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金阁寺》中所折射出的武士道精神

2020-11-25 02:42余艾洁
银幕内外 2020年3期
关键词:审美意识

摘要:作家三岛由纪夫与武士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本文主要以他1956年开始连载的小说《金阁寺》为蓝本,从日本人的审美意识、生死观以及耻感意识这三个方面来探索书中所折射出的武士道精神。

关键词:武士道;金阁寺;审美意识;无常;耻感文化

一、武士道精神的产生与发展

要论武士道精神,就离不开武士这一群体。那么,武士是如何产生的呢?学者们普遍认为是在平安时代,朝廷为了增加税收,颁布了一系列的土地制度,例如《三世一身法》、《垦田永世私财法》等,鼓励农民开垦荒地并为本人所得。然而,许多农民好不容易开垦出来的田地却被强盗所夺走。无力保护自己土地的农民于是纷纷把地献给一些神社、寺庙、豪族以投靠他们。这些豪族、寺社的领地大肆扩张,并且他们还拥有“不输不入”的特权,既不用向朝廷纳税,也有权拒绝朝廷官员插手庄园事宜,导致皇权旁落。因此,朝廷与庄园主之间的矛盾日益加剧,地方之间的斗争也接连不断,各方为了保护自己的领地相继武装起来。这些武装集团逐渐发展壮大,其中最大的两支队伍就是拥有皇室血脉的平氏和源氏。壮大起来的武士架空天皇近700年,分别建立了镰仓、室町、德川三个幕府。他们不仅构建了强大的武装力量和严密的政治体制,同时武士所独有的伦理、名誉意识也在历史长流中逐步成型并不断完善,成为他们的精神支柱,即“武士道”。随着西方列强的侵入,日本的锁国政策完全瓦解,武士这一角色由于无法顺应时代而从历史舞台消失。武士道作为武士的行为准则,本该随着武士时代的落幕而消亡。然而,在之后的对外侵略战争中,武士道仍然是日本军人的信仰依托。在二战期间,它甚至成为了全民之道。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武士道亦如此。受武士道影响的日本人勇敢、坚忍、勤劳、有凝聚力,但同时也使得他们崇拜强权、缺乏个性、轻视生命等。虽然武士已不复存在,但武士道精神至今仍深深影响着日本人的价值观、行为准则甚至审美意识。

二、三岛由纪夫与《金阁寺》

1.三岛由纪夫是何人?

三岛由纪夫(1925-1970),既是天才,也是怪胎。作为小说家,他的文字优美、神秘、富有感染力,曾经两次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被誉为是“日本的海明威”。但同时,他也是一个极端疯狂的武士道崇拜者和爱国主义者。1945年,三岛由纪夫被应征入伍,但是由于重感冒被误诊为肺炎而没有奔赴战场。同年日本战败,加上好朋友自杀与妹妹因病去世,他经历了一连串的沉重打击。三岛由纪夫对于战后日本为美国马首是瞻以及和平宪法的签订异常愤怒,他认为日本理应拥有自己的军队并且要为天皇而战。他偷偷地集结自己的武装部队并且于1970年底挟持日本陆上自卫队东部总监部师团长为人质欲发动兵变却失败,绝望的三岛由纪夫随即切腹自杀。

2.金阁寺的前世今生

历史上的金阁寺是室町时代第三代同时也是最著名的将军足利义满命人所建。建成之初被称为“北山第”,分别由一层公家风格的寝殿造、二层武家风格的武家造、三层传统寺院风格的禅宗样组成,后改名为“鹿苑院”,今日多以“金阁寺”称之。金阁寺融合公卿、武士、禅宗文化为一体,是历史文化的瑰宝,1994年登录为世界文化遗产。金阁寺的舍利殿于1950年被一名年轻的见习僧人防火烧毁(1955年重建),三岛由纪夫的小说《金阁寺》便是以此为蓝本来创作的。

三、小说《金阁寺》中所折射的武士道精神

三岛由纪夫于1956年开始连载小说《金阁寺》。书中的主人公沟口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半岛上,父亲是岛上寺庙的住持。沟口家境贫寒,相貌丑陋,还伴有口吃的毛病。除此之外,幼时的他还亲眼目睹母亲出轨,一系列的童年不幸造就了他内向自卑的性格。在沟口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常给他描述金阁寺之美,去往金阁是他长久的梦想。在父亲死后,沟口便跟随金阁寺的住持成为了寺院弟子。日日面对美丽高贵的金阁寺,沟口愈发觉得自己丑陋邪恶,他渐渐开始幻想只有金阁被毁,他才能与美归属在同一维度。金阁一直伫立在沟口与人生(特别是女人)之间,一次次地让他的希望化为乌有。小说的最后,沟口原本打算与金阁同归于尽,但在烧毁金阁之后,隔在他与现世之间的阻碍也随之消失,于是他选择继续活下去。

1.日本人的审美意识-转瞬即逝的美

瘦弱且口吃的沟口也许很难与武士的形象联系起来,但是两者却有着惊人类似的审美观-对转瞬即逝的美的崇拜。如果让不太了解武士道的人任意选择一物来与武士类比,也许好多人会选择譬如洪水猛兽之类的东西。但在日本文化中,最常用来比喻武士的东西却是樱花。为什么是外表柔弱娇美的樱花?原因之一是因为樱花单片来看并不惊艳,但成群在一起却无比壮观美丽。这一点与武士注重共性与集团主义是相通的。另一原因则是因为樱花的花期特别短,每一片樱花都在这短短的时间内燃烧绽放自己,之后就毫无眷恋地凋落。日本武士的价值观亦如此。武士征战沙场,生死无常。对于他们来说,如果能发挥最大的人生价值,如果生命能在达到最耀眼的巅峰时刻即消逝,这样的悲壮反而是一种极致的美。因此,比起满开的樱花,日本人更加欣赏的是落樱之美。这就是三岛由纪夫同时也是日本人的樱花情结。

《金阁寺》中的多处情节都印证了这一审美观,或明示或暗示。小说的主线火烧金阁寺正是如此。《金阁寺》的故事背景是二战期间。当沟口脑海中初次冒出金阁也许会在空袭中被毁这一想法时,他的心理活动是:“金阁身上的悲剧性的美比以往更加浓烈。”比起金阁会永恒地伫立在那里,短暂即逝的美才更加迷人。他认为只有这“美好的一切不久都将化为灰烬……现实中的金阁转而化为了不逊色于想象中的金阁之美的存在。”小说中不止一次用“绝对”、“永恒”等词来描绘金阁,因此,当日本宣布战败,金阁却仍旧完好无损,沟口感觉再次被金阁拒之门外,于是逐渐萌生了火烧金阁的念头。在下此决心后,沟口日常的一切都变得轻松自在,他甚至觉得火烧金阁是“富有教育价值的行为”。

小說里描述沟口的好友柏木为何喜欢吹奏尺八和插画,却厌恶建筑和文学的原因也是给出的相同解释:因为建筑如金阁会永恒存在,这样的存在是傲慢而疏远生命的。而音乐只会在吹奏出的瞬间停留,插花也会数日即枯萎,这样不可重现的东西才是转瞬即逝、贴近生命的美。

小说开头登场的女性有为子,出生于富裕的家庭,相貌美丽,待人傲慢,沟口终日沉溺于对她肉体的幻想中。某海军逃兵躲进村子,有为子与之相爱并怀孕。而后宪兵逼问其行踪,当有为子决定背叛爱人时,沟口是这么形容她的表情的:“有为子的脸庞如此般美丽的瞬间,无论是在她的一生还是作为旁观者的我的一生中,都不会再有第二次”。这样的描述都是在强调稍纵即逝、不可复制的审美意识。

2. 日本人的生死观-无常

禅宗是日本武士的宗教。所谓“无常者,即佛性也”,“无常”是研究禅宗时经常会听到的一个词。武士道,就是对死的觉悟。因为武士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死,他们必然就要切断对生存的执念。武士是以死来求生的,在他们看来,死是无常的,生与死是相通的,彻底的死才能成就永恒的生。日本人之所以沉醉于落樱之美以及他们的轻生意识都是来源于这种无常观。《金阁寺》中有两处死亡可以与“无常”相呼应:一是金阁之死,二是南泉斩猫中的猫之死。

我们其实可以把金阁看成是武士道精神的象征,它是最崇高的、是武士能为之奉献一切的。然而日本战败了,不破的神话被硬生生地打碎。与其让金阁寺像战前那样若无其事地永世伫立在那里,还不如让它毁灭,因为只有在毁灭后它才能真正地不朽。从这个角度来看,火烧金阁寺也可以看作是对武士道精神的献祭。三岛由纪夫借沟口之手烧毁了金阁寺,成就了武士道精神的纯碎与永恒。在现实世界中,三岛采取切腹这样极端的方式来了结自己的生命,同样也是一种献祭。

书中数次提及的南泉斩猫的故事亦是如此。无意间闯入山寺的小猫导致东西两堂的对立,两方都欲把猫据为己有,于是南泉禪师遂斩猫而弃之。柏木后来补充道被斩杀的猫是美得具有魔性的,“……美不会断根。即使猫死了,或许猫的美却不会死”。 从这里可以看出,日本人的生死观与他们的审美意识也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在这样的毁灭与无常背后隐藏着日本人难以名状的情愫,似疼痛又似快感。

武士之所以好饮茶,正是因为茶道里有“禅茶一味”这一说法,即茶道和禅宗的精神境界是相通的。日本人尤其偏爱茶室。日本古代的禅僧阶层其实是位于文化的最顶端,茶室在意境上也是高于贵族的宅院的,它是一种更上流的追求。四叠半榻榻米的茶室里,除了茶具、字画、花朵之外,没有多余装饰。茶室的建筑材料基本是竹子、茅草一类毫无份量东西,比起古罗马屹立千年不倒的万神庙,气势恢宏的东大寺甚至金阁寺,日本人其实更加偏爱这种脆弱柔美的、只能短暂存在的建筑物。因为这样的意境恰好能与禅宗的无常观相联。

3.日本人的耻感意识

武士道讲究“名忠勇义礼诚克仁”,这里把“名”摆在首位。“名”即“名誉”,丢失名誉就是蒙受耻辱,这对于武士来说是无法容忍的事情。为了保全名誉,他们会严以律己、奋发蹈厉,但同时他们也缺乏绝对的价值观念和善恶意识。耻感文化与西方国家的罪感文化是相对的。罪感文化下的人内心就有一杆天秤,这杆天秤会告诉他们什么是对与错、善与恶,因此他们不用过多去在意别人的目光和看法。相比起来,耻感文化下的人行为处事会比较消极被动,会以他人的眼光和集团的利益为导向。尽管武士道深受儒家影响,江户时代的武士们也会在工作之余大量阅读儒家书籍,可儒家是把“仁”摆在首位的,这和武士道思想有着根本不同。

《金阁寺》中的几处描写都能反映出这样的耻感文化:沟口对有为子肉体的迷恋日积月累直到最终无法压抑之时,某日拂晓他埋伏在有为子上班的必经之路上,还不待他有任何实质性举动,有为子就对他进行了一番冷嘲热讽。之后有为子的告发更是让本就自卑的沟口无地自容。“我不分昼夜地诅咒有为子死,诅咒见证我耻辱的人尽数消失。只要没了证人,耻辱也就从这世上被斩草除根了吧。”小说中反复出现耻辱一词,对沟口的内心也进行了深刻精辟的刻画。与之相对应,在小说的另一处,沟口被洋人士兵要求踹娼妇的肚子而导致其流产,而后娼妇来寺院要求赔偿,他却心生窃喜。他窃喜的原因是“没有目击者,没有证人”。 从这些描述我们都能看出他人的批判质疑的目光是如何使沟口不安与煎熬的。

武士道思想扎根于日本人心中,日本人行为的方方面面都受其影响。日语中有一个词叫“世間体”。这个词如果译成中文就是“面子”,但日语的“世間体”与中文的“面子”却不能完全对等。中国人好面子,比如朋友聚会时我们会抢着买单、不会轻易承认技不如人等等。这样的“面子”是向别人展示自己。而日本人的“世間体”更多的是在意别人如何看待自己。他们在多数时候都会谨小慎微,一旦出现偏差,丧失了“世間体”,就会产生耻辱的感觉。小到在公共场合发出噪音影响他人,大到工作出现失误而让团体或公司蒙羞,日本人的内心都会是十分焦虑痛苦的。当然,文化无所谓优劣,不管是耻感文化或是罪感文化、“世間体”或是“面子”,都有其精华与糟粕之处。

参考文献:

[1] 江忠.论武士道对日本人性格的影响—以“武士义理”为中心[D].东北师范大学,2009.

[2] 余艾洁,中日价值观之异同分析[J].北方文学,2012(10).[3] 新渡户稻造.武士道[C].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

[4] 雷芳.实践毁灭以求美—论三岛由纪夫《金阁寺》的“物哀”美[J].名作欣赏,2019(12).

作者简介:余艾洁,湖北经济学院外国语学院 日语教师,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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