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树和他的牛

2020-11-23 10:17夏天敏
当代 2020年6期
关键词:公牛老汉母牛

夏天敏

胡树回来的当天就和一条狗较上劲了,这条狗是杨春家的狗,被链子拴着,也正是拴着,胡树才没被狂吠的狗咬着。胡树说绝狗,瞎啦,我是胡树,和你主人是朋友哩。那狗歪着头看了他一眼,仍咬,仍狂叫,还把前爪伸出后背耸起。边刨边猛叫。胡树说你狗日皮子痒,不教训你你还真把自己当成狗了,说着扑过去,扬起脚要踢,那狗倏地退回拴狗的柱子那里,更加狂暴,叫的声音越发愤怒,越发瘆人。胡树退回去,它又扑上来,胡树上前,它又退回去,胡樹手里已经捡了个拳头大的鹅卵石,扬了几次手,终究没打出去。打狗看主人,在山区尤其看重,胡树和杨春是朋友,把狗打伤就等于把杨春打伤了,他不能下这个手。但这狗实在是皮实,不依不饶、不气不馁、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在它有限的范围内不断刨挠、狂叫、龇牙咧嘴、口吐红舌、声音锐利、沸反连天,尖厉地刺激胡树的神经,顽强地挑衅胡树的尊严。胡树毕竟才从外面颠簸归来,几千里的路,几天的行程,人也上了岁数,在愤怒狂躁、对嚷、奔走中败下阵来,蹲在远处的树下喘气。

望着家门而不敢进,胡树既无奈又心酸又愤怒,妈的,老子多少年才回来,没想到却被一条烂狗挡了道,有家不能回,有门不能进,真是人倒霉连狗都欺负。坐一阵,想一阵,气一阵,胡树说你狗日的惹着我算你倒霉,老子不叫你哭不出好声气不叫人。漂泊多少年,胡树啥没见过,吃过亏,占过便宜,被人欺负也欺负别人,但多数是自己占上风,哪想到今天却败在一条狗身上。

胡树是冷醒的,刚入秋,山区的天气就冷得不像话,他抹一把脸,脸上竟有了一层薄霜,手脚僵得不能动弹,嘴里说妈的啥鬼地方,老子在大城市蹲桥洞也比在这儿暖和,随便想个法子,也可以把肚子弄圆。正自言自语,那狗听到窸窣声,又狂吠起来,这下又把他惹火了,想想今天不教训这狗东西是不行的了,不把你狗头砸烂,你是不知道灶王爷长三只眼了,挣扎着爬起来,摸到那块鹅卵石,突然听到垭口处有人声,死狗,叫啥叫,老子回来你也不晓得?那狗听到呵斥声,就立马噤了口。

胡树知道是杨春的声音,尽管声音嘶哑苍凉,不再敞亮。胡树从树下走出来,狗又狂吠,杨春惊讶,咋个是你?你龟儿游尸摆魂到哪里了?啥时回来的?杨春背后站着她的哑巴女人,咿咿呀呀哑巴比画在询问,胡树说你咋把狗拴到我门口了?这绝狗太讨嫌了,别家的我早就将它打死了。杨春说我拴你门口是替你看家哩。它咬你?不会吧?这狗温顺得很哩。胡树说温顺?咬我一下午了,害我门也进不去,还饿着肚子哩。

杨春让哑巴媳妇做饭,哑巴媳妇比画着是不是取梁上熏得漆黑的腊肉,杨春指着墙角一堆洋芋,说我晓得兄弟常年在大城市跑,大鱼大肉吃腻了,吃烧洋芋,酸菜拌辣椒,换换口味。胡树瞧瞧熏腊肉,说还是你了解我,这些年,啥没吃过,真想家乡的洋芋、腌菜。杨春说这次要住几天?不会又带个兄弟媳妇来?胡树说不走了,我在昆明遇到村长,他邀请我来看有啥合适的项目,帮村里发展一下。那天请村长吃了顿饭,喝了瓶茅台,喝多了,村长拉着我的手,说胡叔,村里发展太困难了,没资金没项目,你闯荡多年,要帮帮乡亲们……撇不下情,我才回来了。杨春说你那叫游荡不叫闯荡,游荡也好闯荡也好,老了,回来才是正道,要不然抛尸在外可划不着。胡树被洋芋噎着,说你这是屁话,啥抛尸在外?我过得滋润踏实,抛啥尸?

狗在门外不停地狂吠,还用爪子挠门,叫得人心慌,杨春说这瘟狗咋的了,就是生人也见过面了嘛,从来没这样过。胡树说这狗该拿来炖了吃了,根本不听打招呼,养着吃。杨春说也怪了咋对你这样呢?其他人可不是这样。胡树心里很鬼火,说你叫,老子要叫你叫不出声音来。

胡树醒来,已经是蓝天晌午了,这很正常,他就没有在早上起来过。家里没啥吃的,打算出去找点吃食。才一出门,那狗又冲他不停歇地叫起来,狗倒是拴到杨春门口了,链子也缩短了,咬是咬不到的,但叫得太难听,太有针对性,胡树感到很恼火,这是对他的挑衅,这是挑战他的自尊,老子啥时被一条狗这样纠缠,你是欺负老子没钱么?老子也吃香喝辣过,也挥金如土过,钱来得快去得也快,钱财如粪土嘛,你狗日瞎了狗眼,治不了你,老子也白在外面混了恁么多年。

弄了些吃的,胡树回来又睡,他要把精神养足,把力量攒够,好和这条狗相缠,不把狗东西制服,真的白混几十年了。

山村黑得早,日头才落下,雾霭刚浮起,潮水样的黑就将小山村吞噬了,杨春家是睡得早的,又没啥事做,只有一个黑白电视机,信号不好,麻麻点点一片,偶尔晃出几个人影,眨眼就不见了,也就没看的兴趣。胡树悄悄起床,摸到不远处蹲着,朝那狗汪汪叫两声,那狗鼻子灵得很,知道是他,于是就愤怒,就汪汪汪狂吠起来。杨春被吵醒,在里屋骂绝瘟,叫个干,这么早没人起来的,赶紧闭了狗嘴。那狗叫了一阵子,刚停下,胡树又朝它扔了个小石子,又汪汪叫两声,那狗是呆狗,只管愤怒地叫,叫得惊天动地,叫得毛骨悚然,叫一阵,感到有些累,就休息一下。胡树又扔了两个小石子,又汪汪地撩拨几声,那狗受到挑衅,狗性子发作,在链子的约束下窜出又退回,退回又窜出,挠地扒泥,把地下扒了个坑,叫得撕心裂肺,胡树蹲在暗处呵呵地笑,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要让这条一回家就让他进不得门,一见面就咬他的绝瘟认得他的厉害,他要让它不挨一下打,打终究是不好下手的,毕竟是老伙计的狗,但让它吃哑巴亏,从此不乱叫。

杨春是睡不住的了,这样不停地叫,再淡定的人也受不了,他想是不是有人要偷东西,狗是好狗,看家护院忠诚得很,虽然现在治安好得多,但没有贼娃子,狗不会这样无休无止地叫的。

胡树知道杨春会做什么,山里人家的狗叫凶了,人睡不住了,知道情况异常,会在屋里找根棍子,甚至顺手提着扁担、板锄出门。胡树迅速摸回屋,将门关好。果然,杨春开门,提着一把条锄出来了,那条锄挖在脑袋上是要命的,胡树在床上冷笑。杨春喝住狗,提着条锄打着手电在周围附近巡逡了一圈,没有什么动静。他来到胡树门口,啪啪敲门,胡树、胡树,你这老狗日的,狗叫了半天你没听见么?胡树哼哼唧唧、朦朦胧胧地说,听到了,又睡着了,没啥事。杨春说这样叫你都不起来看一下,贼把你东西偷了你也不晓得。胡树说我有个干鸡巴,我这几十斤干巴,巴不得有人偷走呢。杨春又叹口气,是的,是的,你狗日的除了那几十斤干巴还有啥呢?在外面晃了几十年,除了那座祖传的东倒西歪、枯朽的房,还有啥呢?你当然可以睡安生觉,敞开门贼也不会光顾呢。

见杨春回去,胡树咂了一袋叶子烟,估摸杨春上床睡了,他翻起身来,想开门出去,又觉不妥,如果杨春听见狗的狂叫,又提着条锄出来,来不及跑,被狗日挖一条锄就完了。胡树是啥人,啥法没有,他找了根长竹竿,拴上线,找出昨天啃剩下的一根骨头拴上,爬上屋顶。他家紧挨着杨春家,竹竿的长度正好撩拨到狗,他的房是草顶,虽然枯朽,趴着却不硌人。胡树高兴起来,又翻下草顶,到楼下摸出那瓶散酒,对着没有一颗星星的夜空喝起来、喝几口,他把竹竿伸下去,对着那狗撩拨,那狗也是认真而且执着的狗,也是受不了一点气的狗,知道那光骨头晃来晃去是挑逗它玩弄它的,就恼怒,就不假思索,就放声狂吠,一气叫了十多分钟,想歇下,竹竿又伸下来了,竹竿和拴着的骨头在它的狗头上晃来晃去,好几次还打着它的狗头,这憨狗更愤怒,便使出全身的劲扑、刨、咬、叫。杨春被搅得睡不着,踢了他的哑巴老伴一脚,妈的你倒好,狗再叫也听不到,老子咋睡得着。听到门“吱呀”声,胡树早把竹竿收回,趴在草顶的另一面斜面上喝散酒,杨春又拿着电筒提着条锄到处查看,走了一圈,发现没有任何可疑迹象,杨春就有些恼怒了,那狗也是呆狗,杨春走到它面前它还在叫,把头伸向胡树的房顶方向,杨春把手电筒的光射向房顶,黑黢黢的房顶啥也没有,杨春恼怒,抬起脚就给狗几大脚,踢得那狗汪汪汪叫,叫得委屈而又哀怨,它由委屈变得愤怒,朝胡树房顶方向更加起劲叫。杨春说你还不服气,你再叫老子明天宰了你,邀胡树来吃狗肉,给他洗尘。说着又是几脚,狗叫得更加委屈,更加愤怒,胡树在房顶另一面的草顶上跷起二郎腿,喝了一大口酒,差点笑出声来。

就这样折腾到天亮,那狗嗓子也叫哑了,嘶嘶拉拉的,一夜的折腾,那狗累得站不起来,趴在地上悠悠喘气。

从此,那狗见到胡树眼帘低垂,看都不敢看,更不敢叫了。

村主任吴家良带着扶贫队员赵云顺来胡树家时,胡树还在睡大觉,敲了半天门终于敲开,胡树披着衣服趿着鞋对来人说敲啥子嘛,大清八早的。家良说早,现在还早?你看几点了。说着把手腕伸过去让他看表,胡树说才十点嘛,看完表他把村主任的手腕抓住,说上海精工,不咋个嘛,我在成都时买了块瑞士表,在火车站被贼偷了。家良说我晓得你有钱,就是不晓得戴在手腕上咋个会被偷走。胡树说人挤嘛,你不晓得大城市的贼有多厉害。家良说二大爹,我们是来搞扶贫调查的,你有钱,就不纳入低保了,谢谢你的支持。胡树一听是落实低保当贫困户时,就急了,他晓得贫困户吃低保的好处。他急赤白脸地说家良侄儿,不,主任,还有这位同志,你们可要为我做主,我一个孤寡老人在外漂泊几十年,穷得除了身上几十根肋巴骨一身瘦干巴啥也没得,你们忍心让我饿死吗?走走走,我带你们看,我这家里有啥东西,说着去拉吴家良和赵云顺的手,家良笑了起来,不用瞧了二大爹,我是逗你哩,你不要再乱吹牛打诳了,我还不晓得你的家底哩。家良对云顺说看见了吧,他的情况我在路上和你介绍过,你要包的十几户贫困户中数他最穷,要脱贫担子重哟。云顺三十来岁,农村工作他也是熟悉的,像这样的贫困户还真不多了,他在屋里走了一圈,又到楼上看了一转,真是丢个石头也打不到一样东西,别人家至少墙角堆的有洋芋,梁上挂的有苞谷、腊肉,瓮里有米,他屋里连洋芋也没有;床上呢只看得见一堆黑黢黢的油渣似的东西,老远就闻得见一股酸臭味,知道他的被子是不兴缝被面的,棉絮最不耐蹬,成油渣、成破网了,这是一块硬骨头哟,谁摊上谁倒霉。

w要走,胡树一手拉住一个,热情似火,侄儿子,这位同志,莫走嘛,难得来一趟,吃了饭再走。家良说二大爹,你莫装样了,你的粮还在耗子洞头,拿啥请我们吃?胡树说才回来嘛,一样都还来不及置办,干脆侄儿子今早去你家随便吃点,等我置办好了又请你们,别的没的,剑南春是要买几瓶的,老火腿、老腊肉也要买几挂,不过么,我做不出好的来,请你们进城上馆子。家良说老辈子,我们还要去其他村,干脆你自己进城吃馆子算了,城里远,在镇上也可以的,将就吃点。说着朝云顺挤眼睛,一脸讥讽的笑。

出门,家良说小赵,你赶紧从救济款里取点钱,给老头买点粮,买点油和生活用品,但千万不能给钱,切切记住。云顺说我给行吗?用自己的钱,这老头也太可怜了。家良说千万不能给,给了他上镇里一顿就吃完了,还要邀上几个人撑面子,听他冲壳子。云顺说主任,我这任务难完成了,这样的人,咋脱贫嘛,到时完不成任务,挨批评受处分不说,还要拖累你们哩。家良说不怕,我们一起想办法,不会让你一个人抓瞎哩。

送米、送油、送生活用品,云顺用大背箩背着,累得气喘吁吁。走到杨春家门口,那狗就疯叫,家良退远,那狗还是不依不饶,叫得愤怒,叫得狂躁。杨春出来,见是给胡樹送东西,心里不快,就懒得喝住狗,云顺说老人家麻烦你喝住狗,我是给胡大爹送东西哩。杨春说我晓得你是给他送东西的,还是当懒汉当混混好,有政府管着。胡树出来,那狗立即不叫了,垂着头、夹着尾,一脸沮丧退回去了。胡树说说谁呢?说谁呢?杨春老弟,你不能背后说坏话哟。

胡树笑眯眯地说我晓得你快来了,请进请进。云顺看着他伸手,以为他要接过去帮一把,他却收回手进屋了。东西放好后,胡树说了些感激的话,坚持要云顺坐下,说要烧水给他喝,云顺说还有事呢,以后还要来的,胡树却拿出一把生锈的斧子,说你咋说也走不脱的,到了我这里连杯茶也喝不上,我要被人骂的,你帮我砍砍柴吧,柴火烧水快。说着将斧子递给了云顺。

云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心想他把我当成大儿子使唤了,砍砍柴也无妨,但得看自愿。胡树说赵同志,他知道他姓赵了,你这是来扶贫呢,你看我一个我孤寡老头挥得动这个斧头?你大力饱气的,帮我砍砍又咋了?以后上面来搞调查,我要帮你说好话的哟。云顺无奈地到门口,帮他砍柴去了,胡树从兜里拿出烟,抽出一支自己吸上,说你手不闲我就不递烟给你了,他蹲在门槛上,美滋滋地抽上了烟。

砍完一小堆,云顺手有些酸了,说胡大爹,够你烧水、烧早饭了,水我不喝了,还有事哩。胡树说抽支烟、抽支烟,歇下又砍嘛,你咋个会忍心让我这个星期吃生的呢?像你这样优秀的上面来的同志,随时把群众的困难记在心里。云顺想果然在外面跑过江湖的,山区的人憨厚,哪里找得到这些歪歪道理来说,不砍吧,这种人难缠,一天又闲着无聊,他抬着嘴乱说影响也不好,只得又挥起斧子。胡树见门前的砍得差不多了,又去房后抱出一堆,说一事不烦二主,家良侄儿说要来帮我砍,我看你顺手捎带一次砍完算了。云顺手也砍酸了,他虽然说也是农家子弟出身,毕竟进机关多年了,多少年没砍过柴了。他累得气喘吁吁,额上热汗蒸腾,刚砍完一堆还没喘过气来,老头又抱来一堆,他忍不住说胡大爹,我就是你雇来的长工,也要省着用,我就是你儿子,你也要心疼心疼,不砍了。说着爬起来要走,胡树说你这人,不砍就不砍嘛,还要说这些难听的话,你看我一身是病,无儿无女孤寡老者一个,走路都打闪闪,你就当尊老爱幼嘛。说着硬将云顺扯进屋,进来进来,我这人是最讲感恩的,你茶不喝一杯,饭不吃一口,咋叫人忍心哩,云顺只得坐在他那歪三斜四、散了草辫的草墩上,差点没跌一跤。胡树在屋里转了一圈,说哟,水也没得了,你说我这是啥日子,让你见笑了。来来来,抽支烟,麻烦你帮我挑挑水,水井就在村子前头,不远不远。云顺歇了歇气,心想算了算了,自己大力饱气的,挑就挑吧,不要说是自己的扶贫对象,就是年老体弱的孤寡老人也该帮的嘛。

云顺出门,那狗又叫起来,杨春出来喝住狗,说赵同志,你这干儿子硬是当上了,又砍柴又挑水,怕是连饭也帮他煮好哩。云顺说他年纪大腿脚不灵便,我帮一下。杨春说腿脚不灵便,你能到山上去撵兔子吗?你能到处去赶场吗?开了这个头你摊上了,你这个干儿子当定了。云顺心里有气,感到受骗了,想折回去把桶丢了,走人。胡树出来,说赵同志,狗挡你道了吗?我来给你开道。他一出来,那狗立即不叫了,低眉顺眼耷拉着尾巴缩回去了。胡树说柴烧了好多,麻烦了你去挑吧,云顺无奈,只得挑着桶走了。

云顺对村主任说这个贫我真是无法扶了,给他送米、送油、送东西,还要帮他砍柴、挑水,只差没做熟了喂他了,你说他吃完了、用完了又咋办?家良说我还不了解他,当年老伴实在受不了他,带着儿子跑了,从此他到处漂泊到处流浪,人老了跑不动了,就回来了。这样的人,政府可以兜底养起来,问题是咋个脱贫?养起来和脱贫是两回事。云顺说他啥都不做,天上掉馅饼?家良说这个老汉还是有些能耐的,要不咋在外几十年,听说他在外面还有个老伴,还有娃娃呢。云顺说上天保佑但愿不要来了,光他一个我的任务就完成不了,再来几个就要命了。

商量来商量去,最好的项目是养牛,胡树老汉腿脚好着哩,养牛最适合他,于是決定,买牛。云顺从自己单位要了些钱为他买牛。

家良把钱送给他,厚厚的一沓,用橡皮筋捆着,说二大爹,这钱是赵同志单位捐的,每个职工都拖家带口,工资也就那点,但一听扶贫,都捐了。我听说小赵单位一个女的,人家把给娃娃买奶粉的钱都捐了,我们不要辜负人家哟。云顺把一张表拿出来让他签字,老汉看到这么多钱,眼睛放光,一把将钱接过去,沾着口水啪啪数起来,数了一遍,说侄儿子,是三千吗?咋不够呀?云顺不快,说好好数,不会少的。家良说二大爹,你不要贼慌慌、急捞捞的,慢慢数,这钱我数过的,未必我还要摸掉张把两张。胡树说咋会,你咋会?我是怕数多出来,要退出来,多少就是多少,清清白白做人才是道理。家良笑出来,好好好,二大爹做人清清白白一辈子,佩服、佩服。

签了字,云顺又拿出一份“承诺书”来,说老人家,收了钱你还得签承诺书。一听“承诺书”胡树老汉就有些不高兴,说签啥承诺书哟,我这辈子最讲的就是诚信,不信你问主任,走南闯北几十年,没得诚信咋混得下去,家良差点笑出声,说是的、是的,我这老辈子最讲诚信,希望你将诚信保持下去,好好养牛,养好牛,多下几个小牛,你不就脱贫了吗?胡树说是嘛、是嘛,我好说还会毁了一辈子名声。家良说承诺书还是要签的,这是规矩,不能坏的。胡树说念给我听嘛,我要了解了解。云顺拿起承诺书正要念,家良说二大爹,你是念过初中的,不要装作不识字。胡树说字我早忘得差不多了,再说,我眼睛也坏了,下次麻烦你们帮我配副眼镜来,我的左眼是460,右眼是500,不要搞错哟。

胡树老汉少有的起了个早,他在人家送来的衣服堆里刨了刨,找出黑色的夹克,蓝色西装裤,还有一双皮鞋,长期放着有些发霉发皱。没有鞋油,胡树有办法,将鞋用抹布擦干净,从前些天买的一块腊肉上切下一小片肥肉,在鞋上抹了个遍,又用干布擦,居然亮锃锃的了。

杨春老汉说你是去嫖婆娘呀,打扮得新郎官样的。胡树说是呀,老杂毛,我带个漂亮婆娘来亮瞎你的狗眼。杨春说你莫吹牛皮,有本事带来你还要把以前的那个打脱。这话说到胡树痛处,他想反驳,心里突然涌出一股酸楚,默默地走了。杨春老汉有些内疚,打人不打脸,揭丑不揭短,这话过了,等他回来请他吃饭,喝杯酒。

虽然是山区的集,仍然很热闹,街道是逼仄了些,但新房子也不少,全是五六层的钢混建筑,窗是铝合金玻璃窗,门是宽敞的卷帘门,各种各样的商店,小超市一家接一家。卖家用电器的,卖五金百货的啥都有,这些地方他不爱去,他爱去的是那些低矮的房屋里开的门店,有放录像的,有茶馆,有卖米线、面条、包子、馒头各种小吃的馆子,还有现点现炒的小餐馆。

二大爹,今天来得早哟,打扮得新郎官样的,精神好得很嘛。来来来,看场录像再走。胡树老汉说不看了,今天不看了,我还没吃饭呢。录像馆老板说你没带荞粑粑吗?我这里有开水,才涨开的。胡树说谁带荞粑粑了?我要去进馆子哩。老板说咦,二大爹,今天又得到救济款了。胡树有些不高兴,啥救济款?我只有救济款吗?

进了“好又来”餐馆的门,老板笑哈哈地,二大爹,今天是来碗米线泡饭?还是面条泡饭,酒是苞谷酒,正宗不掺假。胡树说我只会吃米线、面条泡碗饭么?来来来,点菜,点菜。老板好生高兴,是嘛,二大爹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是个会过日子的人。

胡树点了一盘糖醋鱼片,一盘回锅肉,一碗蒸肉加一碗淡豆花。酒呢,他说就不要散酒了,你那散酒不正宗,来瓶“醉明月”吃不完带起走。老板说好好好,二大爹豪爽大气,这才是二大爹的做派啊,说着去炒菜了。

菜端上来,胡树说我这桌就不要再安排客人了,我喜欢清净。老板说不安、不安,谁不知道二大爹是讲究人。老板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心想老杂毛要这把救济款几顿吃光呢。

胡树脱去了皮鞋,他嫌皮鞋不透气,穿着汗唧唧的,但今天上集,不穿又显得不体面,见面的人都说二大爹发财啦,穿得好光鲜。有人说人家老汉在外闯荡几十年,腰窝油厚的,只是不显山不露水,有肉埋在碗底。胡树听着高兴,说不咋的,不咋的,哪里有啥钱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罢了。有人说二大爹,衣服裤儿都好,就是有点脏了,找个老伴洗下嘛。胡树说不慌不慌,老伴是条狗,有钱自然有。听的人笑起来,说二大爹说自己是公狗哩。胡树心情好,也不恼,说我是你爹哩,你这小狗崽子。

胡树慢慢品酒,慢慢吃菜,他点的菜多,量又大,还嫌不够,又叫餐馆老板加了两个菜,菜上齐,满满一桌,很气派。胡树满意地咂咂嘴。看见其他桌的人都羡慕地看自己。老汉心满意足,但一个人吃,一个人喝,又显得有些冷清,他后悔当初不约俩人来,热热闹闹,听他们吹捧的声音,看他们羡慕的目光,也是一种享受。

胡树朝门外不断地瞟,看能不能遇到熟悉的人,喝了两个小杯酒,突然看见杨春和他的哑巴老伴,哑巴老伴背了背箩,是来赶场卖东西了,值几个钱呢?胡树知道,卖的不外乎是洋芋苞谷,一串辣椒,几个南瓜,他有些鄙夷,有些自豪,有些同情。他冲出门去,喝住已走过去的杨春,请他们来吃饭,杨春说你慢慢吃,吃人三餐,还人一席,我可没钱请你。胡树说这是啥话,请你吃是要你还么?这些年我不在,房子啥的不是你照料么?来来来,老哥们了,不要废话连篇。胡树将杨春拖起就走,哑巴婆娘站着不动,胡树去拉她,她的手布满老茧,毛刺刺地刺人,胡树心里泛起一种温暖、一种酸楚,也有一种期盼。

胡树找到感觉,居高临下地说吃呀,杨春老弟,放开吃,不够就再添。杨春说够了,够了,这么一大桌菜,吃不完浪费,也只有你这么大方,这么舍得。胡树大大咧咧地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今朝有酒今朝醉,有了就要舍得。你呀,要学会享受。杨春说胡树老哥呀,你要省着点用,不要有一文吃出二文,我晓得,你那钱是人家赵同志他们捐的,你要拿去做点正事。胡树说我咋不做正事了,你不晓得,我就是要去买牛,买了牛,你可要帮我照看了,我晓得你放牛是有经验的。杨春说那是应该的,我帮你照看下,但你自己要上心。家良主任和赵同志也和我说了。你要好好买个母牛,母牛种好,繁殖得快,小牛可值钱呢。胡树说我晓得,我虽然在外多年,这点经验还是有的嘛,牛年轻,体格好,生育能力当然好。杨春说你带钱了吗?我叫哑巴老伴去卖东西,我和你一起去买牛,你要信得过我,我比你在山区时间长,买牛比你有经验。胡树说不不不,今天没带钱,改天再请你来帮着选。胡树明白,他这钱买了好牛,这几天就没有开销了。牛当然要买,但他不打算买好牛,买头牛就行了,何必破费呢。

牲畜市场在乡场的尾部,这里是一片开阔地,有两排白杨树,白杨树长得蔫不拉唧,这种树本来易活,肯长,树干粗壮,枝叶繁茂,无奈白杨树成了拴羊、拴马、拴牛的树桩,树皮被牲畜啃得光光的,好在生命力顽强,蔫而不倒,凋而不死。

牲口市场热闹非凡,马嘶牛鸣,羊叫猪哼,此起彼伏,像柴火不熄的锅里的水,沸沸扬扬的。胡树老汉今天穿了好衣服,吃了餐馆,袋里有钱,腰自然直了,不知不觉双手朝后,背起来了,就有了公家人的感觉。牲口市场也有不少人认识他,也知道他的底细,有人说二大爹,你不去茶馆里蹲着,跑到这里干啥?好说你要买牲口?买了干啥?你一个人潇潇洒洒,买了牲口走哪里就不方便了。有人打趣,人家咋会买牲口,人家是上面重点扶持的人,是来搞调研哩,你没见手都背起走了。胡树说咋的?不兴我背着手走路?老子走南闯北的时候,你小狗日还穿开裆裤哩。那小年轻人知道胡树老汉不好惹,忙说对哩,对哩,你风光体面谁不知道哩,小辈佩服,小辈佩服。说着忙递支烟给他,老汉才没发作。

牲口市场虽然乱,但乱中有序,卖猪的在东边,卖羊的在西边,卖马的在南边,卖牛的自然在北边了,各自为营,不会乱窜。胡树老汉穿过羊群,径直往卖牛的地方去,今天大概有几十条牛的交易,卖牛的有专业的,是所谓经纪人,这些人专业,对牛的状况一目了然,牛有多少岁,有无疾病,牙口如何,毛色咋样,一目了然。他们对牛的性子也熟得很,他们看一眼牛的身架,看一眼牛的鼻子眼睛,就知道哪些剽悍,哪些绵软;哪些老实,吃苦耐劳;哪些性子倔强,还是生坯子,还要驯化;哪些母牛生殖能力强,哪些没生殖力,他们朝胯下一看就知道。经纪人有买牛来卖的,但大多数他们只做中间生意,从买主和卖主之中赚经纪费,他们能说会道,善于察言观色,善于把握买卖双方的心态,善于促进不容易交易的交易成功。

见胡树老汉来,他们没有一窝蜂地挤过去,在他们印象中,老汉是从来没出现在这地方的,只在茶馆、小吃摊、小酒铺见过。胡树觉得受了冷落,有些不高兴,他走到一个中年汉子身旁,说赵老三,你没看见我来么?你是干啥吃的,买主来了也不招呼。赵老三说我以为你老人家是来闲逛哩,你老人家真要买牛?胡树说我不买牛我来吃,你小子帮我考察考察,选个能下崽、生得多的母牛。赵老三说好说,好说,恰巧今天卖母牛的多,你老人家运气好,往个赶场天也就是三五条母牛,而且都是年老体衰,不会下儿的老母牛。今天也怪,一下子来了七八条母牛,基本上都是年轻膘壮,毛色发亮,眉清目秀的那種,个个都逗公牛想,一见面就想上哩,你没见那条公牛,拉也拉不住,直往小母牛身上扑哩。不远处,果然有条体格健硕,油光水亮的公牛直往一条母牛身上扑,卖牛的拉着缰绳,身子朝后倾,双脚蹬地都拉不住,眼看要被公牛扑上去了,一个汉子朝这里飞嗒嗒地跑来,拉起母牛就跑,嘴里说绝瘟的,我这母牛才配上哩,你狗日还想来强奸,整流产了老子把牛玩意割了下酒。众人边后退边哈哈大笑,说你不拉远点,把它放在这里逗骚撩汉,公牛又没阉过,想上也是情理中的嘛。

赵老三说就是这条牛好,年轻、牙口好、膘足,体格、毛色、相貌都好,而且怀上了崽,买一个当买两个呀。赵老三把他带到远处,那条被强行牵走的母牛恋恋不舍地朝公牛这边张望,眼里又是渴求,又是怨艾。卖牛的说你这骚货,还真舍不得呀,见一个撩一个,你是只想生杂种呀。赵老三说你莫骂它了,都是你教的呀。卖牛的说你教的,哪个认不得你赵老三吃牛卵子发骚风,逗得人家钟寡妇鞋子都跑脱掉。俩人打趣一会,赵老三说认得吧,这位是大名鼎鼎乡场上没有人不认识的胡二大爹。卖牛的说听说,听说。赵老三说胡二大爹想买条牛养起玩,年纪大了,有个牲口伙伴也不寂寞。胡树说我是养起玩的吗?我是响应号召脱贫攻坚哩,赵老三,你可晓得啥脱贫攻坚?这是国家大事,你只会摸牛脑袋牛屁股。赵老三嘿嘿笑,你老人家几天不见,还真有觉悟了,行行行,为了你的脱贫攻坚,我一定支持、配合,就买这条,保证方方面面都好。卖牛的也说二大爹你也看到了,我这母牛体格好,性子好,相貌也俊,生小牛嘛,小菜一碟,包你两年脱贫。胡树精明,说你这牛确实好,我虽然不懂牛,但刚才的情景也是看到了的,只是这么好的牛你为啥要卖呢,卖一头当卖两头,不划算哟。他这么一说,卖牛的几乎要哭出声来了,蹲在地下,哽咽着说儿子开货车,在李家山出车祸了,人现在还躺在医院重症室,车毁了人也毁了,交了十多万,再不交钱医院就停止抢救了。

胡树听了心里也酸楚,他晓得农村人的艰难,他在外漂泊也遇到这种情况,他说你要多少钱呢?经纪人抢着说我做这行二十多年了,这么好的牛确实难得遇到,他不是有难也舍不得卖的,我替他报个公平价,五千六。胡树知道这价也不贵,一般年老体衰没有生殖能力的老母牛,也要卖两三千呢,但赵同志给他的是三千元,他打算吃几天,玩几天,剩下一二千元,买个老母牛来混下日子。胡树说牛卖这价确实不贵,但我只有两千来元,差得太多了,你急需用钱,先卖吧。经纪人说二大爹,你把牛牵走,剩下的钱我帮你垫着,谁不知道你是个讲信用,有面子的人。胡树说不了,不了,我从不欠人钱,欠钱心里不踏实,睡不着觉。谁知这时从外面来了个人,说找到了找到了,二大爹,我听说你得了笔款,刚才去“好又来”吃饭。不好意思,麻烦你把我的酒钱结了,我本小利微呀,说着拿出个皱麻麻的小本本,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欠的人和欠的数额。胡树老汉脸上不好看,说你这人也太小气了,花子欠不了赖子的,多大点钱,我正要送钱给你哩,却追到这里来了。

老朋友的老伴说你三天不赶场,魂就没在了,要去你去,死在那里也没哪个管你,只是不要把牛拴在这里,我才没工夫管哩。老朋友说管她,走,她会管的。

等他们回来,已是半夜时分,俩人互相扶着,磕磕绊绊,东倒西歪,走一路歇一路,睡一阵,又走一阵。终于到了,胡树虽醉,还没忘记他的牛,凑拢一看,那牛空瘪瘪的肚子,站都站不稳,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他心里一阵愧疚,不该抛下牛和老酒友去喝酒,让牛受了一天罪,说好要养好牛的,像这样咋养得好。他去抱了些苞谷草来给牛吃,牛艰难地嚼,他说将就点吧,明天我弄新鲜的给你吃。

没得几天,他那屋就真的成牛厩了,堂屋虽宽敞,但住了条牛,又塞了不少草,牛在里面睡,在里面吃,在里面屙尿屙屎,很快就臭烘烘的了。地下是没脚的稀泥,苍蝇、蚊子各种飞虫密密麻麻飞,云顺来填扶贫调查表,还没进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从来没见过在堂屋里喂牛的,老汉又懒,又没有清除秽物,就是牛厩,也要随时清扫,挖粪填土的。

云顺无法下脚,就坐在他家门前的门槛上,让他出来填表,胡树说不要嫌弃嘛,上面不是说扶贫的要来同吃同住的,连个门都不进呀。云顺说你那是屋吗?是牛厩,哪有把牛养在堂屋里的。胡树说不养在堂屋里还养在我床上?你看我有牛厩吗?连个牛厩都不帮我解决,还扶贫呢?云顺语塞,这老汉刁着哩,还真问着了,没有牛厩让他在哪里喂哩,云顺在膝头上垫着填表,问了些基本情况,准备走,胡树说赵同志,你们不帮助解决牛厩的问题,我就一直喂在屋里。

云顺赶紧忙着张罗,为他申请了专用款,这次云顺不敢把钱拿给他,怕他像买牛一样吃喝得差不多了才买条衰牛来搪塞。云顺请了镇上的包工头,买了材料来建牛厩,他一直监督着,好在修个牛厩工程小,几天之后一个新崭崭的牛厩就建成了。

等云顺再来他家时,云顺又大大地惊诧了一回,胡树老汉竟然住进了牛厩里,他把床搬来,把锅锅家私也搬来,像模像样住上了新房。云顺说胡大爹呀胡大爹,亏你想得出,牛不住牛厩你倒来住牛厩了,你这不是弄颠倒了么?胡树说牛厩是牛厩,但它是新牛厩,干干净净,盖了水泥瓦,打了水泥地皮,一股新鲜松木气息,比我那房好到哪里去了,牛好说比人还尊贵么?人不是该比牛住得好么?云顺被问了个大张口,想想,说胡大爹,牛厩始终是牛厩,是按牛厩标准修的。你住在里面,不是臊我的皮么?上面检查,说我越扶越贫,把扶贫对象扶到牛厩里去了,胡树暗自高兴,说那是你的事,我高兴住牛厩,是我的事。好说歹说,胡树终于答应从牛厩里搬出,但要云顺答应帮他的住房改造,云顺眉心结了个大疙瘩,脸上愁云苦雨,难受得想哭。云顺说胡大爹,你的房屋达不到危房改造,再说你一个人修了也住不完。他本来想说修了你也住不了几年,但这话不能讲,讲了要麻烦。胡树见他不情愿不高兴,脸丧得拧得下水,说这事你也不要为难,我晓得各有各的难处,我就住这里得了,牛也舒服,我也方便。

云顺不搭话,他拔腿走向老汉的房子,打量一阵,又顺着房子走了一圈,最后冒着腥臊刺鼻的味道,挥打着成群结队的苍蝇,进屋看了看,老汉这房子,虽然旧远颓败,但房梁框架尚好。过去年代修房造屋都想千秋万代,木料是柏木,熏得漆黑,但还结实,用手敲敲还有钢声,砖瓦换一下,地皮打一下,墙体抿糊一下,就脱胎换骨了。

云顺也不打招呼,抬腿就走,胡树追上去,赵同志,啥情况讲一声嘛,人家其他的帮扶对象都修房子,就我还住烂房子。你为难也就算了,我也不给你添麻烦,我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嘛。云顺说是的,是的,你是通情达理的人,是所有帮扶对象中最讲理的人,云顺想我是倒了八辈子霉了,这扶贫不晓得咋是个头。

住在新崭崭、亮堂堂的牛厩里,胡树老汉心情也好起来,虽然是牛厩,还是修得挺正规的,连门窗都有,砖墙、石棉瓦、水泥地、门墙散发着松木的香味,晚上睡在床上,有月光泻进来,听得到老母牛的咀嚼声,心里暖暖的,想着新崭崭的门窗似乎少了点什么,对,少了副红艳艳的对联,热热闹闹的窗花,当然,最少的是少了个大红的喜字,真那样,才惬意呢。

想起了四川山区的那个寡妇,想起了那短暂而温暖的往昔,想起了他还有个女儿,心里既暖暖的又欠欠的,既温馨又凄凉,五味杂陈,他想要是真的把牛养好,那看似遥远的渺不可及的梦会不会实现呢?

胡树老汉起了个早,背着背箩去朱家寨给牛打带露水的草去了,他知道这牛是难得走到朱家寨后面那片向阳的山坡的,先调养调养,等它养好脚力才吆去吃草。走到寨子旁边,他有些累了,想去老朋友家喝開早茶,但还是忍住了,担心被他缠着到镇上喝酒。

终于找到那面坡,终于满满地割了一背箩带露水的青草,人也奇怪,胡树老汉原本想割半背箩就行了,虽然身体尚好,腿脚也还灵便,但毕竟上了年岁。但看到一坡青翠鲜嫩、珠光闪烁的青草,还是忍不住割了满满一背箩。

那牛看见新鲜的青草,竟然兴奋起来,它天天嚼干苞谷草,嚼得索然无味,见新鲜草就不管不顾地吃起来,胡树高兴,能大口吃说明这牛还能恢复。但见牛不停地吃,他想不行,不能让它不停地吃,牛和人一样,吃多了会吃坏的。他把青草拿出去,那牛还眷恋得很哩。

胡树见杨春的狗见他就耷拉着脑袋,夹着尾巴、畏畏缩缩、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有些可怜、想改善一下和它的关系。他慢慢走近它,狗吓得缩到墙角,惊恐、狐疑地看着他,怕他有啥阴招,胡树缓缓地走,和它慢言轻语打招呼,一脸和蔼的笑。那狗仍然畏畏缩缩,胡树想慢慢来吧,等每天喂它点东西,不信缓不过劲来。人都可以改善关系,何况是狗哩。

杨春见胡树时刻给狗吃东西,心里有点暖意,打狗看主人,喂狗也是敬主人哩,杨春提了板锄、撮箕来帮他除厩,现在他的堂屋倒真的是厩了。杨春说牛和人一样,它只是哑巴牲畜,不会说话罢了,你对它好,它会报答你哩。杨春把粪草和被牛的尿粪搅在一起的稀泥刨出,挑到地里,又挑了干土垫上,那牛“哞哞”地叫,眼里是感谢的表情,还去舔杨春的手。胡树说你该舔老子哩,吃里扒外的东西。杨春说你让它住得舒服了,它自然舔你哩。

那牛的皮毛渐渐有些润泽了,身上的膘气也似有若无地呈现出来,肋巴骨也不那么清晰了。杨春说该催膘了,这牲口,我看了牙口,还是可以生育的,只要调理好。胡树听了有些高兴,这条牲口本来是买来应付扶贫的,毕竟拿了人家的钱,好歹也要有个交代,如果能生育,倒真的应该下下功夫,门上那个喜字,不能光想,应该真的出现。胡树说兄弟,我这门上该不该贴个喜字呀?杨春说不年不节的贴啥喜字,就是过年,也只是贴对联,还是说你还想讨个婆娘?胡树说我是说贴个喜字喜庆,我这牛说不定就下崽了。杨春说这也倒是可以的,反正是喜庆嘛,也是个念想。胡树说不是念想,是真的“喜”。

胡樹到村公所,请赵同志写喜字和对联,家良听了有些诧异,也有些欣喜,老汉要写喜字和对联,说明对生活有了盼头。他说这字我写,虽然我的字丑,见不得人。他找齐笔墨纸砚,认认真真地写好,交老汉带去。

杨春说催膘最好是苞谷面、黄豆面,熬点米汤,加几扇红糖,你这牛有膘气了,体格强壮了,自然就会发情,你看它现在这样子,虽然比原来好了点,但毛东一块西一块,脱得难看,牛也眼屎巴秋,眼睛黯淡无光,能发情、能下儿吗?胡树说牛有这么金贵?要吃苞谷面、黄豆面,还要熬米汤,加红糖,我爹都没这样吃过,我都舍不得这样吃,当真喂着爹了。杨春说我是建议你,咋个喂是你的事,牛又不是我的,下不下儿跟我有啥关系。

狠狠心,胡树去买了几十斤苞谷籽来磨成面,再要买黄豆、买红糖他倒真的无钱了,那些天,他把苞谷面撒在青草里拌匀,说吃吧吃吧,我爹我妈都没这样服侍过,你不好好长膘,不发情,不下个活蹦乱跳的牛崽子,对得起我吗?那牛温柔地看着他,一脸感激的表情。它是真的没吃过这么好的饲料,过去的主人,只是把它当牛使,并且是过度地役使它,一条牛干两条牛,甚至三条牛的活,又不好好喂,真是只要牛儿跑,又不给牛吃饱,过度的劳役使它过度病疲、衰老,现在不光有青草吃,又不劳役,还有苞谷面,这真是神仙似的日子了。

这样喂了段时间,牛皮毛渐渐活泛,老的结了痂的皮毛脱下,长出了绒绒的毛,像新出生的胎儿的毛,脸也红润了,眼睛也不那么浑浊。杨春老汉说咦,你这个老杂毛喂牛还有一套了,这么条半死不活的牛都被你喂成这样子了。胡树得意,说我这脑袋比你灵光嘛,只是不耐烦,要不哪样不比你强。杨春说你莫公鸡屙屎头截硬,过不了好久又土基着水——还原。胡树说只酒不断顿,我才不耐烦上乡场去哩。

胡树拉着牛去村公所,村公所离这里有几里地,他将铝合金酒壶装满,这是塑料桶里的全部了,他要让村主任家良和扶贫的赵同志看他的牛,让他们给点钱去买黄豆、红糖,有了黄豆和红糖,不愁这牛恢复不过来,那时,皮毛亮了,膘上来,肋骨不见了,眼睛也清亮了,不愁牛不发情,温饱思欲嘛。

走到村公所,见村公所息静风烟的,人花花都没有一个,胡树将牛拴好,从一楼爬到三楼,间间房间都没人。他下楼来,走到侧边房里,见炊事员老冯,冯毛胡子在厨房里的一个簸箕里拣黄豆,旁边有袋黄豆,胡树眼睛一亮,黄豆,哈,这里有黄豆。胡树笑眯乐呵地问毛胡子,我侄儿子他们去哪里了?咋个人花花都没得。毛胡子老冯和他也是酒友,常常在集上相遇,不是你请我喝就是我请你喝,只是老冯要在赶集天才来,他一是买菜和买其他东西,二是过过酒瘾。老冯说侄儿子?哪个是你侄儿子?胡树说吴家良嘛,他是我堂姐的表妹家男方的姐姐家的儿子,老冯说你不要弯弯绕绕了,看人家当了村主任,弯弯绕去攀亲戚。胡树说我才从来不攀哩,人家现在扶贫,你不攀人家都要认亲戚哩。

说着话,胡树眼睛瞟着地下簸箕里的黄豆,黄豆金灿灿、圆滚滚、颗粒饱满,胡树说这么好的黄豆还要拣?老冯说推豆花吃,明天县上、乡上的要来检查,现在管得严得很,也不能进馆子,就在食堂吃。胡树说你这里的厕所在哪里,我尿急得很,屙泡尿再来和你说话。老冯指了方向,胡树出来,悄悄将牛缠绳解了,然后叫老冯喝酒,老冯说这阵要做饭就不喝了,胡树说这酒是好酒,酒厂挨五粮液在一起,一个方子,一样的原料做的,我都舍不得喝,你有面子,我俩就喝两盅。毛胡子老冯也是个见不得酒的人,说就两盅,还有盘花生,我俩餐厅喝,我再炒个小菜,老冯去炒菜,胡树朝那牛招手,那牛也是有灵性的,慢慢朝这里走来,老冯端了盘子,提两个酒盅,俩人就在餐厅喝起来。

喝完两盅,老冯要走,胡树说这酒也不多了,把它喝完算了,再也打不到这种酒了。老冯咂巴着嘴,好喝,确实好喝,不暴不躁,不打头,顺溜、口感也好。

正喝得高兴,有人大声吆喝,哪里的牛跑到厨房来了,老冯,老冯,你在整啥子?老冯一听急了,忙从餐厅跑出来,一看傻眼了,一条灰不溜秋的牛正在大吃特吃簸箕里的黄豆,一大簸箕黄豆吃了一小半。老冯急了,去拽牛缰绳,那牛正吃得起劲,死活不走,老冯气急败坏,抬起腿狠狠地朝牛肚皮踢去,胡树出现了,胡树说老冯你踢它干啥?它是牲口嘛,你也是牲口。老冯说老杂毛,是你的牛?我晓得你没安好心,请我喝酒,原来你是下套哩,跟你在一起只有吃亏。老子今天要把它吃进去的踢了吐出来。村主任说行了,行了,莫踢了。二大爹,还不把你的牛牵出去,这是厨房,不是牛厩,不要人和畜牲分不清。胡树知道村主任在骂他哩,但毕竟理亏,不好还嘴。

胡树将牛牵到门外的院坝,对随着出来的吴家良和赵云顺说你们二位看看这牛咋样?有没有变化?俩人对他养牛是没有信心的,云顺更是心灰意冷,好不容易筹集到三千多元,被他吃喝了一小半,买个半死不活的牛来凑数。云顺还在为他的住房发愁哩,人不住堂屋牛住,不是坑人么?家良说云顺,你转过脸来嘛,这牛确实有些膘气了,难说转得过来的。云顺不情愿地转过脸来,牛确实有些膘气了,毛色也变了,在换毛。这时,牛却烦躁不安了,它扭来扭去,头甩得像拨浪鼓,四个蹄子不断刨地,刨得水泥地直冒火星。它试图冲出去,把缰绳绷得直直的,胡树两脚蹬地,也快拉不住。眼看牛鼻子都快挣破了,牛鼻子上的血都滴了下来,众人散开,怕疯了样的牛撞到自己。家良毕竟有经验,他看牛眼睛鼓得老高,眼珠血红,口喷泡沫,嘴里还有黄豆的碎末,他知道牛黄豆吃多了,生黄豆吃下去会膨胀哩,一膨胀牛胃就撑不住,会绷破了。有人把生黄豆放在石磨下面喷上水,石磨就顶起来哩。家良说不准跑,大家一起上,把牛按翻,跑出去就麻烦了。云顺,你赶紧去喊村医。趁牛还没挣脱缰绳,大家一哄而上把牛按翻,牛难过得乱蹬乱踢,家良喊注意牛脚,让开牛脚。他突然唉哟唉哟叫,他被牛踢了一脚,疼得差点晕死过去。

云顺和村医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兽医朝牛看了一下,问了一下情况,就知道啥情况了,他说找根细点的塑料管来,有没有漏斗?办公室小王说塑料管倒有,漏斗哪里有?厨师老冯说有有有,厨房里有。

所有在场的人全都上了,有的按牛的头,有的按牛的身子,光是身上就趴了四五个人,牛的脚也被尼龙绳绑住了,再也挣扎不得。兽医老郑将塑料管插进牛屁股,把漏斗和塑料管接在一起,叫人提水来。满满一塑料桶水灌进牛肚子,牛肚子咕噜咕噜一阵乱响,兽医说注意喽,牛要喷尿了。话没说完,一大股牛尿、牛粪,混合着水喷了出来,兽医刚别过脸,否则他的脸上肯定喷满牛粪、牛尿,但他的身上还是被喷满了,其余的人无一幸免,人人身上都沾满了腥臭难闻的半黏稠的液体,其中还有不少没有消化的黄豆瓣哩。

那天胡树挨了村主任家良的一顿臭骂,兽医用灌水的办法治活了牛,才听见家良蹲在墙角唉哟唉哟的叫声,家良的脚肿起老高,乌青青一片,兽医让他抬脚,又让他脚落地,还用手捏,家良更是疼得鬼喊辣叫,兽医说还好,没骨折,我给你上个包裹,再吃瓶“云南白药”,没事,落不下残疾。

家良缓过劲,见胡树站在远处牵着牛,眼里露出少有的怯怯的羞愧的表情。过一会儿,那表情却变成了讥笑。家良正疼得紧,找到发泄对象,就不顾胡树老辈子的伤,狗日、杂种、老龟儿都用上了。骂他贼奸巨猾,骂他阴损缺德,骂他贪占小便宜,无孔不入,连厨房的黄豆都看上了,牛跟他一样德行,吃胀肚子,害得他挨了一脚,这一阵狂骂,脚居然疼得缓了些。那牛缓过劲来,趁痴呆呆站着的胡树不注意,挣脱缰绳在院里走起来,它走到云顺身边,用嘴拱了拱他的腿,还嗅了嗅,似乎似曾相识的样子,云顺怜爱地摸了摸它的头,摸了摸它的身子,它竟然回过头来用舌头舔了舔他的手,那一瞬间,云顺心里一阵温软,它似乎晓得它的到来和他有关联哩。云顺见它在换毛,虽然还没换完,但膘气是有些了。他想这牛胡树是上心了,只要上心,就能喂好,兽医说这牛并不老,只是没喂好,喂好了自然能下崽。云顺想下了崽,不是就可一个变俩,两个变四吗,胡树脱贫就有希望了。云顺摸了摸口袋,其实不用摸他也知道身上只有三百多元,是老婆留给他这个月的生活费,云顺是出了名的“妻管严”,再要申请生活费可能难上加难。云顺狠狠心,抽出三百元,口袋里只有几十元了,他将钱拿给胡树,说二大爹,这是我的生活费,你拿去买黄豆,不要再打歪主意了。胡树见他手里只有几十元,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忍,胡树说算了,算了,你们靠工资过日子,我咋忍心要你的钱。推来推去,家良看不下去了,说收起来吧,二大爹,只是你不要再拿去买酒喝,不要辜负赵同志一片心意哟。

果然像兽医所说,那牛其实年岁并不大,只是喂得太差,牙口掉了好些,使人觉得上了岁数,垂暮之年了。胡树倒真的越来越喜欢这条牛了,这条牛寄托了他的好多梦想,他想把牛喂好、喂多,过几年真该去把在四川山区的女人和女儿接来了,他漂泊了一生,鬼混了一生,晚年毕竟要有归宿,要有人陪伴,死时要有人接气,要有人抬灵盆子,这才不枉来人世走了一遭。

这条牛有了膘气,走路再也不趔趔趄趄,东倒西歪了,他每天都起个大早,吆着牛到朱家寨的坡上吃草,这里是牛的乐园,向阳,坡缓,有小渠流淌,水草丰茂,鲜嫩,来得早,绿绿的草尖上都挂着晶莹的露珠,这种草最养牛。他倒真的不忍乱用赵同志的钱了,他到乡场去,买了黄豆、苞谷、大米。大米是用来熬米汤的,掺许多水,慢慢熬黏,他吃米渣。在乡场上,他的酒瘾实在太难熬,他不敢在乡场上的酒馆露面,去乡场背后买甘蔗皮煮的酒,这种酒又苦又涩,像刀子样烈,割嗓打头,焚心烧肺,他买一壶过过干瘾。他抿一口甘蔗皮煮的酒,脸上虽现出难受的表情,胃里一团火,喉咙干疼,他说牛呵牛,你看老子过啥日子,风光一辈子,滋润一辈子,啥时喝过这种酒?你要给老子争气。好好吃草,好好吃料,早点恢复快快长膘,早点给老子怀上牛崽。牛看着他红红的眼睛,被劣质酒辣得脸上肌肉都痉挛的表情,似乎明白了,低沉地长长地叫了一声,胡树感动得抱着牛头亲了一下,热烘烘毛茸茸的牛头让他想起了那个在四川山区的老伴,他的心温软起来。

那天早上,鸡还没打鸣,狗也在打瞌睡,胡树老汉听到那牛哞哞地叫了起来,牛的叫声又悠长又热烈,又高亢又激情,叫了好一阵,胡树有些惊诧,这是咋啦,牛晚上只有反刍声的,很少叫,更不会这样叫。是不是病啦?听声音又不像,倒像猫叫春的声音。胡树是没养过牛的,在外漂浮,哪里知道牛的声音表示什么。他起身去看,牛似乎有些焦躁,有些亢奋,在屋里转来转去,看见他,眼里有些羞涩,有些焦渴,有些烦躁。胡树想这龟儿杂种是不是发情啦?想起自己在外几十年,壮年时也有这种表情,一个人睡在鸡毛小店里,看着破电视机里的一些镜头,不也是这样的在屋里转圈圈么?苦于手上无钱,否则他是会去城中村的小巷里去找那些站街的野鸡的。胡树有些兴奋起来,看来这段时间的功夫没白费,这龟儿杂种吃得好,长了膘,精神旺健起来,真是饥寒起盗心,温饱思淫欲呀,胡树咧着嘴无声地笑了。

第二天胡树起了个大早,给牛煮了浓稠的米汤,拌了粉碎过的黄豆瓣、苞谷面,还加了两扇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红糖,牛贪婪地吃着,不时还抬头哞地叫一声,感谢胡树的精心饲养。胡树说你不要感谢我,到了山坡拿出勾引公牛的本事来,有本事把人家的公牛勾引了爬上背,你就立功了,老子要好好奖励你哩。牛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温柔地看着他,表态似的长叫了一声。

天气是好天气,雾大风静,胡树知道这样的天气是晴好天气,过一阵雾散了,太阳出来,一整天都会天蓝蓝的,青草绿绿的,野花艳艳的。果然,才到山坡,雾气散掉,太阳暖暖地照在坡上,翠绿的青草镀上了一层金辉,但草尖还挂着露珠,草还湿漉漉的,这样的青草,无疑是最鲜嫩、最爽口、最有营养价值的了。

今天来得早,偌大的草坡上只看见几条零星的牛,它们分散在各处,胡树老汉放了一段时间的牛,对牛和牛性也掌握不少了,他看见远处有条壮硕的牛,凭那身架,就知道是条好公牛。胡树高兴起来,这是一条陌生的牛,从来没见过的,今天来到这里,这是令人高兴的事。他走了过去,见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娃娃儿漫不经心地走着,他上去搭讪,简短的對话,他了解了不少信息,这娃娃是隔这里十四五里路的坪子寨的,他小学刚毕业,要读初中了,他爹让他趁假期把牛放到这里来抓膘。他爹打算把这条壮牛卖了,买个小四轮,要卖个好价钱当然得搞个小突击,在短时间内让牛休耕,吃好草料,黄豆、苞谷面不会少,吃带露水的青草也是非常重要的,他爹说等抓好膘牛卖了好价钱,给他买张单车,到镇里上学方便。

胡树打量着那牛,真是条好牛,骨架很大,肌肉丰满而有弹性,毛皮光滑富有光泽,摸上去绸缎一般感觉,牛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地掉过头去,他见这牛眼睛很大,水汪汪的,额头有片白色的毛,黄白相间使它的脸变得生动而俏皮,鼻孔红红的,湿润鲜丽得像擦了唇膏,胡树在各个城市漂泊,对满街的女人很有研究,虽然是过眼瘾。

胡树老汉对这条牛动起了心思,他想要是这条牛能和自己喂的母牛交配,下的崽不定多健康、多漂亮,这样的小牛崽喂上一两年,就能卖到大价钱,那时,再买两三条牛来养,几年下来不是就发了么?脱了贫,修起新房,不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将四川山区那个女的和娃娃接来,晚年的日子不是就过得有滋有味,把牛交给老伴和娃娃,不是天天可以到乡场去,喝小酒,泡茶馆,进馆子了么?

在乡场上,他看见专门有人牵了种牛来和母牛交配,种牛肯定是好种牛,和这条牛一样,身躯硕大,健壮丰腴,毛色丰润,但价钱也是价钱,交配一次收四百元,包怀上。一个赶场天,一条公牛也就交配两次,但也不得了,八百元就到手了。他想如果能让这条牛和自己的母牛交配,四百元省了;如果能下个壮硕、漂亮的小公牛,小公牛长大不就是种牛么?那就好,天天牵到乡场上,让它交配几次,喝酒、打牌、进馆子不是有钱了么?

胡树高兴起来,他的母牛,最近有些发情的迹象,看见公牛它的眼睛变得温柔起来,有些蒙眬,有些羞涩,有些渴求,它还会加快步子,试图撵上从身边经过的公牛,还会深沉、热烈地叫上几声。胡树不懂牛的语言,但懂牛的表情,牛和人在情爱上是相通的嘛,年轻时见到漂亮的女人,自己不也会情不自禁地追几条山梁么?不也会上去东扯西拉地搭讪么?不也会扯着嗓子唱些情歌么?

见那男娃子坐在草坡上看书,胡树说真是好娃子,来放牛也不忘读书哩。那男娃子不好意思说是卡通书哩。老汉不知道啥叫卡通书,但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印着画,老汉说不是连环画么?男娃子说不是,这卡通书有一套,他只有这一本,等他爹给了钱,就到镇上买齐,胡树眼睛眨巴起来,他说小伙计,我这酒壶干了,我是一天到晚离不开酒的人,你帮我去镇上打一壶,牛我看着,一个牛是放,两个牛也是放。顺便你也把书买了,拿着,你看够不够。胡树少有地、大方地拿出三十元,那男娃子眼睛亮了一下,高兴起来,有人帮着看牛,还有钱买书,何乐不为?散开脚丫跑了。

胡树试图把公牛吆到母牛那边去,公牛抬起来很快又把头低了,专心吃草,半步也不挪。胡树说咦,这杂种还挑剔得很,我那母牛咋的了,好说还配不上你?你莫以为骨架大架子就大了,没得母牛的时候,你怕见树桩也会上哩。

去吆母牛,那倒没费事,母牛事实上早已经看见公牛了哩,只是见公牛睬都不睬它,也没见主人有啥表示,牛有牛的自尊,牛有牛的牛格。母牛就捺下性子,见胡树来吆它,这就对了,这就相当于父母把自己许配给别人,相当于媒人在中撮合了。母牛跟着老汉娇羞地走,步子不快也不慢,快了怕让公牛看不起,硬是一辈子没见过公的了,慢了又心急马慌,步子就显得既矜持又急躁。

走近,母牛深情地看着公牛,温情脉脉,情深意切,可公牛瞟一眼,又低头吃草去了。这无疑伤了母牛的自尊,你不就是年轻点么?你不就是长得帅点么?这也太看不起牛了,太伤牛的感情了,母牛想离开公牛,但又实在舍不得,像这样年轻漂亮,健壮雄奇的小公牛确实不多,确实逗牛想,自己年老色衰,虽然精心吃料,恢复了不少,但毕竟底子差了。它恨起原来的主人,不把它当牛,做苦役,过度劳累,连把干草都舍不得多给,被煽起情欲的牛也顾不了许多,它深情地长时间地叫了起来,胡树老汉知道它是在表达情意,在述说、在煽情,可能牛的语言中还有很多打动牛的牛语,可惜公牛不但不理睬,还不耐烦起来,抬腿朝前面走去了。

胡树知道那牛是伤心了,它无比沮丧,神情黯淡,一下子苍老、疲惫了许多,胡树看见公牛在不远处嗅一蓬野花,胡树心里一动,牛也是爱美的,自己这条牛,虽然恢复了许多,膘气起来了,毛也在换了,但毛还没换全,现在脱掉的毛东一块、西一块的,看着像瘌痢。胡树去采花,采了一大抱,五颜六色地娇艳,他找了藤条,把花一串一串串起来,串了好几串,他把串好的花挂在母牛身上,几串花一挂,母牛身上掉了毛的瘌痢的地方遮住了,母牛变得花枝招展,艳丽无比了,胡树高兴起来,这就像一个人穿了漂亮的衣服,招人喜爱了么。

胡树又把母牛朝公牛那里牵去,本来很沮丧,完全丧失了信心的母牛,也被自己一身的鲜花感动了,它又鼓足了劲,长声吆吆地叫起来,那种叫声,是温柔的,是深情的,是热烈而又感动牛的,公牛抬起头,这次倒是多看了两眼,不仅多看了两眼,还挪动脚步朝母牛走过去,这下,不仅牛感动了,连胡树老汉也激动了,有戏,这次肯定有戏了。胡树退远,他觉得牛虽然是牛,但还是有羞耻之心的,自己在旁边算个啥,影响牛的情绪。

谁知公牛走到母牛身边,只是把头靠近母牛的身子,把头伸过去,嗅花的香味,也欣赏花的美丽,母牛不见有动静,母牛终于知道公牛仅仅是来欣赏花,来嗅香味的,母牛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感到受了调戏,羞愧而愤怒地调过身子,朝公牛踢了一蹄子。公牛啥时被牛踢过,公牛立即调过身来,把头低了,朝母牛撞去,母牛在羞辱、愤怒中也迸发出仇恨和激情,和公牛拼了命抵起来,两条牛乒乒乓乓打了起来,两条牛的力量悬殊是很大的,无论年龄、体能、力量母牛都不能及,但受了羞辱和调戏的母牛,仇恨使它不顾一切,迸发出巨大的力量,以命相搏。结果显而易见,胡树老汉的母牛伤痕累累,差点被挑死。那条强悍的公牛呢,身上也受了不少伤。

小男娃从乡场上回来,见到这惨状,急得哭起来,这是他家的宝贝牛,平时爱护有加,舍不得给他买好吃的买新衣服,也要留着钱买黄豆、买苞谷面、买红糖,他的爹为了实现买小四轮拖拉机的愿望,几乎豁出去了。他太想拥有辆小四轮了,而实现他爹梦想的牯牛被刺傷了,他咋能不心疼,不着急呢?胡树老汉说你不要埋怨我,更不要埋怨我那条母牛,你家这公牛怕是很久没见过母牛了吧,见了母牛强行要上,母牛不愿它就抵它,这不就打起来了吗?小男孩虽然十一二岁,大抵也知道强行要上的意思,这不是成了牛抵牛了么?这不成了强奸犯了么?小男孩对公牛呸了一口,呸,活该,哪个叫你当流氓哩。

云顺来村里,他听说胡树老汉的牛被其他牛挑伤了,老汉很着急,他要了解一下这条牛的情况。他看见胡树对喂牛确实有信心,很是高兴,胡树老汉靠这牛脱贫,他也靠这条牛完成帮扶任务。胡树老汉的房子,他也是心欠欠的,他住在牛厩里,牛住在他家里,这是说不过去的事,他跑镇上,跑自己在的单位,想尽一切办法为胡树争取建房指标,好不容易要到了一个危房改造的指标,但他不敢跟老汉讲,危房改造的款项是有限的,更多的要自己筹款,他怕老汉知道了,要来找他要钱就麻烦了。

老汉说老郑,你看我这牛还行吗,我是下了真功夫喂的,喂出样子来了,膘气上来了,毛色也亮了,眼睛水汪汪的,逗人喜欢哩。老郑,郑兽医正在院里给他的牛上药,他的这条母牛伤得不轻,老郑说逗人喜欢,恐怕只是你喜欢,公牛并不喜欢。胡树说咋这样说,不喜欢它咋个硬要上,不让上就打,这也太霸道了嘛。郑兽医说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人家那条牛会看得上你这条牛,笑话,天大的笑话。胡树说你别睁着眼睛说瞎话呵,我俩多少年的老朋友了,我请你喝过多少次酒你记不得了。郑兽医说哄得了别人你还哄得了我,我到草坡时候,见地下几串花环就晓得咋回事了,你这老滑头太精了,还让人家赔了一百五十元的医药费哩。胡树说千万不要瞎说,千万不要瞎说。老哥们不能打胡乱诳哩。云顺站在不远处听到对话,云顺说这老家伙,人精,跌倒在地下都要抓把土哩,看来不对他讲要到危房改造指标绝对是对的。

看到胡树老汉在认真地养牛,认真地医牛,云顺心里有丝感动,真不容易呵,这样一个在外漂了几十年的飞天蜈蚣,这样一个随便动个歪点子就能弄到吃的、用的,就能生存的人,现在归于正道,终于养起牛来,这就好,这就好。

云顺原想幫他清理下牛厩的,也想劝他回到堂屋让牛住到真正的牛厩去,堂屋的门是敞开的,云顺见堂屋变了样,原来牛尿、牛粪、苞谷草被牛踏成稀泥,苍蝇蚊子乱飞,还没进屋就扑面而来,臭气熏得人发晕。现在,堂屋里的臭烘烘的稀泥被挑走了,地上垫上干燥干净的黄土,还铺着一层稻草,腥臭味依旧在,只是好了许多,他注意到屋里还有几盘熏蚊子苍蝇的艾草,手指粗的绳状的干艾草盘成盘,袅袅地燃烧。

云顺的心里有些温暖,他和兽医老郑打了招呼,请老郑尽管放心地给牛医治,钱记着,村里和扶贫工作队会付的。老郑说赵同志你不要操心,我和胡树老汉是老朋友,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不会收钱的。况且,这牛也就是点皮外伤,敷点药很快就会好的。

云顺要走,胡树老汉死活不让,他说前村吴石头家在宰猪,我去割两斤新鲜肉来,你、老郑,还有隔壁杨春,一个不能少,咱们好好喝点酒。云顺说不了,不了,咋能让你破费,我正要去别村呢。胡树说你是看不起我?嫌我家贫人怂?我被人看不起一辈子了,你还不能给我个面子?胡树说这话,竟然有些伤感,有些心酸。兽医老郑也赶紧说赵同志,胡树老汉是真心的,你就给他一个机会吧。云顺答应下来,他本来要掏钱给胡树的,就不掏了,一个人有了自尊,想要面子,这个人就有救了,胡树几十年到处鬼混,何曾要过面子。

菜自然是在杨春家做的,哑巴老伴虽然不会讲话,手脚巧着哩。她呜哩哇啦讲着话,把刚割来的新鲜得不能再新鲜的肉切片、剁碎,炒了几个花样不同的菜。胡树拿出他藏着的酒,说舍不得喝,平时喝的是刀子酒,客人来了,咋也要像样点。老郑说就是嘛,你那甘蔗皮酒,鬼才会喝,我给你医牛,也该出点血嘛。

杨春家院坝里有架葡萄,贴墙还有几丛山菊花,在葡萄架下摆上桌子,就有番风味了。胡树说我门口荒了多年,等房子起了,你要帮我分点葡萄苗。说着瞟了眼云顺,云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说胡大爹,你现在起了心性,想喂好牛了,你把牛喂好,我咋也要帮你哩。杨春说差不多的时候把你在四川拐来的媳妇带来。胡树说咋是拐的,是真心跟我的,只是我心性不定,到处漂惯了,定下根来是要接来的。

那天胡树老汉的母牛被打伤了,趴在地上怎么也站不起来,胡树见它一身是伤,疼得哆哆嗦嗦,有两条长长的划在肚皮上的伤口,血肉模糊,鲜血直流,肉红蠕蠕地翻出来,胡树心疼不已,胡树自责,不该为了节省几百元钱打些馊主意。牛和人一样,它看不上你,你再打扮得花枝招展也无用,人要自强起来,才会有人尊重,牛要自强起来,才会有牛看得上。胡树是何等精明之人,这些道理咋不懂呢?牛受伤这件事,倒是深深地刺疼了他,他有了愧悔之意,有了羞耻之心,他想一定要把这条牛喂好,喂好牛了,不要再想歪主意,花几百元请老郑帮忙物色一条牛,把种配上。

那些天,老郑精心医牛,胡树精心养牛,他把破夹克脱了,穿着长筒胶鞋,花了两天时间,把牛厩,他住的堂屋里的牛尿、牛屎、苞谷草混合的稀泥挑了出去,那稀泥有尺把半尺厚了,挑完又挑干土来垫上,杨春要来帮他,他不要,他说我还干得起,干不起再请你。累了两天,他看到他的母牛惬意地睡在铺了稻草的干土上,他心里也感到欣慰,累虽累,但累得踏实,他喝甘蔗皮熬的酒,也好喝起来。晚上,他就睡在牛侧边,天热,蚊虫多,他燃了艾草驱蚊,一晚上起来好多次,给牛饮水,给牛添料,给牛敷药,还摇着蒲葵扇给牛驱蚊;他絮絮叨叨,温言软语地给牛讲话,他相信牛是听得懂的。他说牛呵,你要好好地养伤,把伤养好了,把膘养足了,养得油光水亮的,我给你找个好郎君,肯定不比坡上那条牛差,你给我争口气,生个漂漂亮亮、健健壮壮的小牛崽,最好是带把的,当然是小母牛也行。咱们好好地喂,喂得膘肥体壮,越来越多,那时你就是功臣,咱们天天吃好的,喝好的,我给你们配上铃铛,头上系上红红的璎珞,额上还要一面小圆镜,带着你们走村串寨,亮瞎那条公牛的眼。牛听懂了他的话,牛眼汪汪,用舌头舔得他心里无比温润。他老眼迷离,看见了遥远的大山深处一座孤立的破旧的老房,看见了那个憔悴、沧桑的女人,牵着小女孩的手,在大雾迷漫的早上掩上身后的门,在云雾中忽隐忽现地走着,走着,朝自己住的地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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