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败亡的兵学考量

2020-11-30 07:43
孙子研究 2020年1期
关键词:太平军太平天国

1851年1月11日,如狂飚自九天而落,在广西桂平县偏远的紫荆山下的金田村,爆发了名为太平天国的中国近代史上规模最大的农民起义。数以万计的拜上帝信徒,呼啸着经永安冲向广西省会桂林,然后沿着奔流北上的湘江,冲过湖南省会长沙,直下岳阳。1852年1月,顺利攻占湖北省会、号称“九省通衢”的武昌。再后水陆并进,沿长江东下,一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犹入无人之境,当年3月即占领东南重镇、清朝两江总督驻节地南京,改名天京,安放下这个政权的首都。至此,仅仅经过一年零三个月,太平军就纵横广西、湖南、湖北、江西、安徽、江苏六省,发展成超百万的大军,建立起与清朝对峙的政权,使朝野惊诧,令世界刮目。

一个由不第秀才领导,由一群名不见经传、几乎都是文盲组成的队伍,何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创造了如此惊人的奇迹,让大清帝国近二百年的看似铁打的江山震颤不已?原因说来极其简单,一是太平军领袖关于“天国”的许诺使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劳苦大众看到了翻身的希望,纷纷加入造反队伍并冒死拼杀;二是承平岁月养尊处优造成的清朝各级官吏及其军队八旗、绿营腐败无能,难以抵御太平军勇猛的重击。彼时清朝各级官员和军队不仅无统一指挥和调度,而且几乎个个贪生怕死、愚蠢愚昧,最典型的例子是:两江总督陆建瀛居然在太平军围攻南京的危机时刻躲进总督衙门,诵经拜佛,祈求神灵的佑护渡过难关。显然,面对太平军的拼死冲杀,清朝从皇帝到各级官吏、将帅兵丁,全都懵懵然、讶讶然,惊吓得目瞪口呆,无所措手足。待到少数清醒者如曾国藩组织团练以谋对策的时候,太平天国的军旗已经猎猎飘扬在南京城头了。

然而,进入南京的太平天国尽管在此后三年还能扩大战果,但在1856年9月发生“杨韦事变”的内讧后基本上终止了前期顺利发展的势头。它日日陷于同清军尤其是其中的劲敌湘军和淮军的苦战中。当年12月武昌失守。自此,太平军开始走下坡路。战场上败多胜少,属地得少失多。1864年7月天京陷落。四年以后,太平军余部最后被扑灭。当太平军的各路领袖和将帅一一走上断头台的时候,清朝皇帝和各级官吏也伴着自我标榜的“同治中兴”弹冠相庆,误以为清帝国夕阳的余辉是又一次壮丽的日出。

太平天国面对的是一个已经历时近两百年、内忧外患、腐败堕落、暮气沉沉、病入膏肓的封建政权,它为什么在与之激烈较量十四年后最终败亡,奏出了《薤露行》的哀哀悲歌?其实,尽管太平天国败亡的原因十分复杂,但只要从兵学上认真加以解读,其败亡之必然性也就显现无遗了。

《孙子·计篇》:

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畏危。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者不胜。

故较之以计而索其情,曰: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负矣。

撇开属于自然环境方面的天、地因素,我们分析太平军在“道”“将”“法”等方面的局限和失误,对比敌方的相应之策,基本上能够找到它败亡的必然之因。

我们姑且将太平天国的“道”扩而大之为政治理想、制度设计、政策的制定和实施等方面,看它究竟较之清朝优长了多少?

太平天国是以拜上帝的宗教信仰武装群众,以地上“天国”的许诺引领群众对未来的期望。而这两者,在实质上,一是麻醉民众的鸦片,二是不可能实现的空想,都经不住时间的考验。请看经常被学者引用的洪秀全的两则“革命理论”:

《原道救世歌》:

天父上帝人人供,天下一家自古传。

积善之家有余庆,积恶之家必余殃。

顺天者存逆天亡,尊崇上帝得荣光。

《原道醒世训》:

天下多男人,尽是兄弟之辈,天下多女人,尽是姐妹之群,何得存此疆彼界之私,何可起尔吞我并之念?是故孔丘曰:“大道之行也……”

前者仅仅是摭拾西方基督教义的余唾,后者不过是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中“四海之内皆兄弟”和“大同”理想的表述,根本谈不到什么创造性。这些理论和理想绝对敌不过中国传统文化多年凝结的忠、孝、节、义、仁、礼、智、信的价值观和民本、仁政、好皇帝、清官等的政治理念。特别是,太平军一路上毁庙破寺,砸孔子牌位,焚烧经书,将江南贮藏《四库全书》的三大阁(扬州大观园文汇阁、镇江金山寺文宗阁和杭州圣因寺文澜阁)烧得只剩下杭州圣因寺文澜阁的半阁,又将历代典籍篡改得面目全非,这不仅引起广大知识分子的忌恨,而且也难以为多数民众所接受。它举行的开科取士应者寥寥就是明证。曾国藩看准这一点,在《讨粤匪檄》中大肆渲染:

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世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粤匪窃外夷之绪,崇天主之教。自其伪君伪相,下逮兵卒贱役,皆以兄弟称之,谓惟天可称父,此外凡民之父皆兄弟也,凡民之母皆姊妹也。农不能自耕以纳赋,而谓田皆天王之田;商不能自买以取息,而谓货皆天王之货;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

自古生有功德,没则为神,王道治明,神道治幽,虽乱臣贼子穷凶极丑亦往往敬畏神祗。李自成至曲阜不犯圣庙,张献忠至梓潼亦祭文昌。粤匪焚郴州之学官,毁宣圣之木主,十哲两庑,狼藉满地。嗣是所过郡县,先毁庙宇,即忠臣义士如关帝岳王之凛凛,亦皆污其宫室,残其身首。以至佛寺、道院、城隍、社坛,无朝不焚,无像不灭。斯又鬼神所共愤怒,欲一雪此憾于冥冥之中者也。

显然,曾国藩描准了太平天国的软肋,其义正词严的封建卫道宣示,更能契合一般百姓的理念。而中国传统文化中宗教意识的淡薄使广大百姓很难坚定对上帝的信仰。特别是,洪秀全宣扬的天国理想与他实际上的制度设计完全相反,被裹挟的民众很快就会产生上当受骗的感觉。太平天国的政治理想突出体现在《天朝田亩制度》和后来洪仁玕撰写的《资政新篇》中,但两者都不具备实践的品格,始终停留在纸面上。而它实际上实行的是比清朝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封建的政治制度、经济制度。参加太平军的农民和手工业者很快发现,所谓“天国”只不过是洪秀全等一小撮特权阶层的奢侈享受的安乐国,而作为在社会财富分配中最吃亏的成员,他们的命运在太平天国并没有真正改变。

太平天国自永安建国起,即根据《周礼》加以损益建立起自己的政治体制。定都南京后,进而扩充整备为更为庞大复杂的官僚机构。据记载,仅仅是天王府的属官即多达1600 余人,属官之下又有属吏达万人,且级别都很高。一个为天王捧茶打杂的童子担任的侍臣,竟相当于军中统帅万人的检点。其他王府也都建立起具体而微的机构。最盛时,整个中央机构的官员多达300 万人,是天京居民的10 倍。它同时建立起最严格的等级制度。在颁发全体军民周知的《朝天朝主图》中,明确规定统治集团分三圈:一是里圈超等者,天王、王长兄次兄、子侄、驸马、幼东王、幼西王。洪秀全9 岁的儿子封幼天王,称“天孙”,配4 个幼娘娘。洪仁发、仁达的儿子都封王,有的刚生下来,如洪仁发的儿子垌元即封王。二是中圈二等称“胞们”的一群人,洪仁玕、石达开、陈玉成、李秀成等“特爵”。三是外圈的“列爵王”。再后是两档,一是参加金田起义的“开朝王宗”,二是最初跟随洪秀全进入天京10年间的“开朝勋臣”。花县同乡凡洪氏族人来天京投奔者,一律封王。到后来,为了满足将士升官发财的欲望,不断胡封滥赏,最后封到2700 多个王爵,造成官多民少,将多兵少。例如,广西人、为洪看门的吉有余,年过70,被封为“梦王”;一字不识的宰杀鸡鸭的厨师安庆人董金泉,也被封为“梦王”。最后天京被湘军攻破时没有出来的王爷就有上千人。而每个王府都设一套六部办事机构,有数以千百计的人为之服务。例如陈坤书在常州做护王,属于最低级的列王,其王府就设有六部,有数以百计的官员为之服务,出门即乘8 人抬大轿,由正典锣鸣锣开道。于是,官越设越多,任命越来越滥。丞相开始是高官,后来在其上新设的官职越来越多,各王府的丞相就降为如后世连排级的小官了。在太平天国统治区,等级最末端的依然是农民,他们成为只有义务没有权利的被统治者。所以它对官员的重要惩罚手段之一就是“黜为农”。

不同的等级有法定不同的权利和义务,高等级王爷的奢侈享受绝不比清朝皇帝和其他达官贵人逊色,最基层小吏的享受也不比清朝的乡村小吏差。你看,自永安起,洪秀全与各级官员开始坐轿,王府均设典舆衙,轿头是指挥级官员。只管25 户的两司马也乘坐四人抬的小轿。凡参加永安建国的各类人员均获得“世食”的功勋,可以世袭官位。天王和其他诸王属于“国宗”,享受特殊待遇。天王在永安时已经有了36 个妻子,进入武昌,又选了60 名绝色女子为妻,再后各路将领不时进献,达到南京后即数以百计,统称月亮,为了便于管理,就编号以示区别。这种配备已经远远超过清朝皇帝。别以为洪秀全说过“天下多女人,尽是姐妹之群”,天国女人就能获得与男人平等的地位。在天王府里,月亮们只能是绝对服从他的性奴和玩物。他给小月亮定下的杖责戒律就使人大开眼界:

服事不虔诚一该打,硬颈不听教二该打,起眼看夫主三该打,问主不虔诚四该打,躁气不纯净五该打,说话极大声六该打,有嘴不应声七该打,面情不欢喜八该打,眼左望右望九该打,讲话不悠然十该打。①转引自盛巽昌《实说太平天国》,上海书店出版社,2017年版,第239页。

其他封王的高级官吏与天王一样拥有数以十计的妻妾,而在太平天国的基层实行的是严格禁欲的男女分营的制度。

洪秀全的饮食起居从永安建国起就有了帝王的气派。在进军南京的船上,他每饭十簠,山珍海味,样样俱全。进馔时有8 个鼓手奏乐,两人站船头敲大锣百响。到了南京,天王礼拜及上食,鸣钲64 声,奏乐三次。侯、丞相鸣锣48 声,检点、指挥36 声,总制、监军24 声,军帅20 声,师帅16 声,旅帅12 声,卒长10声,两司马8 声。为此,天王府设典天乐300 员,典天锣48 员,东王府设典东乐240 员,典东锣32 员,其他依次减少。天王府前建有两座黄琉璃瓦的鼓吹亭,其他王府亦有此类建筑。天王及各级地方官员“每餐必鼓吹”“食必用乐”。

与洪秀全和其他高级官吏奢侈生活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太平天国的基层士卒是在“圣库制度”下过着有时甚至连温饱都难乎为继的生活。

太平天国一开始通过没收清朝府库和富人财产,也包括劫掠一般百姓的家资维持“圣库制度”,解决经济问题。但这种办法只是实现财产转移而不能创造财富,所以后来它在自己较稳固的统治区就推行与清朝基本相同的税收制度,在农村也基本维持原有的经济关系,如地主和佃户的租地交租制度。被史学界刻意宣扬的“我交长毛租不交地主租”似乎是废除了封建剥削,其实充其量也只是将地主置换成了太平天国的官府,并且不久又将已有的租佃关系视为合理合法,甚至派军队下乡帮助地主催逼佃农交租。太平天国晚期,属地苛捐杂税众多,据《避寇日记》记载,嘉兴地区就有房捐、火药捐、柴捐。海宁百姓外出经商需剃头,要交剃头费。还有礼拜捐、海塘费等。《难中记》记载,杭州市民还要交“出灰捐”(造火药用的草木灰费)。另外,建造王府也要百姓捐钱,官员生日、晋升、赴任都要百姓交钱。这表明,太平天国所到之处,并没有改变封建的经济制度。

太平天国的腐败比之清朝政府同样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方面是制度腐败:规定它的官僚群体有奢侈享受的权利,一方面是各级将领和官员利用特权肆意掠夺、贪污受贿,在极短时间内积聚起巨量财富。洪秀全在天京十多年,已经积聚了数不清的金银财宝,但他永无厌足,1863年,当苏州危机、李秀成要求前往救援时,他竟要求李交出10 万两银子作为离开天京的条件,李在凑足7 万两并保证欠款以后补齐后才得以出京。1864年,天京饥荒,要求离开的百姓每人须交5 两银子才能放行。天京其他王府,星罗棋布,同样积聚了大量钱财,湘军攻入后,肆意抢劫,得银10 万两以上者达百余人。像提督萧孚泗带着劫掠的巨额财物辞官回家享福。曾国荃将所劫掠财物用几十条大船运送回乡,受到沈葆桢弹劾,他也索性辞官回家。就是被史家倍加赞誉的李秀成,在苏州也是纸醉金迷、花天酒地,忠王府造了三年尚未完工。李鸿章评价这座王府:“琼楼玉宇,曲栏洞房,真如神仙窟宅。”李秀成在天京和苏州的王府皆蓄有众多妻妾。每逢生日,属下必进金银财宝和漂亮女人。他还索贿受贿,永昌劣绅徐佩瑗一次就向他献白银6万两和两个漂亮女人。苏州城破,淮军看到的忠王府库金银财宝无算,还有藏书10 万余卷,多属稀世珍本。另有名砚300 余方,其中就有颜真卿的歙砚“卿云捧日砚”。李鸿章得到李秀成的象牙床和沉香木床,对其珍贵奢华也惊异不置。太平军所有王爷和各路将领,根本无视“圣库制度”,纷纷私设小金库,积聚金银财宝。1863年12月17日,湖州守将陈殿选开城纳降,小金库竟有60 多万两银子。虽不能要求太平天国的领袖和将帅个个都是苦行僧,也不能要求他们的物质待遇绝对与士卒保持一致,但他们一开始就如此追求物质享受,如此奢侈腐败,如此展示暴发户的贪欲,较之历史上的其他农民起义军领袖和将帅们显得特别突出和另类。在他们身上,根本看不到一般贫苦农民勤劳节俭的生活作风,更多显现的是流氓无产者“今日有酒今日醉,何惧明天就断头”的心态和行事风格。

以往的不少历史著作,都赞扬太平天国在外国侵略者面前保持了民族尊严,似乎与清朝的屈辱妥协形成鲜明对比,这也是一种刻意美化。其实,太平天国从上到下,几乎所有人对外国侵略者都缺乏明确的认识,且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1858年11月,英国特使额尔金乘军舰进入长江,溯流而上,造访太平天国统治区,希图从那里获得中英《天津条约》攫取的权益。太平军安徽太平守将熊光明写信给他,“请求洋兄弟给予全力协助,消灭妖船妖军”。芜湖守将侯裕田照会说:“弟与麾下原系天父上帝之子,均是天兄耶稣之弟,彼此情同手足,谊切同胞。”英舰经浦口时遭到太平军炮击,洪秀全给额诏书,承认失误,并称“已将全部无知歹徒斩首”。诏书中有如下内容:

天父上帝真上帝,天兄耶稣真天兄,爷哥带朕坐天国,扫灭邪神赐光荣,西洋番弟听朕诏,同顶爷哥灭臭虫。

天国尔来今既来,西洋番弟把心开,朕前上天见爷排,万国扶朕上天台。爷排定定今来到,替天出力该又该。替爷替哥杀妖魔,报爷生养战胜回。

西洋番弟朝上帝,爷哥带朕坐山河。朕今实情诏弟等,欢喜来朝报爷哥。朕据众臣本章奏,方知弟等到天都,朕诏众臣礼相待,兄弟团圆莫疑狐。(《太平天国文书汇编》)

真实的历史昭示,如果说清政府对外国侵略者是仇视、屈辱、妥协甚至是卖国的,那么,太平天国则将外国侵略者当成了具有一致信仰的志同道合的亲兄弟,说它的认识比清王朝更糊涂应该符合事实吧?!

以上事实表明,太平天国的所思所想、所设所立、所作所为,丝毫都与“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的革命定义不沾边。它实质上不过是与清朝统治集团一样的封建的军事政治集团。它所坚持的“道”与清朝的“道”没有本质的区别,与曾国藩宣扬的“道”相比,倒是差了一个层次。这样的“道”,能够“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畏危”吗?不必讳言,面对清王朝,太平天国并没有登上“正义”的道德高地,在“道”上,它已经输给了曾国藩!

太平天国与清王朝的军事斗争坚持了14年,其间,曾经打了不少漂亮仗:顺利进据长江南北,扫荡清军江南江北大营,几次打败湘军的精锐之师,逼得老谋深算的曾国藩三次羞愧自杀,取得了一系列耀眼的胜利,同时锻炼出杨秀清、石达开、陈玉成、李秀成等一批出类拔萃的将帅。然而,通观整个争战进程,以《孙子兵法》的“将”“法”和各种战术原则盱衡,再对比湘军、淮军的战略谋划、情报收集和战场指挥艺术,不能不说太平军从头至尾都存在致命的缺陷。

太平军仅用一年的时间即拿下武昌、安庆、南京,占据了中国东南半壁的财富之区。轻易获得的胜利使它的领袖们产生了严重的轻敌麻痹思想,从而引来一系列战略决策和战术指导的严重失误。首先,太平军最大的失误,是它从头至尾没有一个明确的战略规划,没有一个彻底推翻清王朝、夺取全国政权的顶层战略设计。在仅仅占领长江流域少数城市乡村、还没有大面积巩固根据地的情况下,就贸然派兵北伐,而后又未能全力以赴支持北伐军的作战,致使北伐军在冀、鲁、津、晋等清朝统治最牢固的地区艰难转战,招致全军覆没,大大消耗了力量,严重影响了士气。中后期,尽管局势变得越来越对太平军不利,却仍有挽回的余地。这时的关键是确保武昌、安庆不落敌手,确保长江中下游连成一气,为日益残酷的争战保有稳固的人、财、物的供应基地。可是在武昌、安庆形势危殆的时刻,太平军忙于扫荡清军的江南江北大营。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最凶悍的敌人是湘军和淮军,而不是战斗力日趋弱化的江南江北大营。更认识不到,江南江北大营的存在恰恰能够导致清军内部八旗、绿营和团练之间互相牵制,频繁扯皮,指挥不一,可以给自己造成许多致胜空间。而江南江北大营的扫荡,正好帮了曾国藩的大忙,使他得以拿到梦寐以求的两江总督的位子,统一清军的指挥和后勤供应系统,大大增强了力量。最后,当天京被湘军长期围困、城破指日可待的情况下,洪秀全断然拒绝李秀成“让城别走”的战略转移计划,失掉了最后一线转危图安的生机,败亡的时日也就大大提前了。正因为缺乏整体的战略规划,数支太平军各自为战,一直没有主攻方向,缺乏战略和战役的密切协同。有些战役,往往胜利之门已经开启,却功亏一篑。其次,太平军第二个最大的失误是始终没有明确建立根据地的思想。它从广西出发,边打边走,夺取的地方随占随丢。两湖、皖、赣、苏、浙人口密集,生产发展,商贸活跃,经济繁荣,税负几乎占全国之半。身处如此得天独厚的财富之区,太平军却没有在占领之后迅速建立地方政权,恢复秩序,以求牢固掌控,而是每经一个地方,随即大肆劫掠,然后裹挟部分人口离开。致使尾随的清军能够迅速重建政权,恢复秩序,训练民众,增强军事力量,导致太平军回攻时付出更惨重的代价。如武昌、九江、南昌、安庆、庐州、芜湖等沿江重镇,都是先占后弃,然后再花重大代价回攻。北伐进军更是孤军深入,边占边丢,后援不继,陷于四面皆敌的困境。没有建立巩固根据地的最大危害是没有稳固的战略后方,也就难以保证源源不绝的支持战争的资源,“圣库制度”也就难乎为继。到了晚期,太平军的根据地意识虽然有所增强,但时不我待,面对猛扑过来的湘军、淮军和外国侵略者组织的多支洋枪队,夺一城,守一地,都要付出血的代价。当最后一点点根据地丧失净尽的时候,天京沦陷的时日也就届临了。再次,太平天国的领袖们文化素养都不高,军事素养更低,他们指挥作战,全凭悟性和耳食的那点《三国演义》《水浒传》中的军事知识,盲目冲动,歪打正着,全仗血气之勇和人海战术拼杀。尽管在对付腐败懵懂的八旗和绿营时还能够较多取胜,但在对付精于治军和战略战术的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等指挥的湘军和李鸿章等指挥的淮军时,就只能是捉襟见肘、胜少败多了。洪秀全根本不懂军事,也没有到前线指挥过任何一场战役。但由他掌控全局,随意发出许多昏妄愚蠢的指令。如天京保卫战的关键时刻,他自作聪明,制定“围魏救赵”之策,命令李秀成进军皖北和湖北,走了一步攸关天京存亡的臭棋。因为皖北和湖北经过兵燹之后,经济凋敝,人口锐减,根本不是敌军必争之地,只能徒然增加出征太平军的消耗。结果是李出兵三月,内外交迫,一事无成,三月后只得悻悻撤回。而湘军正是乘此时机攻下维持天京对外联系的唯一支点长江江心岛九洑洲,彻底切断了天京与外界的一切联络。进入南京后,洪秀全倒是意识到将领们需要提高军事素养,于是在1857年指示删书衙将《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司马法》编为《武略》,在删改289处后,颁发给各级将领学习之用。按照洪秀全的原则,凡他认定妨碍自己专断集权的内容一律删掉。如将《孙子兵法·九变》改为“八变”,删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在同书《地形篇》中,删去“故战道必胜,主曰无战,必战可也;战道不胜,主曰必战,无战可也。故进不求名,退不避罪,唯民是保,而利于主,国之宝也”。这样删削后的兵书究竟能够提高将领们多少军事素养,只有天晓得。再说,太平军的将领们几乎日日苦战,时时面对生死抉择,同时受到文化程度的限制,哪里还有工夫学习古代兵书呢!可以说,太平军的将领们一直没有达到自觉学习和运用中国古代兵学遗产的水准,也就一直无法改变他们用兵作战的盲目性。他们“勇”则勇矣,但多数是匹夫之勇和血气之勇。如果照真正“智”的要求他们恐怕至多是入门而已。这样的一群将领,在一个专断的领袖掌控下,盲目决策,胡乱决策,率领着一批今日入伍、明晨作战、缺乏严格军事训练的士卒,面对熟读兵书的曾国藩和训练有素的湘军淮军,能够取得一点胜利已属侥幸,遑论彻底战胜。太平军将领军事素养之差还表现在对军队合理结构和情报工作的忽视。太平军一直在长江流域作战,这里水网纵横,江河湖泊相连,没有一支强大的水师,军队的调动和作战必然处处受限,不仅难以取得战场上的胜利,而且也难以保证后勤供应线的畅通。太平军却始终没有意识到建立水师的重要性,他们的水师只是改装获得的民船稍加武装而已,根本不敌湘军刻意建立和训练的水师,作战中屡屡吃亏受损。当曾国荃打下安庆率水师利用长江水道直抵天京城下时,没有强大水师的太平军只能干瞪眼看着却束手无策。与此同时,太平军对武器装备的革新,特别对新式武器的装备和应用也缺乏自觉。鸦片战争之后,清朝洋务派目睹外国侵略军的船坚炮利,开始筹办洋务,购买和制造新式军舰和热兵器。太平军的领袖和将帅却没有及时认识新式兵器的重要性,直到最后,除了李秀成的麾下装备了一点洋枪洋炮外,其余太平军基本上还是使用冷兵器作战。面对湘军,尤其是淮军和洋枪队的后膛炮和来福枪,只能以血肉之躯抵挡,能够有多少胜算呢?太平军一直对情报工作的重要意义认识不足,始终没有建立起准确窥探破解敌情的情报网络,对敌军、敌占区缺乏准确细密的了解。如北伐军进入冀、鲁、津、晋时,派出的情报人员都是南方人,文盲居多,语言不通,所到之处,连清朝官府公开张贴的布告文书都看不懂,只能将得到的一些道听途说的信息作为情报汇报,这就使得太平军在作战时很难准确掌握敌情,虽知己而却严重不知彼,这必然增加决策的盲目性,使自己经常处于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的状态。这样一来,作战的胜负就只能靠运气了。

太平天国自“杨韦事变”后,内部裂痕不仅始终没有愈合,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洪秀全只信洪家帮,大权独揽,不时发出昏妄的诏令,却再也没有建立起一个有效的能够令行禁止的指挥中心。胡封滥赏的结果,更是制造越来越多的互相掣肘的权力中心。本来,太平天国初起之时,就存在严重的宗族团伙,到后期这种宗族团伙更进一步强化。李秀成、陈玉成等各路将领都自组团伙,领有一支武装,视自己占据的一块地盘为禁脔,反对他人染指。他们的小金库已经积聚了可观的财富,形成强固的局部利益。他们只想维护自己小团体的利益,不服调动,对援助其他将领和地区作战缺乏积极性。对上级的指令阳奉阴违,消极怠工。李秀成后期援助陈玉成不力,一心进攻和经营江、浙和上海的财富之区。他们贪恋已有的享受,害怕打仗,更不愿打硬仗,暮气沉沉,贪生怕死。1856年底的二郎河之战,陈玉成、李秀成指挥的20 万太平军竟败于鲍超指挥的3 千湘军。1862年10月13日开始的天京保卫战,李秀成指挥的30 万大军,竟不敌湘军3 万疲惫之师。原因在于,他害怕自己指挥的军力遭受损失,他身在天京前线,心在自己的老巢苏州,所以在湘军几乎陷于全军覆灭之时彻围而走,使湘军得以获喘息之机,绝处逢生。而其他参加援救天京的太平军也都是各打自己的小算盘,不愿冒死拼杀。曾国藩即一针见血地评论:“城寇与援寇相环伺,士卒相死劳敝,然罕搏战,率持炮者相震骇。盖寇将骄优,亦自重其死。”(王闿运《湘军水陆战纪》卷5)因为只重视自己团伙的利益,所以任人唯亲、赏罚不明的情况会经常发生。还在“杨韦事变”前,全盘主持天国军政事务的杨秀清已是如此。1854年10月武昌被湘军攻克,责任全在草包统帅、石达开的族兄石凤魁。而杨秀清竟然将此时主持湖北民政事务、在武昌城破时有条不紊撤退有功的黄再兴一同处死。晚年的洪秀全更是刚愎自用,事事专断,将军事上的失误一一诿过下属。如安庆失守,他将责任完全推给在第一线指挥的陈玉成。天京未能解围,他就严责李秀成指挥失当,措置不力,多次革除他的爵位。李秀成也任人唯亲,包庇汪有为苏州叛乱集团和通敌有据的内奸钱桂仁、徐佩瑗等,使太平军蒙受巨大损失。

太平军的将领和士卒参加起义队伍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改变自己的命运,起码能够获得衣食之资,免除冻馁;进一步是向高处攀登,升官发财,得到荣华富贵。一批升至高位的将领的确积聚了大量财富,享受到他们梦寐以求的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军旅是一种时时刀口舔血的危险职业,待到面对生死存亡时,他们就不得不思考自己的未来。除一些忠义思想牢固者为太平天国拼死殉节外,也有相当多的高官显爵者选择投诚清朝,以求保住自己的生命和既得利益。太平天国后期,数以十计的具有王爵和掌管一方军政大权的高官投降了清军。如1855年在连镇降清的北伐军将领詹启纶,1859年10月在安徽池州降清的韦志俊,1862年降清的童容海,同年投入清营的周兴隆,1864年在江西金溪降清的陈炳文等,在清朝都做到总兵官。1861年在安庆降清的程学启,也官至总兵,成为李鸿章淮军麾下第一大将。1858年投降胜保的李昭寿官至江南提督。1863年以后,降官降兵如潮。1863年6月,常熟守将骆国忠投降淮军,使苏州门户洞开。10月,奉王古隆贤以皖南石埭、太平、旌德三县降。同年天将杨英清以江苏溧水降。1863年12月,纳王郜永宽、宁王周文嘉、天将汪有为以苏州降。12月17日,平湖守将陈殿选降。12月22日,乍浦守将熊建勋降。1864年2月,比王钱桂仁以杭州降。同年,听王陈炳文在金溪降。1864年8月,祜王蓝成春在黑石渡降。同年11月,天将倪隆准以黑石降。1865年8月,天将林正扬在广东长乐降。同年,列王黄朋厚在江西降。高官如此,士卒投降者更多。据记载,苏州被围困时,李鸿章一纸招降的大字布告贴出后,每天出城投降的太平军士卒就达300 多人。降兵降将之多而形成潮,表明其内部已经分崩离析,走向败亡应该顺理成章吧!

《孙子兵法》强调“法”的重要意义,其中特别强调军队必须有严明的纪律。太平军的纪律有其严明的一面,对各色人等的衣食住行都有严格规定,如废除“王”姓,不准穿红色衣服,不准戴帽,不准剃发,不准喝酒,不准伤害百姓等。进入武昌,杨秀清就下令“官兵不留,百姓勿伤”。太平军分设男女营,实行严格的禁欲主义,即使夫妻也不准过夫妻生活。进入永安后,西王萧朝贵的母亲和继父萧玉胜就因为违规偷偷凑到一起过夫妻生活被处决。1854年3月,太平军进入南京已经一年有余,又发生了东王府又正丞相陈宗扬和东王府首席尚书、镇国侯、东王表兄卢贤拔私下违规过夫妻生活的案件,结果是陈宗扬夫妇被斩首,卢贤拔被革爵。这尽管可视为一桩严肃纪纲的典型案例,但也展示了太平军禁欲主义非人道的一面。太平军的领袖没有阶级观点,由于圣库主要通过劫掠官府和富人的财产维持,所以一般百姓的财产也必然成为劫掠的对象。进入武昌后,虽然颁布了不可伤及无辜的纪律,但实际上不仅大小官员及其家财没收,人杀尽,一般百姓的财产也同样遭受劫掠。特别是,太平军规定凡加入其队伍者财产交公、房屋焚烧,这必然伤及一大批被裹挟的无辜者。而故意杀人放火的情况也一再出现。如李开芳、林凤祥的北伐军在山西平阳府(今临汾)和沧州因遇到激烈抵抗,就曾下令屠城,仅沧州就杀死汉回民万余人。1853年9月胡以晃进攻安徽桐城,遇到在籍工部侍郎吕贤基所组织团练的顽强抵抗,进城后,严令搜杀“吕妖”,士卒误听为“女妖”,于是从早晨至中午,就杀了3500 多无辜妇女!滥杀无辜的现象后期愈来愈多,这势必引起广大百姓的反感,促使他们或固寨自保,或投靠清军与太平军为敌,如浙江诸暨的包村,是一个只有百余户人家的小山村,他们就自动组织团练拼死抵抗太平军。太平军前后投入近20 万人,经过8 个月的反复冲杀,在战亡数千人后才将这个小村踏平。面对被越来越多百姓敌视的困境,李世贤致东阳佐将陈荣(或陈寿)的信中也不得不承认说:“自我思之,皆因众兄弟杀人放火,势逼使然,非尽关百姓之无良。”①转引自盛巽昌《实说太平天国》,上海书店出版社,2017年版,第369页。在战争中,由于枪炮不长眼睛,难免伤及无辜,但视生命如草芥,并且有意识地将枪刀对准无辜的百姓,就是不可原谅的。逐渐失掉民心,这恐怕是导致太平军最后败亡的根本原因。

太平军在对清军作战的过程中,将帅们有时也能运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避实击虚”“以少胜多”等战术原则,展现出卓越的指挥艺术。如1852年1月进攻武昌时,陈玉成窥破敌人的薄弱环节,率500 勇士缒城而上,守军即一哄而散,顺利夺取该城。同年,石达开封锁湖口,将湘军水师拦腰截断,使之遭受一次重大损失。1856年11月,陈玉成利用曾国藩悍将李续宾骄横轻敌的错误,引诱其督率湘军七营进入三河镇,成为一支远离湘军主力的孤军。之后,太平军先挖开河坝,使三河镇周围形成一片汪洋,断绝其退路。接着在李秀成的配合下,陈指挥五路大军猛攻敌营,将被围湘军全部歼灭,李续宾也成了太平军的刀下鬼。李秀成也指挥太平军运用诱敌深入、以多胜少的战术,打了一些致敌于死命的漂亮仗。如以“围魏救赵”之策攻破江南大营,在青浦两次击败淮军和洋枪队。然而,从总体看,太平军将帅们的战场指挥艺术并不高明,自觉的战术意识差,基本上是跟着感觉走。尤其在后期屡屡犯兵家之大忌,失误连连。如李秀成的部将陆顺得占领松江后,孤军深入,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进攻上海,结果是一败涂地,松江也被华尔的样抢队攻陷。李秀成亲往前线指挥,他对上海的敌情也根本不了解,还受骗认定外国侵略者这些洋兄弟会帮助他夺取这个商贸中心,结果遇到的是外国侵略者密集炮火的迎击,座轿被炮弹击中,他也被弹片击伤。1860年底,为了解安庆之围,太平军派出两路大军救援。江北一路由陈玉成统率,经安徽直趋湖北;江南一路由李秀成统率,经皖南、江西向武昌进击,约定三月会师武昌。但是双方不久就失去联系,只能各自为战,无法进行战略战役的协同。当时武昌空虚,守军仅两千余人,已经占领黄州(今湖北黄冈)的陈玉成只要西向进攻即可拿下该城。可他在关键时刻听信了英国参赞官巴夏礼的劝告,以妨碍英国商贸利益为由停止了进攻。李秀成一军也很快进至鄂东,但由于双方信息不通,他在得到李世贤江西吃败仗的消息后也撤军东返。武昌未能打下来,救安庆的战略目标也就难以实现。安庆失守,太平军面临的形势进一步恶化。1861年,李秀成进军浙江,前敌指挥陆顺得统率的10 万大军竟然为弹丸之地的包村民团阻击达8 个月,不仅延误了夺取浙江的时日,给左宗棠的湘军造就了充分反击的机会,而且大量牺牲了太平军的有生力量,实在得不偿失。其实,太平军完全可以置包村于不顾,全力进攻杭州,实现自己既定的战略目标。但由于激于义愤,走出了这样一步错棋。

中国是一个儒学传统深厚悠长的国家,自秦朝之后,即崇尚中庸理性,鄙薄怪异鬼神。统治者虽然也不时利用宗教,但宗教向来只能作为儒学的补充而存在。历史上以宗教信仰为旗帜的农民起义没有一个成功创建新王朝。《孙子兵法》更是坚持实践理性,倡导“不可取于鬼神”(《孙子·用间》)。洪秀全创建拜上帝会,装神弄鬼,一再使用“天父下凡”的骗术欺蒙他的属下和将士,最后竟违背基本常识要求天京围城中饥饿的将士和百姓以天降的“甜露”(野草)充饥,还吹嘘说他将上天领来天兵天将保卫天京。一用再用的骗术败露后,虚幻的信仰必然破产。太平天国后来政治、经济、军事的迅速崩溃,显然与信仰的破产是连锁的。

从一定意义说,太平天国是成也拜上帝会,亡也拜上帝会。取于鬼神者,绝对与最后的成功绝缘。

反观太平天国的对立面清朝政府及其军队,尤其是曾国藩、左宗棠和李鸿章统帅的湘军和淮军,后者在战略战术上比太平军就高了不止一个层次。你看,清朝的八旗和绿营尽管腐败已极,几乎丧失战斗力,但它一直黏住太平军不放,步步紧随,监视其一举一动。太平军进入南京,它即在距南京近在咫尺的雨花台建立江南大营,又在扬州建立江北大营,对太平军形成高压态势。湘军训练成军后即从湖北沿长江由西向东推进,既不断歼灭太平军的有生力量,更夺取太平军占据的城镇乡村,尤其是武昌、安庆等关键战略要地,切断天京与外界的联系,特别是它的粮食运输通道,使天京军民因饥饿损失战斗力。淮军勾结外国侵略者,通过上海扼守长江出海口,由东向西进击,攻取镇江、常熟、无锡、苏州等中心城市,与湘军形成对南京的东西夹攻之势。左宗棠统帅的湘军则深入浙江,在太平天国的东南方向堵住它向沪、杭、甬地区的发展之路。三者互为犄角,将太平军牢牢卡死于天京为中心的苏、皖、浙交界地区,使之陷入首尾难顾、四面受限、动辄得咎的被动境地。曾国藩更高明的一着棋是谋求整个围剿军队指挥权的统一。他知道清朝皇帝及其周围的满族臣僚对汉臣掌兵心存疑忌,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授予汉臣指挥军队全权的。所以只要江南江北大营存在,清朝皇帝就不会让他执掌围剿军队的指挥权,他的行动就会处处掣肘,整个战略意图也难以实施。有鉴于此,他多次冒着抗命不遵的罪名拒绝执行皇帝救援江南江北大营的诏令,幸灾乐祸地看着江南江北大营被太平军围歼。借太平军之手消除了这个障碍之后,逼使清朝皇帝将两江总督的大印交到他的手上,由此取得了苏、浙、皖、赣四省军政事务的最高指挥权,也就使清军取得了对太平军绝对的战略优势,加速了太平军末日的到来。曾国藩深得理学动心忍性之精髓,他稳如泰山的战略定力、屡败屡战的坚韧精神、百折不挠的顽强意志、知人善任的驭将统兵能力,都是太平天国领袖们难以企及的。如太平军为解安庆之围两路猛攻江西、湖北,破城以十计,威胁武昌,逼其回军。但他丝毫不为所动,揪住安庆不放,加大围攻力度,破解了太平军的“围魏救赵”之策,最终拿下安庆,取得了战略上的重大突破。在他给儿子曾纪泽的信中,对这一战略决策作了简洁的概述:

此次贼救安庆,取势乃在千里之外,如湖北则破黄州,破德安,破孝感,破随州、云梦、黄梅、蕲州等属,江西则破吉安,破瑞州、吉水、新凎、永丰等属,皆所以分我兵力。

亟肆以疲我,多方以误我。贼之善于用兵,似较昔年更狡更悍。吾但力求破安庆一关,此外皆不遽与之争得失。(《曾文正公全集·家训上·谕曾纪泽》)

湘军、淮军陆师水师齐备,训练有素,武器装备优良,后勤供应充足,道路交通顺畅,情报收集、用间策反、战役组织、战场指挥艺术都较太平军优长得多。就是军队纪律,也不比太平军差。请看曾国藩为湘军写的《爱民歌》:

三军个个仔细听:行军先要爱百姓。

第一扎营不偷懒,莫走人家偷门板。莫拆民房搬砖头,莫踹禾苗坏田产。莫打民间鸭

和鸡,莫借民间锅和碗,莫派民夫来挖壕,莫到民间去打馆。筑墙莫栏街前路,砍柴莫砍坟上树,挑水莫挑有鱼塘,凡事都要让一步。无钱莫扯道边菜,无钱莫吃鞭(便)宜茶。更有一句紧要书,切莫掳人当长夫;一个被掳挑担去,一进吓哭不安居;娘哭子来眼也肿,妻哭夫来泪也枯。

军士与民如一家,千记不可欺负他。日日熟唱《爱民歌》,天和地和人又和。

《爱民歌》显然不能以“欺骗”解读,它至少反映了曾国藩主观的真诚。这里规定的纪律虽然湘军不见得完全遵守,但总是对它的一种约束,而在相当程度上,湘军的军纪是优于其他清军和太平军的。这就使它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了一般百姓的拥护。当然,湘军攻入天京后肆无忌惮地劫掠是不容掩盖的事实,但也请注意:它劫掠的主要是太平天国的府库及其王爷等达官显贵的府第,这与太平军劫掠清朝官府有何不同呢?

以往的历史著作,也包括一些戏曲和电视连续剧,论述太平天国历史时最大的失误是,先将它置于“革命”的祭坛上,作为历史发展的唯一动力加以浓墨重彩的歌颂。然后寻找能够够得上革命的资料,或能够解释成革命的资料,加以精心铺排。对有悖革命的资料则故意隐蔽,或谥之为“敌人的诬蔑不实之词”予以否定。这都不是严肃科学的唯物史观的态度。我们应该如实地将太平天国放到与清王朝对等的同为封建政治军事集团的位置上进行观察和论列,只有如此才能展现太平天国的历史真相,让太平天国史的研究在更宏阔的视野下健康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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