。这句话怎么会冲出嘴巴我至今不知道。但它冲出来了,带着无限的生命力。大约一个希望在心里重复千百次后,它就变成真实的存在。它不能不变成比真实还要真实的存在。我被自己的话打动,虽然这是幻觉,感到一阵颤栗,但似乎真的看到妈妈在金色和服光辉照耀下一片灿烂的微笑。

好久这片灿烂微笑不肯离开我的头脑,真实的妈妈再一次披上了我喜欢的颜色。

我一回到家就把印着和服收藏展览的明信片拿给妈妈看。

蛮好看的。妈妈轻描淡写地说,眼睛在和服上晃了过去。

小松给我的。我在小松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怎么,是小松家办的展览吗?妈妈说话的口气才变了。

是呀。我猜想他父亲是日本有名的和服设计师。他店里有那么多和服。我故意用了一个新名词。我知道妈妈对有名和设计师这两个词会有感觉。

果然,妈妈的脸色更加缓和了,现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向往。

小松邀请你去。我又加上一句。

是吗?妈妈眼睛眯起来了,这是她同意的信号。

你不去吗?我说,这样,你不就可以见到小松了吗?我希望妈妈见到小松,好像这可以使他分担我的罪恶,我可以把责任推卸给他。

那就去吧。妈妈说。

我松了一口气。整个谈话中,妈妈一次也没有想起我的数学成绩,但我没有一分钟不想起。

越临近日子我心思越被一个念头缠绕——妈妈会喜欢和服吗?我希望妈妈喜欢和服,但同时担心妈妈会不喜欢和服,会对和服说几句不好听,让我极端失望的话。那不如她不去看更好。她不去看至少还给我留下一个希望,就算是永无可能实现的希望,也比没有希望好。

别对爸爸说。我提醒妈妈。

为什么?妈妈觉得奇怪。新爸爸最好不要跟和服发生关系。要是他对和服说三道四,我会恨他的。

爸爸不会喜欢和服。我随口胡扯了一个理由。我知道妈妈既忍不住要向新爸爸控诉我的劣迹,又想在他面前维护我好孩子的形象。

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喜欢和服,特别是新爸爸。和服只能是我和妈妈之间的秘密。

那天妈妈穿了一件从银座三越百货买的灰色套装,胸口上别了一根金色的胸针,看上去很高雅。

所谓会场,其实就是小松家画廊隔壁的和服店。不大,七八十平米的一间屋,一进门就看见台子上的一个大木架,上面张开着一件艳丽绣满樱花花瓣铁色的和服。粉红色的樱花呈现出各种姿态,开着半开着含苞欲放着,正面的半侧的侧面的,但都被永恒固定在冬天的铁色中的感觉。

我眼睛一亮,瞬间被它的奢华与高贵打动,但看了几眼,渐渐就感觉有点不足了,似乎它少了一点什么。我转开眼睛,看到站在门边的菊子。菊子穿一件薄红底色的和服,上面印着绿淡橙灰白红各种颜色叶子的图案。她举了举手,身上的叶子飘了起来,活过来了似的。

我突然明白了,摆在架子上的和服缺少的是动感,缺少了点生命。和服带有的永恒的美,它的生命力,只有穿在女人身上才可能被充分展示,要被它感动,也只有它穿在一个女人身上的时候。

反过来说也可以,一个女人的柔美,只有穿上和服才能得到最充分展示,一举手一转身,身体像被和服托住一样含而不露,不张扬不显山露水,但一切尽在想象之中。

好久我才注意到台子上面摆着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松川菊子。

为什么是松川菊子?松川菊子就是这个菊子吗?我一直以为她姓小松呢。我转过头去找小松。

我吓了一跳。小松变了个人似的,隐站在屋角里,目光死死地盯着菊子,菊子走到哪里他目光跟到哪里,好像在用目光吞噬菊子一样。

那目光出卖了小松。它把小松的心底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他喜欢和服?还是喜欢菊子?还是喜欢穿和服的菊子?我从侧面看着小松的眼睛想。

但菊子似乎对他的目光毫不留意,就算有一两次经过他身边,也一眼不去看他。

我走上前,碰了小松一下,说,呃,你的崇拜者来了,用手指了指跟在背后的妈妈。

小松回过神来,脸微微红了,唰地挂上另一副表情。

久闻大名,我们家一雄最崇拜的人就是你啦。妈妈夸张地说,毫不掩饰对小松的好奇。

我朝小松做了一个怪脸。没办法,妈妈总是以为她崇拜的理所当然也就是我崇拜的。她不知道,我不崇拜任何人,我只崇拜我自己。

妈妈滞留在小松那里了,整个时间里都在跟小松说话,和服呢和服呢,她可是来看和服不是来看小松的。但我知道,对妈妈来说,所有和服加起来也不及小松的数学成绩重要。

我逃开了。我在一条摊在玻璃柜里深紫色腰带前停住好久。它的色彩吸引了我,它紫的浓度,如果在暗处可以看成黑色,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紫色。

你喜欢这条腰带吗?不知什么时候,菊子站到了我身后。

喜欢。我老实说,这条腰带非常别致。

菊子飞快瞥了我一眼,说,难怪小松父亲说你的眼光非同一般。这条腰带是百年前江户有名的织工织的,你看它上面绣着两行字,是一首歌。業平的一首歌,你听说过吗?

风吹过 岸边白浪翻起

夜半 你独自翻越山岗

你看,上面绣着的是歌中描绘的情景。菊子说。

歌词的针眼跟针尖一样细。歌词间的连线,是肉眼近乎看不见的点,散在画面上。画面上,飞鸟与飘落的红叶中,一个贵族模样女子,獨自沉浸在思念中的表情。一厘米不到微红的脸,用白丝线与粉红丝线绣成。

我凑近玻璃柜看,菊子也凑了近来,我感觉到她身上和服袖子碰到我的手,我躲开了点,尽量不去看菊子。我不想距离菊子这样近。我不能距离和服这样近。太近和服就消失了,就变成了一摊普通的布。

我必须跟和服保持距离。穿和服的女人站着,坐着、蹲着、跪着都可以,但我要隔着距离看她们。

距离产生美。

妈妈,你不想试试穿和服吗?离开小松家后,我问。那一刻,我跟妈妈之间流淌着绿色的平和之水。我看了和服,妈妈看了小松,通过各自的媒介,达到了某种平衡。

我不合适穿和服。妈妈说。

你才穿过一次怎么知道不合适呢?

一次就足够了。就那次我本来也不想穿。

我想妈妈穿和服一定很好看。我很克制地说。

会吗?妈妈的口气里全然没有气力。

一定的一定的。我加重口气热烈说出这六个字,其他就没话了。我知道,对妈妈必须说,妈妈需要话语建成的隧道,妈妈只能通过话语隧道才能进入。但我没法说。想说而没法说。和服,是能说的吗?说了就不是和服了。越心爱越没法说,说就漏气了。就算我有天才的口才,能把和服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愿意借助话语的力量来建构极美。话语建造的隧道是脆弱的,它很容易倒塌,就此埋没在隧道里行走人身上,跟美毫无关系。

极美无法言说。能说出来的美,都不是极美。

不过,当然,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要妈妈穿上和服。只要穿上和服,照片里最美的妈妈就会变回来。和服就具有这种力量。我最爱的妈妈怎么可以不穿和服呢?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学校开运动会,我跟小松都没有参赛项目,开幕式过后,我随便这里逛逛那里走走,正觉得无聊,手机响,收到一封短信:请在上午十一点正到银座某丁目某号小松家,有要事。陌生电话号码,没有署名。怪事,谁在开玩笑?不过反正没事,过去看看也好。

到了小松家门口,差五分钟十一点。我按了一下门铃,等了一会,没有动静,旁边和服店的铁拉门三分之二开着,露出里面关着的玻璃门,玻璃门上垂着暗色布帘,我轻轻一推,门开了。店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没开灯,平日光亮下的绚丽斑斓压抑在昏暗中似乎隐藏了许多秘密,挂在架子上的和服变成了一只巨大蝙蝠,张大翅膀随时准备俯冲,金色的樱花发出阴暗模糊的阴光,仿佛一只只金龟子粘在上面,恐怖而神秘。

我看着小松,不置可否。

讨好他。为了讨好他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但正因此他无法讨好,像永远填不满的黑洞。有些人在你一生中很重要,你不愿意他这么重要,但没办法,你被重要抓住,你无可逃脱。小松说。

我突然想起妈妈。我跟妈妈,小松跟他父亲,之间有什么连线似的,都是太阳跟雨水,太阳都永无法普照。

应该是他看上你了,小松又半眯上眼睛,似乎边思考边说,是,他是看上你了,他想引你上钩……

他勾引我干什么?我不解地问。

干什么?想收你当弟子,给她画画呀。他不说菊子的名字,但我马上就知道他想说的是她。

你,你是说在菊子……让我在菊子身上画画?我吃惊了。

你承认了,你看到了。小松有点得意,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他必须要让你看。他知道你一定会被那画面激动。小松冷静地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他画的所有画都是她用身体做出来的。他现在已经老了,为了保住她,他一定要找个人来接替。他会当面找你说的,我肯定。你打算怎样回答他?

我?在菊子身上画画?这怎么可能?我一定拒绝。我说,再说,为什么非是我呢?

菊子喜欢你。小松说,口气突然松懈了,轮胎漏气的感觉,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你疯了吧?我叫起来,菊子喜欢我?她总共还没有跟我说上十句话。

像你们这样的人喜欢上人需要十句话吗?一句话都太多了。根本不需要话。你第一次见到她不到一分钟我就看出她喜欢你了。

天方夜谭,真是天方夜谭……我嘟囔着,突然,我明白小松话中话的意思了,是你喜欢菊子吧?我看没错,是你喜欢菊子吧……

喜欢?你怎么会这样看?你完全弄错了。小松目光突然变得很冷硬,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女人。

这又是天方夜谭的话,但那一刻,看着小松的眼睛,我不认为他是在撒谎。

那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呢?

是有条材料佐证小松不喜欢女人的话。班上有个叫花子的女生一直在追小松。花子是优等生,长得很漂亮,身材在男生中公认全年段数一数二,追她的男生很多。据说她给小松写过许多信,小松都没理她。

但,怎样解释小松那天在和服展览会上看菊子的目光呢?我忘不了那目光中含有剑一样的东西。

小松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呢?我没有多想,也没当真,但有几天还是无法冷静,一是小松把我跟菊子连在一起,——你们这样的人——我不理解,难道在小松心目中,我跟菊子是一种人吗?哪一种人?他想说什么?难道他觉得我跟菊子是一类人,所以菊子就喜欢我了?

这简直让我无法接受,但同时,却引起我深思。小松总能说一些话中套话的话。就像他平日里说,话,如果无法引人回味,就流俗,就可说不说,不说也罢了。

当然,我想得最多的,是他说菊子喜欢我的话。这让我洋洋自得。我更加肆无忌惮在头脑里描画菊子身体,但奇怪的是,自从听到小松的话以后,无论头脑里菊子身体怎样变化,她总不再是赤身裸体的了,总是跟和服连在一起。只是跟过去不同的是,和服不是完完整整把菊子的整个身体裹住,总是半拉着,有时露出菊子一只光裸的胳膊,有时露出菊子一只光裸的大腿,或者干脆上半身就光裸着,和服像花瓣一样垂下来,总之,和服变得千姿百态,跟菊子的身体纠缠在一起。我在笔记本上画了许多素描,把头脑里涌出来的画面都画了出来。

金灿灿的妈妈似乎在远处望着我。

你喜欢菊子吗?我问自己,但找不到答案。我无法想象自己赤身裸体跟菊子的身体贴在一起。菊子的身体是属于和服的,菊子只有穿着和服才是美的。离开了和服,菊子就成了一具骷髅。虽然,在我心目中,骷髅之美仅次于和服之美。

如果小松说的话是真的,那么那封神秘短信是他父亲发的了?难道他真的像小松说的,想收我当弟子吗?

旁观者宁静独白

我按照井上给的地址找到一雄家。

伦敦分六个区,一雄住二区,距离地铁站很近,一栋维多利亚时代建筑,红砖楼,五层,门口有个小花园,中间一条石板铺的小路,两边种着几株低矮的绿树,外面围一堵矮墙,矮墙没有门。一雄住一楼靠右边的房间,朝街,凸出来的长方形玻璃窗密不透风拉着厚厚的窗帘。我先按了几次门铃,然后敲门,但里面没有一丝动静,试了又打了几次一雄手机,依然忙音。

红砖楼外面,隔着马路对边有一家咖啡店,我要了一杯咖啡,挑了一张正对着一雄家窗户的桌子坐了下来。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六上午。路边枝叶浓密的大树上小鸟在啼叫,许多人家窗台上摆着花盆,盛开着各种颜色的鲜花,空气清新,一切欣欣向荣,充满着生命的喧嚣。

我瞥了一下手表,才十点半,还早,一雄可能还在睡觉。他总是醒得很慢,好像他身上栖息着许多小虫子,它们从第一只开始醒,然后碰撞第二只醒,到第三只醒,一直醒过去,到最后一只小虫子醒来的时候,已经很长时间过去了。人从睡到醒的速度因人而异。我已经够慢了,从睁开眼睛到头脑清醒差不多需要一个钟头。一雄比我更慢,虹老是抱怨他早上起不来,休息日总要一直睡到中午。整个上午他处在睡与醒的过渡阶段。

醒是一个过程。从睡到醒,身体从躺着到站起来,中间的过渡状态,每个人需要的长度不同。

有的人醒得很快。在床上躺不住,眼睛睁开只要两三分钟就清醒了,非起床不可。井上就属于这种人。

他跟一雄恰巧站在天平的两个极端。

虹身边的两个男人,经常性地处于天平的两个极端,就像地球上的南极与北极。睡与醒是每天的事。井上經常为这件事对一雄不满意。他看不惯早上起不来的人。也难怪,他怎么看得惯呢?起床对他来说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他只能把这解释为懒。睡懒觉。他觉得这都是虹惯的,宠出来的习惯。

当然井上不说。但虹感觉得出来,于是就更加看不惯一雄的睡。

一雄怎么就老叫不起来呢?实在太懒了。虹多次对我抱怨过。

当然,一雄也不是永远起不来床。偶尔一两次,他跟朋友约定去哪里玩,闹钟响他也很快就起床了。这就更让虹觉得,只要他愿意,他是可以起得来的,不起床,只不过因为懒。

可问题是,无论上学或陪父母出门,在虹那里都是一件大事,可在一雄那里却都变成小事,玩才是大事。小事不足以构成刺激。有足够大的刺激才能激发一雄身体蹦起来,这好比狗急跳墙。

一雄认为的大事,在虹眼里都是小事。虹认为的大事,在一雄都是小事。其实问题仅在于此。

你晚上容易睡着吗?有一次,我问一雄。

他摇了摇头。

要折腾很久吗?我问。

一雄说是。

而井上,只要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我有点明白了。一雄大约是属于这种人,从一个状态到另一个状态过渡时期需要很长的人。而井上恰巧相反,他可以很短,几乎可以马上过渡。

这应该是天生而非习得。

这样的两个人能相互体悟相互理解吗?

很久以后,我把这种想法跟虹说了。我试图让她理解一雄的行为。我那时已经认为,理解一个人的行为得从他的身体情景去解释和领悟。

但我发觉,虹完全没懂。我怎么跟她说一雄跟她跟井上是两类人,这两类人无法相互理解都没用,虽然我说一雄没法起床并不仅仅因为懒的话,她听得很受用。

我从听虹说一雄的话中学会了用词的谨慎。

千万不要说太多,因为差不多的时候你都是自以为是。

阳光开始斜照在我身上,但一雄还是没有出现。

我要了第三杯咖啡。

一雄独白

一次,在银座车站附近看到一个和尚,穿黑色僧衣头戴斗笠,手里端一个托钵。我一惊,他的脸部侧影、肤色、手指、身体轮廓,立马使我联想到松本老师。太像了,但我不敢断定,斗笠檐太低,遮住了他半张脸。我期待他抬头看我一眼,就走近他,拿了一枚硬币投到托钵里。硬币在托钵里哐当一声,转了几个圈才停住。但和尚无动于衷,身体表情一丝不变,闭着眼睛,只有嘴唇在极轻微地掀动,似乎在默默念经。

松本老师,我情不自禁轻声叫道。

如果是,他应该浑身一颤,至少。

但没有回应。沉默。

你是松本老师吧?你一定是松本老师吧?我不甘心地又叫起来。

他还是没有回答,身体维持石状。

身体撞到墙壁,硬邦邦被碰回来的感觉。我既失望又不甘心,受到欺骗似的,情绪兴奋,头脑里冒出许多乱七八糟的想法,重叠而过,松本老师会不认我吗?不可能……他不可能忘了我……

所有的话一下涌了上来,我有太多的话要跟他说,学校里的事,抄小松作业的事,小松跟他父亲的事,委屈混乱迷惘……但也许,仅仅是希望他再一次指着我鼻子说,你是个超人……

脚生了根似的,走不开,我想一定要看清这个和尚。如果他真的是松本老师……他总不可能永远站在这里不动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渐渐黑了下来,我肚子饿了,匆匆跑到全家便利店买了块鲑鱼饭团塞进肚里。

等到和尚脸跟僧衣完全融进暮色,终于,他动了起来,拿起放在身后地上的一个袋子,背上,把托钵放进去,朝东银座方向走去。

我跟着他,距离几步,他走到哪里,我要跟到哪里。

他笔直走在人行道靠马路一边上。有的人行道有种树,树与树间隔十来米,路没法走直,到树面前他身体往边上平移一步,往前两步,再平移一步回到原路,走出两个直角,成了凹行。碰到前面有人,他会停下,等人走过后再往前。

他走得全心全意,认真准确,不漏过一个凹口,目不斜视,从不看路边一眼。这条路他一定走过无数遍,把走路当作修行了。

这个人一定是松本老师,绝对没错。除了他,我不相信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人会这样——一定要把路走成直线。

后来他拐进一条比较僻静的路,往前走几十米,出现一座小寺庙,两堵墙,厚重的门开着,一条长长的石条甬道,边上种着树,甬道尽头有一栋黑压压的建筑。

走到寺庙门口,四周已经不见行人,他停下来,回过头看我,好像早知道我在跟他。

昏暗的路灯下,我终于看清,他是松本老师,只是瘦了,眼镜没了,看上去另一个人似的。

我不是你认识的松本老师。我是个学僧。你辛苦了,回去吧。他低声细语说,对我深深鞠了一个躬,转身往里面走去。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睁大眼睛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远,消失在长长暗灰色的甬道尽头。

原来松本老師出家了,连这个念头都没有,头脑一片空白,所有真实刹那被掏空了的感觉。

我顺着原路往回走,经过那些种着树的人行道,经过松本老师刚才站过的地方,泪水不知不觉涌上来。两个松本老师在打架,一个穿普通服装,一个穿僧衣。我无数遍在心里重复他说的“认识、老师、学僧、辛苦……”这几句话,但语速越来越慢,被话语压在后面蔚蓝色湖底般的宁静一点一点露出水面。

被抛弃的感觉逐渐被另一种深沉替代了。

我躲着熙熙攘攘的行人走路,不想面对喧闹,声音会破坏我内心,好像面对了,不仅对松本老师也是对我现在心境的亵渎。

进家门,看到妈妈的那一瞬间,我把碰到松本老师的事说了。只要妈妈不亢奋,不提我数学成绩,她的脸总会勾我讲话。我就会说,什么都说,一泻千里,滔滔不绝,毫无遮挡。这是几年躺在妈妈身边养出来的习惯。

不可能!松本那样的老师怎么可能站在银座乞讨?他是学科学的。妈妈瞪大眼睛,口气坚定,一定是你看错了。

松本那样的老师?学科学的?我惊愕地看着妈妈,科学跟乞僧有那么矛盾,有那么誓不两立吗?简直无语。

总是这样,跟妈妈讲话就像对牛弹琴,她总会把你话岔开,弄得你面目全非,目瞪口呆,不知道该讲什么好。因为你讲的任何话一到她嘴里就变成另一种东西,酒变成醋似的。

但为什么我还是忍不住要跟她讲?难道就为了刺激她蹦起来反对我?难道看到她的惊慌失落能带给我一种快感?

妈妈非要把碰到人涂上她的色彩后才能接纳,跟这个人本身色彩毫无关系。妈妈在所有人身上看到的都是她自己。说到底,妈妈只是没法接受她心目中的同类,自己同类的沦落。似乎松本老师掉进水里,她的脚也湿了。

但也奇怪,跟妈妈谈话后,松本老师不再打架,只剩下一个,连续几天,一而再再而三我看到的他都只穿僧衣。僧衣把他的话语裹走了,他默默看着我。我身心逐渐接纳了他,喜欢上他,他是不是松本老师已经不重要了。

以后,只要去银座,我就一定会到车站附近找黑僧衣和尚。在银座的五彩缤纷中,除了飘扬在空中妈妈和服的金色,又多了一點黑色——凸在地面上一尊宁静的塑像。

僧衣与和服搅和在一起,在我心里无限放大。

我喜欢逛银座时的妈妈。在银座我们一开始就彼此妥协,妈妈不说我的数学成绩,我陪妈妈逛百货。妈妈一到百货嘴就安静,眼睛开始发光四处张望。女人这种东西真奇怪,其他器官一忙,嘴巴就不忙,就安静了。我们从西武百货逛到阪急,再逛到三越松屋,穿街走巷。妈妈喜欢看衣服。每个百货都会季节性地定期推出一些新款式的衣服,妈妈总是很有兴趣一件一件看过去,有时还试穿一下,然后边对着镜子看边问我,怎么样怎么样?我总是说好。我不愿意打断妈妈这种祥和,彻底忘记我数学成绩时的祥和,暗地里希望这样的时间永远持续下去。但心底里,越看这些样子翻新五颜六色的衣服,我就越是想起和服,足利爸爸家的和服,照片上妈妈的和服,菊子穿的和服,渐渐,照片上穿和服的妈妈跟现实中穿和服的菊子混在一起,模糊起来,穿金色和服的菊子,穿菊子和服的妈妈……

我知道我不会忘记栗木。不可能忘记,因为他是从和服里分流出来的人,他身上隐藏着和服的密码,这就把他跟他爸爸区分开来了。他爸爸不属于和服这一范畴。他像他穿的西服,表面笔挺而内中空虚。

这是我的分类法。人只分成两类,和服类与非和服类。虽然我一直无法确定妈妈的类别。我希望妈妈归和服类,永远不会放弃这种希望,但现实中,却看着妈妈一天天走向西服。我把这一切都归罪新爸爸。要没有他,要是妈妈跟父亲就一定不会是这样。虽然我知道,妈妈跟父亲在一起时一点也不快活。

所以栗木跟我是同一质地的人。菊子、小松父亲也一样,甚至小松。别看小松数学好,但数学跟质地没关系。数学是被装进头脑的。我讲的是血液。它流动,一天二十四小时环绕着身体循环。无论你醒着睡着,都无法逃脱。血液决定了人的质地。

所以注定了我跟栗木之间会有点什么。

再见到栗木很有戏剧性。我照例傍晚在银座闲逛。银座照例行人喧哗。行人照例隐藏在五光十色的衣服后面。我细细咀嚼穿梭在人群之间的孤独。我身体跟随汹腾的潮流涌动,被热气裹围,生命力扑面而来,又哗哗而过,只有头脑游移于外,冷眼旁观,跟潮流完全不交接,像夹在两条平行线之间的一个点,跟线貌似很近实则很远,白天在学校里被压抑的种种,在这种流淌的孤独中被释放被冲刷被洗涤……

后来看到了街角上站着穿黑僧衣的和尚,我朦朦胧胧想起松本老师,但知道不是。一个身穿华丽衣裳上年纪的高贵太太朝他手里的托钵丢进了什么。和尚抬起头,一张似曾相识年轻的面孔。我继续往前走了几步,隐隐觉得不对,突然想起来了,他是栗木。

我回过头走到距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站着。他闭着眼睛,一会,一个中年女人路过,往他托钵里投进一枚硬币。等她走过去后他半睁开眼睛瞄了她一眼。

喂——我招呼了一声。

他听到声音睁大眼睛,说了声,是你?似乎很高兴,说,等我一下。我点点头,就原地站着。他转身走进不远的车站厕所,没过几分钟,换了一身夹克装出来。

请我喝咖啡吗?他很自然地问,好像在说他请我喝咖啡一样随意。

没问题,我说,我请你,这点钱我有。我第一次碰到这样毫无顾忌的人,却也不意外,好像栗木就应该这样似的。

我没有钱,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在试验过一种不要钱的生活。

不要钱的生活?我兴致来了。我那段时期就喜欢听这类惊世骇俗的话,这可能吗?

你看着我就知道这可能不可能了,他说。

那这么说,上次你说不要你爸爸钱的话是一种掩饰了?我问。我知道跟他什么都可以直说。

他皱了皱眉头说,不是,谁的钱我都要,你看我今天不是要来了三千五百块钱吗?但这钱不归我,归寺庙。我所有要来的钱都归寺庙。但就是他的钱我不要。你懂为什么吗?

不懂,我摇了摇头说。

其他人钱里带有的怜悯心他没有。我要了他的钱,就等于承认了他的做法,认同了他的价值观。这我做不到。他认真地说。

钱就是钱,他的钱也是钱,如此而已,我不觉得钱是那样复杂的东西,用钱,平常心就好,但我没去反驳他。

我们顺着马路往前走,经过一家咖啡店,他停住脚步,探头往玻璃窗里看了看,回头对我说,就这家吧,你先进去,就坐靠窗那位子,等着,别跟我,看着就行。等下我会跟你说话。他说着拉开咖啡店的玻璃门,把我半推了进去。

咖啡店不算大,舒适安静,流淌着轻松的爵士乐,散坐着十几位客人,只有靠窗的座位空着,我坐了下来,要了一杯蓝山。隔着一个通道,前面座位坐着一个穿和服的女士,背对着我。

两三分钟后栗木推门走了进来。他闭着眼睛,手里拿着一根拐杖下摆不断摆动,走得很慢,像瞎子摸着前进似的,好不容易挪到柜台边,跟店员说了几句什么,一会,端着一杯咖啡走了过来,我以为他会走向我,但不,他停住,踌躇了一下,拐了一个弯,继续往前走,走得极慢,但非常准确地走在两张桌子之间,身体一顿一顿,害怕咖啡泼出来似的。我发现和服女子开始不安,一会一会侧过脸看他。他走到她桌前停住了,问了一句什么,然后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他到底想干什么?我默默看着他的脸想。

他闭着眼睛,像真瞎了一样,说话声音很低,我听不见,只看见他的嘴不停动着,脸上表情一片祥和。

看不见穿和服女人的脸,她的后背是绿色的,和服料子很好。女子绑着一条腰带,它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眼熟,我肯定在哪里见过。我自信不会忘记见过一眼的和服。

他们聊了很久,感觉上很久,我慢慢想起来了,这是在菊子和服展示会上看过的那条腰带。难道她是菊子吗?这怎么可能?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我暗自揣度,心绪逐渐不宁,压抑住想站上前确认一下的想法。

穿和服女子终于站了起来,我看见了她的侧影,果然是菊子。

优雅的和服。优雅的菊子。

菊子一直到走出咖啡店,都没注意到我。

我以为你会在看手機,菊子一走,栗木眼睛就睁开了,端着咖啡走到我对面坐下说。

是想看,但更想看你在干什么?我说,这是实话。

人比手机有意思吧?他笑笑地说。

当然,你比手机有意思。我说。

看见了吗?栗木问。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在激发她的同情心,栗木说。

你是说……同情心?我很诧异,我不认为人的同情心需要唤醒,有的人本来就有,没有的人本来就没有。

你看,这个咖啡厅里现在还坐着十四个人……栗木低声说。

我数了一下,果然是十四个。

你有没有数过有几个人关注过他?我是说一个瞎子端着咖啡杯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

我摇了摇头。

十四个人中间,一半以上,八个人在看手机或电脑,其余的人在谈话或干什么,一个瞎子经过,却根本没有引起他们注意,有一个人站起来吗?你都看到了。没有没有。栗木说。

我也不会站起来,就算我看到,我确定不会站起来,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我说。

世人们逐渐在屏幕中昏睡。栗木没理我,继续往下说,他们都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自以为在创造一个世界,但这世界却是虚拟的。你可以在虚拟世界里杀死千百万个人,这些人跟你毫无关系,似乎都是为了使你获得胜利而存在的。这些人死了还会复活。虚拟世界里有房子有性有朋友,你可以改变你想改变的一切,它可以使你所有欲望得到满足,这使你对你眼前的人甚至是唯一的一个人失去兴趣和感觉。真实人变成虚拟人,虚拟人变成真实人。几个月下来,几年下来,你对真实人的喜怒哀乐还会在乎吗?我要做的事情就是唤醒他们。把他们从虚拟世界里拉出来。

你不用手机吗?我问。

不用。栗木摊了摊手说,我从来不用手机。

你大约没有什么人需要联系。我冷静地说。

我不需要屏幕帮助。就算有,我也不用手机。这个社会需要的是同情心,是跟人的联系。屏幕却在摧毁这一切。我每天都在帮助人。

你是说你的乞讨是在帮助人吗?我问。

就是这个意思。从古到今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托钵僧?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他们就是在唤醒俗人的同情心,但遗憾,现在的日本已经几乎没有这样的僧人了……

这种高谈阔论在中国听到不稀奇,但在东京听到就奇怪了,谁会说这种话呢?不是骗子,就是疯子。可最最奇怪的是在我眼里,栗木既不是骗子,也不是疯子。

你认识那个女子?我打断栗木的话问。不管怎么说,在我眼里,穿和服的菊子才是今天的主角。

也算认识。她是附近和服店的。每个星期都会来这里喝咖啡。栗木说。

你跟踪她?我有点明白了。

不能这么说,我是想拯救她。他说。

我吃惊了,问,她需要你的拯救吗?

总有一天需要。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栗木说,今天是我第一次跟她说话。这还要感谢你。

为什么?我不解了。

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请我喝咖啡。另外,我要有人看到这一切。当然最好是那个人……

哪个人?我问。但话一出口我就明白了。那个人指的是他爸爸。

你明白了?

我点点头。

但我不想见他。所以这永远没有可能。我闭着眼睛。我站着乞讨时经常闭着眼睛。只有闭着眼睛才能看清楚周围的一切。每天都有无数的人经过我身边。有的人什么波都没有。整一个零。有的人会发出强烈的波。比如说你。

我?

对。就是你。你妈妈根本看不清楚你。而我却看得很清楚。不过,他笑了,很天真的那种笑,你也看不清楚你妈妈。你的波太强,把你跟周围一切波都折断了。

后来我们就去了他住的地方。途中,他又进车站厕所换了一套工作服出来,经过松屋百货时,他让我在外面等,自己进去,很快就提了一包东西出来了。

我什么也没问。

栗木住在距离银座不远新桥的小寺庙里,靠后院有一座小木屋,一个单独的房间,窗户打开后面是一片墓地。墓上插着许多木牌,在渐渐暗下去的黄昏中显得诡秘而寂寥。

这个房间很久没人住了。我跟住持说我来住。栗木说。

房间只有三帖,很小,但很干净,除了一张矮几,什么家具也没有。栗木打开壁橱,从里面抓出两块暗红色的坐垫,放在榻榻米上。

肚子饿了,这些东西可以吃吗?我指着他带回来的小包问。

尽管吃。他说。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面包吃了起来。

面包是偷来的,添加了种神秘味道,使它与我吃过的所有面包不同。

你不吃吗?我问。

我晚上不吃东西。他说。

那你拿这些吃的干什么?我又是一惊。

喂猫的。给野猫吃。百货每天晚上有许多东西要白白扔掉。当然,明天我自己也吃。他说,很天真地对我眨了眨眼。

我不懂一个人连续给我这么多吃惊是好事还是坏事,但不管怎么说,我被栗木迷住了。他充满活力,变化无穷,居然想去拯救世人。天呐,他说的是真话。他真这么觉得——他的乞讨可以激发世人的同情心!

菊子呢?他知道菊子的什么?为什么会觉得菊子总有一天需要他拯救?他从菊子身上预感到了什么吗?

临走的时候,我把口袋里所有的钱,一共是五千

三百二十一块,放在栗木矮几上。

旁观者宁静独白

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等到十二点多,一雄的房间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我又打了两次电话,还是没有人接,我开始焦急,有点坐不住,头脑里涌现出许多疑问,难道一雄不在里面吗?虹跟他在一起吗?如果不在,他们又去哪里了呢……

我不敢离开,除了在这里死等,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我从包里拿出从东京带来养老孟司的一本书——《读解身体的方式》。

人之所以成为这个人而不是那个人,是由他或她的身体而不是其他任何东西决定的。这是我这些年思考最多的问题。

……

人的身体并不神秘,跟猫老鼠身体很相似……比如问,人身上全部肌肉的名字能不能用在猫身体全部肌肉上?回答可以。不是因为猫身体小,大象也一样,跟人内脏的种类数量位置基本都一样。

……但为什么它们没有像我们那么痛苦呢?因为它们不想多余的事。为什么它们不想多余的事?仅仅因为它们脑小,不可能想。

我马上想到虹的脑跟一雄的脑,但从外表看,它们差不多大呀……

两个差不多大的脑的对抗……

又想到一雄的脑跟太宰治的脑,它们也差不多大……

两个差不多大的脑的相似……

我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注意着一雄的房子,一边接着往下看。

……从身体的构造来说,男女最大的不同是什么?……无疑是生殖器。那么,是生殖器的哪个部位?阴茎跟阴道的不同从外观上就看得很清楚,

这两个脏器,构造跟位置都不一样。

众所周知,精巢突出在“外”,卵巢在肚子里面。

我突然发觉我把最重要的东西疏忽了。除了是母亲儿子,虹还是个女人,一雄还是个男人。他们两个,一个性器官长在身体外面,一个性器官长在身体里面。

母亲与儿子的区别还在于他们,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

一雄独白

银座,用它五彩缤纷的色彩、用它微妙无比的气味在征服世界和我。

它不能从高处看。从高处看,它就无法跟纽约曼哈顿,甚至上海外滩比。它可以比的恰恰是它的矮。矮可以精致,可以优雅,与你视野平行,不用高山仰止,跟你平等,只不过稍稍托高你,使你觉得你比平日的自己要好一点,完美一点。

我先到百货大楼的和服店去转转,看琳琅满目的商品,然后在大街小巷瞎逛,与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人群擦肩而过,呼吸从天空中飘洒下来的各式香味。

可新爸爸喜欢逛筑地。筑地毗邻银座,有东京最大的鱼市场,能买到东京最新鲜的鱼。各式各样的鲜鱼。没经過厨师加工有头有尾的鱼。只不过,它们都是死的,都是尸体。我爱吃鱼,但我不喜欢看尸体。我喜欢看摆在精致陶器上,有色彩有点缀的鱼。味道也是看出来的。吃,首先应该是赏心悦目。

只要他在,我和妈妈就不逛银座了。这使我更加从心底里瞧不起他。

你打算把栗木怎么办呢?新爸爸从足利回到东京家,那天,我们在银座的日本料理店吃饭,妈妈问他。

显然,妈妈很想把栗木从头脑里,不,从她的生活里赶出去,但做不到。这让她很难受。

我想找他谈谈。新爸爸说,声音很自信。

我理解一个以说话为职业的人,对说话可以有夸张的自信,但还是略略吃了一惊,难道他竟然对说话的局限性没有一点认识?莫非他认为栗木理所应当为自己的偷盗道歉?他可以用谈话来使栗木从此不偷盗?他把栗木当作什么样的人了?他懂得栗木什么?

我想起栗木说他想拯救人类的话,想象新爸爸在栗木那里碰钉子,觉得大人们有多么可笑,他们怎么会那么自以为是,永远认为真理在我手中,你们所有人都错,只有我才是对的。

那段时间,新爸爸跟妈妈的关系,已经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好长一段时间,他已经不再提法国餐的事,法国餐被忘记了。妈妈由被动进入主动,每次,去哪里吃饭前,总是妈妈提出一个餐馆的名字,什么餐都有,中国餐、泰国餐、日本餐、印度餐……

只要新爸爸一回来,我们总是在街上吃饭。

这个餐馆好像不错,妈妈说,她总是拿出一本书或杂志来,指着上面有漂亮色彩食物的画面对新爸爸说。

有漂亮色彩食物的画面旁边通常都配有一大串文字。这些文字妈妈通常不读。妈妈看画面决定餐馆的好坏。但新爸爸读。他会仔细把画面旁边的文字读一遍,然后还要做出沉思的样子,加几句评论,跟他评论国家大事的表情一样。我觉得很可笑,不理解为什么评论比如美国“911”事件跟餐馆好坏时表情可以一样?难道在他或者说大人心里,“911”事件的分量跟餐馆饭菜可以同日而语?重量级别是同等的?

“911”事件其实对他并不重要,甚至重要的也不是餐馆的好坏,重要的是他说了什么,他对这个世界说了什么,这对他才是最重要的。

但妈妈并不听他的,特别在决定餐馆这件事上。无论他说什么,妈妈都只有一句话,不管怎么说,这家餐馆看上去性价比很高。新爸爸开头不懂得性价比是什么意思。妈妈就解释给他听,说这指的是物有所值。新爸爸听了不以为然,说,挑餐馆首先要凭口味而不光是性价比。但没办法,妈妈挑餐馆只能凭画面,只能凭性价比。口味对妈妈几乎不起作用。妈妈对吃没多大兴趣。对吃感兴趣的是那个栗色男人。

不管怎么说,我们可以去试一试。妈妈第二句话总是这个。

也奇怪,新爸爸也总是被这一句话打动,就跟着去那个妈妈凭画面跟性价比挑中的餐馆了。

最终妥协的总是新爸爸。

有几次被妈妈撞上,餐馆的菜不错,感觉也不错,妈妈就把这件事记住了,以后就会加上第三句话,怎么样,我上次挑的那个某某餐馆不错吧?

轮到撞不上时,妈妈就说,唉,还可以,还可以,这家店装修不错,或者说还可以还可以,这家店长态度很好……总之总能找出那家店的优点来夸几句。然后一走出店就把这件事忘记了,像没发生过一样。以后说话时提到的总是那几家撞上的店,那些没撞上的店就彻底从妈妈嘴里消失了。

所有对的选择妈妈都记住了,所有不对的选择妈妈都忘却了。我很吃惊,那这么说,所有妈妈说我的,对的她都记住了,不对的,她都忘记了。所以妈妈才觉得她永远是对的,我永远是错的?

我怎么可能对,在妈妈的记忆里!

但新爸爸不在东京在足利的日子,就老往他喜欢的店里去,才不管什么性价比不性价比。新爸爸喜欢吃寿司,总到一家寿司店去。那家店老板很厉害,只看一眼就知道鱼的鲜度。据说老板刚开店时有个鱼店老板拿了不是那么新鲜的鱼给他,他只看了一眼,当着鱼老板的面把鱼扔进边上的垃圾箱,什么话也没说,照样把鱼钱付给鱼老板,从此以后,鱼老板再也不敢糊弄他了。

好寿司关键就两件事,新爸爸说,一是鱼二是米。米不用说要新米,而且要新潟某地区出的米,那地区的米口感最好。

寿司店老板还有一个绝活,手指一蘸就知道是哪里出的酱油、几年的酱油,对芥末也讲究得不得了,非要静冈县某地出的。新爸爸喜欢这家寿司店老板,说他的寿司是绝品。

但妈妈什么感觉也没有。对妈妈来说,三年酿出来的酱油跟一年酿出来的酱油没有任何区别。她只觉得那家寿司店太贵。性价比不高性价比不高,妈妈说。新爸爸没去反驳妈妈,但妈妈不在的日子照样去那家寿司店,照样吃妈妈认为贵得不得了的寿司。妈妈怎么说那家寿司店性价比太糟都没用。

妈妈管新爸爸一个星期只能管两天,其余五天妈妈就管不到了。有新爸爸管的时候,妈妈管我相对就放松了。

有时候我有点羡慕新爸爸,他有五天时间没人管,当然更羡慕栗木,他根本就没人管。他在享受着自由。

那时我真以为没有人管就意味着自由。

但妈妈不这么认为,跟我说过几次,那孩子真可怜,没有人管。

他已经不是孩子了。我想说,但没说出来。说出来了也没用。妈妈听不懂的。妈妈只会懂得她想懂得的。

那一段时间,我经常跟着栗木去偷东西,多是在银座或银座附近,我最喜欢的街区,而且多是在高档百货。比如银座最中心十字路口的三越,或差不多紧挨着它的松屋。这让我有一种虚幻的自豪感,仿佛我是它们的主人,我征服了它们,虽说只有那几片可怜的面包。

栗木从不偷大东西,只偷面包。我把这叫做练手,就像两个会武术的人交手,你推我一下,我踹你一脚,并不是真打,只是练练手脚,不存在真正的敌人。

我当然还是不偷,只是看。看偷。这依然使我愉悦,比偷本身有趣多了。

百货店的食物铺多在地下一层,面积很大,有几百平方米,灯火通明,热气腾腾,各种各样鋪子,洋式点心铺,日式点心铺,加工过的日常食品铺,琳琅满目,发出各种各样的香味,混杂在一起,飘浮在这个巨大的空间。

栗木背一个巨大的黑包穿梭在这些铺子之间。黑包里每天都装着两套衣服,加上身上穿的一套,一共有三套衣服。一套僧衣,站在路边讨钱时穿;一套衬衫(夏天)或夹克(冬天);一套正经八百的工作服,蓝色的,像建筑工人穿的那种,身上手臂上好几个口袋,偷东西时穿。栗木把这三套衣服的用途分得很清楚,各有各的讲究。出门时一定穿的是夹克,到银座下了电车,如果是去讨钱,就到车站里的厕所换上僧衣,如果是去偷面包,就走到车站厕所换工作服,偷完东西,又去厕所把工作服换掉,再穿上夹克回家。

你不嫌烦吗?我在厕所里等他照着镜子换衣服,一照就要几分钟,真觉得烦。

烦?他眼睛瞪大了,你怎么会觉得烦?形式经常是大于内容的。

难道你不换工作服就没法工作了?我吃惊地问。

当然。你不换衣服能上学吗?他倒吃惊了。

我也说不上话来了。是呀,我每天上学是要换校服,但那跟学习有什么关系?我再穿校服,数学还是只能考七分。

我说对了,不行吧?他得意地笑了。

那你也用不着每天都背着两套衣服走路呀。我不想去反驳他,转了个话题。

为什么你会觉得用不着?说不定哪一刻我就需要哪一件衣服了。你能预料到下一刻要发生什么事情吗?

当然不能。我说。

嘻嘻嘻,他傻笑了。

栗木的衣服在我眼里都难看极了。样子且不说,全是一个样,衬衫永远灰色,裤子永远黑色。更可笑的是,栗木要每天换衣服,并不是为了不让人认出他来。他换不换衣服其实谁也看不出来。可他自己在意极了。

这是他的洁癖,就算在家里待一整天他也会觉得衣服脏了。

有那么脏吗?你要么认为整个人就待在灰尘中间,要么认为这些灰尘根本就不存在,总之哪一种情况都跟脏没关系。我很不以为然。我对衣服的讲究跟栗木完全不一样,我可以连续几天穿一件衣服,但这件衣服必须是我认为美的。

上个月,我用妈妈给我的零花钱买了一件印着黑色大骷髅的白底外衣,妈妈跟新爸爸都觉得丑死了。但我觉得美。我没法穿和服我就穿骷髅(我没法容忍自己穿和服)。和服是女人的专利。女人美跟男人美是两个不同品种的东西。

其实我跟栗木是生活在不同世界里面的人。我的中心词是美,栗木的中心词是干净。我们各行其是,却相互吸引。

脏是看不见的。栗木说,看见了的脏谁都容易处理。我洗的是头脑里面的脏。栗木说。

我不懂。头脑里面的脏跟洗衣服有什么关系?后来才恍然大悟。何止栗木,人洗的经常都是头脑里面的脏。脏是一种观念,怎么洗都洗不掉的观念。就像妈妈固执地认为饭前要洗手,小时候我经常不服气,我的手白白的为什么要洗?但渐渐,妈妈就把脏的观念种植到我头脑里去了。强迫症似的,不洗手我就无法吃东西。于是我真的看见脏。永远看见,怎么洗也洗不掉了。

栗木想洗掉的是脏的观念,他明明知道这种观念洗不掉,却还想洗。还洗。也只有这种人才会想去干净世界。

你今天想吃什么?每次进入百货大门前,栗木都会问我。

我总是装出想的样子,然后随口说出头脑里浮出来的第一个东西。当然都是面包。有时候是核桃面包,有时候是夹心面包。因为面包最容易偷。它们就放在开放的桌子或柜子上让客人挑,通常面包铺里都有几个客人,工作人员在柜台里面忙着算账,根本没有余暇顾及铺子里客人的举动。

其实,我不喜欢吃面包,什么面包对我来说都一样,如果不是偷来的,我决计不会去碰它们一下。

我跟在栗木后面,通常隔有几步远。我不能距离他太远,我得看清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跟了栗木几次以后我就发觉他实在太引人注目了。隔几天就到同一家店铺,穿同样的衣服,拿同样的包,时间长了这形象本身就相当引人注目。他没被抓住简直就是运气。但我不去提醒他,我隐隐感觉到每一天栗木都更接近被人抓住的危险,每次一接近银座车站,我都会想,今天他会不会被抓呢?卑鄙与背叛的预感紧张刺激,我抵挡不住地兴奋,好像是我在把他推向狼窝,等着他被抓的那一天到来似的。

没过多久我就把所有能偷来的面包都吃腻了。所有好吃的东西都摆在柜台里面,诸如漂亮的蛋糕、巧克力,柜台后面都站着一个工作人员。伸手可及却又遥远无边。这就更加激发了我想要吃它们的欲望。当然,我可以买。买来吃。但那时我已经完全丧失了购物的快感。购物就等于亵渎背叛栗木。

这人很像你妈妈。有一天从三越百货出来,我跟栗木在银座漫步。通常,做完“工作”以后,我跟栗木都会沿着四丁目大道,朝新桥方向走一长段路,好像这是一种需要,剩余气力的发泄,在放松,在享受着危险“工作”后的自由。

从珠宝店里走出一个三十多岁的漂亮女人,身上穿一件很有设计的大块黄底上泼棕色的套裤,露出两条长长的胳膊,儀态万方。

像吗?我怀疑地问,除了个子,我看不出这女人的五官、气质跟妈妈有任何一点相似之处。这是一个跟和服无缘的女人。我无法想象和服穿在她身上的样子。我简直可以肯定,她一辈子没有穿过和服。

像。非常像。他说,语气非常肯定。

你觉得什么地方像呢?我突然认真起来。我已经知道,对栗木可以究根刨底,他可以容纳你所有的话,像井口很小井下很大的深井。

说不清楚,但感觉上像。我刚才一看到她就想起你妈妈来了,他说,这不可能是无缘无故的。

栗木说话经常这样,边界模糊,他的感觉总是可以跨越所有边界,他可以把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连在一起,比如从人联想到恐龙,从太阳系联想到蝗虫。他永远可以在头脑里天马行空,跟新爸爸想用格子来分割世界的思维方式刚好相反。

但正因此,他说的有些话会留在我心里。

妈妈真的像那个走出珠宝店的漂亮女人吗?难道说,妈妈真的是一个完全跟和服无缘的人吗?

不不不。这不可能。绝对不是这样。我越是否定,这疑问就越冒出来袭击我,引起我更强烈的反抗。

有一天课间时间,我接到栗木的电话,问我星期六下午有没有空,说想约他谈话,想让我在场,不想单独见他。

他当然指的是父亲,我的新爸爸。

他父亲怎么可能理解他呢?反过来也一样,栗木怎么可能理解他父亲呢?两个人在一起的谈话会有什么结果?

但这让我兴奋。只要一想到我和栗木拥有一个共同的父亲就让我发笑。他扮演了一个多么可笑的角色呀,他一点也没意识到,他已经成为我们心中的大猩猩了。好像我们的堕落是由他指使,为了证实他对我们的看法证明他说话的失败才堕落的。

约在哪里?我问。

还没想呢。栗木说。

不想让他请你吃一顿寿司吗?

不想。他不配。我不想让他看到我饕餮的样子。栗木说。

那个咖啡店怎么样?你知道,就是那家银座咖啡店。我提议说,那一瞬,头脑里出现了菊子。

好,栗木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就这样吧,就在那家咖啡店。

万一菊子也来呢?头脑里划过这个念头。有这种偶然性。十次的偶然性中所包含的必然性。这使我隐隐感到双重兴奋。一是想象新爸爸看见菊子时脸上的表情,二是想象妈妈发现我偷偷在跟栗木见面时狂怒的脸。在想象中我已经可以做到从妈妈狂怒的脸上感觉到快感了。我已经具有这种倾向,在想象中故意激怒妈妈了。

我走进咖啡馆的时候栗木跟新爸爸都已经坐在里面了。不愧是律师,看到我他一点不显吃惊,很镇静地对我露出微笑。

栗木的脸色泛白,看来在我来到之前,他们之间已经进行了一番不是那么愉快的对话。

要什么?新爸爸问我。

咖啡蓝山。我挑战地说,妈妈从来不让我喝咖啡一类东西,说咖啡里含有咖啡因,会影响我头脑发育,但这更加激起我喝咖啡的欲望。自从小松父亲给我喝了第一杯咖啡以后,只要妈妈不在跟前,有机会我总是要咖啡。小松说我这是典型的幼稚行为。在这一类事情上,小松总是显得特别理性。他可以滔滔不绝说出一连串喝咖啡对头脑发育不好的理论来,比妈妈有说服力多了。但又怎么样,理论怎么征服得了欲望?我还是照样喝我的咖啡。我喜欢蓝山,除了蓝山我什么咖啡也不喝。蓝山的味道使我着迷,如果没有蓝山,或许我就不喝咖啡了。

服务员,来一杯蓝山。新爸爸对端着水杯走近桌前的服务员说。

我再要一杯卡布奇诺。栗木说。

栗木要的是卡布奇诺。他喜欢甜的,带奶油的咖啡。虽然表面看起来,他不是个甜腻腻的人,但或许本质里是。想拯救人类的人本质上应该都是甜腻腻的。

服务员端来蓝山跟卡布奇诺。我抿了一口,再一次为蓝山的味道陶醉了。

你要的是什么咖啡?我突然有兴趣地问新爸爸。

一般咖啡。新爸爸说,看了我一眼,显然奇怪我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猫饭?菊子吃惊地问。

就是把各种东西调在一起吃。很好吃的。栗木说。

菊子笑了笑,说,是呀,很好吃的。

你也吃过吗?栗木吃惊地问。

我小时候也喜欢这样吃。菊子说。

那你想不想尝尝我的猫饭?栗木用一种很亲近的口气问,好像他们已经是认识好久的朋友了。

那就不必了吧。菊子笑笑说。

你不想看看吗?家里就我一个人。喔,我还有一件和服想请你鉴定一下。据说是很珍贵的。我知道你是个和服专家。

和服吗?菊子问。

和服。据说是个好东西。你能帮我看一下嘛?栗木说,脸上表情一片天真。

菊子没有拒绝,我觉得她有点被栗木吸引了。

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告辞时,栗木悄悄在我耳边嘀咕了一句,身上带着钱吗?我点了点头。

我们走出咖啡店。

街上,车水马龙,迎面扑来一阵阵高级气息。我把银座的气息称为高级气息。它包含所有行走女人们身上的香水味,男人们身上的整洁味,糕点店里飘出来的烤香味,这一切味道都缭绕着装饰得琳琅满目的商店橱窗飘散,给明亮的银座增添了许多色彩。

栗木要了一辆的士。我知道他身上连五百块钱都没有。下车时,我要付钱,但被菊子挡住了。栗木站在一边,没事一样看着我们,理所当然似的。

一进房间,栗木说饿了,就把电炉打开,热起他的猫食来。

这是银座高级料亭客人的残羹剩菜,我隔天到那里去化缘,从大厨那里要来的。你们要不要也尝一口?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好吃的料理了。栗木夸张地说。

不会是从帝国饭店的大厨那里要来的吧?我刺了他一句。

也差不多。栗木一点没听出来我话里的刺义,我去借两个碗来,说着跑出房间,一会拿着碗筷转了回来。

锅端了上来,热腾腾的冒着香味,汤是红色的,浑浊不堪,看上去脏兮兮的,里面肉鱼青菜白菜墨鱼菇年糕什么都有。栗木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不来一口吗?栗木说,凉了就不好吃了。我保证你们走遍全日本也吃不到这样好吃的料理。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的确,味道香极了,混杂着各种食材说不清的味道。但一睁开眼睛看所有的食欲全无,它的色彩实在太不堪入目,浑浊而龌龊。

你每天就吃这种东西?我问。

你说这种东西是什么东西?我给它起了名字叫脏锅。怎么样,好听吧?能吃到脏锅是一种福气。大人们的残羹剩菜,我在抢救食物的同时也消灭了它。哈哈哈。栗木笑了起来,满脸得意。

我来尝尝看。菊子跪坐在榻榻米上,舀了一勺汤,倒进碗里喝了,说,味道真不错,转过头来问我,你不来一口?

我摇了摇头。没办法,就算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如果它的色彩是这般难看,那我也只能放弃。

栗木一连吃了四个碗,把锅底吃干才算罢休。菊子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吃。她在想什么呢?

栗木吃完饭,把锅碗收进洗碗池,洗干净手,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纸袋,和服就包在纸袋里。

栗木解开绳子,掀开纸,一片鲜艳的色跳了出来。

菊子轻轻呵了一声,问,我能把它打开吗?

当然可以。栗木说。

菊子跪着慢慢小心翼翼地把和服打开,现出一枝红花,又现出一枝红花,然后地面上出现了一棵盛开着红花的树。

很陈旧的一件和服,长得很像我曾经看过的一幅江户时期的和服画,我实在看不出它好在哪里。

可菊子跪在和服旁边,先是弯下身子凑近看,接着用双手捧起和服仔细看,又放了下去,退后了远远看,然后又近前看。

我跟栗木都静静地等。也不知看了多久,菊子终于抬起头,她脸上一片红晕,两眼放光,声音微微颤抖,像抑制不住激动似的说,这是琳派画风和服,我在博物馆里见过,它怎么可能在这里?怎么可能在这里?没想到这一辈子有机会能够摸到它……

听到菊子的话我很吃惊。菊子眼睛里看到的和服跟我眼睛里栗木眼睛里看到的和服一定是不一樣,虽然我早就知道世界上的事情是这样,但还是被她的话震惊了。

这是妈妈留下来的……你穿上它吧。请你穿上它吧。栗木突然说。

菊子愣住了,我?不,我不能穿。我不配穿。

不不不。只有你能穿它。除了你再也找不到另一个人配穿它了。请你一定穿。你不穿我就跪在这里不起来了。栗木声音颤抖着,充满了热情,坚定不移,真的跪下去,两手合掌,头往下俯,不动了。

菊子踌躇着,眼睛放亮,看得出,她想穿它,她很想穿它。

你就答应了栗木吧。我说着,转过身去。

屋里死一般寂静,停了一会,听到背后一丝丝的窸窣声,也不知等了多久,听到菊子说穿好了,声音沙哑干涩,仿佛不是她发出来的。

我转过身来。

穿着红花和服的菊子看上去像画一样美,连她脸上的表情也变得非常古典,几个世纪前的古典,端庄略带羞涩,仿佛亵渎了什么神圣的东西,只有眼神在放光,很美。

近乎完美。

栗木抬头久久看着菊子,突然,他哭了,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菊子走近他,跪到他面前,一只手托起他的脸,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一条手帕擦干了栗木脸上的眼泪。

我看见菊子洁白的侧脸,一缕夕阳刚好照在她的肩膀上,红花带着金色燃烧进来了。

那就是妈妈呀。我理想中的妈妈。穿金色和服的妈妈。我浑身颤抖,红色和金色混在一起,比所有的颜色更夺目更光艳奢华。

夕阳从菊子身上荡到栗木脸上,又从栗木脸上荡回菊子身上。金灿灿中,已经不是菊子跟栗木了,我看到的是我和妈妈的身影。

金灿灿穿和服的妈妈是那样的温和慈祥,我像婴儿似的蜷缩在妈妈的襁褓里。

那一瞬间世界变得安宁而吉祥。

旁观者宁静独白

我看一雄跟看太宰治的时间差不多一样长,都看了十几年了,唯一不同的是,看到的时候,一个是活人一个是死人——留在文字与照片后面的死人。

这个不同当然是非常大的不同,对很多人来说,就像水与火一样不是一个东西。但对我来说,却不是。他们都在我心里成长。从眼里到心里一直活着,断断续续地活着成长着。一雄虽然是活的,但第一,世界上活着的人太多了,有几个人能一直在你眼里活着,更不用说心里了。大多数人都是过眼烟云。有时候你虽然看着他,却又根本没看到,花非花,雾非雾。第二,我看一雄的时间也不是太多,就是说,他活生生在我眼前的时间也不是太多,虽然有十几年了,但每年我们只见到过几次,一次时间也不长,除了偶尔一起去旅游。绝大部分时间里,他对我来说,仅仅是出现在我头脑里蒙上了一层的影像。

死人可以活着,间隙性地活着,但活人可以死去,间歇性地死去。

这就跟我看到太宰治照片浮现在我头脑里的影像差别不大了。就像我现在,敲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他们对我来说,是一样的,都是一种遥远的存在。但都有一份情感在,虽然淡漠,却是实实在在的情感,我摸得到他们,又都有一份关注与牵挂。

所以,太宰治虽然是死的,他也是一个可以在我头脑里走动着的活人。我不懂,他们哪一个人对我更真切,我更了解谁?

我有时候会想起一雄。头脑里会涌现出一雄的样子。不是那种恋人相思,母亲想儿子,是遥想。想解释他的某句话或某个行动,就像想太宰治一样。

第一次见到一雄时他才两岁多,我跟几个朋友一起去上野公园看樱花。虹推着小推车,一雄胖嘟嘟坐在里面,看到我们,虹让他叫,跟我们打招呼。叫李叔叔好,虹说。鹦鹉学舌,一雄跟着叫李叔叔好。张阿姨好,虹说。一雄又跟着鹦鹉学舌。十来个阿姨叔叔虹一个个招呼过去,一雄不厌其烦一个个跟着叫过去,还举起小手上抓着的小木偶人对每一个人说,叔叔你看这个,阿姨你看这个……兴致勃勃,比看樱花热衷多了。

那一整个下午他几乎不看樱花,一直不停地跟这个阿姨跟那个叔叔说话,要不就对他的小木偶人说话。

我没见过比一雄更爱说话的孩子了,他怎么可能有那么多话?好像话可以喷泉般滔滔不绝从嘴里喷出来,完全不需要经过头脑。

如果把一天分为二十四等份,除掉睡觉十多个等份,那么一雄至少有七八个等份都在说话,以至于他母亲不断要听他说,而不是他听母亲说。

一直到长大以后,一雄对樱花一类自然景物都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兴趣,他只关注自己,他爱惜自己的羽毛,对掉在羽毛上的任何一滴水珠一片叶子都放大几十倍几百倍看,所以,毫无办法地,水珠或叶子都成了庞然大物,都使他不堪重负,他都要抖掉。可惜这些虹都看不见,我那时也不懂,我是等整个事情过去了好多年以后,有一天突然茅塞顿开了似的才懂。

后来一雄就长大了,十几年来,他的身体一直在成长,越长越高,他不断有新的花样,不断搅得他母亲晕头转向。他母亲永远搞不懂他,永远希望只要找到一雄身上的某个按钮,一按,一雄就会来个靓丽转身,重返她的轨道。

这种只关注自己的特質太像太宰治了。

猛然看去,所有人只要愿意,就可以一下把太宰治尽收眼底,一网打尽。因为他已经死了,他所有的活动都已经停止,不再呼吸说话走动,他的文字也已经是白纸黑字,不可能再增加一分一毫。但我已经明白,事实不是这样。因为我还活着,我会成长。只要我还活着,他的文字就会成长。我对他的感觉就会成长。我根本无法把他一网打尽。年复一年,我是看着他的文字在成长的。我不能不发现,我每次读太宰治文字的感觉都不太一样。他还在成长。我开头只是被他吸引,但读了十几年以后,我才第一次发觉,他终于成长到我能用一句话说出他了。这句话,是我用我的身体读了十几年读出来的——一个身体无法承重自己的人。所以他必然走向毁灭。他拣选了毁灭。在生与死之间,他拣选了死。

但很长一段时间,太宰治跟一雄在我这里并不碰撞,就像是种在两个花盆里的花,各自长着,看上去毫无关系。但有一天,跟一雄坐在房间里聊天,忘记说到什么了,看着一雄的脸,突然,头脑一个链接,我冲口而出,你很像太宰治。

谁是太宰治?一雄问。

很有名的一个日本作家,你可以读读他的书,我说,最好读《人间失格》……

一雄笑了笑没回答。

但我知道他会去读。这一句话一定会激发他的好奇心。这是掉在他羽毛上的一片叶子,庞然大物,抖掉它之前他一定会仔细看它,琢磨它。他是一个思考的孩子。思考是他身体天生的一种状态。会思考的人你叫他不思考都不行,不会思考的人你怎么叫他思考都做不到。一雄的头脑会长久地纠结在一个点上,不停地思考,想绕都绕不过去,跟虹刚好相反。

没有人对自己头脑有办法的。它会给你什么你不知道,它不会给你什么你也不知道。你只好随波逐流,任其宰割。

一雄长得跟太宰治一样瘦,单薄到没有肉的骨架,但都帅,很讨女子欢心的那种帅气,特别是那一双眼睛,双眼皮,眼睛很大,有神,会说话,时而傲物鄙人时而天真无邪,但通体上下却荡漾着柔弱的感觉,这种柔弱,渗透到动作言语中,一举手一抬头都令人怜爱,特别令某一类女子怜爱。在这副外表下,谁也想不到隐藏着的冷漠与独尊。

我后来一直想,说某人像某人到底指的是什么?当然首先是外表。虽然这仅是像的第一个层面,但这个层面很重要。形式在某种程度上决定内容。两个几乎同样的容器,凹的地方同样凹,凸的地方同样凸,底座一样大小,盖口形状一样,上面有着同样的纹路。虽然有许多细微区别,但已经有许多东西决定了,比如内容的最大限量,比如这两具身体里包含着同样分量的水,比如眼睛后面隐藏着同样粗细的神经通路,等等。

但像有没有第二层次第三层次?或者仅仅是第一层次的推论?

即两个长得相像,或者说两个外表相近的人,有可能里面的内容也相近吗?

反之,里面内容相近的人,外表也可能相近吗?

果然,在我说一雄像太宰治以后不久,一雄就去读了太宰治,读了太宰治的《人间失格》。

我是像他。他对我说。

我没有回答,只微笑着点点头,自以为懂得了他这话的意思。但后来,这句话不断地涌现出我的头脑,我开始怀疑,我说的像跟一雄说的像是一回事是一个东西吗?一雄从《人间失格》中看到了什么?他觉得自己什么地方跟太宰治像?

一定不是外表,他说的像。

但是什么呢?

这孩子有病。虹说。

是吗?我不置可否。我知道,当一个母亲感觉自己孩子生病时,经常是自己病了。不过,当然,这种感觉会使人轻松。

虹做过许多努力,诸如带一雄去找医生,用科学仪器做各种各样的检查,让一雄参加一些暑期学习班,帮助他纠正不规范行为等等,但均收效甚微。

亚斯伯格症。虹强调说。

亚斯伯格症表现方式有许多,其中最主要的特征是不懂对方情感,沉浸在自己世界中。患者中有许多天才,如牛顿爱因斯坦等等。

我有点安心了。大约多少有点天才的人都是亚斯伯格症患者。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我想学中医。虹说。

中医?

我已经对西医绝望了。他们用仪器在一雄身上查来查去,有什么用!什么用都没有!他们无法改变一雄身上的任何东西。

中医能有用?

不知道不知道,我想试试。虹说。

我很无语,既为之感动,又一阵悲哀。

人,接受自己孩子的现有有那么难吗?为什么就不能照单接受?

但就是这样,结局谁也没料到。

大约,这也是天底下至难的一件事了:承认自己孩子的现有,且照单接受。

一雄独白

妈妈把我身上的自信像剥笋皮似的一层一层剥掉了。回想起来,没有了自信的我,恰恰是最柔软的我,就像没有皮肤,必须直接用脆弱的肉体去抵挡风雨。我变得不堪一击,物质地站着,其实是精神地躺着。本来除了妈妈,我什么都不需要,可摘除掉自信以后,我变得什么都需要,周围一片黑暗,妈妈在远处飘浮着,虚幻一般,时隐时现,像远处一盏忽明忽暗闪烁的灯光,我不知道灯光处是否有真实的妈妈存在,却只能朝灯光处走去。

有一天,回到家,妈妈递给我一封信。小松父亲写的:

(前略)

方便的话,请在本周星期六下午两点到寒舍一晤。请走后门。

此事只系一雄君与孤老两人,不可云云。务必务必。

某月某日

我看完信马上就递给妈妈。

妈妈正在旁边等着,狐疑地看着我,那目光不是等待,而是命令。

小松爸爸找你有事吗?妈妈问。

也不知道,可能是让我看一幅名画吧。我故意轻描淡写地说,知道名画这两个字一定会在妈妈心里激起涟漪。

难得他这么看重你。妈妈说。妈妈很轻信,骗她真是很容易的事。

他一直夸我很有绘畫才能呢。我说。

可惜,你不是色弱吗?色弱的人怎么成得了画家呢?妈妈的表情里充满了遗憾。在妈妈的头脑里,我如果不成为一个什么家,大约她都不会满意,都要失去平衡。至于我有没有可能成为家,成不成得了家,成了家以后会怎么样,她是不去想的。或者说她没法想。家在妈妈头脑里是黄金屋是空中花园是金字塔,她的头脑一想到家就晕就昏就模糊不清静止不动了。

他觉得就可以。我撒了个谎,顺着妈妈的话路说下去,知道这样能提高妈妈对我的信心。我当然不能跟妈妈说我一点不想成为画家,我只喜欢和服。和服怎么可能引起妈妈家的幻觉呢?

真的吗?果然,妈妈眼里出现了希望的光芒。

他总有他的道理吧。我含糊地说。

那一段时间,我简直无法判定妈妈是不是在用这种家的幻觉支撑着对我的爱。

如果我还可以用爱这个字眼的话。

爱难道是锁定与控制?爱一个人,就是要把他推到施爱者头脑里认定的轨道上去吗?

为什么被爱是那么不舒服?就像穿着紧身衣在挣扎的小鸟,或一只掉在蜘蛛大网里无处可逃的小虫。

没有母亲会绑架孩子的身体不让它长大,但有无数母亲都会绑架孩子的精神不让他成长,想把孩子的身体融进用肉眼看不见的铸模里。

但这一切困惑,都让我更加渴望确认爱。

自从那次看到两个菊子以后,我晚上就不想跟妈妈一块睡了。我做不到躺在妈妈身边,感觉到妈妈体温的同时去想另一个女人的肉体。妈妈的体温在限制在抑制这种想象。花还没盛开就要凋谢的感觉。但我不知道该跟妈妈怎样说,夜晚辗转反侧睡不着,等妈妈睡着以后就起床看电脑。我把声音关得很小,但妈妈还是醒了。

你怎么不睡?妈妈问。

我睡不着。我说,是不是声音把你弄醒了。我把声音关掉。

睡不着躺下来也好,不要去想数学成绩了,想了也没用,就不用想了……妈妈说。

我这才想起傍晚回家给妈妈看过数学考试成绩,这次更差,只得了五分。

我乖乖地躺了下去。

不久妈妈又睡着了。我又起来看电视。那天晚上就这样折腾了几次。

你为什么会醒呢?我问妈妈。我已经完全关掉声音了。

有什么办法,习惯了,从小就这样,就是睡得很熟了,只要你一动我就会醒……妈妈温和地说。

妈妈搂住我,身上的暖意像丝绵一样围了上来。我真想抱住妈妈,把脸藏在她怀里。泪水涌了上来,我任它流去,内心一阵阵悲哀,为妈妈悲哀,也为我自己悲哀,为什么我就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扑到妈妈怀里大哭一场呢?

我和妈妈就这样依偎着,我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妈妈肚子里的声音。

妈妈,我还是回自己房间睡吧,免得吵你。过了好一阵子,平静了下来以后我说。

也好,你长大了,长大了……妈妈嘟囔着。

我不愿意长大。这句话几乎要冲口而出,但被我硬憋住了。

长不长大由不得你。

星期六是晴天,小松家画廊跟和服店里面都亮着灯,但看不见人。店跟隔壁建筑物之间有一条狭窄的通道,铺着小石子,我顺着走了进去,快到通道尽头时,看见一扇铁门。门虚掩着,我打开走了进去,门边上顺墙有道往下走的木头楼梯,点着灯,我顺着楼梯往下走,看到底层有一扇圆木门,很厚重,我推了进去。

小松父亲坐在一张没有上色漆的圆木桌前,桌上摆着两个咖啡杯,边上有个炉子,上面的铁壶正冒着热气。

仓库很大,四面墙上全挂着画,除了木桌前的一小块空间外,地板上也全放着画,画框一排排堆得很整齐,一排画框与另一排画框之间都留着一道一人宽窄窄的通道。一条线横着空中,我给小松画的自画像一排用夹子夹在线上。我的眼睛、鼻子、脚趾、手、心脏、肝脏……每一个东西看上去都巨大丑陋神秘,像怪物张牙舞爪。这是我吗?我就是这些构成的吗?

我把你的画从小松手里全买过来了。老人说,眼睛看着画说,不可思议对不对?你是这些的组成但这些却并不是你。实际上的你是看不见的,不存在这些看得见的东西里面,你存在你看不见的东西里面,这些看得见的东西组成了一个看不见的东西,一个你。

我没回答。作画时的兴奋消失殆尽,剩下了困惑与迷茫。

怎么样,先喝咖啡还是先看我的画?沉默了几分钟后老人问。

蓝山吗?我问。

蓝山。世界上有很多咖啡,我只喝蓝山。老人说。

我说,那就先喝咖啡。

对。我赞成。咖啡重要还是画重要呢?嘻嘻,嘻嘻,都重要都重要。老人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后来我到过许多地方,但老人泡的蓝山还是我喝过味道最好的蓝山。我终于弄懂了老人跟我说过的话,品尝第一流东西就等于给你身体一个标尺,以这个标尺去衡量物件高下就一目了然了。

喝咖啡的时候我跟老人都不说话。我开头想说,但看老人一副专注于咖啡的样子,就不说了。

这就对,这就对,不能说话。说话总是要分神。老人喝完咖啡后很满足的样子说,我这个人什么本事也没有,就是专注,专注。你看我做的画,注意,是做的,不是画的……他随手从地上拿起一张画。

画绷在木框里,一堆蓝色疏密不均地散布在画布上。

你再看看这张……老人说,又举起一张画。

这次画布上是一堆红色。

你随便看,看完我再告诉你这些画是怎样做出来的。老人说。

我随便又看了几张画,都是一些色彩的皱褶,有单色的,有混合色的,这些画跟我平日里看过的画都不一样,有种飘飘欲飞的神韵,我很喜欢,它们让我联想起和服。要是把这些色彩放到和服上有多好,让女人们穿着这样的色彩,也只有女人们配穿这样的色彩。色彩天生就是为女人们而诞生的。我想起菊子身上的和服。

你想到了吧?老人问我。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老人想问的是什么。

对。就是。这些色彩的分布全是一个女人的作品。女人用生命中的精华制作出来的作品。这种生命是克制的,饱满的,喷薄欲出的,而不是松弛的耗尽残留的。还有比这个更了不起更具生命力的作品吗?老人的声音带着磁性,他陶醉在自己的话语中。

我毫无绘画才能。上美院时我就知道了我没有才能。但我懂得,会看,就像我只能喝最好的咖啡一样,我只能看最好的画,有什么办法,我眼高手低。上天给了我看一流画的眼睛和一具热爱绘画的身体,却不给我能画出那种画的才能。看过莫扎特的电影吗?我就像里面那个嫉妒莫扎特的乐师。有什么办法,我年轻时一心想要出人头地。有人当面嘲笑我,说一个开饭店出身的能画出什么!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一个外国开饭店出身的人就是能画出什么。好在我有父亲遗传给我的经商才能。父亲死后,我把他的几家饭店都卖了,买了这家画廊。我鉴赏力强,又善于经营,很快画廊就运转顺利。

跟画家们打交道多了,慢慢地,我有了一种想法,我得找一种跟别人不同的方式来作画,我得借助外力。

于是我天天去找女人,希望能从女人身体里找到感觉。我知道许多大画家都是从女人身体上找到感觉的。交了许多学费以后我发现了,女人和女人不一样,有的女人行,有的女人不行,那些不行的女人,她们的生命力全都消耗在性上了。男人可以把一个女人掏空。一旦掏空,这个女人就完了。我得找一个没有被男人掏空的女人。我这辈子最幸运的就是碰到了这样一个女人……

你说的是菊子……我说。

对对。就是她。我发现了她,创造了她,她创造了作品,作品成全了我。

她知道自己在创造作品吗?我问。

知道又不知道。我从来没有给她看过这些画。这些画是我的。她不能看,看了就做不出来了。

人很贪,你知道吗?看了以后她就会贪,就会做作,就会想到我要做一张画了,什么念头都不能有。做就是了。用生命去做就是了……

你看,这些木框全是我做的。我会做木匠活。老人用手指房间里一个角落。那个角落很暗,隐隐约约看见摆着一些工具和木条。

我這辈子就是个工匠,很好的工匠,不再多也不再少。但你不是,你跟我一样有一流的眼光与身体,但你比我强,你同样具有一流的才能。你要相信自己,用我这个方法,你一定会成为第一流画师……

在老人铿锵的声音中,我突然想起松本老师。他也同样指着我说,你是个超人。身上的某种机关被触动了,我觉得自己的身体膨胀了起来。

那个女人还在那里,她的生命力还有待开发,她还能开花,但我已经不行了,我老了,眼睛不好,无法再画了……老人声音低沉下去。

这些话激起了我强烈的怜悯。

你要接着我做下去。那个女人在那里等着你。我知道你会的。你会超出我,做出你自己。

老人的眼睛晶亮,似乎可以击破昏暗的空间,透出一种世纪之光。他在期待永恒,死后地活着,通过我的媒介,我的手,我的肉体,没有物质没有形体地活着,我突然明白了。

你卖过这些画吗?我冷静地问。

卖?不卖不卖,你怎么会有这个念头,这些画都是我跟另一个女人的生命,等我死了以后,我会把它们挂到我的画廊里,让我的生命延续下去,那时候画廊里就专卖我的画了。

我听了倒也不意外,反正老人说什么我都已经不会意外了。你回去考虑一下,不要说我收你当弟子。我哪有办法收你当弟子。我只是给你展示一块土地,一个瞥。你自然会发现路在哪里。现在你跟我来,我带你上去。

小松不知道你这些画吗?我问。

不知道。他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他不需要知道。他没来过这里。你是除了我第一个走进这个仓库里的人。我们走。上去。她已经在上面等了。他说着站了起来。

我的心开始狂跳,头脑里以最快的速度闪过那天菊子躺在榻榻米上翻滚的种种画面。

我跟在老人后面上了楼,榻榻米房间拉门关着,白色的纸。老人跪在门口,对着门鞠了一个躬,然后站起来拉开门走了进去。等我进门后,老人又跪下用双手把拉门拉上。

菊子穿着一件紫色的和服跪坐在榻榻米上,她面前铺着一块淡灰色的布。

老人跟我绕过她,走到她侧面坐了下来。房间里安静极了,一会,菊子侧过身子,跪在榻榻米上,伏地对老人和我鞠了一个躬,然后站起来背朝着门开始一层一层脱掉身上的和服,最后光着身体跪在榻榻米上,弓着身子伏着,两只手放在身体最前面,像上次看到的那样。

老人递给我一支笔,旁边是一个大色料盘,上面有各种各样的色料。

你都看过了。你知道该怎么画。你随便画,想到什么就画什么,想用什么色彩就用什么色彩。老人低语对我说。

我颤抖着,浑身发热,手拿不稳笔。第一次距离一个女人的裸体这样近,身体在骚动着,一股燥热像蚂蚁爬过我全身,我没法控制住自己。

关键是引而不发,一发就泄了,生命也就在瞬间消失了。克制!克制!克制!你要是不能克制欲望,你就成不了第一流画师。被年轻美丽肉体激发出来的欲望,引而不发,时间越长,美就由瞬间延长了。画师的生命就在于让美延长……

闭上眼睛,想你妈妈。眼前这不是女人。这是你妈妈。你妈妈……老人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

我闭上了眼睛,照着老人的话拼命去想妈妈。

现在头脑里女人消失了吧。快了,快了,深呼吸深呼吸,不能有欲念,把所有的欲念从你身体里赶出去,欲念会玷污你的灵魂,像一块肮脏的抹布封住你的灵感。你的身体很快就会趋于宁静,然后就会有些东西从你身体里涌出来,你心里会出现某种意念,抓住你头脑这一刻里涌现出来的东西,无论是画面还是意念,你只要把这些画面或意念如实搬到画布上就行了。涌出来了吗涌出来了吗?

奇怪,真奇怪,一切果然如老人所说,想妈妈后我慢慢身体就趋于平静,头脑还是热的,我不断深呼吸,渐渐地,仿佛出现了另一个我,闭着的眼睛前面出现了一道光,光里面是一幅画,画里面有一块块色彩。

快快,快拿起画笔,画布就铺在你面前,你只要拿起画笔,把你头脑里涌出来的东西画下来就好了。

我半睁开眼睛,被催眠似的抓起画笔,朝黑色蘸了一下色料,朝那片白色唰唰唰画了下去。就照我闭着眼睛看到的画一气画下去,我感觉红色的血液在她洁白的皮肤下面流动,我的笔疯狂地在这一片洁白的田野上飞驰,由不得我,似乎被烈火驱赶着的一匹野马在白色的田野上狂奔,没有方向,没有羁绊,只有释放。没几下,那片白色就被我画满了。我丢掉笔,站了起来,看着在雪白肉体上的点点墨迹,觉得不可思议。

我没有碰一下菊子的身体,却拥有她身体全部,她的手,她的胸,她生命的全部美。

我喜欢这种转瞬即去的美。美就应该是这样的一种东西。它留不住,却又不断重复出现,像夕阳,像朝霞,像樱花,像所有生命。当它一旦凝固在一个画框里时,它就死了,变成一堆没有生命没有美的废墟了。

老人看着我画,既没有赞赏,也没有批评。

女人站了起来,走到灰布中间,躺在布上,就像上一次我偷看到的那样,在布上边叫边翻滚起来。她的两只粉红色的乳头,带着凸起的两座山峰蠕动着。

她已经不是菊子了。不知道是什么,反正不是菊子,没有名字,它只有一具疯狂的肉体,它不是人了,成了兽,一半人一半兽。

美消失了。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地消失了。

老人一动不动端坐着,面如槁色,脸上没一点表情,如面对僵尸。这表情有一瞬让我萎缩收敛,但就一瞬,眼前的画面太强烈,我像被那具肉体吸了进去,我也变成了兽,我闭上眼睛不去看她,但两座雪白山峰上的两点粉红色一直在眼前晃动,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想妈妈也没用了,身体像骑着马在躁动,下面硬了起来,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大,我的也越来越硬,在女人发出嚎叫的那一声中泄了。

等我平静后睁开眼睛,女人跟老人都已经走了。幻觉消失了。我眼前的榻榻米上只剩下一块灰色的布,上面有许多黑色的色堆,不均匀地,那么的不真实,像地震后被地火烧焦大地,死去一样。

这就是我生命跟女人生命的結合体吗?我抓起灰布想把它撕碎。它简直就是罪证。证明了处在人与兽之间的我。

我突然间明白了老人想让我干什么。他要的是我对欲望的坚守。他要把我变成兽。这不是我希望的。不是我要的。

我跑出小松家。没有人来追我。我一口气跑到车站坐电车到品川栗木家。栗木不在,但他门从来不关。我拉开门走了进去,坐在榻榻米上等他。

栗木同样颜色的衬衫七八件一排挂在雪白的墙壁上,像一列没有形体却能站立的士兵,桌子上摆着一锅吃剩的猫饭。猫饭旁边摊开着页面发黄的书,我拿起来看了一眼。

一本佛经。

读不下去,我走出房间到寺庙的院子里,坐在殿堂的走廊上。

殿堂大门两边墙嵌着两块石柱,上面刻着两行黑字,在孤寂地述说着什么。

傍晚,寺庙里空无一人,隐隐传来远处街市的嘈杂声,更显出铺着碎石子庭院的空灵与寂静,仿佛它已经空灵寂静了几百年,从一开始它就空灵寂静在这里,而且会一直空灵寂静下去,给这个喧闹嘈杂的世界空出一块净土。

院子里有一棵松树,树枝上停着一只色彩鲜艳的小鸟,发出唧唧的叫声,一会,它飞到殿堂走廊上,在距离我身边不远的地上蹦着,跳来跳去,看上去自由自在,欢乐无比。

我呆呆地看着它,感觉头脑里空空的。

一直坐到天黑了我才离开寺庙,在那段时间里我一次也没有想起栗木,也没有想起女人和老人。那么沸腾的刚才已经如梦幻般遥远,仿佛是千年以前的事了。

回到家,妈妈正在翻译中医书。她这一段时间似乎沉溺到中医书里去了,准确说是刮痧书,整个人有点不对了,经常看我不顺。不过这种不顺跟过去那种不顺有点不一样,她觉得我所有的问题都出在我身体上,由于气血不通我整天昏昏欲睡,所以她认为我最需要的就是刮痧。但我坚决不让她刮。我说你还在学习阶段,我不想当试验品。我讨厌刮痧后留在身上的紫斑,看上去像身体死去一块似的。妈妈一想也是,就经常给自己刮痧,一会手臂紫,一会脚紫,要不就眉心紫。总之学了中医以后妈妈看全世界的人就都是病人了,谁都需要刮痧。她也抓新爸爸来刮。新爸爸很听话,每次从足利回来都被妈妈刮得遍体鳞伤,惨不忍睹。当然媽妈很聪明,总是刮他的背,他自己看不见背,也不会去照镜子,就感觉很好,说身体轻松多了。每次刮完后妈妈总说,你身上湿气太重,这次刮出许多痧来,下次还要再刮才行。新爸爸只管点头称是。

我不相信新爸爸信妈妈说的这一套。要说湿气都在身上几十年了,不也活得好好的,怎么不刮突然就活不好了呢?新爸爸是喜欢妈妈在他身上搞来搞去才让妈妈刮他的。

我虽然不喜欢看到妈妈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但却又庆幸妈妈喜欢上中医和刮痧。这样她就转移了注意力,对我数学成绩的管理力度降低了,虽然也还在说,但口气和语调都有点不一样了,大约也是麻木绝望了吧,所以有一段时间她的情绪相对稳定。

我看某某老师有病。有一天学校老师又找她去谈话,她回来后说。

绝对有病。我加重语气说。

他大概是胃不好,一说话嘴巴里就有味。妈妈说。我很高兴妈妈对老师的兴趣从内容转到形式上去了。

他一定是需要刮痧了。我说。其实最需要刮痧的是学校老师。这些人头脑有病。分不清人与人的区别,把学生当作全长得一个模样的玉米棒子。他们脸上要是青一块紫一块我才高兴呢。

小松父亲找你干什么去啦?妈妈看到我抬起头问。

他找我去看画。

谁的画?

他自己的画。

他自己也画画吗?什么画?

女人的画。我把老人的作画过程全说了。我描绘得很仔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这么说。大约因为那时候妈妈的脸色很平和。平和的妈妈总是会引起我诉说的欲望。妈妈成了听众。我成了演讲者。在这一刻时间里,我主宰着妈妈头脑。这种角色转换带给我无比快感。还有比让心平气和妈妈听我说话更过瘾的事情吗?一旦开始我怎么停得下来?

于是就变成了两个我,一个我在头脑里想这话不能说,这会使妈妈听了恶心,她以后一定会阻止我到小松家里去,说了就是对老人的背叛,我不能说我不能说。但另一个我却不停地在说话,话滔滔不绝地从嘴里出来了,好像那一次对瑞娜妈妈说话那样,每一个最能使妈妈恶心的细节我都尽可能详细地描述了。

好像就是为了让妈妈恶心为了让妈妈阻止我去小松家才这么说的。

果然妈妈没听完就叫了起来,你以后再也不能去小松家,再也不要见小松父亲了。

一个我松了一口气,另一个我在悔恨自己对老人的背叛。

新爸爸一回到家妈妈就把我告诉她的话转述给他听了。

呃——小松父亲是个这样的人呀。没想到新爸爸倒没有觉得很惊异。

什么样的人?妈妈警惕地问。

对艺术很有追求的人嘛。有机会还真想去看看他的画。新爸爸说,背着妈妈对我眨了一下眼睛。

他是在提醒我们是攻守同盟者。

但我并不买他的账。我不喜欢他欺骗妈妈。虽然我知道他要不欺骗妈妈就得出卖我跟栗木。但我还是不喜欢他欺骗妈妈。我可以欺骗妈妈,但他不可以。世界上就他最不能欺骗妈妈了。

晚上新爸爸、妈妈和我去银座吃泰国菜。餐馆很干净,门口地方摆着一尊泰国佛像,服务员穿着泰国服装,脸面和善,放着的音乐也是泰国的,听起来挺带佛味。

妈妈要了一份素菜,我要了一份鸡,妈妈替新爸爸也要了一份素材。妈妈在抑制新爸爸吃肉,说他太胖,不能再吃肉了。

其实我刚见到新爸爸时他就这么胖,不知道为什么妈妈那时候不觉得他胖,到现在觉得了。

我把一大块鸡肉塞进嘴里时,妈妈要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去小松家。我边咀嚼着鸡肉边点头答应了。那一刻我真以为我再也不会去小松家了。我不喜欢抑制身体的汹涌澎湃,我想让它一泻千里。

星期一小松在学校碰到我,问,星期六你去我家啦?

去了。我回答说。

他问你了?

问了。

你答应了?他问。

没有。我还在考虑。我故意显得为难地说。我不喜欢小松这种态度。他凭什么过问我跟他父亲之间的事呢。

你考虑考虑吧。我觉得你还是拒绝了的好。你跟他不是一样的人,你成不了他。小松冷静地说,神情冷峻。

我没回答。我相信我脸上的表情是暧昧的,小松从中读不出什么。我要让小松知道他无法控制我,就算单凭为了抵制控制,我也会拒绝他。但这话我当然不能说。

那时我一点也没有去想为什么小松希望我拒绝他父亲。我总是这样,谁说话我看谁的脸,只要这张脸上有某种特殊的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诸如生气呀眉飞色舞呀,某种特别的装饰呀表情呀,我就不可能听到谁的话了,话全变成支离破碎的词在空中飘舞。我不知道这世界上有没有一个人能专心致志听别人说话,反正我不能。

其实,在那一刻,在我不知道的时刻,小松跟我之间已经出现巨大鸿沟了,但我没有感觉,我被他脸上冷峻的表情吸引住,这种表情使小松的脸看上去很美。成熟的男人的美。

回家以后,我画了一张小松脸的素描。我把他的冷峻的美留下来了,虽然那时候我一点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旁观者宁静独白

天快黑了。

冷了起来。

看表已经八点多了,一雄住的那栋楼里有几家的窗户都已经亮起了灯光,但一雄的房间还是窗帘拉得紧紧的,没有任何动静。

到底屋里有没有人呢?总不能就这样等下去呀。我站了起来,走出咖啡店,往一雄家方向走去,经过他院子门口,往前又走了几步。

路上很安静,一个行人也没有,很久,才看到一个老妇人牵着一只斗牛犬从远处走了过来。经过我身边时,她朝我微笑了一下,很和善的微笑。我也朝她微笑。她的微笑引发了我的微笑。微笑也是会传染的。

我又折回头朝一雄家方向走去,距离他家还有二十来步远,突然,从一雄家院子里走出来一个人,瘦高个子,戴帽子,穿一件黑色风衣,领子竖着,朝车站方向走去。

这不是一雄吗?我心一紧,加快脚步赶了上去。

我们之间的距离在缩短着,他走得飞快,我跑了起来,大声叫,一雄一雄……他没有理我,径直往前走,仿佛没有听见似的。有几个行人停下来看我。

前面是个山坡,我跑不動了,只好停下来喘气。我不会认错人了吧?我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眼睛,马上往一雄手机打电话。铃响了好久,还是没有人接。

不管怎么说,我只好等下去了。如果他是一雄,他出去了总要回头的。如果不是……但愿他是,我只能但愿他是……有什么办法呢?

就在这时,井上的电话打进来了,问情况怎么样了。

毫无进展。我把今天坐在咖啡店里喝了五杯咖啡的事说了一遍。

你看是不是要报警?井上踌躇了一下说,我今天又给虹打了几十个电话,还是没有人接。

是呀。要是一会再等不到一雄的话……不过,我不会英语,我怎么跟警察说呢?

是呀……怎么办好呢?井上说。

好在那天天气不冷,我在路上又走了几圈以后,就进了咖啡店隔壁的一家印度餐馆,找了个面朝大路的座位,要了一份咖喱牛肉加馍,掏出钱包先结好账。

味道出乎意料的好,跟东京印度饭馆的咖喱味完全不一样。虹早说过伦敦印度餐馆的菜非常地道。大约是因为这里居住的印度人非常多,杂货店的老板基本都是印度人的缘故。不懂是印度餐馆用不着去迎合当地人,倒是当地人要去习惯印度人的口味,印度人培养了当地人的口味,还是说印度人生来就有固守自己口味的习性,非自己口味不得,再有,就是英国人很容易适应异类口味,在口味上并不那么墨守成规……

谁都说英国菜难吃,但我看出英国菜的好处了。正因为英国菜难吃,所以所有英国人吃哪国菜都觉好吃,哪国菜到英国都不需要变种,都能自然存在了。

难吃的菜有难吃的菜存在的理由,吃惯了难吃菜的人吃所有一般菜都觉得好吃。幸福感归根到底是一个比较问题。

我一边吃一边想,不懂得我怎么可以依然吃得那样香,虹不知下落,一雄还没找到,坐了一天的咖啡店,我怎么依然能那样陶醉在美食之中。但没办法,我还是完全被美食控制了,吃到三分之二时,突然窗前掠过一个身影,是一雄,绝对没错,在路灯下,我清清楚楚看到他的脸了。

我扔下勺子冲出门去,叫一雄一雄。他没有理我,继续朝前走。我追了上去。他进入院子,走到房间门口,掏出钥匙开门的那一瞬间,我赶到了。

一雄,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宁静阿姨呀。我叫了起来。

他没有回答,甚至连头也没有转过来,背朝着我打开门,走了进去,当没我这个人似的。我用手挡住门,不让他把门关上。

他眼睛在我脸上停住,但仿佛没有看到我一样,脸上的表情非常冷漠,没有一丝血色,极为苍白,因为瘦得太厉害,脸变尖了,两眼发直,跟寒假我在东京看到他时完全变了一个人。

我急了,叫了起来,一雄,你怎么啦?你妈妈在哪里?

他把目光转去,不再理我,要关上门,我硬顶着,这时候,背后房间门开了,露出一张白人老太婆惊异的脸。我一惊,手一松,门砰地关上了。

老太婆满脸狐疑地看着我,大约怀疑我在这干什么,我只好离开了。

我给井上挂了个电话,告诉他看到的一切。

是这样,是这样……井上嘟囔着,显然,他也被懵住了。

这孩子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我该怎么办呢?我没有把这话问出来,我跟井上都需要冷静一下。

一雄独白

一天中午,吃完饭,我和班上几个同学走出教室楼,打着哈哈,有个女生在我们前面走着,裙子后面裂了一条缝,走起路裙子一摆,隐约看见里面穿的内裤。几个男生跟在后面唧唧歪歪窃笑。女生什么也没懂,回头瞪了我们一眼。我们笑得更厉害了。我走上前一本正经地对那女生说,他们在笑你的裙子。你裙子破了,看得见内裤。

女生一瞬眼睛瞪圆了,狠狠盯了我一眼,不懂我是在恶作剧还是什么,手往后一摸,脸色一变,哇地大叫一声跑了。

我们几个更乐了,佐藤问我,你跟她说了什么。

说你的屁股露出来了。我说。

你胡说你胡说。几个男生乱叫。屁股这两个字极度发挥了他们的想象力。青春的字眼。高昂的字眼。

就在这时,我听到手机响了一声,是短信,拿出来一看,傻了,菊子发来的,就两句话,下午放学后我在新宿车站西口检票口里面等你,有要事相告。

她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呢?我踌躇了一下,给她回了一句,好,出校门时我联系你。

下午是国语课,讲的是夏目漱石《心》的一节。我对夏目漱石蛮感兴趣,特别是他那本《吾辈是猫》的书。只是我奇怪为什么进入夏目漱石眼帘的是猫而不是狗。就像我。世界上那么多动物,我只喜欢猫。猫跟狗不同。喜欢狗的人跟喜欢猫的人也不同。喜欢狗的人是相对粘人的人,喜欢猫的人相对不粘人,跟人有距离。妈妈就喜欢狗,新爸爸也喜欢狗。

夏目漱石看来有点跟我一样,比我伟大的是,他能喋喋不休说出那么多猫语,那只能说明他比我更像猫,或者本身就是只猫。老师说那是猫的拟人法。但我觉得不是。他要不是猫就不可能说出那么多猫语。拟人法只是老师的一种说法。因为弄不懂为什么夏目漱石会有那么多的猫语找到的一种解释。

一下课我就走了,没去参加俱乐部活动。出了校门我给菊子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我到新宿车站的时間,又给妈妈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我跟小松一起出去,晚上会比较迟回家。

新宿西口熙熙攘攘的全是人,空气很不好,混杂着一种酸酸的口臭味。我看到菊子了。她穿着一件淡紫色和服,手里提着和式小包,看到我,扬起手招了招手。

我来了。我说。

跟我来。她说。

我没有问她要去哪里,她也没说。我跟着她下到站台,上了一趟橘红色往多摩方向的电车。车厢里很空,我跟菊子并排坐在椅子上。

我闭上眼睛,有一瞬想从记忆中挖掘出菊子没穿和服的样子,但做不到,只要看到她穿和服,我就无法想象她的裸体。菊子怎么可能跟和服完全分开?她得跟和服连在一起,不管多么分离,至少也得有部分相连。和服的生命通过她的身体透露出来,或者反过来说,她的生命只能去展示和服。

你不问我要把你带到哪里去吗?菊子问。

我摇了摇头说,随便你把我带到哪里去都行。

你就一点不怕我把你吃了?菊子说,口气中带着点揶揄。

我扭头看了看菊子,她在微笑,表情俏皮,跟平日变了个人似的。

我有那么好吃吗?我随口问。

那可说不定。她说,至少比有的人好吃多了。

有的人?什么人?她是在说栗木还是小松?

你是说小松吗?我问。

小松?你怎么会想到他。当然不是。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脸色表情变得很暧昧。

我没继续往下问。

我们在终点站下了车。就我们两个人。车站很小,检票口连检票员都没有。车站前有一条公路,沿路边零零散散有一些房子,顺着公路走了一阵,我们就拐到通往山上的一条小路,路两边多是杉树林,偶尔夹杂有一两座房子,走了一阵,拐了一两个小弯,突然听到溪水声,眼前出现了一座孤零零很旧的木屋,木板墙上的漆差不多全脱落了,斑斑点点露出被年代浸久的暗黑色。

我们到了。菊子说。

房间里面比外面看起来要大要新得多,一进门是个很大的厅,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家具跟杂物。

这是我的家,我从小长在这里。菊子说。

你不是住在银座吗?我有点吃惊。

也住。有时住这里,有时住银座。你坐下,先喝点茶。待会我给你看一件东西。菊子说着,走到靠屋角的厨房柜台前忙起来。

大厅里靠窗摆着几张沙发,背靠墙壁的沙发上蒙着一块巨大的鹿皮,我在鹿皮上坐了下来。厨房是开放式的,沙发跟厨房柜台间隔着一大块昏暗的空间。厨房天花板的一缕黄色的灯光照在菊子头上,菊子的背影在阴影中,头顶泛着一片黯淡的金色,只要菊子一抬手,和服宽大的袖子就滑了下去,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在灯光下显得柔润圆滑。她的手一会放下一会举起,和服袖子一会滑下去一会伸长,和服的色彩也跟着一会发明一会发暗。

一幅宁静祥和却充满动感的画面。恰到好处的灯光,我突然觉得,穿和服女人活动在厨房这一背景上,是我看到所有背景中最吻合和服本意的背景,最显出和服的平凡与奢侈。

妈妈慢慢从我心底里浮了上来,魔幻似的,她与菊子的背影重合在一起,散发出我渴望已久的妈妈的光圈。

或许,这就是我理想中妈妈的背影。妈妈的背景应该是厨房,是生活,是家。

一会,菊子泡了一壶绿茶端过来,坐在我对面的地毯上,用摆在茶几上一个造型好看的茶杯给我倒了一杯茶。

茶水是绿色的,处女的,清新的,发出淡淡的香味。

沙发边上放着一个小柜子,上面放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有张女人的黑白照片,三十多岁,眉目清秀,长得不像菊子,她穿一件和服,样子端庄又美丽。

我妈妈。菊子看着照片说,我十二岁时她过世了。这座房子就是她留给我的。

我喔了一声。

你不问我父亲吗?菊子说,通常人们都要接着问,然后做出一副怜悯的样子来。

我笑了,菊子也笑了。

不过你既然来到这里,就不一样了。所以你不管愿意不愿意还是必须听。你必须知道我。我不愿意跟一个陌生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哪怕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菊子表情挺认真的,她直视着我的眼睛继续说,我父亲是中国人,据说祖父跟他师傅从福州远渡到横滨的,他后来开了两家店,他很早就离开家出走了。我一直跟妈妈两个人过。小松父亲是我远亲,妈妈过世以后他就把我领到他家里,供我读书,平日我就在银座上学,有时星期天也回这里来。妈妈给我留下来一台织布机,但我从来没用过。妈妈做了一辈子和服……

真的?我吃惊了,做和服?我头脑里从来就没有做和服的概念。仿佛和服天生就应该有,从来就有,从我还没有出生就有,在我死后也不会没有似的。

对。我从小就跟着妈妈做和服……

那现在呢?

但到了银座以后就不做了,直到最近,我才开始又做了……

我,我,我能看看你,你,你做的和服吗……我变得结结巴巴,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了。

我正要领你看呢。菊子站了起来。

我们走到紧连着大厅的一个榻榻米房间。房间里没有家具,只立着一个木架子,架子上罩着一大块蓝色的粗布,菊子把布拉掉,现出一件站着的和服,灰布上泼着大墨黑块,跟所有我看到过的和服都不一样,画面极不规整,但又是一件地地道道的和服,说不清楚什么,但很美,具有震撼力。

我看呆了。

认不出来了吗?这是你的作品呀。你画的。你在我身上画的。我把它做成和服了。你喜欢吗?菊子的声音在我身后响着。

我的头要炸开了,开始发抖。这就是我要的。就是我希望要的。我的和服。属于我,我梦寐以求的和服。

我,我,我……你,你,你……我口齿不清,话说不全了。

你是要我穿上给你看是吗?菊子说。

我点点头,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

菊子开始脱掉身上的和服。我完全没有欲念地看着她,完全没有,那一刻所有的东西都远离我,只剩下眼前这一件掛在架子上的和服。

菊子穿好和服站在我面前。

黑色黑色,是我的颜色,我的和服,这是可以跟妈妈的金色并列的和服,至少妈妈的金色已经被我的黑色染浸了。

这是我画的。这是美。我的冲动加上菊子的冲动。两股生命力的汇合。它从我们身上流出去,变成了跟我们有距离的和服。它是线条与色彩的结合。世界上所有的美都是线条与色彩的结合。拥有了线条与色彩就拥有了世界。

我跪了下去,跪在菊子旁边。我很想抱住她,应该抱住她,但我不敢,浑身无力,和服上的墨点印在菊子身上,显得那么不真实,仿佛我一碰就会碎裂似的。

回到现实中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了。其间,菊子做了几块夹蛋三明治,都被我吃了,完全没感觉就吞到肚子里去了。手机响了好多次,妈妈呼我,但我都没有回,根本就没有听到。

你该回去了。菊子催了我几次。

没关系。还早呢。我每次都说。整个人感觉在靡靡茫茫中。身体一动不想动,不想走,不想离开菊子,也不想离开这个房间,就想一味沉溺下去。无论是菊子还是房间都散发出一种我理想中的温馨,小时候依偎在妈妈怀里的温馨,没有杂质的温馨。没有新爸爸,没有数学成绩,远离学校,完全放松的、返璞归真的温馨。

到我能站起来走出房间,走出木屋,菊子送我到车站,我乘倒数第二班电车回到新宿。在车上,手机在震动,掏出来一看傻了,妈妈在上面留了二十几条留言。才想起我离开学校以后忘了给她留言。糟了,糟了。

到家已经快半夜一点了。

一进门就看到妈妈两根倒竖的眉毛,铁青的脸,你到哪里去了?一阵嚎叫声像滚滚雷声一样轰了过来。你到哪里去了?

我跟小松出去了……我随口说了出现在我头脑里的第一个名字。

我问过小松了。你根本没有跟他在一起……

我没有骗你。我们是三个人,小松、我加上佐藤。小松先离开了。

妈妈脸色缓和下来,显然,她很难相信我如果不去私塾,可以拿到那种成绩。

那你跟佐藤今晚去哪里了?

到佐藤家里去了。佐藤也是妈妈认可的一个名字。他数学成绩也不错,父亲是软设计师,有一幅设计得过什么大奖。

我躲开还在唠唠叨叨的妈妈去泡澡,身体泡在水里,这种状态下的身体泡在水里最合适了。我早就发现,水是一个最适合想和服的地方。此刻,我满头脑里都是穿着我画的和服的菊子,从黑色的墨迹中敷衍出来的各种颜色,温和微笑着的菊子适合什么色的和服,平静在走路的菊子适合穿什么色的和服,沉思的菊子适合穿什么色的和服,甚至坐在织布机前的菊子,虽然我没有见过,但想象她穿什么色的和服最合适……

洗完澡穿好衣服走出浴室,看到妈妈端坐在饭桌前,面色严肃,看到我叫我坐下。

你刚才跟我说你晚上跟谁在一起了?妈妈问。

又发生什么事啦?我发现气氛又不对了。

你说谁?妈妈追问说。

我只好硬着头皮说佐藤。

哼。我刚才跟小松联系了,他说你回到家一定告诉他一下。他说晚上他刚好跟佐藤在一起……

你说什么?我头皮一麻。

跟你在一起的是个女人,叫菊子。

没有这回事。我态度很强硬。谁告诉的妈妈?难道是小松?他为什么要跟妈妈说这个?

她是小松父亲的情妇。妈妈板着脸,一字一顿地说。

妈妈,你说我可以,但请你不要污蔑菊子。我跳了起来。我不喜欢这时候的妈妈,特别不喜欢听她这样说菊子。

她就是个情妇。妈妈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叫了起来。

我盯着妈妈的眼睛不回答。

她把你带到她家去干什么?你跟她在一起干了什么?以后不准你跟她在一起。我已经告诉她,以后不准再跟你来往了。妈妈大吼大叫,控制不住自己跳了起来。

你疯了。你找她了吗?你有什么权利去找她?你怎么能这样对她说话?我头脑炸开,也叫了起来。

她勾引了你是不是?她是个烂女人,你还是个孩子呀。你跟她有了什么是不是?妈妈毫无节制地乱吼乱叫。

我不会回答你这样的问题。我再也不想听你说话了。我跳了起来。

我就要说就要说,她就是个烂女人,烂女人……妈妈脸色通红,猪肝一样,无休止地嚎叫起来。

我看着妈妈变了形的嘴巴,感觉到烂女人这三个字像大山压了过来,我突然抓起桌子上的木塑像朝妈妈扔了过去。

妈妈愣了一下,头一闪,木塑像从妈妈头旁边擦了过去,打在墙上,墙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大洞。

我抓起手机冲出门去。

你出去你出去就不要再回来了……妈妈的吼声还在我背后轰响。

一走出楼我就给菊子挂了个电话。

我想到你那里去。我说。

你现在在哪里?菊子问。

在街上。我不回去了。

你家附近有旅馆吧?

我身上没有钱。

钱没关系,我明天付,你先住下。明天你妈妈就平静了。菊子的声音很冷静。

不,我要去你那里。你要不肯我就在街上流浪。我说。

菊子沉默了,停了一会说,那好吧,你先来吧。你打的到车站,我到车站接你。

到菊子家已经快深夜两点半多了。菊子在阁楼上为我整理了一个地铺。阁楼有楼下一层的三分之一大,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家具,所有的家具上都挂着一些没有完成的和服,有的缺了袖子,有的缺了领子,有的只有前半部分,还有一整块布挂在那里的。地铺铺在地板当中,我躺了下去,在黑暗中感觉许多张妈妈狰狞的脸从四面八方压了下来,怎么也驱赶不掉,就起来走下楼梯从冰箱里拿出一杯冰茶。

菊子睡在楼下房间里,门掩着,从露出的一条缝里透出里面黄色的光,我轻轻走上前朝门缝里看,菊子坐在地板上,面前放着一杯酒。

还没睡?菊子听到我的声音。

睡不着。我说,能进来坐坐吗?

可以呀。菊子说。

我走进屋,坐在她身边的地板上。

威士忌?我问。

菊子点了点头。

我也能喝一点吗?我问。

菊子把杯子递给我。我尝了一口,说,有点辣。烫到肚子里去了。

刚喝都这样。菊子笑了笑说。

你在想什么?我问。

想栗木那件琳派和服,那红色……菊子说。

你过去没有见过那种红色吗?我问。

没有。从来没有。菊子说,你见过吗?

我色弱。我说,分不清红绿色。我很平静地说。

呃——那你看到红色时看到了什么呢?菊子好奇地问。

我也说不上。反正跟你不一样就是了。

那不是好事吗?我最怕的就是跟别人一样。菊子笑着说。

后来我困了,就扒在菊子身上睡着了。那天晚上我梦到了妈妈,小时候的妈妈,变回来了的妈妈,温和而慈祥,穿着我最喜欢的金色的和服。

我一直在菊子家待了两天。妈妈给我来过无数个电话,我都不理。我逃课不去学校,菊子什么也没说,连问也不问学校的事。我每天就粘在菊子屁股后面,她做什么我就跟在她身边。

最最奇怪的是我什么欲念都没有,在看不见她的时候,我头脑里全是她,但见到她时不懂怎么就宁静下来了。

菊子说她小时候有一次妈妈带她到博物馆,她第一次看到尾形光琳画风的和服,她妈妈是尾形光琳的铁粉,她从小就听过许多关于他的传说。她被他击倒了,从此,跟妈妈一样,成了坚定的光琳派。

我把画的和服草图拿给菊子看,她一张一张仔细看过,挑出几张她认为好的用大头钉钉在墙上。菊子说等我放假时候可以再合作作一次画,但我很犹豫,我觉得小松父亲一直在远处盯着看我。

有时候菊子不在家,我就一个人在她家玩。玩和服。

菊子家有两个和服衣柜。我把里面所有的和服拿出来,一件一件摊在榻榻米上。菊子对我说过那件绣满大的花和服是她外太婆出嫁时候穿过的,一件紫色的是她外婆的,另一件红色是她妈妈的,她妈妈自己做的,用了一年多时间织出来的。

我把她外太婆的和服摆在正中间,边上是她外婆的,四周是她妈妈的,然后躺在它们旁边,脸朝和服,闻它们的味道。很奇怪,每一件和服的味道都不一样。樱花的和服有樱花的味道,紫藤花的和服有紫藤花的味道,菊花的和服有菊花的味道。

我跟菊子說。菊子不相信,也趴在我边上闻,闻了半天说她一点也闻不出来。

你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再闻。一定闻得出味道。我说。

菊子还是闻不出,说这些和服都放了很久,不可能有花的味道了。一定是我受了图案的暗示。

我不知道。但我的鼻子的确闻到花的味道。有了味道,和服看起来就更美了。

或许,就算是绣的花,只要你真想闻,都会闻到味道的。世界上的事情就会是这样的。

你要不要穿上和服试试?菊子问我。

不。和服只有穿在女人身上才美。我说。

她总是穿和服。每天早上就当着我的面穿和服。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我们很早很早以前就认识,你就像我弟弟,我们身上都有福州血统……她说。

我坐在地上看她脱掉睡衣,光剩下内衣,然后一件一件,先穿上裾除,再穿上肌襦袢与长襦袢,最后才穿上和服。她总要让我帮她拉紧腰带,说我拉得比她自己拉得更好。我看着她一点一点把雪白的身体包进各种衣服中去。

她总是头一天晚上就已经决定第二天穿哪一件和服了。但有时候,她会在几条腰带之间犹豫很久,拿到身上比划比划,然后问我,你看这腰带换成某色的会更合适一些吗?诸如此类的问题,我总是回答,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的确,没有一次菊子决定的腰带不是最好的。菊子对色彩的感觉极好,她的色彩是另一个世界,是独立于我之外的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庞大、丰富而深邃。

这件和服是什么颜色?我会指着一件和服,毫不害羞地问她。好像她把重重叠盖在我身上的皮囊剥光,用吸管把隐藏在我内心深处的童真吸出来,所有的自尊设防荡然无存,我可以毫无障碍地问出任何问题。

这颜色,嗯……有点难说,说蓝不是蓝,说绿也不是绿,快要变成蓝的绿跟快要变成绿的蓝重叠在一起……她说。

所有的和服的色彩在她眼里都不是纯粹的,都是含混不清的但叫得出名称的。我越听越糊涂,但我喜欢这种糊涂,任这种糊涂在我身上行走,这种糊涂里包含着未知的世界,让我心生希冀另一种美的我陌生的世界。好像美有两种,一种是单纯的叫不出名称的,像我的世界里的和服;另一种是菊子式的,复杂的叫得出名称的……菊子眼里的和服。

和服对我显示出另一面的辉煌,我恐怕永远看不见这种辉煌,但因此,它显得更加神圣、变成无与伦比。

你到底能说出多少种和服色彩的名称呢?我问。

嗯,我也说不清,总之跟自然界的色彩一样吧。她想了一下说。

自然界?自然界……我浮想联翩。

就这样,我跟着菊子沉浸在和服的海洋之中。

晚上去浴室前,她会当着我的面脱掉和服。脱和服时就不需要我帮助了。我看着她雪白的身体再一点一点从层层和服的装饰中剥露出来。

这两个过程每次总要持续几分钟,这几分钟成了我一天中两段最惬意的时间。

白天大多数时间菊子都要坐到织机前,她正在织一条腰带,我会几个钟头待在一边,听织机上咔嗒咔嗒很有节奏的声音,看她两只白白的手抓住梳扰,一前一后不停地移动。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不动,浓缩在两排闪光的彩线上了。然后傍晚,我们就到附近的树林里散步,经常遇到一只松鼠,在树上跳来跳去,有时还倒挂下来,两只后肢抓在树上,露出白白的肚皮。不知怎么,我觉得那只松鼠就是我,我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形体。

有一天傍晚,我们走得比较远,穿过树林,不觉走到山顶的一片空地上。夕阳西落,天边五彩斑斓。

真美。我嘟囔着,想起妈妈,想起小时候福州闽江的夕阳。

太阳落下山后的色彩更美。菊子说。

我们就静静地等着。

很快,太阳隐没了,天边所有的斑斓染上了一层暗色。

你现在看到的是什么颜色?我问。我不知是对菊子好奇还是对她眼里看到的色彩好奇。

红。菊子说,太阳不隐去这种红是出不来的……现在成蓝缸的浓绀色了……最深蓝缸的蓝色了……你看,就像京都的染物、和服……我常常来,每天看到的天空都不一样,根据湿度呀山里冒出来的蒸汽呀,山就染上薄霭的绿跟紫色,也叫灭紫或消紫,平安时代的色名……

我看着说话的菊子。她的脸、身上的和服被抹着一层金黄色的光辉,看上去像一尊圣女。我心目中穿和服的圣女。声音从我身上滑了过去。她不能说话,不能说话。我疯狂地看着她,等她安静下来。

她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声音戛然而止。一瞬,她成了被固定在天地之中的一尊雕塑。

美一定是无语的,只能是无语的。

我跪了下去,不是跪她,是跪这尊穿金色和服的圣女。

第三天清晨,醒来后发现菊子不在,饭桌上留了一份早餐,旁边放着一张纸条:我有事出去一下,估计中午前回来。

但菊子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期间没有给我一条短信,我随便从冰箱里找了点吃的东西填肚子。

一进门她神色就有点不对,看到我就说,你收拾一下东西准备回家吧。

我问怎么啦。她没有回答,打开冰箱拿出一大瓶冰乌龙茶,直接对着嘴一口气喝了半瓶,然后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

天气并不热,她脸上一点汗迹也没有。

你坐下吧,我有话要跟你说。菊子说。

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一雄,我想跟你可以直接说,今天上午我回银座家,他跟我说,他已经决定收你当弟子了……

可是我没有答应他。我说。我知道菊子说的他指的是小松父亲。

你不知道他,只要他想,他有办法让你答应的,会弄到你最后无法推脱,不得不答应他。

这不可能。我说。

他说,他要把他的画他的画廊都传给他弟子管。天哪,这些话他当着他的面说……菊子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继续往下说。

他是谁?我心里打了个问号,但没说出口。

我既不会当他弟子,当然就更不会要他的东西。我说。

可是如果他立了遗嘱,这就会变成事实,就不是你愿意不愿意要的问题了。

我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小松父亲要收我当弟子,还要把画廊让我管?

那小松呢?小松会愿意吗?话一出口我就知道我问了个傻问题,而且明白了刚才菊子说的他指的就是小松。

当然不愿意。但小松没有办法阻止他父亲立遗嘱。

为什么会这样?小松父亲不把财产留给自己儿子管吗?

小松父亲不相信小松是自己亲生儿子。他跟小松母亲是二婚,之前结婚十年了还没有孩子,医生说是他的毛病……所以他不相信自己会生孩子。小松母亲是日本人,出身好人家。他是外国人,父亲开饭店出身,虽然有钱,但没有社会地位,内心深处有自卑。加上小松长得一点不像他,所以他的怀疑就坐实了。

不是可以做亲子鉴定吗?我叫了起来。

是呀。但过去没有。再说谁也不敢跟他提这件事,他会杀人的。菊子说。

呃——是这样?我想起小松上次说他在父亲眼里是零,有点懂了。

他很固执,他认为怎样就是怎样,谁也说不动他……我害怕……菊子眼神有点变了。

你害怕什么?我问。

我怕要出事,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小松用那样一种眼光看他父亲,他恨他……

小松对你说了什么吗?我问。

不,他什么也没有说。菊子看了看我,你还是远离他家为好。这一段你就不要去他家了。你要是不去,他拿你也没办法……

菊子显然坐立不安。

我离开了菊子家。虽然菊子说了许多,但我完全没有实感,我不相信除了妈妈,天底下还有第二个人可以让我去做我不想做的事。只要我再不去小松家,一切不就没事了吗?我那时把事情看得很简单。

天气很好,到银座出了车站,嘈杂喧闹声一下子扑面而来,立刻感到置身于熟悉却又生疏了的气场中。那一瞬间我想起妈妈,妈妈仿佛在忧郁地看着我。她这会在干什么呢?我头脑里涌现出家里客厅妈妈坐在沙发上看书的样子,突然变得非常想见她。

没想到新爸爸也在家,跟媽妈坐在客厅里。我一瞬担心妈妈看到我的脸又要叫起来,但没有,妈妈只是眼圈红了又红,什么话也没说。

你回来了。新爸爸看到我站了起来。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吧。去你最爱吃的寿司店。我现在就打电话预约。

银座这家寿司店的寿司属日本一流,虽然是我跟新爸爸的最爱,但妈妈觉得价格太贵,一个饭团寿司就等于别家寿司店五倍,为什么要吃这么贵的寿司呢?味道不就差那么一点点吗?性价比不高性价比不高。妈妈规定我们一年只能去一次那个店。

那天我跟新爸爸吃了店里最贵的海胆。海胆新鲜极了,甜甜的,放进嘴里就融化了的感觉。

谢谢妈妈。我说。

妈妈眼圈又红了。吃饭的时候她几乎一句话也没说,任我跟新爸爸胡吃。

我想引妈妈开口,就开始说话,不停地说,说菊子家里养了只壁虎。我就跟壁虎睡在一个房间。我知道妈妈最害怕这些爬行类动物。在她眼里,世界上没有比这类爬行小动物更难看的东西了。

真恶心。果然,妈妈把眼睛瞪大了。

妈妈你不懂,壁虎有多可爱,它们在玻璃上爬,看到我就停下来,眼睛瞪着我。比老师的眼睛可爱多了。

怎么,还不止一只吗?

当然不止。一只壁虎没人说话多孤独。有十五只呢。我看到两只壁虎做爱。我没有跟妈妈说和服。其实我更想说的是和服,但不知怎么一出口就变成壁虎了。

其实菊子家就养了一只壁虎。菊子让壁虎在她腿上爬来爬去。但我觉得一只壁虎很孤单,它一定不喜欢人更喜欢有另一只壁虎做伴。壁虎做爱我是在网上偶然看到的。

我发现世界上所有的动物都做爱。这是我料想不到的。虽然理论上懂,但理论上懂跟看到画面时的刺激是两码事。

走出寿司店,到了路上,我挽住妈妈的手,一瞬,仿佛回到了孩童时代,跟妈妈一起走在福州津泰路,一个店一个店慢慢地逛过去。

那一瞬,我最爱的妈妈又回到我身边了。

我没跟妈妈说菊子最后说的那些话,不可能说。那是天方夜谭,我那时想。

旁观者宁静独白

我回到旅舍,眼前不断晃出一雄那张苍白毫无表情的脸。这张脸在诉说着什么?隐藏着什么?我下一步该怎么办?

餐桌前坐着一个大学生模样的中国女孩,在翻看一本旅游指南一类的英文书,我不能再喝咖啡了,就倒了一杯牛奶,坐在她对面。我需要想一想。

女孩抬起头,对我友好地笑了笑。

要不明天到一雄的学校里去看看怎样?我突然想。虹给我的信里提到她准备去一雄的学校,后来就没有下文了。会不会在学校里碰到了什么事……

我马上拿出一张纸,拟了几个问题,诸如请问这个人有来过你们这里吗?

对不起,我想请教你一下,我的英文不好,能请你帮我把这几个问题翻译一下吗?我问坐在我对面的女孩。

可以呀。女孩点点头。

我简单地把整个事情说了一遍,其实归结起来就一句话,朋友在伦敦失踪了,我正想办法找她。

这几句英语你可能会不够用,要不,我明天陪你去学校一趟吧。女孩热心地说。

那就太好了。我说。

临睡前,我突然想读太宰治,来伦敦以后这是第一次想读他。没有书,我从网路上找到他的《晚年》。《晚年》出版于1937年,太宰治二十八岁,他的第一个创作集。

只读了几段文字,我就再一次被他打动。

“想去死。今年正月,作为压岁礼物,别人送给我一件和服。麻的布料。织有细鼠色条纹。夏天穿的和服。我想,那就活到夏天吧。”

太宰治已经去世好几十年了,葬在东京三鹰车站附近的禅林寺。我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去拜见过他。很大的一个墓场,他安安静静躺在墓穴里享受着阳光。谁知道,或许他就是为了能这样平静享受这份阳光才死的呢?

我后来想,为什么那天晚上我头脑会冒出太宰治?冒出来了以后为什么不让他滑过去,而要打开电脑检索他的文字?检索出他文字后为什么就迫不及待读呢?为什么读了之后会停不下来,一直读到深夜呢?

那一切,都不是我刻意的拣选。我无法决定我头脑里那一刻会冒出或不冒出太宰治,我既无法拣选冒出太宰治以后我不去检索他,也无法拣选检索出他文字后不去读,也无法拣选读后停下来。

我再三问自己,那一刻,我有不拣选太宰治的自由吗?有不检索的自由吗?有检索出不读,读了马上就停的自由吗?

好像没有。肯定没有。除非我有意识阻止这一切进行,否则,它是停不下来的。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替我拣选,而不是我让我这样做的。

周边隐隐约约笼罩着一份不祥的不安,照理我该读些分散注意力的消遣性文章,但注定我没法读那些,我只能读太宰治,在笼罩着不祥的不安中我拣选了更加不祥的不安。

一雄独白

你不要再去菊子家了。那天,我们又在银座,就我跟妈妈两个人,新爸爸到足利去了。妈妈带我去一家意大利料理店,那里有我愛吃的甜点。甜品端上来的时候妈妈说。

为什么?我不懂。我试图说服妈妈,说起看菊子织腰带的事,说菊子妈妈是做和服的,家里有许多和服。我说和服有多美。如果有可能回到过去的时代有多好,那时候日本的女人全都穿和服。

第一次在妈妈面前这样放肆地说和服。我突然间明白,和服已经不再是掩埋在我心里一棵含苞欲放的花蕾,它已经走出我的身体,不管妈妈看得见看不见,说什么不说什么,我都要说出来,我已经长大了。

我告诉妈妈菊子用我画的画做了一件和服。妈妈吃惊得不得了,说你会画和服吗?

我夸张地点点头说,小松父亲说我会成为第一流的和服画师。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现在几乎没人穿和服了。你还是好好念书吧。不管怎么说,你一定要每天去学校,不能再旷课啦。妈妈说。

我说好。连续好几天我真的每天按时起床去学校,坐在教室里做个样子,上课就在本子上画和服草图。我画了几十张和服草图,各种各样的花鸟,我头脑里的花鸟,都是变形的,看上去跟真花真鸟不是一回事。

有一天,老师找我谈话,说这个学校恐怕不适合我,问我是不是想转个学校。

不想。这学校挺好的。我说。

老师让我考虑考虑。

我说不需要考虑。

你让你妈妈来学校一趟吧。老师说。

我点了点头,但回家后没有把这话转告妈妈。外婆身体不好,妈妈回福州去看她,刚好不在东京。妈妈每天电话问我学校情况,我都说很好。

跟老师谈话后我马上想起栗木,那几天我差不多把他忘了。我只在心里有事时想起他。他顽固认死理,任何时候,想起他就脚踏实地。他已经成为我的探照灯跟定心丸了。

通过电话,放学后,我就到银座见栗木去了。

一开头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在三越百货见到栗木时,他穿着夹克,没穿工作服。

怎么,今天不去工作吗?我感到奇怪。

去呀。栗木说。

那你怎么没穿工作服?我问。

喔,对,栗木看了一下自己,哎呀,我怎么弄错了。他以为把工作服放在包里了,一看,没有,背包里面还是一件夹克。

那就算了吧。我说,来都来了。

不行,我得回去换一件。踌躇了一下,栗木还是坚持要回家去。可那天老天看来就不打算让他回去,进了有乐町车站,都到了站台,听到广播说前面车站出事故,有人跳轨自杀,去品川方向的车暂时停开。等了十多分钟电车还没有开的迹象。

干脆今天就别去了吧。我说,我们到上野美国街去吃鸡串。

上野美国街是东京有名的大减价商业街,卖鱼的卖肉的卖水果的什么都有,每天都闹哄哄挤满了人。街面上有一些小吃店,店里就一个柜台,几条板凳,有的连板凳也没有,客人就站着,但热气腾腾的,什么时候都有客人,挤在一起喝酒吃鸡串,也有中国店卖饺子煎包。我很喜欢那里的气氛,但新爸爸从来不去,嫌噪杂肮脏。所以我逮着了机会就想去。

那怎么行?栗木说,明天早上猫吃什么。

那就赶快去吧。我说。

栗木没奈何,只好跟着我走出车站。

三越百货门口站着一个穿和服上了年纪的女子,天不热,手里拿了一把扇子,在等人的样子,看到我,迎了上来问,你就是一雄吧?

我点点头说,是。但我并不认识她。

真由美在上面咖啡店里等我们呢,这就走吧,上年纪穿和服的女子说。

真由美是谁?我莫名其妙地问。

真由美不是你姐姐吗?上年纪穿和服的女子吃惊地问。

你认识她吗?栗木小声问我。

不认识。我也小声回答。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栗木对上年纪穿和服的女子说。

他不是一雄吗?

是一雄。不过不是你要等的一雄。栗木很认真地说。

怎么可能不是呢?你不是叫一雄吗?上年纪穿和服女子完全糊涂了。

是叫一雄。我说。我不能对上年纪穿和服的人说我不叫一雄。我是叫一雄。这个名字我已经叫了十几年了。

这时候,一个年轻小伙子出现了,叫上年纪穿和服的女子姑姑,但他姑姑不理他,还想跟我说话,他使劲跟我们说对不起,说他姑姑不知得了什么眼病,一个人在她眼里有时就会看成三个人。

这么说,一个我印在上年纪穿和服女子的眼睛里就成了三个我了。要只有一个我,那我就可能是另一个人,而不是一雄了。

年轻小伙子硬把他姑姑拉走了。

怪有趣的。我看着他们的背影说。

有什么有趣,栗木说,她无非是想不通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不止一个一雄罢了。

不是,我只是没想到,有时候也会出现这种穿和服的女子。

几天没来,百货地下一层一点变化没有,依旧客人拥挤,熙熙攘攘,但面包铺里面却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客人。栗木走进面包铺,转了一两圈,趁柜台里面女孩脸转到一边时,抓了两三块面包放进包里,然后走出面包铺,顺着通路绕了地下一层一周,又进了面包铺,这次铺里有好几个人,栗木顺手又抓了个面包塞进包里,鬼使神差,我突然,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顺手也抓起一个面包塞进口袋,走出铺子,两个人走向电梯。这时候,我仿佛看见刚才在面包铺边上晃荡的一个中年男人跟在我们后面,但也没太多在意,两个人一句话没有,一前一后走出百货大门,就在这一瞬间,那个中年男人逼前几步,走到栗木身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栗木一句话没说就跟着他走了。

我一看不妙,知道大事不好,心怦怦乱跳,想逃,没来得及,就听到耳边有个声音说,请跟我来一下,接着看见一张长满腮胡的脸。

地下二层的警备室。栗木背朝着门坐着,对面是那个中年男人,栗木的黑包被打开,桌子上放着几个面包。

看见我进来,栗木连眼睛也没转一下,对中年男人说,跟他没关系,都是我一个人干的。

我們盯你们很久了。中年男人没理他,管自说下去,要不要我放给你们看一下录像。他按了一下电脑,屏幕上出现了栗木手抓面包的画面,然后是我站在一边看着栗木的画面,最后是我手抓住面包的画面。

警察马上就要来了。中年男人说着拿出一张表让我们填。

栗木很熟练很快就把表格填好了。我照着他乱填一气,表上监护人那一栏,我空着没填。

这里不能空着。中年男人说。你父亲呢?

我没父亲。我说。

你母亲呢?

真要填母亲吗?我问。

当然要。要没人来领你今天你就没法离开这里了。

我只好填上妈妈的名字跟电话号码。

我们坐在房间里等警察来。中年男人在纸上记着什么。

房间里空气很不好,中年男人嘴里有一股廉价的烟味,混杂着炸鸡块味跟煮芋头味。

你中午吃了炸鸡块跟煮芋头。我对中年男人说。

他愣住了,抬头看着我笑了,说,对了。你怎么知道?

没什么。就知道。我说,喔,对,还喝了瓶饮料,碳酸的,薄荷味。

中年男人下意识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说,这你也知道?

我点了点头。

你这小子有点意思。他说。

正说着,门被推开,进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警察。他一看到栗木就半开玩笑说,某某跟我讲抓住了一个专偷面包的小偷,我就知道又是你了。你怎么也不换个地方偷?

大约是看上银座这个牌子了。中年男人也笑着说。

才不是。栗木认真地反驳说。

中年男人跟警察都笑了。

警察走后中年男人开始挂电话。从话筒里先听见新爸爸诚惶诚恐的声音,然后又听到妈妈慌里慌张的声音。

你们的监护人马上就要来了。中年男人放下电话说,你们年纪轻轻的不学好,偷什么面包,我从来没有见过专偷面包的小偷。

这不就见到了。栗木没好气地说。

家里没饭吃了?偷着玩的?中年男人问。

都不是。栗木说。

那为了什么?

喂猫。

中年男人眼睛瞪圆了。

为了猫来偷面包?为了猫?

有什么奇怪的?猫也要吃才能活。

那你为什么不去工作赚钱来买面包?

我不能去赚钱。

为什么?

我们有两件事不能做,一不能赚钱,二不能妄语。

那你靠什么活?

乞讨。

中年男人愣住了。

等了会还不见妈妈来,中年男人期间进出了几次。我拿出本子乱画,画中年男人,也画栗木,也画头脑中的妈妈。栗木也从包里掏出一本书,我瞥了一眼,就是上次在他家桌子上看到的那本佛经。

快六点半时中年男人又一次进来,手里拿着两瓶茶,对我们说,我接到电话,你们的监护人有事要推迟来,你们只好再等会。肚子饿了吧?用这些面包填一填肚子,我已经付了钱,把它们买下来了。这是茶。他把两瓶茶放到桌子上。

我不吃面包。栗木说。

你是想吃别的好吃的吗?中年男人看着栗木,眼睛眯了起来。

才不是。栗木说。

他晚上从来不吃东西。我说,我吃。我从桌上挑了一个最大的核桃面包,不客气地啃了起来。

肚子是最不讲道理的。它饿了就想吃。你跟它讲再多道理都没用。有能说服自己肚子的人吗?

那随你们便。中年男人说着就出去了。

墙上挂着一个钟,指针不停地转着,快七点了,门突然被推开,妈妈走了进来,中年男人跟在她后面。

妈妈连一眼也不看我,填完一张表,听中年男人说了一番现在教育孩子难的话,才带着我走出房间。

一出门走出几步到电梯口妈妈就发作了,面目狰狞,口溅白沫,你怎么会跟他在一起?你偷了什么东西?就那几个面包吗?家里没面包给你吃吗?你为什么要去偷?

我又没偷,我撒了个谎,我只是在旁边看。

那人家怎么会抓你?你替他放风。有你这么傻的人吗?在妈妈眼里,我从来就是傻瓜。

话从我耳边飘了过去,我看着妈妈的脸,她的脸像大猩猩,我很想掏出本子把她画下来。

妈妈,你不把栗木也保出去吗?等妈妈略微平静后,我问。

你到现在还想管他。妈妈又气了。

总不能让他一直待在里面吧?我说。

不用你管。他爸爸会来接他。妈妈没好气地说,你还是想想自己吧,学校老师今天下午来电话,约妈妈明天到学校谈话。

妈妈,我想吃鸡饭。我们已经走到银座大街上了,路边有一家专门卖鸡料理的店,窗口里摆着好多料理模型,在灯光下显得很诱人。

你别的不会想,就会想吃。妈妈嘴上虽这么说,脚步已经慢下来了。

我晚上就吃了一个面包。我说。有什么办法,跟妈妈,除了说吃还能说什么?说什么她都不懂。不懂还不要紧,还自以为懂。自以为懂还不要紧,还要将自以为懂的东西强加于我。我知道她一定是把她认为最好的东西强加于我。但妈妈的最好,能等于我的最好吗?

一个肉体有一个肉体的最好,任何另一个肉体都无法替代的。

进店后我要了一盘烤鸡肉串,吃到肚子撑了。妈妈边看着我吃,边唠唠叨叨。她说什么我一句话也没听进去。我的耳朵里充满了咀嚼鸡肉的声音。这些年,身体早就成铜墙铁壁,妈妈的话只会顺着我的身体滑下去,只要我不听,它们根本就进不去,像雨水打在身上一样。

所有的话语都变成了噪音。

吃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呀。它填满沟隙,使我跟妈妈一起完美。

旁观者宁静独白

一雄大学在伦敦市中心,一栋很古老的建筑,事务所的女工作人员是个年轻女子,我说明来意,拿出虹的照片给她看,问她有没有见过。中国女孩把我的话翻译给她听,我看她一脸茫然,就知道没有希望了。走出办公室,迎面走过来一个年轻女孩,脸似曾相识,我朝她微微一笑,她也朝我微微一笑,我想起来了,虹给我看过她的照片,她是一雄的前前前任女友。

你好。我朝她打了一声招呼。

你好。她说,声音很好听。

我自我介绍了一下,告诉她一雄的母亲失踪了,问她有没有时间找一个地方聊一下。

她很吃惊,立刻同意了,带我们到楼下的食堂,我要了三杯咖啡,我们找了个角落的座位坐了下来。

一雄到了伦敦以后交了好几个女朋友。

这是他交的第一个女朋友,福州女孩。女孩比照片上看得更漂亮。照片上的女孩脸小小的,化浓妆,一双大大的眼睛,一边耳朵空着,一边耳朵上戴一个大大的金色耳环,穿一身大红连衣裙。但看真人就不一样了。这天她穿得很朴素,白色上衣黑色长裙,耳朵上空空的,耳环也没了,化着淡妆,看上去挺单纯的。

你看怎么样?虹曾经问过我。虹那时很把一雄交的女朋友当回事,总描绘出结婚这一幕来。

我当时没有太多感觉,这是个现代女孩,跟过去虹给我看的菊子的照片简直一天一地。

后来就听说一雄跟那个福州女孩吹了,说是那女孩很上进,经常催一雄不要上课迟到旷课,要按时完成作业,一雄很烦,就跟她吹了。后来一雄又交上了香港女孩,又交了台湾女孩,每换一个女孩,他都会发照片给虹看,让虹感觉一下女孩的样子,让女孩在视频上跟虹说几句话。虹总会要来女孩的联系方式,单独跟她们联系,询问她们一雄情况,她们也会跟虹诉苦,抱怨一雄每天晚上喝酒啦,抽烟啦,上课迟到啦缺席啦等等,最严重的一次是说到一雄跟俄罗斯朋友一起抽大麻。

每接到一个电话,虹都要紧张一次,都要教训一雄一通,但一雄经常不接她的电话,这让虹无比焦虑,有几个晚上就睡不好觉。虹在电话里对一雄大喊大叫,说她要断一雄生活费了,如果还发现他抽大麻的话。

你最近有见到一雄妈妈吗?我问福州女孩。

见过。上次她来学校,我看到她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她說。

你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吗?我问。

好像是七八天前的事了,那天我刚上完服装史课。福州女孩说,我查一下。她掏出手机,查了一下说,是,没错,八号……

我想了一下,那是虹到伦敦的第五天。

那时就他妈妈一个人?一雄没有跟她在一起吗?

没有。福州女孩说。

你觉得她看上去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吗?

她很生气的样子。其实我们那时候距离得很近,但她没有看到我……

你有叫她吗?

没有。福州女孩好像犯了什么错似的声音低下来了,我不敢跟她打招呼,她看上去那么生气……

你想为什么一雄妈妈会那么生气呢?

肯定是为一雄的事,一雄这学期有三门课都没有通过,如果补考再不过的话,学校就不让他再读下去了。福州女孩说。

是吗?你怎么知道呢?我问。

一雄跟男生说的。他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

这时候,旁边座位上来了一个男生,福州女孩跟他打了一个招呼。

这个就是刚才说的那个男生,上次他生病没钱,一雄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给他了……

他们关系特别好吗?

那时还不会……

那一雄怎么会给他钱呢?

一雄看他可怜,根本不听我劝,连生活费都给了,虹阿姨知道后都气死了……

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虹跟我说过。

但后来他们就很好了,就是他把一雄带坏的,老拖一雄一起抽大麻……福州女孩不无气愤地说。

我瞥了旁边的男生一眼,他张开大嘴,正在吃一块很大的三明治。看不出他是哪国人,皮肤特别白,一头亚麻色的头发。

你能帮我问一下这个男生,他这次有见过一雄妈妈吗?我对福州女孩说。

福州女孩转过身去跟男生交谈了几句,回过头来对我说,他说最近不仅没有见到一雄妈妈,连一雄也几天没见了。

是吗?有多久了?我问。

我问他了,他说大约有三四天没跟一雄联系了。福州女孩说。

是他没跟一雄联系,还是说联系不上呢?我问。

喔,不知道,那我再问一下。福州女孩又转过身问了男生一句什么。

他说是联系不上,打电话给一雄都没接。福州女孩说。

虹五月初到伦敦,到现在总算不过十多天,要是那男生有三四天跟一雄联系不上,那就是虹到学校以后的事吧……

抱歉,你能再向这男生确认一下他什么时候,比如说从哪一天开始跟一雄联系不上了吗?这很重要的。我对福州女孩说。

福州女孩又转过身去跟男生谈了几句,男生拿出手机看了一会,扬起手机让福州女孩看。

他说是十一号。那天开始他跟一雄联系不上了。福州女孩说。

十一号,不就是我飞伦敦的前一天吗?这么说,也就是井上跟虹联系不上的那一天了。

那你最后一次见到一雄是什么时候呢?我问福州女孩。

我好久没见过一雄了。他经常旷课没有来学校。福州女孩说。

很对不起,本来不应该问你这个问题,但实在情况紧急,一雄现在的女朋友是谁呢?我能找她谈一谈吗?我问。

一雄现在没有女朋友,他上个月跟她吹了。福州女孩说。

是吗?那一雄这一段情绪一定很不好了……我问。

也许吧。每次他跟谁分手都狂喝酒。喝个烂醉。福州女孩说。

我突然感觉事情非常不对,虹不可能去哪里,她只能跟一雄在一起,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一雄,包括她不在伦敦的这段日子里。

那她现在能在哪里呢?我跳了起来,告诉两个女孩说我马上要去一雄家看一下。两个女孩陪着我去了。门还是敲不开,福州女孩对着门叫了无数声一雄,但里面一点回应也没有。

报警吧。我说,马上给井上挂了个电话,说恐怕只能报警了。

井上说他已经买好机票,明天飞伦敦。

我们离开一雄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一雄独白

小松父亲去世的消息我是听佐藤说的。佐藤在学校操场上朝我跑来,气喘吁吁地说,你听说了吗?小松的父亲死了。

我一愣,有两天没有看到小松,我以为他生病了。他从来没请过假,应该病得不轻。但我没给他打电话。我躲着他。自从那次谈话,他让我拒绝做他父亲弟子的谈话以后,我就一直躲着他,特别是跟菊子的那次谈话以后。我不想见他,见到他就会联想起他父亲,联想起他父亲我的身体就会颤栗,好像被鬼抓住似的。有些天我老是闻到银座仓库里那种特殊的气味,混杂着颜料咖啡的气味。

我不想再见到小松父亲,虽然想画菊子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但我想单独画,避开小松父亲跟菊子一起画。我要画一件比黑色更好的和服,金色的,妈妈的我梦寐以求的和服。但只要小松父亲在,我就没法画,画就像在背叛他。那画法是他创造出来的,只有当了他的弟子我才能画,但我绝不想当他弟子。

小松也没给我电话。我觉得他想听我说菊子。但我宁愿跟栗木说也不愿意跟小松说菊子。按照小松的思维逻辑,他一定想我跟菊子有什么。一般来说……他会这样开始说。但人跟逻辑没有关系,即使有千千万万个一般,但只要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那谁也就有可能是这千分之一万分之一。所有的科学都在解决一般,只有我说才解决特殊。一般落实下来其实就毫无意义了。因为每一个人都是特殊而非一般。一个会学数学的人与一个不会学数学的人头脑里出来的不可能是一个东西。他按他的逻辑思考,简单来说这是一加一等于二的世界,有B就一定有A才对。我没有逻辑,我只有轨道。情绪轨道。看到一朵花,我可能会想到流星,看到流星,我可能会想到森林。我们是相互排斥的两个电极。正极与负极。

小松跟妈妈新爸爸属一个系统。我菊子栗木小松父亲属另一个系统。

回家跟妈妈说,妈妈说我还是应该去为小松父亲添一炷香,毕竟,他是第一个赏识我的人。我想妈妈說的也对,既然小松父亲已经去世,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去看他呢?

妈妈给了我五千块香典钱。

小松家门口静悄悄的,画廊跟和服店都关着门。我按了一下门铃,等了一会,出来一个五十来岁围着白色围裙帮佣似的陌生女人,我说我想见小松,她让我等一下,然后又一次出现时对我说,你上去吧,小松在楼上等你。

我到楼上一看就呆了。

客厅里乱七八糟,橱柜门开着,里面跟周边地板上撒满了玻璃瓷器碎片,原来放石头雕像的架子翻倒在地上,地毯上留着一摊血迹。拉着一条线,把所有家具拦在里面,线外面只留有一道窄窄的通道让人走路。

我穿过通道走到隔壁房间。

小松坐在沙发上,看到我喔了一声。

我听说你父亲……我说。

他打断我的话,摆了摆手说,没想到上次谈话以后我们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小松的脸略显苍白,看不出悲哀,表情冷漠镇定,身上穿一件跟他父亲一样的久留垮男式和服,好像披着一件羊皮的兔子,看上去怪怪的,要多不顺眼有多不顺眼,简直是对和服的亵渎。

你不合适穿和服。我突然说。小松适合穿西装。他太瘦腰太直,西装可以使他英武起来,和服却会使他垮下去。

是吗?他眼光突然浑浊起来。

像鹦鹉学舌。东施效颦。我说了两句在中国小学里学来的成语,知道他听不懂,但听不懂有听不懂的效果。

果然,小松浑身不自在起来。他相信我的审美眼光。这一点他对自己没有自信。

谁给你出的主意?我问。我不相信穿和服是他自己的主意。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我就穿久留袴和服。今天醒来我做个决定,从此以后在家里就穿和服。小松缓缓地说,你第一次看不顺眼没关系,第二次就会比第一次顺眼一点,第三次就会比第二次更顺眼一点,到最后我不穿和服你都看不顺眼了。

会这样吗?恐怕不见得吧。人有型,这变不了,就像胖型人喝水都瘦不了,瘦型人吃肉也胖不起来。在和服这个问题上,恐怕我们永远统一不了。我说。

他怎么会想起穿和服?而且穿跟父亲一样的和服?真让人费解。

我从口袋里拿出装香典的信封,放到桌上说,我是来为你父亲添一炷香的。

不用了,他不在这里。老头在警察局。你都看到了。小松说。

出了什么事?我吃惊地问。

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总之你都看到了,老头被发现的时候就躺在那个地方,小松看了看我说。

我没有吭气,看着小松,我知道他会往下说。他一副想说话的样子。

你是说你父亲是自杀的吗?

我这两天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老头不会自杀。你不是还刚刚看过他的画吗?

那你的意思……我不敢往下说了。

我没意思。我不知道,确定死因是警察的事。也许只是偶然。

我头脑里浮现出无数张小松父亲的脸,第一次看到他教我喝咖啡时候的脸,闭着眼睛端坐在赤身裸体菊子身边的脸,浮在满是画的地下仓库的脸……所有的脸上都没有眼睛,眼睛的地方凹下去两个洞。

怎么会有这种事?我说。

总之,不管从哪个角度讲,他都是给自己掘了个坟墓。小松眼睛看着墙上的一幅画说。一幅肖像画。一个年轻的女子的上半身,微侧,好看的脸上带着柔和的微笑,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脖子上戴着一串用小花编成的项链。

我想起来了,上次这个位置上挂的是一张名画。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问,隐隐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了。

没什么意思。小松瞄了我一眼,声音低了下去,自言自语似的说,我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么脆弱,怎么一下子就没了,看他外表一点变化也没有,其实他早就在变,早就开始腐朽。但我一直以为他有多么强大。他又开始去看墙上那幅画,好像画里面有种神秘的力量把他的目光牵过去似的。

但我不相信小松说的话,至少他有看法。他有极强的分析能力,对任何事,都能像解数学题一样有条不紊地推理思索。

没有发现遗书,警察已经插手这件事了。我只希望他们能尽快找到死因。小松说。

陌生女人送我到门口时,我问她有看见菊子吗,她告诉我她有几天没有看见她了。

这种时候她怎么会不在这个家里呢?我觉得有点奇怪,走出小松家门我就给菊子挂了一个电话。没人接听。她去哪里了呢?她不会不知道小松父亲出事了吧?

难道小松父亲有可能是被人杀害的吗?如果是,那凶手会是谁呢?我心里七上八下,打了个电话给栗木。栗木正在银座。我已经发觉我有任何不安时第一个总是想起栗木。所有跟他在一起的对话都是对牛弹琴,但奇怪,正是这种对牛弹琴,对我能起一种镇定神经的作用。

你请我喝咖啡。栗木说,我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喝咖啡了。

到咖啡馆时栗木已经在里面等我了。他还是穿夹克,巨大的黑包就放在旁边椅子上,一见面他就告诉我最近正在钻研学问。

学问?我一愣,你想考博士吗?

你疯了吧你。我说的学问是穴位。人体穴位。栗木说。

他说偶然看到一本书,讲到消除现代人冷漠症的几种办法,其中一种是按摩人体穴位。这不奇怪,他这个人什么書都看,偶然撞到什么书就是什么书。

我就想了,他说,按摩穴位能消除冷漠,那缺乏同情心的人按摩穴位是不是也可以解救他们呢?你想想,有多神奇,我只要往你身上一按,你身体里本来就有的某种元素被激发出来,用不着吃药,也用不着打针,然后你就有同情心了。这个冷漠的世界就会发生变化……栗木滔滔不绝地说起来,简直就没有一分钟让我插嘴的余地。

要不要我在你身上试试?他说着就把手伸过来了。

快别,快别。我最怕别人在我身上按来按去了。我缩了一下身子,说,你这个方法不行,就算你研究成功,但谁会让你按呢?你总不能把人按在地上,强迫他接受你的按摩吧。这方法本身就缺乏同情心。

总会有人乐意接受的。就像发明飞机一样,开头谁不认为他是疯子?谁会相信那种跌跌撞撞的东西可以自由在天上飞行。结果呢结果呢?关键是他提出了一个崭新的想法,开拓性的,就等于开通了一条新路,自然会有人跟上去的,于是路就越走越宽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我得拿出研究成果,快了快了。我现在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这个研究上。栗木说。

你每天不去工作了吗?我略微吃惊地问。

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不去了那些猫怎么办?该做的事都还得做,就是这些太花时间了太花时间了。我的时间不够用我的时间不够用……栗木脸上显出一片苦恼。

他足足说了一个多钟头,说了许多有关穴位稀奇古怪的事情,我听着听着,也奇怪,渐渐被带入他的世界,刚才显得那么重要小松父亲的事变得模糊了。

你说你说,你找我有什么事?栗木终于想起我的事来了。

可我已经没有多少转述的热情了,简单说了我从小松那里听到的他父亲的情况。

这事你还是问他吧。这是他的专业。栗木说。

我知道栗木说的他指的是新爸爸。

这事不会影响菊子吧?栗木突然说,那些警察没有一个是好人。

当然不会。我说。菊子跟小松父亲的死怎么可能会有关系。

不好说。我不相信他们。栗木说,神情严肃。

跟栗木分手后,我又打了几次电话给菊子,但还是没有人接听。回到家,看到妈妈正焦急地等著我,说老师找过她谈话了,劝说妈妈让我自动退学。

终于来了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会有这样结果的。妈妈说,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逛荡下去……干脆你出国去学服装设计吧。小松父亲不是说你有绘画才能吗,你又喜欢服装……

妈,我说,现在发生了一件事,小松父亲死了,我把这天在小松家听到的话告诉了妈妈。

他不会怀疑到你身上吧?妈妈说。

怀疑我?这怎么可能?妈妈你怎么会这样想?我吃了一惊。

不好说。怀疑人是警察的职业习惯。只要是跟小松父亲有关系的人谁都有嫌疑。你不是前不久才去他家,他给你看了什么画吗?

那也不可能。无非就是看了他画的画而已。话虽这么说,但我心里开始发毛。

不好说不好说……妈妈的注意力完全转到这个问题上去,马上给新爸爸挂了个电话。

跟新爸爸说了几句话后,妈妈就把电话递给我,说,你自己跟爸爸说吧,说得详细一些,都发生了什么事。

我把事情叙述了一遍,新爸爸又问了我许多问题,问得我很不耐烦,但我还是一一回答了。

不会有事的,你放心。新爸爸最后说,你该干什么事就干什么事,或许警察会来找你,那也是例行公事,来向你了解情况,你一切照实说就好了。

那警察会到学校找一雄吗?妈妈担心地问。

应该不会吧,他们通常会到家里来找的。新爸爸说。

虽然新爸爸这么说了,但还是没有消除我的担心。我想起瑞娜,那一次跟瑞娜妈妈的谈话,林老师跟警察……甚至想起林老师的脸,他无辜地看着我,我却出卖了他……

没有什么比警察更让我恶心的了。怎么跟他们照实说呢?什么叫照实说呢?我那时候也觉得自己是照实说了,可结果却是背叛与出卖……

有照实吗?能照实吗?

当然这一切我没法跟妈妈说。说不出来。真正的焦虑都是无法用言辞来表达的。

我忐忑不安,一直睡不着,半夜十一点,接到菊子电话,说她刚回到家里,这几天到外地去了,有朋友给了她一条信息,说有一棵百年的樱花老树倒了,她去那里把树枝跟树干运回来。

要这些树枝树干做什么?我来兴趣了,暂时忘掉了警察的事。

染布呀。听说快要开花还没有开花的樱花树是最出色彩的,用它来染布可以染出最好的色彩来。开了花就不行了。开了花以后的树干染布就不出色彩了……

呃,真有意思。想不来呀。我说。

是呀。谁能想得到树干树枝,储存了一年的养分就为了开那几天的花。花开了它们也耗尽了呢?

你什么时候准备染布呢?我去看你染。我激动起来了。用樱花树干树枝来染做和服的布,多么浪漫呀。

现在正在染呢,这是第一次染,要不然树枝就干了。菊子说。

你拍几张照片给我看看。我说,完完全全忘了说警察的事,就把电话放下了。

看到菊子发来的照片,在一阵和服樱花的晕眩后,我才突然记起要跟菊子说小松父亲的事,但电话打过去不通,总是正在通话中,打了两三次后来就困了,头脑里闪过的都是樱花老树跟樱花的模样,干脆明天见到她再说吧,别影响了她染布,就睡过去了。

但睡了一夜并没有把警察从我脑袋里睡掉,第二天清晨醒来头脑里浮现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警察。到底事情怎么样了?他们什么时候会来找我呢?

我给菊子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小松父亲的死跟警察的事。但没有收到她的回信。

学校照样是一些陈词滥调,我已经做好准备等着老师来找我谈自动退学的事了。我没有答案,虽然退不退学我都无所谓,但看老师的脸却什么也看不出,把一个学生推到轨道之外,这样天大的事,居然可以被老师的脸抹平,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们照样夸夸其谈,指挥这指挥那。

小松到学校来上课了。放学时我特地等他跟他一起走到车站,我问他,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小松摇了摇头说没有。他手里提着一个大包,往一号站台走去。

你不回家吗?我问。

我要去钓鱼。小松说。

这包里是渔具吗?我一惊,发生了那么多事,加上后天的大考,去钓鱼?他怎么会有这样的闲情?

鲇鱼刚开禁不久。现在不钓更待何时?小松突然笑了,说,我想吃鲇鱼了。小时候一到这个季节,家里每天总是烤鲇鱼吃。妈妈最爱的鱼就是鲇鱼。那时候我看到饭桌上有鲇鱼就烦了,可昨天突然就想吃了……

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吃了。已经好几年没吃鲇鱼了。我说,头脑里浮现出串在竹签上弯曲着身子鲇鱼的模样。

怎么样?一起去?小松说,脸上露出久违的亲密神情。

到了多摩,空旷的河边有几个钓鱼的人,每个人都间隔得很远,都穿着肮脏的马甲,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钓鱼竿,身体永远不动的感觉。

小松跟我也找了一个位置,他装好鱼饵,支起鱼竿,然后就坐了下来。他从包里掏出一瓶清酒,打开,倒满一纸杯,喝了一口,问我,你喝吗?我看了看他说,喝。他又从包里拿出一个纸杯,倒上一杯递给我。

很快,他把一瓶我把一杯酒喝光了。

你觉得奇怪吧?这种时候我怎么还有心情钓鱼?他眼睛看着前方的钓鱼竿说,声音有点含糊。

不奇怪,我说,你有心情来钓鱼总有你的道理。你这个人不会做没有道理的事。

他没有回答,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怎么,你醉了?我问。

没有。我怎么会醉。我现在的感觉好极了。他突然笑了,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喜欢你有两点,一是你永远懂得听我说的话,一是你永远直话直说。

其实我并不是永远直话直说,这小松不懂,我也没必要解释。我只在小松面前直话直说,这没办法,他好这一口,我恰巧又知道他好。

你找不到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吧?他说,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想来这里钓鱼,但只钓鲇鱼,没有鲇鱼的季节我也来钓。你知道吗?我要的只是这种钓鱼的感觉,河边,我手里举着鱼竿,周围是空旷的河岸,我坐在小帆布凳子上,跟人隔得很远,头脑里什么也不想,不想有多好,没有比什么也不想更好的感觉了……你懂吗?我在钓鲇鱼时就这种感觉。至于钓得上鲇鱼钓不上鲇鱼完全没关系,有时候我一年才钓到一只鲇鱼……

你喜欢菊子吗?我突然问,也不懂为什么这个问题突然就冒上来了。

你想知道吗?我知道你想知道,但我不告诉你……他瞪大眼睛看着我,目光浑浊,我知道他已经神志不清了,但奇怪,话却像流水一样流出他的嘴巴。

我第一次来这里是上小学四年级时,你能猜到我为什么要来吗?

我摇摇头。

那天,我放学早了,回到家,看见她跟父亲在一起。她脱光衣服骑在父亲身上,用舌头在舔父亲的身体。父亲脱掉衣服以后的身体奇瘦,黑黑干干,骷髅似的,她肥沃的身躯,白到透红的皮肤跟父亲黑干的身体缠在一起像蛇缠在天使身上。她顺着父亲的下面开始舔,一点一点往上,父亲的脚骨,腿骨,肋骨,脖骨,头骨……舔了好久好久,那么专注,一只手还在父亲身上捏着,把他的皮从骨头上拉起来。

我感觉都过了一个世纪了还没有停下来。

我开头吃惊,我无法想象她舔他的感觉,我想她一定不愿意,是父亲在强迫她,我很生气,有一刻想冲进去阻止他们。我拉开拉门,她仿佛感觉到了,从父亲身体上面回过头看我,她的脸在笑,看到我的那一刻笑僵住了,你能想象吗?她在笑,她居然在笑。那一瞬我看到父亲的脸,父亲的眼睛闭着,脸上表情僵硬,两只手跟两只脚被胶带粘在榻榻米上一动也不能动。我突然明白了,不是父亲强迫她,是她想舔他,她在享受他,父亲闭着眼睛任她摆布……

我头脑一片空白,冲出家门,什么也没想,也不懂去哪里,也许是因为过去去过几次的缘故吧,反正我莫名其妙地乘上电车到了河边,那时刚好是鲇鱼开钓季节,河边坐着好几个老人,我走过一个老人身边时,老人突然向我招手,叫我,你来一下。我走近前去,原来他忘记带老花眼镜,鱼饵老放不到准确的地方去。我帮他穿上鱼饵,就在他旁边坐了下来。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来给我。我把糖放進嘴里,让它在我嘴里慢慢融化,平日我不是这样吃糖的,我总是把糖一口咬碎吞下去。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糖了。

老人跟我说钓鲇鱼的事,说他钓了几十年鲇鱼,但还是没有弄懂鲇鱼。

我怎么可能懂得鲇鱼呢?老人说,它们生活在水里,年轻时候我也想试着像它们一样,看自己能不能待在水里生活。干脆说吧,我不想做人想做鲇鱼了,我真的试了,在水里待了几天几夜,最后怎么着,我终于明白了我怎么也成不了鲇鱼。继续做我的人吧。我对自己说。只好做人了。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做了几十年的人……

我后来才知道,原来老人过去是日本钓鲇鱼冠军。他最高纪录是一天钓三十只鲇鱼。

那天分手时,老人把桶里的鲇鱼抓了十来只给我,对我说,如果你把鲇鱼当作神,你就得救了。

我完全不懂老人这句话的意思。

老人走后,我就把鲇鱼全放进河里,看着它们游走了。我边看它们边想,它们多么自由自在呀……它们的世界里只有水,除了水什么也没有,多么干净单纯呀……

从此以后我就喜欢上钓鲇鱼了。

我静静地听小松说话,什么也没有问,突然间感觉到他的寂寞。其实长期以来我一直羡慕他没有母亲,只有一个永远不管他的父亲,但其实,我又知道什么呢?我只是以为知道,其实我看到的全是表象。

天渐渐暗了下来,周围的景物渐渐模糊了起来,我跟小松都没有去看表,几点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人又有几刻能活在世间之外呢?

后来我手机响了,是妈妈电话,你在哪里?赶快回来,警察在家里等着呢。

妈妈的声音既焦急又紧张。

但我倒镇静了。我已经决定对警察保持沉默。

来了两个警察,一个中年胖子,一个年轻瘦子,态度都很和蔼,先说了一通不用害怕,只是向我了解情况,叫我有什么说什么,我点了点头,然后就问我怎么认识小松父亲的,然后问小松,最后就问到菊子了。我不是摇头就是点头,要不就沉默。

你什么时候认识她的呢?胖警察问。

我没回答,脸上做出想的表情。

你怎么不说话呀?坐在旁边的妈妈急了,你不是说过你是第一次去小松家时见到菊子的吗……妈妈替我回答了。

于是变成警察跟妈妈的对话了。我低着头,头脑里想的都是瑞娜的事,瑞娜的影子重叠在菊子身上,变成了一个人似的。

警察一走妈妈就朝着我吼起来了,你怎么什么话也不说?他们会以为你有什么要故意隐瞒,你要被他们当嫌疑犯了……他们还会来找你的,你不说只会给自己找麻烦……

我?这怎么可能?我再一次心里发毛。

怎么不可能?你不说就有可能。一个什么都没做的人为什么会不说话呢?

我不说他们就会怀疑我?怀疑我杀了小松父亲?这可能吗……但奇怪,我越是去否定这个想法,这个想法就越是缠住我,搅得我心慌意乱。头脑里出现了电影中看过的监狱,穿着囚服的囚犯,耀武扬威惩罚囚犯的警察……

难道我非要在背叛与出卖跟说话之间做一个选择吗?两样我都受不了。我都不想要。

菊子的电话一直不通,一个晚上没有睡好。第二天我没去上学,一离开家就乘电车往菊子家方向去,时间太早,我想菊子还在睡觉,就没有给她挂电话。

按了半天门铃菊子没有出现。我打电话给她,没有人接,又蹲在门口等了好一会,还是没人。这么早,菊子去哪里了呢?

我只好离开菊子家,学校不能去了,我又不想回家,不知道要去哪里,就给栗木挂了个电话,说我现在要到他那,弄不好晚上要住在他那里。

问题当然没问题。不过,有这么严重吗?栗木问。

你要见到警察就知道了。我说。

警察我见得多了。不过,也好,你来帮我喂两天猫。这几天我忙。那好吧。我苦着脸只好答应了。喂猫总比见警察好。我又给菊子打了几个电话,但都没有人听。

警察问了你什么问题?栗木一见到我就问。

我随便说了几个。

我想他们怀疑上菊子了。栗木说。

不会吧?他们什么结论都还没下呢。再说,怎么可能是菊子?菊子怎么可能杀死小松父亲?我说。

不管怎么说,警察就是这么认为的。我看菊子不好了。栗木突然急起来,不管怎么说,我们得先把警察在调查她的事跟她说说,最好先让她躲一躲。警察找到真犯人菊子就安全了。

要是找不到或者根本就没有真犯人呢?我问。

怎么可能找不到?真犯人一定有,对吧,所以警察就一定能找到。他们就吃这碗饭。我们只要耐心等就好了。再说,要是没有犯人,那也就什么事没有,反正,还是躲着警察,等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栗木说,如果菊子愿意,就让她躲我这里好了。我可以住到别的地方。这地方绝对安全,警察不可能找到这里来。

虽然我并不认为栗木说得对,但不管怎么说,也不能说他错。我给菊子留了个言,说我跟栗木今天一定要见到她。我们会到她家附近等。

你先换上工作服,帮我去喂喂猫,我跟人约好了,要去一家中医研究所。栗木说。

喂猫食还得换工作服?那我不去喂了。我说。

不穿工作服猫怎么认得你?

猫怎么会认得工作服?猫认人凭的是气味。

这不就对了。你穿上我的工作服才有我的气味呀。不穿,就都是你的气味了。

穿上还不也是我的气味比你的气味大。我们的气味串到一起,那猫不更混乱了。它是闻你的气味还是我的气味?还不如就让它闻一种新的气味罢了。我说。

栗木踌躇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不管怎么说,你要让我换你的工作服我就不去喂猫。我说。

栗木只好听我的。

一共得去三个地方。他说,都是公园。距离都不是太远。到了第一个公园,你就把半个面包撕碎了放在洗手水池旁边,然后你就走开,等一会猫就来了。我叫它曲曲,因为它身上的黑色加灰色條纹。有时候会来两只。那半个面包就不够了,你就再给加上半个……记住,洗手水池旁边。

洗手水池有四个边,你说的是哪个边?我故意逗他。

就是就是,看来我还没说清楚呢。他困惑了,想了一下说,我还是画一张图吧。他又拿出一张纸画了起来。先画了一个四方框,这是水池,边说,又画了水龙头开关,这是水龙头,水管,又画了水龙头流出水的样子,你看,是在这流出水的后面方向,现在看清楚了吧。

我故作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可以骑我的自行车去。栗木说。

我不会骑车。我说。

你居然不会骑车?栗木吃惊得不得了。我知道你妈妈为什么老要跟着你了。

为什么?我问。

你不会骑车嘛。

这跟骑车有什么关系?

别看骑车是一件小事,但你会与不会关系就大了。会,不说明什么问题。不会,就说明问题了。

说明什么?

说明你跟其他男孩子不一样。而且是坏倾向的不一样。你不想骑车,看到别人骑也不想骑,别人骑也勾不起你想骑的愿望,这一说明你身体里有一部分是死的,很难唤醒;二说明你妈妈没鼓励你骑,没鼓励你跟别人一样,没去唤醒你身体里死的那一部分。

她做的都是无用功,跟他一样。栗木笑了。他们以为他们什么都懂。其实,他们什么也不懂。

我也笑了。栗木看似荒唐的话里,有时也潜伏着真理。

公园里已经有一老妇人正在给曲曲喂食。她站在沙坑边,地上放了一个盘子,曲曲伏着头拼命进食,她正在跟它说话。她叫它天天。

栗木叫它曲曲,老妇人叫它天天,不懂还有没有叫它花花的,总之它不会搞混就行。

天天,今天换了一种口味啦,你吃出来了吧?比昨天好吃是不是,有加菜的,医生说我要吃点蔬菜,要不肠子纤维不够不会转动。我看那,你也得吃。

又去了两个公园,照栗木的指示,我把面包撕碎了放到水池边,果然,不一会就过来了一只猫。

回头跟栗木一说,他倒是很高兴,说,太好了太好了,你有没有问她要电话号码?我问要电话号码干什么?发展她做喂猫队员呀。栗木说,我要把喂猫这件事慢慢转让出去了。要做的事情太多,你看,又多了件菊子的事,怎么样?她给你回信了吗?

我看了一下手机,居然有菊子的回信,说她晚上八点左右会回家,问我们有什么事。

我马上回了信,就三个字,见面说。

我帮着栗木把房间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栗木急得不行,还特地出去买了一床崭新的被褥。我叫他不要急着买。

不买怎么行,晚上九点以后店铺都关门了怎么买?他说。

菊子肯定不会到你这里来住。我说。

一定会。

一定不会。

要不我们打个赌怎么样?要是你输了,你就替我喂三天猫,要是我输了,我就两天不吃饭。他说。

这算什么赌?你不吃饭跟我什么关系?何况你有过三天断食的经历。我不跟你赌。

那你说怎么赌吧。你输了你去工作时三天不能穿工作服。

这不行。去工作怎么能不穿工作服呢?

你不是认为自己包赢的吗?

那也不行。关键是你不能有这种想法,你怎么会想去工作的时候不穿工作服呢?

栗木又纠缠起来。我不跟他说了。

你先去菊子家,我上完课就去。栗木说。

你不去上课不行吗?我问。

怎么行?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早就说好了的。栗木急起来了。

晚上七点半多我就到菊子家了。屋里灯亮着,我叫了一声,没有人回答,门掩着,我推开走了进去。茶几上摆了一瓶威士忌,菊子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喝酒。

你来啦?看到我,她抬头用手指一指柜子说,拿一个杯子来。

我什么也没说,打开柜子拿出一个杯子,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来,喝酒。自己倒。她说。

我往杯子里倒了一点酒。她举起酒杯跟我的酒杯碰了一下。

小松父亲……我一开口说话,就知道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果然,她说,我都知道了。

我沉默了,不知该说什么好,突然觉得栗木想让菊子去他家住的想法极端荒谬。

小松不见了……停了一会,菊子抬头看着我说。

小松不见了?我昨天还跟他在一起钓鱼……我吃惊地说。

你是说他昨天去钓鱼了?菊子有点吃惊了。

是。他说他心情不好时就想去钓鱼……我说。

菊子点点头,好像知道这事的样子,举起酒杯一口把杯里的酒喝干,又倒了一杯进去。

你喜欢小松吗?突然,心里久存的问题冒出头脑,我脱口而出。

没想到菊子一下子脸色变了,连眼神都不一样了。流动在我们身体之间的空气一下也变了,很久,她沉默着,但不是那种死寂的沉默,而是包含着某种犹豫的沉默。

我静静地等着,我想她有話要对我说。

我把你当作我弟弟,当然,实际上,我没有弟弟,我没有兄弟姐妹,但不知怎么,我就觉得你是。大概是我一直很想有一个弟弟的缘故吧……菊子开始说。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就没有说话。

你问我喜欢不喜欢小松,我不知道,这两天我也一直在问我自己,我喜欢他吗?喜欢吗?但我想不出答案。他好像一盏灯,一直在远处亮着,我很想走近他,但却一直走不近,你有过这种感觉吗?一直想走近一个人,却一直走不近,越走距离越远的感觉……

那小松父亲呢?我问,一瞬想起小松说过的话。

他已经死了,照理我不应该亵渎一个死去的人……但,你知道他第一次把我带到他家时对我做了什么吗?

我摇摇头。

他叫我脱光衣服。你想象得出吗?我一进他家门他就让我把衣服全脱了。白天,出门的时候,我可以穿衣服,他给我买了很多好看的衣服,每一件都值好几万块钱,好多同学都羡慕我,说我的衣服好看。但一回家,我得裸着身体,光着身体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光着身体吃饭,光着身体睡觉……他说他要看,要找感觉,看我裸体的所有形态,他的眼睛盯在我身上,一刻也不离开,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时时刻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你的感觉吗?颤栗羞耻害怕提心吊胆……有时候,我在吃饭,他会突然说,你把手放下来一点,或者抬高一点……晚上,他跟我一起洗澡,我们泡在一个澡盆里,他摸我,从头上摸起,一直摸到脚底,每天都这样,虽然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我很想逃离他,每天下了课,我都在想,我不回到那个家去了,但脚却没有朝另外地方走,这不是因为我没有地方可去,当然,我是没有地方可去,除了那个家,但不是,我知道不是……

菊子的口气十分平静,好像不是在说自己,而是另一个不相干人的事。

……他家有个小男孩,我到他家时那小男孩才四岁,那天我第一次进家门,他坐在玄关的栏边,他朝我招手,把手里的一块糖递给我,对我说,甜甜甜……我不知道他叫我舔糖还是说糖甜,他脸上的表情可爱极了,我一下就喜欢上他了。

他家有四个人,他,妻子生病永远躺在床上,一个女佣,一个孩子。我不敢看他妻子的眼睛,有一次我有什么事到她房间,当然我光着身体,她的眼睛恶毒地盯着我看,我吓坏了,赶紧逃了出来。女佣的眼光也极不友好,看我像看一个下贱的物品似的,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我知道她那目光中的含义,只有他,男孩,他的眼睛落在我身上时,无邪天真,我不夸张说,像一缕阳光照进黑暗深渊,让我感到温暖。

每天,放学回来,他都会在门口等着我,看我进门后脱光衣服,他就也把衣服脱光,说我要跟你一样,我说不行,就帮他把衣服一件一件穿上去,他搂着我的脖子任我穿,直到听到他父亲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才跑去玩。每天都这样。每天我们都有十几分钟时间是自由的,那十几分钟对我像给燃料一样使日子运转下去。

有一次,学校去远足,我离开家两天,回家时他冲出门来抱住我,拼命问,你去哪里啦你去哪里啦我还以为你永远不回来了呢……

那一瞬间我哭了,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他用小手擦我的眼泪,说,你不要哭你不要哭妈妈说好孩子是不哭的……

泪水更加涌了出来,我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抱住他,紧紧地,好像他的身体跟我的身体合并在一起了似的。

是他的目光把我留在了那个家里,也是他的眼光让我活下来的。

这样过了两年,到了男孩六岁上小学时,我才第一次在那个家里穿上了衣服。可奇怪的是,那么长的时间里你的身体麻木了,穿上衣服以后你还是觉得你没有穿衣服,你还是光着身体,甚至走到外面,街上,虽然你穿着衣服,可是有时候就会觉得你还是光着身体,没有穿衣服似的。那种感觉你能懂吗?好像是,全世界的人都穿着衣服,只有你一个人光着身体,你羞耻,你无奈,你害怕,你无处可逃……

就是到了现在,有时候在人群中,一瞬间我还会有这种感觉,夜里我经常做梦,梦中的我永远都是一丝不挂,被囚禁在一间黑暗的屋里,我茫然地站着,四处环顾,我看不见哪里有门,从哪里我可以出去,最后总是在万分焦窘绝望中醒来。我已经知道了,我这一辈子永远无法摆脱这个噩梦了……

但奇怪吗?我现在一点也不恨他了,是他让我知道了看到了色彩,不,应该说是体悟到色彩,通过我的身体。十五岁那年,我回到这个屋子,不懂为什么突然就把盖在织布机上的布掀掉了,其实过去我也经常回来,但从来就没有想去动过它。我看到织布机上残留着一节妈妈织了一半的腰带,突然发现它的色彩有多美,那种既不是红色又是红色,带着的色彩。我一下懂了,妈妈过去一定是看到了这么美的色彩,才会每天坐在织布机前的。我迫不及待地坐到织布机前,所有小时候看到的一切在我身体里复苏过来,好像天然就会,我踩了一下踏板,梭子从线中穿了过去,我往前拉了一下梳扰,织了起来。

从此我知道了,我的位置我的命就在这里。

我默默听着,菊子的声音好像不是从她身上发出来,而是从另一个什么地方出来的。好久,我们都沉默着,什么都不要问了,模糊中,似乎所有的答案都在其中了。

我到现在还是没有明白为什么菊子要跟我说这些,她希望我理解她吗?或许,只是那一刻她想说话,她只是把那几天埋藏在她心里的话吐出来而已?我,只不过是勾出她的倾吐的媒介罢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栗木的电话来了,说他已经到了车站,我去车站把他接到菊子家。一进门他就结结巴巴开始说,说了半天总算把他想接菊子到他家住的来意表达清楚了。

菊子听完说,难为你们这么为我着想,我考虑一下吧。如果有需要,我一定找你。

走出菊子家时,栗木叫我先回去,说他不走了。

你留在这里干什么?菊子又不需要你。我吃惊地问。

她需要我。我知道她需要我。女人需要男人时经常是不说的。栗木说。

那晚上你打算怎么睡?不进去吗?

进去?我怎么能进去?君子不近女士。我哪里都能睡。过去我还在河边草地上睡过呢。被蚊子咬了一个晚上。栗木笑了。

要不要我留下来陪你?我半开玩笑问。

你还是回去吧。那些猫就交给你了。栗木认真地说。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起床已经十一点多了,妈妈和新爸爸已经坐在饭桌前等我了。

你以后不准再去找菊子了。爸爸说菊子一定是警察怀疑的第一个人。妈妈说。

警察怎么可能随便怀疑人呢?我很生气。昨天栗木说的时候,我还觉得好笑,但新爸爸也这样说,性质就不一样了。

喔,是这样的,新爸爸说,如果小松父亲真的是被害,那警察首先会把目标锁定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小松,一个是菊子。

呃——这不可能。我叫了起来,他们凭什么?在没有任何事实的情况下,他们凭什么认为他们是杀人犯呢?

那你凭什么能肯定他们不是呢?

凭直觉。我说。

法庭讲的是证据不讲直觉。要排除个人感情参与其中。

警察有发现遗嘱吗?我问。

没听说。新爸爸摇了摇头。

我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气,接着往下说,就按你说的,假定警察的目标是菊子,但她为什么要杀害小松父亲呢?总得有个理由吧。小松父亲对她很好,把我推荐给她,让我们一起来创作和服……

你说什么?你要跟菊子一起创作和服?妈妈在旁边叫了起来。

是。我是这样想。我不想出国。我要学做和服。我冷静地说。

妈妈眼睛瞪圆了,几乎要跳起来,这怎么可以?你知道几乎没有人穿和服。就算你做了和服,你给谁穿呢。总不能你自己穿吧?你做得再好有什么用?

可是我喜欢。

再怎么说你也要上大学呀。妈妈这几天给你找了一所伦敦最好的服装设计学院,全世界有名的,和服不也是服装吗?你学设计服装跟做和服有多大区别?

妈妈,你不知道,和服是艺术品。我对服装没兴趣。

你怎么说对服装没有兴趣?你不是喜欢逛百货的服装柜吗?挑起服装来眼光有多挑剔,这不是兴趣是什么?我看你是被菊子诱惑了。你为了菊子可以连学业都放弃,妈妈要找她说一说,她不能诱惑你这样的孩子。你还是个孩子呀。

妈,你说什么呀。谁也没有诱惑我。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已经长大了。在中国我都已经是成人了。

在日本你就是个孩子。

好啦好啦,你们不要争了。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说那个案子。

爸爸,你不用说了,警察要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也要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们彼此不相干。

这怎么可能呢?你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他们会找你的。找不到你会等你的,直到找到你。

那就讓他们找好了。我非常生气,站了起来。

你想去哪里?妈妈叫了起来。

出去走走。我冷静地说。

你回来。爸爸话还没有说完呢。

让他出去走走吧。听到新爸爸劝妈妈的声音。

旁观者宁静独白

我很失败,对一雄我很失败,我有问题,是我有问题……他说是我有问题……虹看着我,声音微颤,目光中充满了迷茫与惶惑。

我们在咖啡店,虹坐在我对面,她整个身体似乎都在颤抖都在诉说,我看得出她很痛苦很无助,像身囹海上孤船,发出声音全被海水吞没,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

我同情地看着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好。过去她来找我时,我都能说出许多话,许多理性听起来满是道理的话,但越往后,我的话就越少,到现在我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了。她是有问题,一雄就是她最大的问题。可她又能怎么办呢?没有了一雄这个最大问题她能活下去吗?谁又对自己有办法呢?你能叫她看到一雄的低分不发火吗?你能叫她看到一雄跟一个比他大十来岁的女人交往不发火吗?或许我也一样,我如果看到我儿子的低分也可能会发火,我如果看到我儿子跟一个大他十来岁的女人交往也可能会发火……是你你也就发火了,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不一样了……我不能跟她说只要你离开一雄远一点,你不用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这对他是个巨大的负担,除了几岁的孩子,谁受得了另一个人全身心的关注呢?你只会把他压倒压垮。一雄,只需你在一旁默默关注,不说话,不要说话,你去做你自己的事,关注你自己,他已经长大了,你要让他成长,给他空间,你应该知道成长需要时间,像农民播到水田里的秧苗,要等几个月才会长成稻子……等待,耐心等待……

但这些话我都说不出口。只要想到一雄离家出走的那几天每一分钟对她是怎样的煎熬我就说不出口了。别人的身体,别人身体里面感受到的焦虑担心不安害怕……另一个人怎么可能体验。你以为你可以体验其实你是不可能的。你只能看着她拼命挣扎着摆脱,却万般无奈慢慢慢慢一点一点地掉下悬崖,你想救她,你多么想拯救她,你想伸手去拉住她,但你做不到,她不需要听你说什么,而是她要说什么,把她在一雄那里感受到的焦虑担心害怕不安一股脑地倒出来,在我这里倒空了焦虑担心害怕不安后她就可以空出她来重新再一次去装从一雄那里感受到的焦虑担心害怕不安了。我要做的只是让她倒空。

可她能倒空吗?这么多年了,她身体里积淀的焦虑担心害怕不安越来越多……

爱是什么?母亲对儿子的爱是什么?是给母亲带来焦虑担心害怕不安?同时也给儿子带来焦虑委屈害怕不安吗?这种爱还能叫爱吗?但你要不把这份情叫爱你又能叫它什么呢?它只能是爱,它只会带来焦虑担心害怕不安……

这里面没有度,而在处理一切情感问题上,度却是最重要的。

为什么会是这样?有什么能让这一切改变吗?

虹独白

我打了个电话给菊子。我不喜欢这个女人,她身上有一种傲气,仿佛天底下的女人都不在眼里,她在这世界上看到的全是男人的感觉。可是,她又有什么呢?忘记在哪一篇文章里看到一句话:傲气的底下往往隐藏着自卑。或许她就属于这一类人吧。

电话号码是从一雄手机里查到的。群说我不应该私自去看一雄的手机,但没办法,我怎么能不看他的手机呢?他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什么都懂得了。

可是,唉,他懂得什么呢?

我说有一些有关一雄的事必须要找她谈一下。菊子没有拒绝。我们约在银座的咖啡店见面。

她很准时来了。照样穿着和服。咖啡店里没有一个女人穿和服,何止咖啡店,穿过整个银座,我也没碰到一个穿和服的女人。但不能否认,这种标新立异,使她看上去端庄而妩媚,边上有几个男人时不时会看她一眼。这都是因为和服。和服简直把她提高了几个档次。可我知道那不是她,和服仅是她的外表,为什么男人就看不出来?一雄就看不出来呢?

我想送一雄到英国去学服装设计,他应该有些设计才能,我开门见山地说,希望你能帮助我。

我给她要了一块看上去很漂亮的蛋糕,她很高兴地吃着,看上去像个孩子,问,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一雄说想跟你一起做和服。我希望你不要答应他。

她愣住了,看着我的眼睛。

可是他很有天分……

对。我也是这么觉得,所以才想让他学服装设计。

一雄是怎么想的呢?

他会愿意的,他从小就对服装有兴趣,只要你拒绝跟他一起做和服。

我试试看。我不知道,我也很想跟他一起合作做和服……

那就请你等几年吧。等他学成毕业了以后你们还可以合作。你总不希望他在家庭强烈反对之下跟他一起做和服吧。我说。

嗯。那当然。

那就好,请你暂时不要见他吧。再说,还有小松父亲的事,我说,松了一口气,要是你有什么需要可以找一雄父亲,你知道吧,他是律师,也了解整个情况。我把群的电话号码给了她,说群通过熟悉的刑警了解到了一些情况,说是有许多细节需要确认,到底是不是被杀还没有定论。她脸上现出疑虑的神情,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没想到中午我跟群在银座一家日本料理店吃饭的时候,菊子的电话打进来了,说想见群。群答应了。我叫群答应的。他一定得答应她。我心中有数,只要她见了群,她就不会再见一雄了。

群去见她时,我就到三越百货地下商场去买了几块面包,帮一雄去公园喂猫。这孩子,说什么参加了喂猫族,专门负责喂新桥附近三个公园里的野猫。他怎么能答应做这种事呢?做不了就推到我身上来了。唉,有什么办法,这个世界上他除了依赖我还能依赖谁呢?只好去了。

没想到第一个公园里来了三只猫,但也挺好玩,第一只猫开始吃的时候来了另一只猫,并不走上前,就在旁边等着,等它吃完离开后才走近来吃,后来又来了一只也是这样。三只猫长得有点像,后来听旁边的一个老太婆说,这三只猫是一家人。第一只第二只应该是儿女,第三只应该是它们的母亲。看来猫之间的关系还挺像人的。

群比我先回到家。我问他跟菊子的谈话怎么样。他说他觉得有点奇怪,菊子似乎非常担心小松。

菊子一直强调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好。但据了解情况,小松父亲经常当面嘲笑小松。小松对他父亲抱有敌意。

她为什么要有意掩饰這种关系呢?她担心小松什么呢?难道她觉得小松有可能对他父亲采取某种行为吗?群说。

你是说菊子担心小松父亲是小松……我问。

群点了点头,要不然她担心什么呢?有必要来找我了解警察那边调查的情况吗?

这怎么可能?小松数学成绩那么好。我说。

这跟数学成绩好有什么关系?群问。

当然有,我说,数学学得好的人头脑有逻辑,不会犯这种小儿科错误,杀害自己父亲,明明大家都知道自己跟父亲关系不好,不是亲生的……

这就不好说了……群的口气并不肯定,一雄最好不要卷到里面去……

足利父亲生病了想见他,他本来不想去,我跟他说一定得去,他就去了。这孩子终归还是听话的。我说。

看来我把一雄打发到足利去是对的。这种时候他离开得越远越好。

你就在足利待着,不要回来,爸爸说的,弄不好你也有可能被当作嫌疑犯……我轻微地威胁他说。我知道一雄胆小,吓他一下就能把他吓住的。

我什么也没做。一雄叫了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但你要给警察时间让他们也知道。他们会知道的。有爸爸在,你只要在足利待着就好了。我安慰了他一句。

一雄独白

妈妈让我到爸爸那躲一阵。我独自从北千住站乘东武东上线快车到足利。车厢里很空,总共坐了十来个人。我侧面的座位上坐了一个老妇人,化着淡妆,七十来岁模样,穿一件银灰色和服,头发花白,梳得平平整整,脸色平静得像一弯池水,却透出几分慈爱,我注视着她,被她吸引,极少看见这样不带表情却有着无比丰富表情的脸。

宁静阿姨有一次说我总是在享受自己的说话,我倒吃了一惊。我是在享受吗?我没感觉呀。

栗木皱着眉头很安静地听我说,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这我不管,我是对着他脸说的,他听着就好。

等我说完了,他问,你说完了?

我说完了。我说。

那好,你听我说。他镇静得像个菩萨。

你说吧。我同意了。我知道就是我不同意他也会说的。他跟我一样,说的时候是不管对方听不听的。

我真后悔,我怎么就睡着了呢?要是我不睡的话一定……他像我一样滔滔不绝说起来,不管我有没有听进去,说了一会,他口气一转,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说,你说,她会不会到我寺里找我?恐怕我得回去看一看……

怎么会?她怎么会去寺里找你?不可能的。我说。

不好说。不好说。不好说。我还是得回去看一看。他一连说了三个不好说,口气渐渐坚定了起来,好像已经看到菊子站在他房间门口似的。

这个念头一定是才从他头脑里冒出来的,但我知道,一旦一个念头在他头脑里出现,他就准完,准被它控制,怎么也说服不了他的。

我得马上走,他说,把手里提的一袋东西匆匆递给我,这里是面包,你赶快去银座菊子家吧。

那好吧。我说。

我回去看如果菊子不在的话我马上就到多摩她家。你千万不要睡觉。他说。

那我们怎么联系呢?我问。

我会打电话给你。他说。

要是你还没打电话来时,菊子已经回银座家了呢?

那倒是那倒是……他眉头皱起来,要是她先回来了,看不到我……那不行那不行……他的头乱摇。

怎么样?现在需要手机了吧?我调侃了他一句。

不行。手机绝对不行。他坚决地说,反正我有办法跟你联系,你等着就好了。

临分手的时候,他再三交代,不要睡觉呀不要睡觉呀……我回答了三遍他还说,我就说你要再说我真就睡觉。他才不说了。

银座小松家的窗口看不见一丝亮光。我发现附近有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从店里的橱窗里可以看到斜对面小松家门。我走进店,在靠近橱窗的书架上拿起一本厚厚的杂志,一边翻一边注意路对面小松家的动静。

口袋里有东西在震动,是手机,刚才我把它调成静音了。

电话是妈妈打进来的。

你去哪里了?我给你打了几十个电话……妈妈永远是夸张的,火急火燎,好像有一团火烧在她屁股下面。

没去哪里,我不是在这里吗?我慢吞吞地说。

菊子去自首啦。妈妈说。

你说什么?自首?我大吃一惊。

是。去警察局自首了,说是她杀了小松父亲。妈妈说。

一瞬,我头脑变得空白,好像所有东西在瞬间被掏空,我张了张嘴,没有声音,我说不出话来了。

你怎么啦?听到了吗?妈妈没听到我反应,急了。

我张了张嘴巴,还是说不出话,好不容易憋出一句嗯来。

你可以回家来了。妈妈说。

我又嗯了一声。

你就回来吗?停了一会,妈妈问,声音变柔了,好像发现了我有什么不对了似的。

我又嗯了一声。所有的话还没有出来就死在肚子里了。妈妈知道这个。自从那次福州瑞娜事情以后,妈妈就知道,只要我说不出话就是出问题了。平日我可以对妈妈把话重复说一百遍,没错,重复一百遍。妈妈说她计算过,我一件事可以重复说一百遍。我说不可能,妈妈说我可以给你数着。我辩解说,就算说一百遍,那也是没办法,一件事就会一百遍浮上我头脑,浮上头脑的事,看到妈妈的脸,叫我不说怎么可能。

回到家一进门妈妈就从里面冲出来,注意看着我的脸小心地问,你又说不出话了吗?

我迟钝地点了点头。

妈妈脸色唰地变白了。

我看着妈妈的脸。妈妈这时候的脸上充满了柔情,像一弯微风拂过的水面,有多久没看到这种柔情了呀,我差不多都要把它忘记了……

你先去睡会觉,睡醒了就好了……妈妈说。

我看着妈妈慢慢摇了摇头。我不想睡觉。我不想躺到床上去。我只想扑到妈妈身上,抱住她,像孩时一样躺在她怀抱里。

我不知我眼神里出现了什么,或许,在那一瞬间,所有面具都落下,我坦露着,反正妈妈真的上前,轻轻抱住我,像孩时抚摸着我的背囔囔说,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后来我就睡着了。妈妈一直躺在床边陪我,拥着我,一遍又一遍抚摸着我的身体,我感觉到她的体温,她的呼吸,她身上好闻的气味……

第二天早上眼睛还没睁开我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香味,起床看见饭桌上摆着一盘我爱吃的烤鸡。妈妈笑眯眯地看着我说,起来啦?我点了点头,拉出椅子在饭桌边坐了下来。

我拿起刀子,仔细地把鸡肉切成条状,全神贯注,每一条同样大小,我喜欢看到整齐的食物摆在盘子里,这是在制造美。我喜欢看见美的鸡肉,美的食物,我慢慢地用叉子把美送进嘴里,把美吞进肚里。

这是一种习惯,好像这一刻世界上除了眼前这一盘鸡什么都没有了。这种习惯已经潜移默化,渗入骨髓,就算在失语情形下,还自然浮现出来,控制我的动作。

妈妈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吃,边说,昨晚你同学打电话来,我告诉他你睡了……

饭桌上放着一部手机,红色的壳,正中央贴着一个黑色的骷髅,我突然停止动作,盯着手机看,我的手机,这是我的手机,一朵云模模糊糊从遠处飘过来,化开,上面的图像渐渐清晰了,现出栗木,他一张疲惫不堪的脸,对我张大嘴巴在喊着,我听不见,他的脸扭成一团……

突然,我抓起手机,我完全忘记了我不会说话这件事……就在这一刻,手机响了。

你是一雄吗?栗木声音从远处飘了过来。

是。我回答说。话是从鼻子里喷出来的,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你到哪里去啦?栗木在电话那一头大喊大叫起来。

昨天昨天……昨天……我重复着昨天这两个字,一瞬间,昨晚发生的所有的一切雪崩似的在我头脑一泻而下,我站了起来,对妈妈说,我要出去一下。

妈妈没有阻止我,甚至连话也没有说。我看到她眼圈红了,那一刻,就是我说去放火恐怕她也不会阻止的。

我下了电梯,出了大门,走到楼附近的小公园里,站在沙坑边把昨天晚上妈妈说菊子去警察局自首的事跟栗木说了。

自首?你是说菊子去警察局自首?栗木问。

我说是。

你能确定吗?

我能确定。我说。

你真的能确定吗?栗木又问。

确定确定确定。我连着说了三遍确定,我以为栗木还会继续问,但没有,他不问了。

昨天晚上我按摩了一个晚上穴位才没有睡着……栗木说。

我们怎么办?等了一会我问。也奇怪,在小松面前我总是主意十足,但在栗木面前,我就缩水了。

电话那一边沉默了,等了一会才听见声音,我要回去睡觉。

睡觉?我愣住了。

是的。睡觉。栗木的声音冷静极了。

我在问你我们要怎么办。我重复说了一遍。

我要睡觉。睡觉。你怎么会想跟一个没睡好觉的人谈问题?没睡好觉头脑能出好主意吗?要睡好了头脑才能转。睡足了自然好主意就出来了……栗木说着,也不管我怎样反应,就把电话挂断了。

这混蛋!我对着话筒骂了一句。

睡觉?睡出个好主意?有这种说法吗?要真这样,天下傻瓜都去睡就好了……我嘀嘀咕咕,心里在反抗。

这小子总会说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但这些奇奇怪怪的话,乍听起来荒唐,但就是忘不掉,忘不掉就会反刍,结果总会反刍出味道来。渐渐地,我又发觉这话也有一定道理了,我回忆起我最好的几张画,里面的形象都是早上睡醒时从头脑里冒出来的……

正因此,这个傻瓜把我折服了。

回到家里,看到妈妈跟新爸爸正坐在厅里说话,我一看他们脸色就知道他们正在谈菊子的事。看到我,他们停了下来。

爸爸,我想知道真相。我叫了一声爸爸。这一声是看到他脸瞬间自然而然发出来的,不说从心底里也差不多。这么多年下来,这是第一次我不用通过头脑叫出来的声音。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

他们当然没有感觉出来。他们不会懂得在我心里发生了什么。我的脸大约又回复到平日戴上了一层面具。

奇怪,我怎么只有在失语情境中才能回复到自然状态的自我呢?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懂。

坐下吧。妈妈说,跟新爸爸对视了一下,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坐了下来,在他们对面。

是这样,新爸爸开始说,小松父亲死因报告出来了,头部受创造成搓裂伤引起颅内出血至死。

就是说头部被什么东西打了头颅内出血死了。妈妈说,怕我听不懂新爸爸的话。

现在还不清楚的是,是他杀呢还是另有原因引起……新爸爸说。

我没吭气。

菊子到警察局自首,说小松父亲是她杀的。新爸爸说。

这不可能!我叫了起来。

你先不要激动。新爸爸冷静地说,你为什么觉得不可能是她杀的呢?

我不知道。但就是不可能。这是一种直觉。我说。

法律不讲直觉,法律讲的是证据。

可是那天晚上她不在东京,她去岐阜县拿樱花树了……

樱花树?新爸爸皱了一下眉头。

是。樱花树。她朋友说有一棵百年大树倒了,她就赶到岐阜县去,把树枝树干搬了回来,她煮树枝树干……

她煮它们干吗?新爸爸问。

染布。染了来做和服。我说。那天她不在东京,我给她挂了几十个电话都没通。

新爸爸沉默了,在思考的样子。

警察知道这些事吗?我问。

我不知道警察知不知道……当然,也有可能不知道。新爸爸说。

那要不要我去告诉警察?我问。

你不能去!妈妈叫了起来。

那怎么办?

假定不是菊子杀了小松父亲,那么,你觉得她为什么要去警察局自首?你是怎么想的呢?新爸爸转了个话题。

一定是为了小松。这个念头是突然冒出来的,就在听到新爸爸发出声音的那一瞬间。一定是为了小松。我更肯定地重复了一遍。

有什么根据吗?新爸爸问。

小松喜欢菊子,虽然他嘴里不承认……我说。

那菊子呢?

菊子不喜欢小松……我不知道……我说了半句说不下去了,我突然发现我哪里不对了,要是菊子不喜欢小松,那她怎么会为了小松去自首呢?

爸爸,你当菊子的辩护律师吧?我说,不管怎么说,如果新爸爸成了菊子的辩护律师,至少我可以随时知道菊子的消息。

你这样希望吗?新爸爸问,看着我的脸。

是。我这样希望。我坚定地回答。

我会考虑的。新爸爸说。

整个谈话过程中,妈妈只插了一句嘴,她让我跟新爸爸自由说话,让我惊奇,这在她简直天方夜谭。

旁观者宁静独白

有一次我问一雄,你认为什么是爱?

爱就是控制。一雄看着我笑笑地说。

我吃了一惊,但一想马上明白了,问,那你爱過人吗?

没爱过。一雄说,我不喜欢漂亮女孩,但也不喜欢不漂亮女孩。我只喜欢我梦中出现的女孩。

这女孩长什么样?

腰很细,头发很长,但从外面都看不出来。瓜子脸,皮肤很白,穿着金色的和服……

有金色的和服吗?我反问道。

没见过吧,是吗?但金色和服是存在的。

他没有往下说。我也没有往下问。整个事情过后,我无数次回忆起这个细节,责备自己,为什么我会忽视掉这么重要的一个细节呢?为什么我只能在自己的轨道的思路上奔跑呢?

我当时认为,虹最糟糕的是把焦虑移植到一雄身上。焦虑像传染病一样是会传染的。况且一旦染上就终身不治。它跟许多其他疾病,诸如乙型肝炎,血液里永远呈阳性,虽然平日里不发作。焦虑经常呈阴性。但它潜伏在血液里,俟机而出,出来就把一雄击溃。焦虑会遗传。虹的焦虑来自于她母亲。她母亲把焦虑传染给虹,虹把焦虑传染给一雄。焦虑看不见,得了焦虑症的人不知道自己有病,以为自己跟别人一样健康。

一雄去伦敦前有一段时间,每天拉稀,经常掉头发,我们有过一次单独的谈话。那次他说得很多,几乎无所不谈,从美谈到死,给我很大的震撼。

比如他说:

美绝对是正义与理性的体现。

妈妈死的时候我绝对不哭。不哭的信念。

我不想出生。

对死的恐怖让我活着。

至少我要依据自己的意志死去。抽烟毫无快感,只有异样感,但正因此我要抽。我想缩短自己的寿命。

我要用意志改变自己。本来自我强,但强迫自己百分百作假,我现在每天抽两包烟,妈妈应该知道,但装作不知。

本来自己很善良,但后来觉得,善意是软弱的表现,所以就把它压抑下去。最后看到父亲,觉得他快要死,以后再也见不上面了,但毫无感觉,自己也很吃惊。我知道我已经把自己的善良杀死了。我改变了自己,成了一个“无”。

整个对话都是我问他说。后来,他说他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呢?我问。

未来女性的人數一定会减少。他说。

是吗?我问。

梦境:在一个昏暗榻榻米房间里,有两个人在一起。一个是机器人女性,身材很小,小学生模样。另一个是制作出机器人女性的男性,三十来岁左右。

因为机器人女性太像真的了,男性已经混乱,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警察出现。

男性举着枪对准机器女性把她当作人质跟警察对抗。

警察开枪打了男性。

警察问机器女性:为什么你这样做?

机器女性回答:我讨厌这个世界。我喜欢这个男人,我希望他会更加意识到,把我当作女人看待。

说着脱下帽子(衣连帽),脱掉衣服。

警察头目用金钱买了机器女性,然后把她卖掉。

机器女性堕落了,沉溺在欢天喜地之中。

……

这个梦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懂。但我发觉一雄整个处在焦虑中。

但愿他到了伦敦会好吧。我只能这样想。

一雄独白

我躺在床上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看,妈妈披了一件红色的衣服走进来,坐在床沿旁对我说,你好好听我说,我说话的时候你先不要插嘴,让我把话说完你再说。

我看着妈妈,等着她说下去。

爸爸在犹豫要不要上法庭替菊子辩护。第一,菊子没有找过她。第二,你知道,他平常是不接这一类刑事案件的。但他知道你很担心菊子的事情,既然你这么担心,那妈妈一定希望替你分担,所以他也想替你也替妈妈分担。我仔细把事情想过一遍,妈妈想,你还是去英国留学吧。妈妈已经帮你联系好学校了。你去吧,离开这块是非之地,你可以有一种全新的生活……妈妈知道你喜欢和服,你可以学完以后回日本呀……

我没有回答。

如果你同意了,那妈妈就跟爸爸说,让爸爸无论如何也要替菊子辩护,即使真是她杀了人。

她没有杀人。

妈妈知道你是对的,但别人就不知道了,警察就不知道了。你别认为妈妈这是在要挟你,不是,只要妈妈一想到菊子跟你在一起做的那些事,妈妈就恶心,你还没有成年,等你长大了,你跟什么人在一起都行,但现在不行,你要不离开这里,妈妈就不希望菊子从警察局出来,她一天不出来,你就一天看不到她,只有你看不到她,妈妈才安心……

我不回答,妈妈没有逼我回答。她知道我不会马上就回答她的。她知道。

下午,栗木打电话进来,你出来一下。他说。

你现在哪里?我问。

银座。我在小松家附近。他说。

我马上赶了过去。

他刚刚回来了。栗木看到我说,你给他打个电话,我有话要跟他说。

进去还是叫他下来?我问。我知道他指的是小松。

进去。栗木说。

我拨了小松的手机。栗木想见你。我说。

栗木是谁?小松问。很久没听到他声音了,听起来很苍老,仿佛老了十岁了。

见到你就知道了。我说,我觉得你还是见了好。

栗木走到一边,故意不听我跟小松对话。这是他的礼貌。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那好。小松迟疑了一下说,你带他进来吧。

客厅收拾得很干净,但过于干净反而有点不对的感觉。我们坐了下来。

你一定在附近等了很久吧?小松看着我,脸上的表情略带讥讽。

不是我,是栗木。我说。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我们不认识。你是谁?小松换了种口气说话,不带一丝色彩的口气。

我是谁不要紧。要紧是你是谁。栗木说。

小松没有回答,看着栗木。

我找你有事。有关你的事。栗木很严肃地说。

那你说吧。我只能给你十分钟。小松说。

十分钟足够了。栗木说,我想你还不知道菊子去警察局自首的事吧?

不知道。小松的口气一点没改变,出奇地冷静。

那我告诉你,她去了。为你去的。栗木说,眼睛直盯着小松的脸。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栗木也这么想。

我不懂你的意思。小松说,我发现他眼角抖了一下。

是你杀了你父亲。栗木说。

你有证据吗?小松笑了,笑得轻松而有把握。不懂怎么,这让我有点恐惧。

没有。栗木说,而且你已经知道菊子去警察局为你去自首的事情了。

我看我们用不着再谈下去了。小松说着,站了起来。

你难道一点也不为这羞愧吗?让一个无辜的女人替你去受罪……栗木的声音发颤了。

我看得出他在克制自己的愤怒。

你懂得什么?你懂得一个无辜的女人被另一个女人剥夺了爱的时候的愤怒吗?你懂得这个无辜女人的孩子眼睁睁看着母亲在愤怒的煎熬中忍气吞声最后被剥夺了生命的无奈吗?你懂得这个孩子天天看着另一个女人最后无可奈何被她吸引又在心里无比仇恨自己的心情吗?如果你连这些都不懂,你就不用再说下去了。小松的声音相当冷酷,不带任何色彩,毫不留情的决绝。

栗木看着小松,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我怀疑他没有完全听懂小松的话,这么多长句串在一起依我看栗木的头脑是消化不了的。

离开小松家后栗木一言不发。

你怎么不说话呀?我问。

他把话都说了。我没话说了。他说。

我明白了,你想拯救的人不包含他。我说。

他没回答我,说,我要回去睡觉了,又丢下我一个人往前走了。

……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妈妈穿了那件金色和服,站在湖对岸向我招手,我朝湖里走去,湖水分出一条路,踩上去软软的,我顺着水路走呀走呀怎么越走距离妈妈越远,妈妈的脸渐渐变成了菊子的脸,金色的和服飘上天去的感觉。我伸出双手叫妈妈妈妈……就醒了。

头脑里闪出的是,栗木家那件金红色的和服,一个女人的背影,看不出是誰,然后就闪过菊子的脸,她忧愁地看着我,嘴巴蠕动着。一团火慢慢从脚底烧了上来,我身上开始发热,一句话浮出意识,她一定有话想对我说……这个念头逐渐强烈,我坐了起来。

我得去看她一下。不管她现在在哪里。

我有一个要求,我要见菊子一面。我对妈妈说。

你想通了?妈妈眯起眼睛,看着我的脸问。

想通了。我说。其实并不是什么想通。我没想,连一分钟也没想。我是躺通的。睡通的。真跟栗木说的一样。事情只能这样,我只能走,我必须走,我不想留在这个地方了,这跟菊子跟谁都没有关系。

后来我想,那是很后来了,我去了伦敦很久以后,一次一个人躺在宿舍低矮的床上,我想,那时候我或许是做出了一种选择,我没有想过选择的结果,我以为我即使暂时离开了东京,事情还会一直固定在那里,不仅菊子在那里,栗木也会在那里,妈妈也会在那里,甚至新爸爸……

我没有想过,原来一切都是会变的,不仅菊子,不仅栗木,不仅妈妈新爸爸,连我自己也会变,变得面目全非……

妈妈说我可以选择走或离。但其实我没有选择,我只能被选择。在选择的不是我,而是周围这一切加上后我身体必然的选择。没有别的出路,貌似有其实没有。

我想栗木会打电话来,但没有,我也没有打给他。我已经不想见他了。与其我见他告诉他要走,还不如我直接走掉了之。他怎么想我都可以。

新爸爸成了菊子的辩护律师,他去看守所看她,我跟着他去。

隔着门缝我见到了菊子,远远的,只看了一眼,她看不见我。

她穿一件藕色的普通衣服,第一次没有看见她穿和服,感觉变了个人,气质表情动作……整个色彩都变了,她不再是她,菊子不再是菊子了。

好像过去,是和服穿了菊子,而不是菊子穿了和服,是和服造就了菊子,而不是菊子造就了和服。

她不再是我的那个菊子。我的那个菊子不在了。

我就这种感觉。

从所里出来以后我变得非常沉默,妈妈说我变了个人似的。我不知道,我看不见自己,自己的表情动作,自己的色彩,或许,它们也变了吧?像菊子一样。

我颓废了。彻底颓废了。什么事也不想做,什么话也不想说,除了吃三餐饭,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妈妈跟新爸爸什么也不说我,无比的安静。但这种安静是那么久违,隐藏着更大的不安,我直觉。

一天,新爸爸回家来说栗木去警察局自首,说小松父亲是他杀死的。

警察信吗?妈妈问。

新爸爸想了一下说,他怎么想做这种事情呢?

这个傻栗木,我想,但这种想,只是淡淡的,像刀在水面上划过一道纹似的。

我突然发觉,我对东京所有这一切,包括栗木菊子所有的人都失去兴趣,甚至银座……

房间桌子上摆着两具骷髅,一具骷髅是小时候跟妈妈一起在玩具店买的,一具骷髅是我长大后在银座的古董店买的。一整天我就盯着它们发呆……

我想去英国。就走。那天晚上我对妈妈说。

妈妈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我,继而笑了。

她什么都不懂!可怜的妈妈,她从来就没有懂过我,她一定以为她的话奏效了。

但何必要懂呢?

我爱她,不就是一切了。

东京!

我抱着心爱的和服跟两具骷髅登上飞机,在悬梯上,我回过身,看着偌大的机场,远处金色的落日,那一刻,我突然想,我的故乡在哪里?

在福州?在东京?在英国?

都不像。

也许,我的故乡不是哪个地方,我的故乡是妈妈,妈妈才是我的故乡,穿和服的妈妈,穿金色和服的妈妈,我理想中的穿金色和服的妈妈……

下 部

旁观者宁静独白

虹第一次送一雄去伦敦时,在一雄大学门口拍了一张照片发给我,母子两个并排站着,背景是大学一栋很有古风的建筑,一雄脸上还是挂着一贯的暧昧不清的微笑,虹紧贴着他,脸上也带着她惯有的甜甜的微笑。两个人看上去一般高,长得很像,身材也差不多,都属瘦高形,都很漂亮。虽然漂亮这个词一般不用在男人身上,但我觉得,用在一雄身上是妥当的,他就给人这种感觉,看他,会使你头脑里冒出漂亮这个词的。

那是带有女性味道清凉的那种美。照片上的一雄不像照片上的太宰治是我没想到的。一贯以来,我看到的是真实的一雄跟照片上的太宰治,他们很像,所以看到照片上的一雄跟照片上的太宰治不那么一样时,我有点意外,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很郁闷。

为什么会有这种区别呢?

难道无法相信照片上的太宰治是真实的太宰治?真实的太宰治隐藏在照片后面,我看到的仅仅是太宰治的表象?我把表象的太宰治当作真实的太宰治了吗?

还是说我亲眼看到的一雄不是真实的一雄,反倒是照片上的一雄是真实的一雄?难道说真实的一雄仅仅只是表象?我把表象的一雄当作真实的一雄了吗?

或者还是说根本就没有真实的一雄跟真实的太宰治,真实的一雄跟真实的太宰治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一贯以来,我只是把所有表象的一雄跟所有表象的太宰治当作真实的一雄跟真实的太宰治了。

什么叫做真实呢?有真实这种人这种东西吗?

我陷入混亂。照片虽然是截取是片段,是恒定暂时,但有时候,这种暂时恒定,就可能成为永远。

是不是只能说瞬间的片段的真实一雄是存在的,瞬间的片段的真实的太宰治也是存在的,一雄是由无数个瞬间片段组合而成,同理,太宰治也是由无数个瞬间片段组合而成,每一个瞬间都是不一样的,好比说,八岁的一雄跟十八岁的一雄不是一个人,十岁的太宰治跟三十岁的太宰治不是同一个人,人是流动的,古希腊哲学家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难道说不仅河这样,人也这样?

我是不是犯了一个错误?我细细数我见到一雄时他的岁数,不算太多,从两岁多开始,到他去英国十八岁为止,加上一雄不在眼前时虹对我描述的一雄,制造的一雄气场,总共有没有几百次?应该没有,应该更少些,我头脑里的一雄是由两岁到十八岁瞬间片段的一雄叠加起来,是没有被删除的一雄,即我把两岁一雄删除掉,换成三岁的一雄,再换成十八岁的一雄,我是用带着看两岁一雄的眼光来看十八岁的一雄的?这样的我对吗?为什么我能相信我看到的是真实的一雄呢?为什么我能那么肯定说一雄像太宰治呢?

我发觉,我可能犯了一个极大错误,因为,我已经知道,话语具有可怕力量,一、话语是会积累的,它就堆积在人身体里,像人每天吃饭一样,每天人都在吃话,然后,经过全身的消化,有些话就像粪便一样从身体里排出去了,有些话就被身体吸收了,储存在身体里的某个角落里,头脑的营养不就是话语吗?二、它可能会形成某种暗示,像根针扎在身体某根神经上,永远对人产生影响。

更可怕的是,我已经无法把那句话从一雄的身体里赶出去了。无论我做什么样的努力,补说多少相反的话,诸如你不像太宰治等等,不但不会起任何作用,甚至还可能是反作用。所有补说的话都是对原话的重复加叠,就像锤子钉钉,一下一下把话往身体深处里敲。

我唯一能做的就只能是静观不动。身体会重叠进许多话,各种各样的话从各种各样方面对一雄的走向发生影响,至于这些话如何相互融合如何相互排挤最终会留下什么排走什么谁也不知道,谁也看不见。

说出去的话像泼出去的水,回收不来的。

一雄平平安安进了大学预科班,虹高高兴兴回到东京。那时候,虹一定以为,一雄的人生要重新开始了。

下一次我看到一雄是在寒假,他回东京来过圣诞节。

才离开四个多月,他变了个人似的,又长高了一截,头发长长地披到肩上,最大的变化是他两只耳朵上各钻了两个洞,每边耳朵上挂两个银色感觉很重的耳环,一个挂在耳垂上,一个挂在耳朵中间边上,穿一件黑色的风衣,脖子上围一条鲜艳鲜艳的围巾。

他看上去长大了,不再像个孩子,成熟了,真正长大了。

过得怎么样?我问。

挺好的。他没多说,永远暧昧不清的微笑里加了一点淡漠,他的表情变得生疏了,跟周围隔着一层距离似的,仿佛一堵墙,挡在我们中间,我一下感觉,现在,无论我说什么话,他都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看到了一个怎么样的新的世界了呢?我心里想,为什么他要在自己身上准确说耳朵上钻洞呢?

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一身打扮是他自己的拣选,他拣选了披肩长发,他拣选了钻耳洞戴银耳环,他拣选了黑色衣服,拣选了鲜艳围巾。

虹从头到脚看一雄不惯,私下悄悄对我说,你看他这打扮,这孩子怎么变成了这样?

虹一定无数次数落过他,但一雄已经不听她的话了,他带着拣选的自己回到虹身边,虹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

吃饭的时候,他好几次从桌上抽一张纸来擦耳朵,耳朵出血了。

你不痛吗?我问。

痛。他说。

有多久了?我问。

快三个月了。

经常出血吗?我问。

是。经常出血,已经化脓了。他冷漠地,好像不是在说自己的事。

那你为什么还要戴耳环呢?我问。

没为什么。我喜欢。

你不怕痛吗?

怕。所以就更要戴了。他说。

我不懂他的意思,难道他是有意在寻求痛感吗?

有几天我头脑里会经常浮现出一雄那两只看上去渗透出血的耳朵……

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太宰治在寻求堕落,一雄在寻求痛感……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呢?

他们的身体给他们发出了什么样的信号使他们变成这样了呢?

结 局

井上赶到伦敦,下一天上午,伦敦警察带着一个开锁的印度人到一雄家,印度人用一个简单的工具,三两下就打开锁。警察在前,我跟在井上后面进了一雄家门。

房间里非常冷,冰箱跟冰柜全打开着,我打了一个寒颤。

拉开窗帘,无数的阳光像鲜花一样洒进来,房间里一下亮了。

一个女人躺在床上,是虹,穿着一件发暗乳黄色的和服,两只手交叉叠在腹部上。一雄侧身,面朝着虹躺着,身上穿一件灰底色上面泼着大块墨的和服。

地板上散乱着针、针筒和一些大约是大麻的针剂,堆着一些画,有些完成了,有些才完成一半或更多更少些,都是一些穿黑色和服的女人,看不见脸,都是背影,都绑着金色的腰带……

一具骷髅铜棒横躺在墙边地上。

虹闭着眼睛,脸上化过妆,长发散开,分成两边从额头垂到胸口,遮住半边眼睛,穿和服的她看起来很年轻,很美,表情宁静而平和。一雄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孩子似的,嘴边浮着一丝安详的微笑,双手抱住那具黑色的玩具骷髅。

为什么是和服?我一愣,一惊,马上意识有什么错了。

但他们已经不会说话,都说不出话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为什么会躺在这里?

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大家都沉默着。

桌面上放着几封信,其中有两封是从东京寄来的,一封上面写着菊子的名字,另一封上面写着栗木的名字。

井上先打开菊子的那一封,上面写着:

(前略)

我已经回到多摩。

寄上和服,这是属于你的。

栗木的信上只有一句话:

我明天要到中国北京学针灸了,学完回来救你。

井上告诉宁静,警察已经断定小松父亲是事故死,他常去的眼科医生说他已经基本失明,根据现场判断是他撞翻了架子,石头雕像掉下来砸到他头部。

但真的是事故死吗?谁知道?真相在哪里?有真相吗?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差不多每天眼前都会出现虹跟一雄穿和服的身影。

我懂得虹什么?懂得一雄什么?仅仅是自以为懂罢了。

话语悄悄地从我身上流失,我仿佛看见一雄、虹跟太宰治在天上看着我……

什么时候,我也会加入到他们里面去,从天上看着那些永远在说话在不停说着什么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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