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常者

2020-11-22 17:45王晓静
海燕 2020年11期

王晓静

哥们儿,周顺死了,被车撞死了。

接到交警队队长白浩的电话,我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看到了周顺的死相。

事发地点在市郊的一个十字路口。这里是全市唯一没有安装信号灯的路口,也没有摄像头,荒凉偏僻,来往的车辆很少但车速往往都较快。风在空荡荡的马路上奔跑,偶尔有车疾驰而过,路边的绿化带蒙着一层灰蔫头耷脑地立着,这个荒僻的十字路口萧索得像一帧灰白色调的老相片。一辆黑色尼桑静静地停在那儿,带着满身伤痕。周顺俊秀的脸被坚硬的水泥地面狠狠地摩擦揉搓成鲜红的废纸,一条腿掉在胳膊旁,像只破旧的玩偶被淘气的孩童折断手足,随意丢弃在地上。白浩对我摇摇头说,死得透透的。我走近俯身看着他,他的眼睛张开一条缝,惊愕而怨愤地看着天空。死不瞑目啊,我暗想。伸出的手在空中停留了一下还是插进了裤兜。

周顺是一桩特大拐卖人口案件的罪犯,曾被判了十八年徒刑,后来因表现好减刑半年出狱,而他拐卖的对象是我这个片警所负责辖区里的一个女人——邓姐。面对着周顺的尸体,他和邓姐的一切事情都像浮冰一样在脑海里飘荡撞击起来。

第一次见到邓姐时,我刚接手这片辖区不久。那天晚上接到了一个报案,说夜市有人打架。赶到夜市广场时,打架的一男一女正站在一片狼藉的酒瓶碎渣里怒目相向。

男人一望便知是那种街头小混混,胳膊上纹的龙虚张声势地举着爪子,极力想掩饰主人色厉内荏的心。他头上的酒液和着血液黏糊糊地在脸上粘着。那个女人的旁边放着一个大音箱,估计是街头卖唱的。她面容枯槁,竹竿般消瘦的身上裹着鲜艳夸张的衣裙。乍一看,像跌进抽象派画中的人物。爬满皱纹的脸上粉黛纵横,画着两道杀气腾腾的粗眉,本是一张极普通的中年妇女的脸,但说不上哪儿有点诡异的邪气。不过,很快我便领教到了邪在哪里。

男人气急败坏地大声说,警察同志,是她先动的手,我一指头都没挨着她。

女人沉声道,我在广场好好地唱着歌,他让我去对着公厕唱,说给我五十,我唱了,他只给我十元。

男人愤怒地指着脸上一道新鲜的血痕,忿忿地说,妈的,就为这点小事儿,这疯婆子操起酒瓶就砸烂我的头,要不是别人拦着,非跺死她!赔偿,我要她赔偿!

够了!你不戏弄她不就没事了,回所里说!我不耐烦地打断他,抬头望了望天。乌云都抱成团,连结成一块巨型盾牌,沉沉地压下来,看样子要下暴雨,我可不想因为这两人淋成落汤鸡。

回派出所的车上,我跟女人坐在了一起。同事给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看紧她。我一边纳闷,一边观察她。

车开出不远,她就沮丧地垂下头,油腻的头发一绺绺地披散开,形成一道屏障遮住了她的脸。忽然,她开始自己窃窃低语起来,幽灵般的声音像翻腾不断的纸屑从她的屏障下奔涌而出,渐渐地淹没了整个车厢。她声音越来越大,纸屑变成了纸片,割着我们的耳朵。同事小李低声叫道,她要犯病了!话音刚落,女人就手舞足蹈起来,疯狂地撞击着车门。我大惊失色,扑上去死死按住她,她的手在我眼前乱挥乱舞,那股诡异的邪气从她那空洞的眼睛里渗出,像水一样慢慢地淌遍了全身。我扭过她双手,狠狠压在她身上,想凭肉身把这堆邪气镇压,她依旧喃喃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像是沉入了另一个未知而神秘的世界。

车没去派出所,直接开往了精神病院。

医院大厅里干净整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寒意。我牢牢地钳着她的胳膊,防止她发狂。这里对她应该是熟悉的,我能感觉到她紧绷的肌肉在一寸一寸地变软,她不再挣扎,浑身松懈了下来,恢复了安静。

精神病人入院需要家属签字,小李摇摇头,打给她领导吧,她父亲上年刚去世,家里没人了。

她还有领导?

是啊,她可是有单位的。

我不禁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重新打量起她来。那过时而破旧的衣服、皴裂而黯淡的皮肤,无一不彰显着她的穷困潦倒。等待她领导的时间,我们一群人就在大厅里坐着,她安静地啃着指甲,起先眼睛在蓬乱的“发帘”背后警惕地打量着我们几人,后来大概觉得我们对她不构成什么威胁,便转身对着墙壁上的几块污渍细细研究起来。偶尔走过几个护士,看见她便关切地说,又发病了?给你的药总是不好好吃,看看,又被送来了吧。她扭过头漠然地看看护士,忽然露出温柔的一笑。但只是一瞬,她很快把微笑收了回去,好像这是她珍藏的宝贝,不能轻易外露,冰山般冷漠的表情才是她的标配。

没等多长时间,一个穿着灰色大衣的男子披着一身夜晚的寒气走来。他很熟练地签了字,垫付了治疗费用,便打着哈欠匆匆地走了,能看出来帮她办入院手续已是轻车熟路了。而她的单位竟然是本市第一人民医院,她曾经是名医生。

我们的车像一尾鱼静静地汇入午夜璀璨的车河里,我看着车外,暗色的车窗上映出小李和另一女警的笑脸,两人正在热烈地讨论一家川菜馆的水煮鱼。我敲敲车窗说,哎,说说那个精神病女人吧。小李正眉飞色舞着,扬起的声调停滞在空气里,他微眯着眼说,这儿的人都叫她邓姐,听说是爱唱邓丽君的歌得来的这名儿。她以前被拐卖过,知道装备科的老牛不?他那条瘸腿就是为了救她留下的,唉,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估计也就老牛愿意跟你絮叨絮叨她的事。

我看着车窗里自己的脸,额头上的一道血痕是邓姐刚才挣扎时留下的,车窗上斑驳的光影里,一辆辆车穿过我的额头,飞驰如星。

听说装备科的老牛爱抽烟,我一走进门便扔给他一盒烟。他斜斜地倚着椅子靠背,用拿烟的手朝我点了点说,你,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重提这起案子的人。

是的,派出所的案子每一年每个月甚至每天都有很多,无数的案子像沉淀的骨灰,最终结成坚固的化石,而我试图撬开它,去挖掘久远岁月里的一桩往事,这令老牛有些惊讶。

他拽过来一把椅子,让我坐下,又指了指自己的腿说,瞧,这条废腿就是那桩案子的见证,不过说真的,我从来没有后悔。

老牛说,那年他才二十多岁,接到任务,去黔西南的白戎镇解救本市的一名被拐卖的妇女。那天去的路上,队长就跟他们介绍了当地的情况,穷、脏、荒。老牛心里做了充足的思想准备,可一到当地还是吃了一惊,这地方虽然不像戈壁沙漠那里寸草不生,但也是荒凉得很,这种荒凉是说不出来的一种感觉。车一直在盘山路上开,那路很崎岖,而且蜿蜒不绝,好像无穷无尽了,有个同行的兄弟都吐了好几次。车窗外都是乌压压的绿色,那种绿,像绿到极致了变成了灰,淬变成了黑,是死一样的墨绿,无边无际铺天盖地,挟着天上的乌云朝人狠狠地压过来,特别压抑。一个人影都看不到,长长的山路上、莽莽的大山里一个人都没有。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估计心里都在想,这样一个穷山恶水的地方,这么大的大山,别说是她了,就是一只鸟都迷得晕头转向,哪能跑出去啊。

当地给他们派了一个女警带路,天不亮就出发,到了傍晚才到目的地。怕打草惊蛇,没敢把车开进村,只能远远地停在村口的路边,留个当地女警在车上照应,他们这七八个男人进去。

村里的房子都是石头砌的,坚硬冰冷,每座房子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同胞兄弟似的一模一样。那些房子之间的小径七扭八拐,满是尘土和黄泥,如果没有当地警察的带路,他们在这个迷宫一样的村庄里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那些一模一样的木门后面遮掩着一双双窥视的眼睛,他们硬着头皮顶着那些或好奇或猜测或恶意的目光四处寻找。

找到这个被拐妇女的时候,老牛还以为是找错人了,她跟照片上除了眉眼有些相似,完全是判若两人。照片上是她二十岁时候的样子,干净清爽,意气风发地扬着头笑,目光望着远方,眼睛里满含憧憬和希望;眼前的她骨瘦如柴,穿着宽大褴褛的衣服,枯草一样蓬乱的头发下面是一双惊惧的眼睛。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她那竹竿一样随风欲倒的身体上却挂着一个硕大的肚子,没错,是挂着——那肚子不像是她自己的,倒像是谁拿了口锅扣在了她单薄的衣服下面,又像是她腰下长出了一个巨大的瘤,这瘤已经越胀越大,似乎一触即破。

他们带着她逃,村民们在后面追。村庄的四面八方、角落罅隙里突然涌出了乌压压的人群,那些门后的目光都落地成形,幻化成人。那些村民们狠起来连命都不要,好像带走的不是张三家的媳妇,而是李四家、王五家等全村人的媳妇,包括那些小孩儿们,也都迈着小短腿举着石块疯狂地跑着,简直不像小孩儿,全都是一群妖魔,吃人的妖魔。

老牛是扶着这女人跑的,她从一开始就浑身抖得厉害,两条腿软得都能绞麻花,越跑越慢。他急得眼里冒火,搀着她一边跑一边喊,快,再不跑会被他们打死的!她抖得像要散架了,老牛怕她紧张得会突然晕过去,使劲儿用指甲掐着她的胳膊拽着她,到后来简直是拖着她了。队长见情况紧急,当即朝天开了一枪,村民们倒是静了一瞬间,这一瞬间给他们争取了上车的机会,但不知道谁趁这时砸过来一块石头,正好砸中队长额头,人群又疯狂地涌上来。女警下来接应把她塞上了车,老牛精神一松懈,左腿就一阵剧痛,回头一看,是她的丈夫,那个驼背的男人。他抡起了铁锨砸在了老牛的左腿上,后来混乱中是队长把他救走了。他到现在都忘不了,那个驼背男人绝望的眼神。他们的车绝尘而去时,他从后车镜里看见,车尾卷起的一道尘烟里,那个男人穿越人群,一直追着车跑,后来眼看追不上了,才站在那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

女人被救上车后,紧紧裹着女警给她披上的大衣。先是默不作声地发抖,后来开始小声啜泣,再后来,那啜泣越来越多,最终汇成了大声的悲嚎。他们都没有制止,任由她一路哭着驶过那片埋葬她青春的大山。他们知道,她心底有太多痛苦、悲伤、怨愤,都需要和着这喷薄而出的眼泪宣泄出来。半晌老牛才发现,她的一只鞋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赤裸的左脚上沾满了泥污和被石块划伤的血迹,她好像全然已经忘记,一张脸埋在胸前,两只肩膀像波浪一样一直起伏在晚秋的风中。

她要求先别通知她的家人来接,她回去的第一件事是去医院引产。她紧紧地攥着女警的手说,求求你,让他们把孩子打掉,我不要!可是不管她去哪个医院,都没人敢收,一是因为她的胎儿一切正常,不符合引产的指征。二是因为胎儿的月份太大,引产要冒着她大出血死亡的危险。后来过了很久,听那个一直跟她保持联系的女警说,她在一家民营私立医院做了引产,小孩已经成形,是个五官端正的男孩儿,而她在手术过程中出现了子宫破裂,好不容易抢救过来保住了一条命,但这一生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后来也是听那个女警说,她被卖给驼背男人后,一直没有生育,那个男人气得整天喝酒,认为买到了“问题货”,三天两头地打骂她,她性子倔,和男人对着打,有次还把男人头上砸了个洞。后来村里有好事人给男人支招,说她本身是大夫,一直没怀孕说不定是自己给自己鼓捣啥了。男人长了心眼,天天亲自做饭烧水,吃喝上很注意,也处处看着她,后来她果然怀上了,但没到三个月就莫名其妙地流产了。男人知道她铁了心不想跟自己过,干脆发了狠,天天不干活儿,看她看得死死的,还跟她保证只要她生下个娃就放她走,后来她又怀上孩子,快分娩时却碰上我们把她解救出来。

老牛继续说,我回来后腿没好利索,跑步啥的总跟不上,现在年纪大了就申请来装备科,回想起来,这个案子对我触动最大的是一个风华正茂的优秀女性就这样被粗暴地斩断了人生的希望,她原来是那么爱干净的医生,听说为了让男人厌恶自己,不找自己同房,拉屎撒尿在身上,成年弄得身上臭气熏天。妈的,那帮兔崽子,就为那么点钱,就把人这样毁了。

老牛说完这些后狠狠吐了口烟,眯着眼盯着外面的天空,暮色降临,一群群飞鸟驮着远处的几点灯火一掠而过。我忽然想起以前在书上看过的一段话:在世人中间不愿渴死的人,必须学会从一切杯子里痛饮;在世人中间要保持清洁的人,必须懂得用脏水也可以洗身。我也点燃一根烟,狠狠吸了一口,冷不防被呛得差点流眼泪。烟雾在空中升腾、旋转、萦绕,周围陈旧的桌椅被涂抹成一片混沌。

冥冥中好像有动力在驱使着我,一有空闲便去档案室查看当年“9·14拐卖案”的资料。去第一人民医院看病也不忘找到一些老医生,向他们打听邓姐曾经的工作情况和家庭情况。只是我再也不想看见她了,偶尔在广场巡逻看到她时,我都会下意识地扭过头。她即使穿再鲜艳的衣服,我都感觉她的周身笼罩着一层阴翳,连看的人都会被感染到,莫名地压抑难受。她站在我脑子里,已不是以前那个憔悴普通的中年卖唱妇女,而是幻化成了好几个女孩儿、女人,她其实有个很美的名字——许诗溢,也许她那知识分子母亲希望这唯一的女儿一生都能洋溢着诗意和幸福。

1995年的秋天,市第一人民医院的主任医师赵红艳喜气洋洋地领着她的独生女许诗溢走进了院长的办公室。从这天起,医科大学毕业的许诗溢便成了一名白衣天使。那个年代的大学生,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不大的西坪市,并不是她这支离弦的箭想要去的归宿,她的靶心是北京。但架不住母亲赵红艳苦口婆心地劝说,最终同意了留在父母身边,做个承欢膝下的孝顺女儿。那时院长很重视这个人才,又看她聪明刻苦,平时踏实肯干,便有心想栽培她。除了让她跟着院里最好的主任去实习,观摩手术过程,还让她经常去参加北京、上海等城市兄弟医院的学术交流和研讨学习。短短两年时间,她便成为医院的业务骨干,前程似锦。

这样的女孩儿却没多少追求者,因为她的长相属于中下之姿。许诗溢有一张方形的国字脸和一个大鼻子,这使她的脸多了几分男子的英武之气,但是也正是这英武之气吓退了很多慕名而来的追求者。男人大部分还是视觉动物,娇艳容颜面前学历、工作、前途、品性全部可以退居二线。但是左邻右舍的七大姑八大姨们却不愿放过这个年轻有为的大好女青年,于是她便无奈地来往于各种相亲场所。我常常想,如果没有那个春夜的相遇,也许她会在某一次相亲中遇到一个敬她爱她的男人,她会和他生一个或两个孩子,平安喜乐地过完这静好岁月。再不济也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人,然后孤独终老,起码也可保物质丰裕、从容地过完一生。可命运却残忍地让她脱离这条一路向上的人生轨迹,毫无预兆地沿着一条抛物线,一直滑向无底的深渊。

春天的夜晚总是会带给人一种微醺感,一切都撩得人心头痒酥酥的。这样的夜晚总让人觉得会发生点什么,却又说不清会是什么,心头有所期望又好像有所怅然,空落落得无所依从,又有些什么在悄然萌芽。

那天许诗溢的父亲过生日,她刚下班,白大褂都没脱,急着往家赶。就在一条小巷的拐角处,哐当一声,她撞上了另一辆自行车。对方骑车的和坐车的人都一屁股蹲在地上,她也摔倒了,慌慌张张地连声说着对不起。对方是两个跟她同龄的年轻小伙子。坐在后座上那个男孩儿揉着屁股,一连串儿的脏话便蹿出嘴里。这气势汹汹的骂声像一颗颗小型炸弹朝她掷了过来,许诗溢被炸得晕头转向,一时回不过神来,只是涨红着脸呆立着。那小伙子仍然气急败坏地大喊,还是个大夫呢,把你的车子留下来做赔偿算了!嗯,要不你现在就把我拉到医院去。我肯定是骨折了,我得住上十天半个月才能走,你就好好伺候我吧!

许诗溢越急越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所有的暮色都包抄过来,快要把她给围剿了。就在这时骑车的那个男孩儿走过来,他扭头对暴跳如雷的朋友说,老三,别那么多话了,她也不是故意的。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温软又含着一点怜惜,许诗溢不禁多看了他两眼。即使天色渐暗,也能看到他那潋滟的眼波,她的双颊立马滚烫了起来。那个不停在骂骂咧咧的同伴显然是很有眼色的,看了看他们俩,揉着屁股哼哼唧唧地走了。

狭窄的小巷里只剩下了他和她,这空间却好像多出来了好几倍,大得她有些无所适从。周围浓墨似的夜色里悄然溶进了一些东西,它冲淡稀释了那浓重的黑,变成了浅淡的灰,这灰色里就多了一丝温柔,是她一直追求的。英雄、拯救……小时候看过的故事都借尸还魂地活了过来,胀得她脑袋晕晕的。这天夜里,许诗溢失眠了,她咀嚼着那个男子对她说的每句话,脑子里都是他的那双眼,该死,一个男人怎么长那么好看的眼,乌溜溜,水亮亮,眼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又长又翘。她也是很多年以后才知道,这种眼叫桃花眼,不论男女,都生性风流。

这个男孩儿就是周顺,他告诉她,他是地税局的干部,他经常在下班时间约她在地税局附近的小吃店吃晚饭,然后再送她走过小巷。他谦恭有礼,会像绅士一样替她拉开椅子,推着车子,帮她拎包,还总是说不放心她,怕她在巷子里遇到坏人,坚持要把她送回家,他高大英俊,眼睛总是含情脉脉,看她的时候像藏着两眼的星光。许诗溢被泡在周顺的甜言蜜语中,像被裹在树胶里的昆虫,慢慢失去自我思考,变成一块看上去很美的琥珀。

他这样送她走过几次小巷,跟她讲他的童年、他的奋斗史、他经历过的挫折,他精心营造的形象在这些娓娓长谈里日渐凸显,勤奋、上进、正直、善良的大好青年。他很快便拉了她的手,还带她去过几次电影院,但他一直拒绝去见她的父母,他总说再等等吧,等遇到合适的机会再去登门拜访。

不过有时她会嗅到一丝异常的气味,他偶尔粗鄙的语言,偶尔流露出的暴戾,都像一碗温吞吞软和和白米饭里的沙砾,冷不防把她硌了个手足无措。

每当这时,他又马上会换上惯常的微笑,甚至笑得比原先更灿烂些,好像生怕遮不住刚才那点阴霾。她有时觉得他就像公园里的小丑,长年累月堆着那亘古不化的微笑,她都替他累得慌,总是没来由地看着他的笑脸心慌,这么俊美的一张脸,却永远都只对她笑靥常开。她就像长期挨饿的人忽然被塞来一堆的零食,反而让人惶惶然有种做贼的心虚。终于,她的那丝不安落到了实处,他开口向她借钱了。

许诗溢不知道,周顺是个无业游民,而且是个爱玩老虎机并欠了一屁股债的无业游民。她所知道的都是他想让她知道的。她知道,他虽然有工作,但因为朋友多应酬多,所以经常囊中羞涩。但经他口说出来却还是在她心里砸出巨大的回响,他没钱,他没钱……她开始沮丧、气恼,他是男人啊,男人怎么能向喜欢的人借钱?可很快她又被一种奇异的满足和踏实感淹没了。

是的,她终于踏实了,当他对她提出要求后,她反而踏实了,就像一直行走在平衡木的一端,空落落的,这时有人踩上了另一端,这段路程就平衡了。

她不禁又在心头讪笑,是啊,像她这样的长相,虽然从小是学霸,但从没引起一个男生的青睐,而以前班里长相稍微有些帅的男生都未曾多看过她一眼。像他这样工作好,长相英俊,各方面都优秀的男人能看上自己,那还计较什么呢?想通了以后,许诗溢开始频繁给周顺买衣服买鞋,借给他钱,偶尔她也会撒娇着让他请她吃个饭,给她买个小玩意。她一方面依赖上了这种关系,好像她是救赎他的,缺了她,他的生活将变得困窘;另一方面,她仍然拒绝向外界宣布他们的关系,她开始怀疑他的家庭状况、工作情况,还提出想去他单位看看的要求。

也许,她的头脑并没有被爱情冲昏,残存的理智让她一方面坠入,另一方面又怀疑,甚至想抽离。可许诗溢没想到,这样长久的纠缠拉扯不光耗尽了周顺的希望,也将她彻底拉入深渊。

他每次向她借钱的样子她都不敢抬眼去看,怕一不小心,那点藏不住的鄙夷、失望就会流出来,被他看见。但不抬头她都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出的气在她的耳旁萦绕,他那殷勤讨好的目光像小狗的舌头湿漉漉地在她的脸上舔过,以前许诗溢觉得这种温度怡人,可现在她会有些恶心。她想不明白,为啥他手头不能存一些积蓄,为啥要低三下四地向女朋友借钱,为啥会喜欢开一些让她尴尬的低俗笑话。可不管她再想不通,一看到他那双毛茸茸的小兽一样的眼睛时,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沉沦了。

后来她回忆起小时候,她总是喜欢外表好看的东西,不结实的塑料杯子,只要是印着鲜艳花样的,她就非要买。周顺也许是察觉出了她的疏远,说话更赔着小心。

那天,周顺踩着一地月光,走着走着,忽然抬头说,你们医院妇产科的人你肯定认识吧?他们那儿肯定有生出来没人要的弃婴吧?我有朋友想买,哦,他买走肯定是收养的,不会对孩子不好的。

许诗溢震惊地抬起头,他像是要堵住她准备说的话,连忙又急急地说,我朋友会给咱们很多钱的,不会白让你介绍的。

钱,果真是钱,又是钱!她的震惊还没来得及消褪,立马又被新的恐惧攫住了心。因为她就着月光,看到了他眼中凛冽的光一闪而过,那种光是贪婪的,充满欲望的。

不可能。她第一次这么硬地跟他说话,每个字都像一枚石头,掷地有声。

周顺不再说话,想到欠癞头的钱,不禁一边走一边狠狠地踢着地上的石子。等了这么久,设了这么个局,最后的结果竟不如他所愿!他很恼怒。是的,春夜小巷的英雄救美是他设计好的,只为了接近这个大龄恨嫁的女大夫。那次他看病听到旁边大妈在议论许诗溢,便留了心。医生工资高能给他钱花,而且能帮助他和癞头拐卖婴儿,简直太好了。没想到这姑娘掏钱就像她说话,慢条斯理,细水流长。想让她“搭桥”介绍认识一些妇产科的医生护士,掌握一些婴儿的信息,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要知道癞头再三跟他保证,只要她能和他们合作,他欠的钱就算全部偿清了,他狠狠地踢着石子,满腹的愤恨。

后来,周顺又找许诗溢反复劝说几次,每次谈话都不欢而散,他即使是再迟钝的人也能明显感觉到她对他的态度里多了很多冷淡和防备。终于有一天,许诗溢借口家人要接她,不让周顺再送她了。周顺满是愤懑后悔,但又无可奈何,他忿忿地想,如果不是因为钱,我会看上你?他们貌似就这样结束了短暂的恋爱,但许诗溢想不到,周顺并没有放过她,他像在黑暗里蹲踞的野兽,打着自己心里的算盘。

后来我找到了提前释放的周顺,这小子运气好,家里那片地被开发了,旧房子一扒,赔给了他两套房子和一摞厚厚的钞票,他瞬间变成了城中村的暴发户,每天开着新买的尼桑乱转,家里的房子租给那些在城市里打拼的人们,过上了包租公的生活。

我第一眼看到他时,就明白许诗溢为什么会爱上他了。他的长相是一种说不出来的俊秀,长长的睫毛笼着一汪春水似的眼睛,长在满是皱纹的脸上,就像枯木上忽然开出一朵桃花似的突兀和怪异。

警察同志,我现在可是良民,你找我干啥啊?他惊惶地睁大了眼睛,局促地搓着手。

别紧张,你没犯事儿,只是找你了解一下“9·14拐卖案”的情况。

这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判都判了,咋还找我?他马上恢复了狡黠的眼神,目光闪烁游移着从我的脸上掠过,揣测着我的意图。

说吧。我瞪了他一眼,递给他一根烟。他干笑了一声赶忙接过,烟雾被夜风吹散,远处的灯火如繁星般闪烁。

那年,周顺和许诗溢分手后,周顺一直不死心,他好几次在小巷子等她,痛心疾首地诉说自己的悔恨。她的态度摇摆不定,忽冷忽热,就像荒野里的一小簇火苗,让他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有点风来就灭了。周顺已经隐隐觉察到找这样一个老婆是不可能了,他们终究不是一类人,他终究高攀不上她。他的心里开始生出隐隐的怨恨,她这样一个长相平凡的女人,竟也能甩了他。被抛弃的恨开始在心里生根发芽,转瞬就长成了枝叶葳蕤的大树。他再也不能承受这种被抛弃的痛苦了,因为他一出生就被父母抛弃,送给了远方伯伯家,不管父母后来再怎么解释,家境不好,养不起孩子等等。周顺都无法原谅他们,他主动断绝跟亲生父母的一切联系,好像这样做就能反客为主,他们好像就又被他抛弃了,这样他的心里才会生出一点点邪恶的满足,来抵挡被抛弃的痛楚。这次许诗溢又让他重新陷入这种痛楚中,即使他对她从来没有一点真心。

债主癞头带了三个打手,追上门来,一刀剁在周顺的桌子上。癞头说限他一周之内还清所有债务,否则下次剁的就是他的一条胳膊。周顺痛哭不已,苦苦哀求,癞头说,要不把你女朋友卖了吧,反正她也不会帮咱们卖小孩,再说年轻姑娘也很抢手呢,很多光棍等着买,帮我办了这件事,你的债就清了。

周顺一惊,但很快便答应下来。谁也不知道那时,他心里掠过了哪些时光的碎片,他们一起看电影,一起散步?或是她的冷淡、争吵、嫌弃?

他又去找她,哀哀地说只想跟她再单独相处一会儿,说说话。许诗溢看着他那脉脉含情的眼睛心软了,默默地点了点头。这个晚上,许诗溢盛装打扮,涂了点口红,穿了件崭新的连衣裙去赴约,她也许已经决定要在这晚做个了断,把话说清楚,从此再不相见。

也就是这个晚上,在他们经常散步的树林深处,眼巴巴等着周顺的许诗溢,惊恐地发现有两个蒙面人向自己走来。

癞头把许诗溢卖给了另一个人贩子,强调说要加钱,因为她是大学生,是医生。可那人不同意,说买家都是地里刨食的农民,不管是大学生还是文盲,只要能生育、年纪轻就行,坚决不加钱。许诗溢失踪后,警察全城搜寻,也盘问过周顺,但因为这个男人很狡猾,从来没留下过案底,再加上当晚有饭馆老板证明他一直在和别人喝酒,最终洗脱了嫌疑。

我又摸出一根烟点上,问周顺,后来你打听过她吗?

他望着远方,眼神很空,呼出一口烟说,开始也打听过,还托癞头给人家打招呼别打她,再后来有了新女朋友,就把她忘了。唉,听说她性子烈,人家不灌安眠药她就不停折腾,总想跑。跑啥啊,跟谁过不是过。就因为她总是跑,人家不敢把她卖得近,怕她跑回来,给她卖到贵州了。对了,一个月前我停车下来买了几串烧烤,她看见我了,那眼珠子瞪的,我操,太吓人了,我赶紧把东西打包带走,她离车太近,一下子溅了她一身泥水,你猜怎么着?那疯子像被刀砍了一样哇哇大叫着追着我的车跑,天哪,你没见她那样儿,比神经病还神经病!

我愠怒地打断他的话问,你对她就不愧疚吗?毁了那么好一个女孩儿。

毁了她?哼,你知道,我后来交的那个新女友家里是干啥的?开饭店的!门面房子都有好几套。我俩还特投缘,都爱赌博、蹦迪,比她那个闷葫芦强多了。我追了我女朋友五年,人家好不容易答应嫁给我了,我却被抓进局子了。我被抓走后,我妈快疯了,见人就说法院把我判得太重,天天说天天哭,现在眼睛还落了个见风流泪的毛病。我爸也因为我的事中风了,到现在还瘫在床上,可怜我这对养父母,没享过我一天福。我出狱后,没一个地方敢收留我,就因为我是服过刑的,还好老天爷厚待我,让我家这片被开发了,一夜之间变富翁,嘿。

周顺冷笑了一下,表情漠然,这漠然和着夜色给他镀上了一层坚硬的外壳,这个肉身是冷硬的,那里边的内核也是冷硬的。我好不容易忍住了把拳头砸向他的冲动,我知道,跟这种人说什么都是浪费。

我被那双无形的手推着,闲暇期间就查阅案卷笔录,一点一点地去了解案子真相,而许诗溢的形象也越来越丰满完整。我好像捏着时光的钥匙,去打开一扇尘土遍布的门,窥完门后的世界,再看眼前的世界,只觉得头晕目眩,无法重合到一起。

现在的许诗溢被岁月蹂躏得面目全非,只有那每日涂得鲜红的嘴唇还残留了一点女性的特征。我问一块巡逻的小李,当年许诗溢这桩案子是怎么破获的?

小李看着广场上的她说,当年许诗溢失踪后,她的父亲停了手头的生意,母亲辞了工作,带着所有积蓄到全国各地去找女儿,风餐露宿,没过上一天舒服日子。估计是心里积的苦太多,过了三年,赵红艳就得了乳腺癌,她临死前还一直睁着眼喊着许诗溢的名字,死了都没闭眼。而警局一直没有放弃,找了五年都一无所获,后来抓到一个拐卖儿童的人贩子,这人为了减刑,供出了另一个拐卖头目癞头,这人还说,癞头不仅拐小孩儿,还拐女人,以前还拐过一个医院的大夫呢。有细心的老民警想到了许诗溢的失踪案,抓住了癞头和周顺,并顺藤摸瓜地找到了许诗溢的下落。就这样,一个地跨六省的特大拐卖妇女儿童团伙被摧毁。2001年,癞头及其团伙几个主要人员因涉嫌拐卖妇女儿童罪被判死刑,而周顺则被判处十八年徒刑,是唯一免于死刑的人。

我问,那许诗溢被解救后怎么沦落到现在这副样子?好好的人怎么精神失常了?

小李叹了口气,唉,许诗溢刚被救回来时还好好的,只是有些怕见人,几乎每天都躲在家里,医院说按规定可以恢复和她的劳动关系,给她提供工作岗位,可她死活都不愿上班。后来在她父亲的百般劝说下,她才同意了,医院将她分配去做了行政工作。你也知道,女人多的地方口舌多,她去那儿工作,明摆着跟一屋子女人打交道。她原来那么清高骄傲的一个人,被院长捧得那么高,现在经历了这么多不堪的往事,自尊心自然是脆弱到极致。有次,她同事不知有心还是无意,提到生育问题,戳到了她的痛处,她直接就把一杯开水泼到人家头上。从那以后她的暴躁症状越来越明显,动不动就跟人大打出手,或高声叫骂,弄得同科室的人见了她都躲着走,她的症状却一点都没减轻,有时候甚至还和来咨询的病人吵架。后来医院没办法,只好叫来她父亲,好言相劝,让她回家“休息”,每月发给她基本的生活费。

许诗溢回家后,她父亲便央求亲友给她介绍对象,总想着如果她组建了新的家庭,有了合适的伴侣,也许心情会好起来。可在这样的小城市,她的故事无异于重磅炸弹,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从这个人嘴里飞到那个人嘴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仍然沉默着去赴一场一场的相亲,只不过对象和很多年前的对象比如同天壤之别。那些男人或离异或丧偶,或家境不好或有残疾,都是一脸苍老倦怠的中年之态。她总是一言不发,只听对方说话,那些男人好奇而邪恶的触角总是跃跃欲试,绕了半天还是向她聊起被拐的往事,贪婪地盯着看她的表情和反应。这样的相亲自然是每次都没有结果,做媒的人后来慢慢失去了耐心,干脆不再给她介绍了。

在2004年,许诗溢遇到了付刚。付刚是外地人,来这个城市不久,工作是卖保险的。他经常在小区里跟晒太阳的大妈们聊保险,聊着聊着便认识了许诗溢。

付刚注意上她也许是因为她总是一脸忧郁,眼睛里藏的都是心事。而她注意上他也许是因为他的风趣幽默,总是能逗得那些大妈们哈哈大笑,付刚是个讲段子高手,说起保险头头是道,穿插着一些养生、医疗方面的幽默故事,一会儿就能吸引一圈大妈围上来。她的生命太贫瘠冷清了,那些笑声深深地感染到了她,让她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靠近那个制造笑声的人。付刚向大妈们打听过许诗溢,知道了她的过去。这个善良的男人经常没话找话地跟她聊天,天冷了提醒她多穿衣服,故意讲笑话逗她笑。她明白他的善意,也清楚他想抚平她眉间的忧伤,两个人之间开始慢慢产生了磁场,而且吸得比较牢。付刚虽然知道了许诗溢的所有经历,但并不在意,他向她求婚,并且准备过段时间就回老家举行婚礼。可就在最甜蜜的这段时光里,付刚疾病发作死了。虽然他身体不好,自幼患有隐疾,但他的父母还是找上门来把许诗溢骂了个狗血喷头,说她是扫把星,克死了自己儿子。

就是从那以后,许诗溢的精神问题好像更严重了。她几乎每天都坐在小区的长椅上垂着头沉默不语,那是她和付刚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有好事的邻居来跟她聊天,她要不一言不发,低着头像没听见一样,给人家弄了个红头赤脸;要不就突然拉住人家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说得却是牛头不对马嘴,把别人窘个半死。后来有人说半夜见她披了个床单在马路上乱逛,逛着逛着就跳起舞来。还有一次一座商城外面的墙上在放大屏幕电影,演的是当时很火的一部爱情片。她和众人看着看着突然情绪失控,大声高喊起来,一边喊一边泪流满面。旁边的人被破坏了看电影的兴致,想把她拉走,她又抓又咬,周围的人无奈只好报警。还有一次,她忽然无故打砸路旁的摊贩,被气愤的摊主扭送到派出所,派出所和她父亲把她送去省会做了精神鉴定,得到的结果是,间歇性精神病。从那以后,派出所就为她建立了精神病人档案,她成为了公安机关重点管辖的特殊人口。

又过了三年,她的父亲去世了。她没了人照顾,经常往大街上跑,有一天拖着个大音箱开始去广场上唱歌,这一片的人都知道她的遭遇,都同情她,所以或多或少也都给她扔点钱。

小李说完不禁望向她,我的目光也穿过无数白色或蓝色的塑料椅子投向她,她正忘情地一边唱一边朝喝倒彩的人们抛着媚眼。身旁是一个瘦高的男人,这应该是她的男伴吧,帮她收钱,调试音箱,收拾电线,干些零零碎碎的杂活儿。男人十分邋遢,满身油污,像从垃圾箱里爬出来似的。我赶紧移开目光,她的身体里就像住进了另一个人,诡异、荒诞。

邓姐的男伴换得很频繁,有的听说是被她赶跑了,有的是忍受不了她的疯癫。这些人大多是穷得抖三抖只能掉虱子的流浪汉、失业者,他们有时会聚在一起狠命吸着呛鼻的劣质烟,讨论着广场上唱歌的邓姐。

风把他们猥琐的笑声传得很远,我总是快步走开,避免听到,因为它们会堵在我的心口,扩张成一座堡垒,压得我无法呼吸。

我只能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她是女人,也有软弱的时候,想依靠的时候。在这个孤独的世上,我们每个人都急于找到另一个同伴,度过余生。她也一样,有她的孤独和欲望。

邓姐身边待得最长的男伴是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儿,因为脑子有问题从小被父母遗弃,男孩儿像被天生地养似的长大了,结结实实地长了一身腱子肉,只是嘴角常年挂着亮闪闪的涎水,一见人就先笑眯眯地歪着头看你。

有人问男孩儿,你咋找了邓姐?把她当妈吗?晚上喝她的奶不?

男孩儿认真地思考了半晌,忽然响亮地回答道,喝你妈的奶!

他们收摊的时候往往是男孩儿拖着沉重的音箱,邓姐昂首阔步地走在前面,乍一看不像搭伙过日子的情侣,倒真像是对母子。

但过了一段时间,邓姐和这个男孩儿也一拍两散了。我听到有人问男孩儿,你妈咋不要你了?男孩儿瞪着大眼,挥舞着双手道,疯了,疯了,她让我弄人哩!

冬天来了,天黑得早,人们像被暮色驱赶的羊群,慌慌张张地奔波在回家的路上。广场上的夜市从烤串换成小火锅,可吃的人还是少了很多,蒸腾的热气也无法抵挡寒气的侵袭。偶尔有几个男人围坐一桌,推杯换盏地端坐在一片雾气中,涨红着脸吆五喝六,远看像群腾云驾雾的妖魔。

邓姐仍然每天都来唱歌,穿了一件赭红色的长棉袄,一张瘦脸埋在里面,眼神炽热地唱着走调的情歌。男人们偶尔朝她喝几声倒彩,她便一脸感激地朝人家拱拱手,颇有些江湖艺人的风尘范儿。

有次大雪,我和两个同事守着电话聊天,看着窗外撕棉扯絮的雪片,不由得想起了邓姐,犹豫了片刻还是披上衣服准备去广场。同事说,这种天气就别巡逻了,鸟都趴窝里了。我没有说话,还是坐上了巡逻车,雪气的冷冽让我打了个冷战,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特的感觉,就像小时候掀开戏台后面幕布的感觉,有些不安,有些隐隐的好奇。听说邓姐每天都去唱歌,不分寒暑,也不论是否有观众,现在她会在吗?

雪中的广场被不停地覆盖着一层又一层的白,厚厚的白让这个平日最喧嚣热闹的地方变成了沉寂的荒原。在这片皑皑的白色里,我惊悚地看到邓姐仍然站在那里,穿一身血红的长棉衣,忘情地歌唱。她的歌声一出口腔,就像被冻住了一般,扭曲变调,发出布匹被撕裂的杂音。她就像一个最敬业的歌手,全然不顾是否有观众,只是忘我地尽情地宣泄。我听不清她在唱什么,但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悲伤通过歌声,像水一般浇遍了全身,她整个人像从雪水里拎出来的,湿漉漉地挂满悲伤。整个广场被白雪模糊了边界,扩大到不着边际,那些被固定在地上的桌椅俨然变成了一座座白色的坟丘,她站在坟丘中间,听着北风呜咽,用歌声应和,与天地同悲。

我坐在巡逻车里,远远地看着她,浑身像僵住了一样,一动也不能动,像突然偷窥到了别人的秘密,紧张而惶然。邓姐发病了吗?还是清醒的?没有观众,她在唱这不公的命运?也许她只是想宣泄这种无可排解的痛楚。命运被上帝之手无情地揉搓碾碎,她被放在烈火上炙烤,四肢百骸都是痛彻心扉,这种痛也只有通过自虐的痛才能抵消吧,以痛攻痛,负负得正。也许这么多年来,这冰天雪地的冷冽才能和她心中的寒凉遥相呼应,丝丝入扣。

她不知唱了多久,我也不知看了多久。半晌,一个人走来,不知道跟她说了啥,她顶着一头白雪笔直地拖着音箱走了,雪花快要埋葬了她,她像一滴血迹慢慢洇透在雪地里,消失不见。我愣过神来,才发现手指冻得不会弯曲了。

在我担任社区民警的几年中,邓姐始终大事不犯,小事不断。她一直在夜市唱歌,并不停地换男朋友,不停地跟人吵架打架。我送她去过好几次精神病院,但几个月的治疗结束后,她还会回来。作为我的社区管理重点人员,按照要求,我每个月都需要上门查看她这个精神病人的在位情况,赶上节假日或各级重要会议召开前夕,我还要联系她嘱咐各种事宜。对于这些工作,她倒是很配合,不过也许是因为我倒霉,邓姐的精神病虽然是“间歇性”的,可每次我跟她接触时,她都会犯病,或轻或重。她的躯壳变成了提线木偶,别的灵魂像是占领了她的身体,操控着她做出各种怪异疯狂的举动。

我曾在档案室翻看过许诗溢的资料,卷着毛边的纸页白纸黑字地记录着她的精神病鉴定结果,签字、盖章,一样不少。薄而脆的纸页在指尖如流水般滑过,一行字忽然落入眼底:许诗溢大学主修中医药学,辅修的是精神病学。我轻轻合上卷宗,窗棂透进来的几束光线里灰尘正上下翻腾,好像在落地之前跳着一支绝望的舞蹈。

鸡零狗碎的日子像落叶一样堆了一层又一层,我被淹没其中,邓姐的身影在岁月里慢慢模糊了。没想到周顺一死,有关她的一切又重新浮现。

案发之后,交警队的同事们对肇事者林海波进行了反复讯问,白浩跟我是铁哥们儿,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关心着邓姐的一切,包括和她相关的人,于是告诉了我关于这起肇事案的审讯过程。

白浩说,那个肇事者林海波是个矮个子中年人,无妻无子,一脸刀劈斧刻的皱纹,沧桑得像满脸都写着故事。他一见来审讯的交警就着急地说,同志,我不是故意的啊,不会判刑吧?我这辆面包车是租来的,平时也就是拉点客人混口饭吃,那天晚上家里有事,急着回去,就开得快了点。谁知道刚拐过这个路口,他就窜了出来,我慌忙刹车也晚了,还是撞上了。

白浩说这个男人一直揉着头发,哭丧着脸,一副后悔莫及的样子。他当时仔细观察了他的表情和肢体动作,没发现什么破绽。

后来,听说有好事者跑去把周顺的死讯告诉邓姐,她一开始不说话,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低垂着眼帘,像尊冰雕一样慢慢地向四周散发着寒意和冷漠。忽然,开始疯狂地啃自己的手指甲,啃着啃着便手舞足蹈起来,如妖魔附体了一般瞪着眼乱喊乱叫,想看热闹的人都啧啧地感叹着,心满意足地散去了。

后来这个交通肇事案被移交给了刑警队。听刑警队的小王说,这林海波也是个可怜人,得了肺癌,还是晚期,无妻无子,光棍一条。他整天深居简出,跟周顺毫无交集,两人从来都不认识,如果非要找出点瓜葛的话,他曾被周顺拐卖过的许诗溢救治过,那年他得了重病,许诗溢把他抢救了过来。但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这么多年里,他和许诗溢也再无联系。

最终,交警部门对这起交通事故进行了认定,由于法医鉴定出周顺是酒后驾驶,而且没有监控证明林海波超速,所以双方负同等责任。肇事司机林海波不构成交通肇事罪,只承担死者周顺的民事赔偿责任。

周顺死后,邓姐依旧在广场唱歌,风雨无阻。她的背开始佝偻,老态渐渐显露出来,有些头发白了她也从来不染,就任由它们像染了霜的芦苇一样在头顶疯长。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那个周日,那时我已经被调回家乡澜阳市半年了。

那晚我重回这个熟悉的城市,和几个老朋友坐在广场夜市喝酒。我执意坐在了离邓姐最近的地方,音箱里的声波嘶哑尖锐,像把生锈的铁锯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耳神经。我一边喝酒,一边盯着她,她那空洞的眼神里好像蕴涵了无尽的故事,又好像空荡荡的一座空城,她独自一人眼波流转、潇洒自如地演绎着一出空城计。我不停地喝彩、鼓掌,她很快便注意到了我,也许她已忘了,也许她会想起,我是曾经那个经常送她去精神病院的民警。

她仰头望天唱道:将一生梦想,换到多少悔恨与祸殃。谁愿镜内照出孤独影,无奈往事烙心上……向晚的风轻轻吹送着她嘶哑凄怆的歌声,不知谁家的炒菜香味飘来,她站在这烟火尘世里更显得茕茕孑立。暮色昏沉中,她好像遥遥地看了我一眼,这一眼里空荡荡如一片雪野真干净,又好像蕴涵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我朝她举了举杯,在这苍茫的暮色里慢慢地饮尽满满一杯酒,为她,为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